《魔王》作者:尼罗 简介 阔少金玉郎被土匪段氏兄妹绑架,他的兄长金效坤以此为契机,对他实施了一场打着剿匪旗号的谋杀。 段氏兄妹图财不成,反倒阴差阳错的和金玉郎成了同路人。 而金玉郎死里逃生离开险境,在段氏兄妹的辅助之下,开始了复仇。 楔子 民国十四年,北京,金宅 金效坤独坐在书房里,他端正的肩背倚靠着同样方正坚硬的椅背,椅子后头是曳地的白纱窗帘,帘外是金黄的暮色。夏末秋初的傍晚,还有着相当潮热的暑气,然而金效坤这间书房遗世而独立,就只是阴森森。 大写字台坐落在他身前,台面上铺着大玻璃板,玻璃板下垫着一层墨绿色天鹅绒布。写字台上除了文房四宝就没别的了,台面像镜子似的,映出了金效坤的面容。他今年三十出头,生得挺拔冷峻,人是长条条的高个子,脸也是长脸,剑眉星目,鼻梁高而直,是有气派有威风的相貌。一个人长成了这个样子,那这辈子就只适合穿西装坐汽车吃大菜了,别的平凡活法,都有点配不上他。即便他肯屈尊做个贩夫走卒,或到公司里当个小职员,旁人看着,也要感觉不对头,两个字概括之:不像。 书房没有开电灯,晚霞的光芒将金效坤烘成了赤金颜色。而在长久的端坐过后,他缓缓扭头,望向了墙壁上的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大号的全家福照片,里面有他的父亲、母亲、姨娘、太太,以及弟弟。弟弟玉郎规规矩矩的站在父亲身边,抿着嘴笑,大眼睛微微的眯了,看着只有黑眼仁,魔鬼一样。 金效坤极力的想把这个姨娘养的弟弟推到魔鬼阵营里去,否则他没办法对他下狠手。于是他又想起了许多细细碎碎的旧仇,比如父亲是如何的偏心姨娘冷淡母亲,又比如自己这些年来活得兢兢业业,做父亲的左膀右臂,可最后到了分遗产时,巨额的现金和大片的田庄却是全归了弟弟,而自己所得的报馆与工厂全都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他这两年拆了东墙补西墙,没有任何建树,完全就只是为了这些债务奔波。而那个绣花枕头似的弟弟,却傻人有傻福,可以坐拥着金山吃喝玩乐。 他嫉妒金玉郎,这嫉妒不足与外人道,一是他比金玉郎年长了十多岁,是大哥哥和小弟弟,简直不算是一代的人;二是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要强上进,无论做人做事,都是公认的漂亮,他这样一位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名誉的高尚绅士,怎么会嫉妒一个糊里糊涂的纨绔少爷? 外人看着是不会,他自己高风亮节,也认为不应该。如果不是天津的纱厂在火灾中毁灭殆尽,如果不是北京的报馆因为言辞不慎被封,如果不是债主子已经逼上了门来,那么他真可以把这嫉妒一口咽下,慢慢的消化一辈子,永远不为人知。 但是如今到了非常时期,他需要这嫉妒之火窜出火苗子来,非得有如此大火烧灼着,才能逼得他红了眼铁了心,做一次大恶人。 太阳将要落山了,晚霞却像回光返照一样的大盛起来,照得满室红光。 第1章 他的未婚妻 金效坤携着噩耗到达连宅时,连家二姑娘傲雪,正在对着她大姐发表高见。 连家人口少,主人只有一位,就是这位十八岁的连二姑娘,也有三位仆人,一位是二姑娘的奶妈子,担任管家兼女仆,一位是奶妈子的小孙子,刚满十岁,负责跑腿和淘气,还有一位老掉牙的老头子看守门户,算是司阍。仅从这三位仆人的面貌来看,就可以得知连家这日子过得只能算是凑合,但话说回来,二姑娘毕竟是个姑娘,一个姑娘能够自己顶门立户,就得说是不弱。 傲雪人如其名,长得真像一株雪中红梅,细长身量,雪白面孔,眉眼都像是用墨笔描画过的,有形有色。要说姿容,她是冷艳端庄那一派的,小脸蛋若是再板起来,就更有威了,好似一位初出茅庐的西太后,只等着将来嫁人生子发了福,便要重如泰山、镇住全宅。 现在她还待字闺中,但是成天已经是足够操心。她的大姐,傲霜,今年也奔三十了,年纪好似全活在了狗身上,一点长进也没有,嫁了个屁用没有的美郎君,常年的在婆家挨累受气,不但不能傲霜,反倒被恶婆婆和大姑子摧成了一团残菊。今天她好容易得了个回娘家的机会,家里父母都没了,她有冤只能对着妹妹诉,然而刚诉到一半,就被妹妹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还有脸说?"傲雪站在她面前,横眉立目,两边嘴角向下撇撇着,虽然没有张牙舞爪的比比划划,但气势和声浪也已经很逼人,唾沫星子——拿文人的话讲,是"几点香唾"——都喷上了她的脸:"你长嘴长手是干什么的?关崇英他姐姐骂你,你不会还口?他姐姐打你,你不会还手?她不过是个守了寡回娘家的大姑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上人,你怎么就那么贱,孝敬了公婆还不够,非要连她也一起孝敬?" 大姐含着眼泪嘀咕:"我吵不过她……" "那你回来对我哭天抹泪的,又是什么意思?你吵不过她,要请我替你出头?" 大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你可别,你要是和她闹翻了,我还怎么回关家去?" "你就那么稀罕姓关的?回不去就回不去,我分你一口饭吃,留在娘家也饿不死你。"说到这里她一甩袖子,转身往外走:"你等着,我上关家去!今天非给你讨个说法不可!" 大姐慌忙起身追她,连家当初也曾是富贵人家,至于那富贵的程度,只看她家走了二十多年的下坡路,还能余下一座小四合院和些许闲钱让二姑娘安身,便能推想出来。也亏得现在只剩了一座小四合院,所以大姐推门只往外追了一步,就又把脚缩回房来——不用追了,隔着院门内的照壁,她听见了妹妹的声音,妹妹这是刚一出门就遇上客人了。 客人就是金效坤。 傲雪使着性子带着气,正大踏步的往外冲,万没想到金效坤下了汽车,也正要往里进,两人走了个顶头碰,她险些投怀送抱,撞上对方的胸膛。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她微微的有点脸红:"哟,大哥?" 连家和金家是世交,傲雪刚一落草,就和金家玉郎定了娃娃亲。傲雪自小就认识金效坤,所以虽然一个是未来弟媳,一个是未来大伯子,但是他俩没法避嫌——双方隔三差五就会见面,要避也避不了那许多,况且连家就她一个主子,她若是动辄便不见人,难道派鬼出来待客?还有一点:连家行的是旗人规矩,大姑娘抛头露面不算事,别说见个男人了,今天要是这个男人不来,她还想出兵收拾她姐夫去呢! 唤了一声"大哥"之后,她上下打量了他。他这人倒是没什么可打量的,永远都是西装革履,哪怕天上热得要下火。而金效坤摘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却是没有照例和她寒暄,劈头便问:"二姑娘这是要出门去?" 傲雪连忙侧身把他往院里让:"我没什么要紧事,大哥请进来坐。" 金效坤随着她进了院子,然而并没有深入,在照壁旁停住了,他说道:"二姑娘别张罗了,我说句话就走。" 傲雪有点纳罕,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忘了自家大姐的那一套委屈。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她就这么笑眯眯的问道:"什么话这么急?" 金效坤答道:"你不是和玉郎定下了下个礼拜去北戴河吗?现在玉郎那边出了点事情,你们的避暑旅行,怕是要延期一段时间了。" 傲雪听了这话,不但不失望,甚至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事情,不过是个玩,去不去有什么关系。大热天的,大哥打个电话告诉我就是了,哪里还用专门跑这么一趟?" 说完这话,她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请金效坤进屋里坐——金效坤没有要走的意思,可两人一直站在太阳地里说话,未免有点傻。 这时,金效坤又开了口:"玉郎被绑架了。" 她一愣:"绑架?谁把他绑架了?" "我家那个账房先生,老刘,上个月告老还乡,玉郎非要送他一趟。结果从老刘家里往回走时,半路就遇上了土匪。" "土——" "你别慌,土匪绑票,为的是要钱。我今晚就带钱出发,把他赎回来。" 傲雪城里生城里长,"土匪"二字对她来讲,都是话本和戏文上才有的词。金效坤方才那一番话,她听着简直像是天方夜谭,然而金效坤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她相信他。既是相信他,那她心境平定,就立刻提出了现实的问题:"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又不讲道理,你这一去,万一也被他们绑了,可怎么办?" 金效坤连连摇头:"那应该不会。土匪又不傻,绑票也没有绑人全家的,全绑了,谁给他们筹赎金去?你放心,我这一趟去,不过就是交钱领人,兴许三天五天就能回来。" "那你带多少人去?总不能是你单枪匹马吧?" "给我送信的人,是老刘他儿子小刘,小刘认识路,我带他一个,再带三个保镖,够了。" "才四个人,能够?" "当地有一个团的驻军,团长是我中学时的学弟,他的兵和县里的保安队,都会保护我。" 说到这里,他见傲雪依旧定定的盯着自己,便像哄小孩子似的,柔声说道:"二姑娘放心吧,其实我本不该把这事告诉你,白白让你心慌,只不过玉郎和你订好了周末出门旅行,忽然不能赴约,我怕你怪他失礼,要生误会。而且,虽说我们这一次花钱买命,论理不该再出岔子,可它终究是件凶险的大事,凭着你和玉郎的关系,我也不好瞒你。" 傲雪点了点头,心思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转圜,竟是转出了满腔勃勃的怒气。既是怕她担心,那么就该一个字都别向她吐露,现在他把话全说尽了,将她那一颗心也吊起来了,接下来他甩袖子一走,留下她怎么过?让她从今天起就掐着分秒熬时间,一直熬到他们兄弟两个平安归来?办事办得这样可恨,如果对面的人不是他,那她非得说出两句难听的不可。 从小到大,人人都知道她厉害,可她没向金效坤耍过脾气,他对她一直不错,她在他面前当然也只能是好。所以把那一腔怒气往下压了压,她冷着一张白脸子说道:"我也要去。" 金效坤心平气和的反问:"你也去?" 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说道:"真是胡闹,你当我是郊游去,可以带你一个?" 傲雪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貌大概不好看,一张脸也许宛如挂了霜,于是扭开头去,她避开金效坤,对着照壁释放冷气:"北戴河我都不稀罕去,我会到闹土匪的山沟里郊游?大哥真是把我说成糊涂虫了。我这一趟要跟你去,不为别的,也不是自不量力的要给你帮忙,我是要给我自己解心慌。我明知道你——你们是闯龙潭虎穴去了,自己怎么还能在家里坐得住?" 这话说完,她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金效坤的回答,于是试探着向旁横了他一眼。这一眼横得小心翼翼,因为有时候在她眼中,他是如此的风华夺目不可逼视,以至于她单是看见了他,都会受到刺激。十八九岁的人,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正到了慕少艾的年华,可她又是慕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慕金效坤。幸而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必定嫁给金玉郎,太确定了,所以一路活得死心塌地,没有丝毫的旖旎妄念,对待金效坤,也单只是认为他好,除了好,没别的。 目光向着金效坤一触即收,因为她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与其说是望,不如说是审视。 "你急成这个样子,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说了话,还是那么一团和气:"平时我见你对玉郎冷淡,还担心过你们的感情问题,如今一看,我这担心是多余的了。这还真是患难见真情。" 傲雪一听这话,又来了气,近一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脾气一阵大似一阵,无缘无故的也会恼。一扬下颏转向了金效坤,她迎着他的目光反问:"不应该吗?" 金效坤的瞳孔之中有她的倒影,那影子像只气急败坏的斗鸡,没个闺秀的模样。然而金效坤不和她一般见识,反而是笑了:"好,那二姑娘这就准备一下吧,我现在回家安排家务事,今晚就来接你出发。"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她落入了他的阴影里,眼前就是他泛青的下巴。他的脸已经刮得够意思了,但下巴和嘴唇上方还是透出了青色的须根,嘴唇是端正的薄唇,有轮廓有棱角,倒是给他添了几分秀气。 傲雪再次移开了目光:"那我就等着大哥来接我了。" 第2章 他的兄长 金效坤匆匆回了家,一进门就和太太走了个顶头碰。 金太太娘家姓冯,闺名叫做芝芳,生得白皙秀丽,一派淑女风范。此刻她红着眼眶,含着泪水,看着更是令人生怜。她娘家表妹出嫁,这几天都耽搁在了娘家帮忙,今天上午刚回了来,结果甫一进门,就听闻了凶讯。如今拦住丈夫,她带着哭腔问道:"玉郎出事了?" 随即,她那泪珠顺着面颊滚了下来。她是个不管闲事的妇人,娘家有钱,夫家也阔,她活到三十岁,从来不知道算计家产金钱,和丈夫不但不成知音,甚至根本不是一路的人。家里这位小二爷天真烂漫糊里糊涂,对着她亲亲热热,满口"嫂子"的叫,她便也和他要好,当他是个可爱的大孩子。平日丈夫总是那么的威严,她也就能和这个小叔子谈笑几句,如今小叔子冷不丁的让土匪绑去了,生死未卜,她怎能不落泪? 金效坤没在意太太的眼泪,"嗯"了一声,低着头一味的往里走。冯芝芳转身追上了他,连哭带说:"小刘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这还了得,土匪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呀!玉郎也是的,放着好好的北戴河不去度假,非要跟着老刘回家乡,那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玩的?结果现在可好,让土匪绑去了。他傻乎乎的,也没个心眼儿,土匪还不得给他苦头吃?效坤你快派人给土匪送个信,告诉他们咱家愿意拿钱赎人,让他们可千万别折磨玉郎。" 金效坤脚步不停,又"嗯"了一声。 冯芝芳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的撵着他走:"我听说土匪要十万大洋,咱家有没有十万现款?上回我买公债赚了两万块钱,正好还存在银行里没有动呢,你要就拿去。" 金效坤正要回答,后方跑来了个听差,高声叫道:"大爷,果团长来了。" 这果团长乃是一位重要的客人,金效坤正想转身迎接,孰料团长乃是一位健步如飞的豪迈人士,竟是轻车熟路的自己走了过来。金效坤瞟了冯芝芳一眼,就见她抽出手帕揩了揩泪水,又吸了吸鼻子。 果团长大号叫做果刚毅,生得高大魁梧,论相貌也是一条威武好汉,只可惜有着严重的少白头,板刷似的寸头黑白相间到了一定的地步,将要融合成为灰色。他和金效坤交情匪浅,如今见了这夫妇二人,他先向着冯芝芳一笑:"哟,嫂子,怎么哭了?谁惹你了?" 冯芝芳侧身偏过脸去,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相:"没谁惹我,我是急的。让效坤和你讲吧,我去洗把脸。" 说完这话,她快步走了。而果刚毅背着手转向金效坤:"金兄,我是如约来了,你考虑得如何——" 话没说完,他被金效坤一胳膊揽住了肩膀。金效坤就够高了,然而还不及他的雄壮,这一揽揽得费劲,胳膊顺着肩膀滑上了后脖颈,于是他哎呀呀的歪了肩膀猫了腰,就这么被金效坤搂着脖子,一路搂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这两个人关了门。 金效坤在写字台后的硬木椅子上坐了。他是个自律的人,站有站相,坐也是端坐。果刚毅紧挨着他,却是一屁股坐上了写字台,两条长腿垂下来,马靴靴筒不时磕打着金效坤的小腿。靴筒不干净,有灰尘,金效坤有点嫌恶,但因为是有求于人,落于下风,所以也就忍了。 果刚毅是他的挚友,热心肠,不讲理。上个月他名下的《万国时报》针砭时弊,没砭好,不知怎么触了直隶督理的逆鳞,不但报馆被封,经理下了大狱,他本人也受了牵连,全凭果刚毅帮他牵线,让他出钱上下打点、逃过了一劫。这是果刚毅热心肠的一面,虽然在打点之中,他也没少揩油。 而将时间再往回推,去年金效坤办轮船公司,这果刚毅听闻有利可图,弄了十万元,非要入一股子,结果公司轮船在海中触礁沉没,金效坤赔了个底朝天。果刚毅似乎不明白做生意是要有赚有赔的,只知道自己有十万元在金效坤手里没了,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为了金效坤的众多债主之一。 金效坤拿这个人简直没办法。昨日听闻弟弟被绑架了,他连忙把这人叫了过来,因为果刚毅那一团的驻扎之地,正好离土匪窝不远。果刚毅近来是一见他就讨债,但这回听闻他那弟弟被绑架了,他先是惊讶,随后话锋一转,开始谈钱。 他问金效坤:你家老二到底有多少钱?他要是死了,他也没老婆没孩子,那钱是不是就全归你了? 金效坤起初一听,大惊失色,感觉这简直不是人话,可是转念一想,他像是受了某种邪恶的启发一般,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有光射透了他的天灵盖——可不是吗?弟弟一死,弟弟名下的钱和土地就都是他的了,而金老爷子留给他的那一大爿奄奄一息的产业,有了金钱的滋润,也可以起死回生了。 所以昨日果刚毅走后,他就独坐在书房里,开始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从昨日考虑到了今日,此刻他抬起头看着果刚毅,轻声呵斥道:"你在外面嚷什么?怕别人不知道?" 果刚毅满不在乎:"别人听了也听不懂。"随后他晃着小腿一磕金效坤:"说说,考虑得怎么样了?" 金效坤垂下眼帘,微微的一笑。 他这一笑,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果刚毅立刻来了精神:"哎,你说你家老二能留下多少钱?庄子不算,只说现款,得有个四五十万吧?" 金效坤摇了摇头:"不好说。那些年老爷子一直和他们娘儿俩在外头小公馆里长住,老爷子宠他宠得没了边,若是背地里给了他什么好东西,我也不会知道。不过仅从遗嘱上看,三四十万应该是有的。" "那我不管他究竟有多少钱,三四十也罢,七八十也罢,反正这事我帮你办,事成之后你分我二十就行。" 金效坤听到这里,忽然做了个深深的呼吸。考虑归考虑,心思再险恶,也只不过是不为人知的一个念头,心思一转便可将其一笔勾销;但现在考虑时间已过,到了他最后发话的关头了,他生平没有做过这样的大恶,所以不能不惶恐犹豫。 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他抬眼望向果刚毅,开口答道:"好。" 一个"好"字出口,他猛的毛骨悚然,只觉自己是要万劫不复,然而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他其实根本拿不出十万大洋去做赎金,除非去借;而他那个弟弟表面纯良,其实如同铁公鸡一般,他就算把这个混蛋赎回来了,也休想从他手中多抠出一文钱。 这么一想,他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对着果刚毅又道:"今晚和我们一起走的,还有连二姑娘。" "什么姑娘?" "就是玉郎的未婚妻。她听说玉郎被绑架了,心里惦记得很,一定要和我同去。我想带上她也好,可以让她做个证人。要不然我们救人不成,空手回来,只怕有人要讲闲话。" 果刚毅笑了:"谁敢讲什么闲话?又有什么可讲的?你这就是做贼心虚。不过你可以带,我没意见,我果某人生平最欢迎姑娘。有姑娘同行,我是求之不得。这姑娘怎么样?要是不赖的话,那你就给我介绍介绍,正好我没媳妇呢,要是真好,我就把她也接收了得了,还省得她在家守望门寡,是不是?" 金效坤一巴掌拍上他的膝盖,脸也沉了:"是什么是!人家是正经人,你到了人家面前,给我放尊重点!要不然人家不但要耻笑你粗鄙无礼,还要以为我背地里专交狐朋狗友,是伪君子!" 果刚毅不和他争辩,笑嘻嘻的只是点头,笑得持久。金效坤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你这是乐疯了?" 果刚毅笑道:"你总不还我钱,我这是穷疯了。" 第3章 他的亲情与爱情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金效坤去连宅接了傲雪。 他到达之时,傲雪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正坐在家里等他。她虽然有着少年西太后的气派,但此刻还是不由得要发慌。人生头一遭出这么远的远门,尤其还是跟着男子一路同行,尽管她知道人家是百分之百的君子,可热浪还是一波接一波的涌上了脸。这样的等待最是熬人,所以金效坤一来,她反倒是得了救。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裳,她镇定心神,迎了出去:"大哥来了。" 金效坤一边抬头她,一边从老奶妈子手里接过了一只小皮箱。将皮箱掂了掂,他问傲雪:"二姑娘就只带这一只箱子?" 傲雪答道:"不敢多带。汽车的后备箱就那么大,我若放件大行李进去,别的就什么都装不成了。" 金效坤拎了皮箱,随口向连家两位老仆道了辛苦,嘱咐他们这几天好好看家。傲雪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倒不是缺他这几句话,只是这几年来,家里上下都是她操心,她当家做主惯了,忽然来了个人替她张罗,她新奇之余,又仿佛变回了个小女孩,无忧无虑,万事都有人管,她自己也有人管。 随着金效坤出门上了汽车,她和他并肩坐上了后排座位。金效坤回头盯着汽车夫往后备箱里放行李,同时说道:"你这一路怕是要吃辛苦了,首先就要在汽车里坐一夜。" 傲雪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表明一下自己那不畏辛苦的心迹,可话到嘴边,又觉一个不停的道辛苦,一个不停的不辛苦,翻来覆去的说车轱辘话,未免太无聊。而金效坤又道:"一会儿出了城,我们在城外和果团长会合。果团长的队伍就驻扎在土匪窝那一带,有他坐阵,土匪应该不敢耍花招。" 傲雪小声说道:"那我也还是想去一趟。" 金效坤一笑:"没说不让你去,我是想让你放心。" 他本是严肃冷峻的相貌,一笑起来,眼角略微下垂,倒是忽然显露了几分慈爱温柔。傲雪见了,下意识的也要微笑,但转念一想,又感觉现在不是自己笑的时候,于是强行板了面孔:"我也知道自己这回有点太热心,亏得家里是我自己做主,我说了算,不受管束,否则哪有——哪有我这样的?" "你对玉郎热心,也是应该的。"他说:"我们迟早是一家人。" 他这句话,她不能反驳,可让她承认,她又不甘。因为她看不上金玉郎,既不贪图他的财,也不稀罕他的貌。一想到自己要和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糊涂种子共度一生,她夜里就一阵阵的发冷汗,能睁着眼睛醒到天明。 当然,她知道,金玉郎也不爱她。他们偶尔见一面,双方都像是在尽义务,而且每次见面都是话不投机,人家情侣话不投机,还能热热闹闹的吵上一架,他们连吵一架的情分都没有。谈不拢就不谈了,反正双方互相客气到底,倒是名副其实的相敬如宾。她一度想退亲,可家里一个长辈都没有了,难道让她自己给自己退亲?退亲的理由怎么说?于是她等着金玉郎退亲,金玉郎却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他仿佛对一切都是无所谓,别说未婚妻确实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就算未婚妻是头牛,他也能闭着眼睛把她娶了。婚姻对她来讲是人生大事,对他来讲则是什么都不是,反正他是男人,结不结婚都不耽误他在外冶游。 汽车出城,和果刚毅会合,果刚毅的出身有根底,所以可以公然的不在驻地练兵,长住在北京吃喝玩乐。而金效坤的汽车到达之时,果刚毅正在拿马鞭子抽他的司机兵。这司机兵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罪,被他抽得满地乱滚,叫声瘆人。金效坤推开车门,欠身向他吼了一声,让他住手。果刚毅扔了鞭子,笑嘻嘻的走了过来,金效坤依然瞪着他:"大黑天的你打得小兵鬼哭狼嚎,你是来保护我的?还是来吓唬我的?" 果刚毅笑道:"这狗日的王八蛋,半路差点把卡车给我开沟里去,我不抽他还留着他?"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了金效坤身边的傲雪,登时一挑浓眉:"哟,抱歉抱歉,原来这儿还有一位小姐,那是我不对,我冒失了。"然后他向着傲雪一笑:"别怕啊,我不打了。" 傲雪猜出了他的身份,这时就在暗处微微一躬身:"果团长,您好。" 果刚毅只是笑,又对金效坤说道:"你倒是给我介绍介绍啊!" 金效坤一把推开了他,然后坐回车内关闭车门:"不必了。" 果刚毅是满不在乎,回了自己的汽车。这一行人就此上路,金效坤对傲雪说道:"我不赞成你来,也是因此。你在家过惯了清净日子,哪见过外面这些粗人?" 傲雪答道:"这不算什么。他打他的兵,鞭子又不会落到我身上来。" "看来,你是铁了心的非要走这一趟了。" "不走不成。" "不相信我?" 傲雪略一思量,说了实话:"你自然是诚心诚意的要去救玉郎,可万一你也遇了险,又有没有人肯诚心诚意的救你呢?你方才说,我们迟早是一家人,所以我不止是牵挂玉郎,我也牵挂你。恕我说句直话,你是金家的当家人,金家有你才有好光景,我嫁去你家,才能有好日子过。金家若是没了你,玉郎只会吃喝玩乐,我嫁过去怎么办?像我大姐一样,成天看着丈夫着急上火吗?我大姐还有个软性子,能够忍耐;我可没有那种涵养,到时只怕我和玉郎要成仇,我这一生一世也就糟蹋了。所以这一趟跟着你去,我也是有我的私心,我愿你太平无事,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她这实话说得未免也太实了些,金效坤听到最后,想要叹息,又忍了住。有的时候,他会生出异想,想傲雪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傲雪若是个男孩,现在也是十八岁的青年了,可以到他手下学习做事,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现下的青年,都是浮华的多,没有几个能像傲雪这样懂事——他也说不清她到底是怎么个好,总之一直就是认为她懂事,有话说给她,她能听进心里;有事给她做,她也能完成得妥当、汇报得明白。 他看她总是笼统的看,倒是不大细看她的相貌,因为知道她生得美。他不愿自己是为了美色而欣赏她,所以为了避嫌,索性要忽略她的脸。 第4章 他的雌雄双煞 土匪窝位于直隶的长安县境内。金效坤等人的汽车奔驰了一夜一日,才在翌日夜里抵达了长安县。及至天刚刚亮,这个消息已经传进了雌雄双煞的耳朵里。 雌雄双煞听着好似一对夫妻,其实是一对兄妹,二人姓段,哥哥叫段人龙,妹妹叫段人凤,全不是好东西。 这一对龙凤,出身于长安县外的乡村之中,父亲段老爷乃是一位无情的浪子,旁人家的浪子,吃喝嫖赌,干的都是败家的坏事;段老爷年轻时也是吃喝嫖赌,吃喝二字姑且不提了,横竖他一顿也吃不了一头牛,论嫖,他不但没有在妓院里倾家荡产,还从外面拐了三个婊子回来,三婊均深爱上了他,龙凤兄妹就是其中一婊所生;论赌,他一辈子不摸锄头,家里那四垧多地都是他从牌桌上赢回来的。若是家家的浪子都像段老爷这样会发家,那么真是浪一浪也无妨了。 龙凤二位相差三岁,哥哥今年二十三,妹妹也有二十了,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全随了父亲。段老爷这一生虽然活得潇洒顺遂,但是回首往昔,也常有惊心动魄之感。他愿儿女一生一世过太平日子,千万别接了自己的班继续浪下去,故而拿出闲钱来,干了一件挺摩登的文明事:他把儿女全送到长安县的洋学堂里读书去了。 他是想用书本化一化儿女身上的戾气,可这一招到底有没有效果,他却没福得见,因为去年长安县外闹土匪,土匪顺着山路打进村子里,将村中几家大户抢了个遍,段老爷挨了一枪,未等儿女赶回,便一命呜呼。 段家自此败落,人龙和人凤读了这些年的书,果然养出了超凡脱俗的见识,他们的亲娘前些年已是没了,如今亲爹也死了,二人憋着一口恶气,立刻就想为父报仇。若要报仇,那么赤手空拳打过去肯定是不行,至少要弄几条枪,弄些个人,想要弄枪弄人,就得有钱。而且报完仇后,他们十有八九会摊上人命官司,怕是从此就要浪迹天涯,那么说来说去,还是得有钱。 于是二人先是把家里那四垧多地卖了,家里的二娘和三娘,一个四十多岁,一个将近四十,都还留存着徐娘水平的姿色,当年常和他们的亲娘拌嘴斗气,如今落进了他俩手里,也被挂牌出售,结果那个四十多岁的二娘被个贩骆驼的过路商人看上买了去,不到四十的三娘反倒是砸在了手里,砸在手里也不要紧,段人龙告诉她"劳动光荣",段人凤告诉她"劳工万岁",然后就把她带到山上的山寨之中,给她安排了个做饭的差事,封了她做炊事班班长。 除了欲哭无泪的三娘之外,他们还招揽了十来位豪杰,其中有他家佃户的癞痢头儿子,有村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光棍,有长安县街上几个要饭的半大孩子,还有他们在中学时认识的几个顽劣同学,其中还有一位国文先生,这位先生五年前恋爱失败,受了刺激,精神一直不大好,总想自杀,段人龙就去见了这位先生,说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不如同我上山去,活一天就给我当一天的师爷,要是哪天打仗打死了,也正好省了你自杀的麻烦,岂不美哉? 先生一听,没感觉美哉,不过教书先生的生活他也确实是过腻了,故而一时糊涂,听了段人龙的妖言,真跟他走了。 段人龙负责人事工作,拉起了这么一支队伍,段人凤拿了大把的洋钱出去,也买回了几杆光绪年间的汉阳造。人有了,枪也有了,段氏兄妹正要去复仇,哪知道这时传来消息:匪帮内讧,仇家死了,匪帮散了。 兄妹二人听了这个消息,沮丧了足有一天之久,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他们地也卖了,娘也卖了,对于家乡已经了无牵挂,故而按照原定计划,他们跑去了那内讧匪帮所在的山头,鸠占鹊巢,成为了山中的新一代土匪。 土匪都是要有个名号的,他们的名号就是雌雄双煞。双煞自占山为王以来,专抢山下过路的马帮,一共抢了六七回,每次都是倾巢而出,气势逼人,而且不多抢,既让马帮不敢不给,又让马帮感觉自己犯不上为此和他们拼命。这个"度",是由段人凤来把握的,她有点天生的小聪明,狐狸似的,让她讲理论,她讲不出,可她有直觉,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见好就收。 抢劫马帮,他们算是个小行家了,所以贼人胆大,他们头脑一热,生平第一次绑了票。这票绑得很是轻松,反倒让双煞有点心虚。而在这个清晨,他们面对着气喘吁吁的小叫花子,心虚的程度又增长了八成。 "他大哥是带兵来的?"段人龙问。 小叫花子是他们的眼线,这几天一直在长安县城里晃,此刻连连点头:"对,来了好些个兵,全都有枪,领头的除了姓金的,还有个团长。团长官最大,县保安队那帮人觉都不睡了,半夜在城门口等着,就为了迎接团长。啊还有县长,县长也去了。" 双煞对视了一眼,怀疑自己这回是用力过猛、捅破天了。 然后这两只煞又一起转过头望向远方,远方的小山头上立着一小片草棚土屋,是他们的山寨,其中一间格外宽敞一点,算是他们的聚义厅,厅外空地上有个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青年对面又有一把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摆着一碗打卤面。青年一手扶着碗边,一手拿了筷子,正挑了面条往嘴里送。 段人龙打发走了小叫花子,然后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怎么办?难道他们不想出钱,打算强攻?" 段人凤环顾四周,没找到安放屁股的地方,于是背对着她哥,也在大石头上挤着坐了:"不应该。看金玉郎的意思,十万大洋对他家来讲,算不得大数目,他家没理由为了十万大洋,拿他的性命冒险。" "那他大哥就是怕咱们言而无信,拿了钱又撕票。" 说完这话,二煞再次扭头远眺,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打卤面,单手攥着一叠草纸,他正往聚义厅后的草丛里走。二煞盯着他那翩翩的背影,猜出他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拉野屎去。金二爷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质,根本不用人看守,让他逃他都不逃——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逃。 每天清晨,二爷都准时起床,因常年娇生惯养,生活不能自理,所以由二煞负责他的洗漱更衣等事宜。然后二爷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亲自吃饭,肠胃运行良好,吃完了就拉,拉完了回来洗手喝水,在聚义厅门口的草丛里扑蚂蚱,一扑能扑半天,自娱自乐,像个乖娃娃似的,令二煞相当省心。 段人龙目送他进了草丛,收回目光转过脑袋,他发现妹妹还在望着金玉郎发呆,便问:"你总看他干什么啊?瞧他好看,看上他啦?" 段人凤转回了前方:"放你的屁。" 段人龙喟叹了一声:"虽然你我二人也算是人中龙凤,可若想和他结亲,还是有点高攀,除非——" 他欲言又止,段人凤背对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换个身份。" 段人凤一时哑然,段人龙也沉默了。他们兄妹先前在县城里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见识过文明世界的,如今在山旮旯里做了大半年的山大王,即便没有惹出大乱子,山中岁月长,他们也是越过越觉无聊,尤其是在绑了金玉郎之后,看着金玉郎的穿戴言谈,他们简直怀疑自己已经在山中活成了野人。 他们抢劫过好几支马帮队伍,证据确凿,按法律讲,都是戴罪之人,所以土匪的身份,还不能单方面的想丢就丢,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招安,然而人家要招安也是招安那种独霸一方的大匪头,像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县政府是不肯认真的打,否则都不必动用驻军,单凭一支保安队,就能把他们剿了。 段人凤忽然开了口:"哥,你说那十万大洋,我们真能拿到手吗?" 段人龙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段人龙一转身,用胳膊肘一拐妹妹:"哎,咱们要是拿这十万大洋赌个前程,你敢不敢?" "你想怎么赌?" "赎金不要了,咱们和姓金的交个朋友。" "哪个姓金的?夜里进县城的那个?还是草窠里拉屎的那个?" "都行。"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她哥哥——她生得俊眉俏眼,面孔苍白单薄,樱桃小口也没血色,照理来讲,她本应该长成一位林黛玉式的清秀佳人,然而可惜得很,她遗传了她爹的浪子灵魂,并且性情比她爹还要更冷酷一点,旁人看着她,只觉得她病怏怏的挺诡,加之她自从进了山后,穿没好穿戴没好戴,辫子也剪了,头发短得像个小子一样,所以诡彻底掩盖了美,尽管众匪皆是老少光棍,但并没有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段人龙的面貌和段人凤类似,只是高了一大截子,不言不动的时候有点书生相,一活动起来就显出了野气和痞气。二人面无表情的对视了片刻,最后是段人凤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再去探探他的口风。" 第5章 金玉郎 段人凤翻过一座小山头,走到了金玉郎身后,金玉郎正跪在树下草中扑蚂蚱。他将扑蚂蚱当成大事看待,凝神屏息的做伏兵,虽是听见她来了,但也顾不上回头。她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忽然弯腰出手在草尖上一抄,随即把手伸到了金玉郎面前。 手是攥了个空心拳头,金玉郎立刻双手合拢捧住了她的拳头,于是她掌心向下一松,一只翠绿的小蚂蚱就落进了金玉郎手中。 金玉郎仰起头,向着她一笑,阳光透过老树枝叶,洒了他一身斑驳光影。光影浮动,映得他一双眼睛清清澈澈,漆黑瞳孔之中,有水光闪烁。 他这一双被浓密睫毛簇拥着的大眼睛,常让她联想起被参天林木环绕着的黑色深潭,又是森冷,又是澄净,又是一望无底,又是深不可测。就是因为见过了他,她才发现原来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 所以她对他格外的冷淡,不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而只是要自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她开口说道:"你哥哥到长安县了。" 金玉郎双手虚虚的交握,手心里有个小蚂蚱蹦蹦跳跳:"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我吃面的时候,你们在那边山头上不住的看我。我就猜到你们一定是在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可说呢?无非就是我哥哥带钱来赎我罢了。" 他沾沾自喜,有点孩子气,于是段人凤尽管打算冷酷到底,但再一开口,还是隐隐带了一点笑意:"你还猜到什么了?" "没了,也没什么可猜的了。我哥什么时候上山送钱,我就什么时候跟他下山回家。" "你这么笃定他能拿出十万大洋?" 金玉郎显然是被她问懵了,冲着她眨巴眼睛:"为什么拿不出?我家有钱。" 段人凤一屁股坐了下去:"知道你家有钱,没钱我们也不绑你。可你大哥若真是只想赎你,为什么又带了个什么团长和一大队兵?他究竟是想赎你,还是想抢你?" 金玉郎也坐了下去,双手还困着那只小蚂蚱:"我不知道,不过我大哥肯定不会不管我,他对我一直都挺好。再说我自己也有钱啊,他给我花十万,我回家还他十万就是了。" 他的头脑相当简单,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不是事,都被土匪绑到山上了,他还有闲心玩草虫儿,好像不是来做人质的,而是来度假的。段人凤看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傻子似的,简直对他产生了几分怜爱。两人之间绿光一闪,是他一时疏忽,让小蚂蚱从他的指缝中逃了出去。他扬手一抓,抓了个空,于是大大的"唉"了一声。 段人凤抓了一只大蛐蛐,放进一个拳头大的蛐蛐笼里,给了金玉郎。然后她翻山越岭的回到了兄长面前:"白问一场,小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段人龙抬手一捋头发,妹妹沦为不男不女的假小子了,做哥哥的倒还风采依旧,头上甚至还抹了一点生发油,让一头短发可以柔顺的向后趴伏下去。捋过头发之后,段人龙眺望远方,轻声说道:"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抓的这条鱼太大了?" "还不是。"段人龙向着远方群山摇了摇头:"我说不清,反正就是感觉不对劲。" 他这话说完没有半天,山下就开来了大队的士兵,看那阵势,分明是要围山。雌雄双煞虽然富有冒险家的精神,但理智尚存,知道自己的斤两,故而二人心中惴惴,腿肚子都有点要转筋。偏在这时,一名喽啰跑来报告,说是山下来了一位小刘先生,奉金家大爷之命,要和大当家的见一面。 段氏兄妹无论是发疯还是犯傻,全是共同行动,但因为段人龙年长两岁,所以算他是山寨中的大当家。段人龙听了喽啰的话,没急着露面,而是又和妹妹嘁嘁喳喳的密谋了一番,然后才摆起大当家的嚣张气势,昂首挺胸的去见了小刘。 对待小刘,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听闻小刘这一趟来是想和自己敲定明日交钱放人的时间地点,他便答道:"你来得正好,要不然,我也打算去找你们。" 小刘一听,吓了一大跳:"找我们?二爷出事了?" 段人龙皮笑肉不笑:"我要是说我们和你家二爷一见如故,这些天相处成了朋友,这算不算是出了事?" 小刘意意思思的陪笑:"那……当然是挺好,反正……我们二爷确实是个挺好的人,爱玩爱闹没心眼儿,大孩子似的。您和他处久了就知道了。" "我们?怕是没那个福气啊。" 小刘乃是机灵人物,这很会接话,这时就试着步儿的笑道:"大当家的,恕我直言,我听说您原来也是财主家的儿子,还在县里读过好些年书。我不是很明白您为什么会落草为寇,但如果您不是这个土匪的身份,那您和我们二爷交个朋友,双方常来常往,是完全有资格的,我们二爷也一定会愿意交您这个朋友的。" 段人龙一耸肩膀:"这不还是没那个福气?" 小刘只是笑:"我嘴笨,说不明白,总之,我就是觉得您少年英俊,在这穷山沟里当土匪,实在是埋没了您。" "我当土匪,是因为我爹死在了土匪手里,我是想以毒攻毒,给我爹报仇。现在呢,我的杀父仇人已经自己上西天了,我这土匪当不当的,意思也不大了,加之这些天和你家二爷谈了谈,我和我妹的心思就更是有点变化。你们二爷说了,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你们二爷肯给我面子,我当然也得给你们二爷面子,我要是再拿朋友的命换钱,就太不够意思了,是吧?" 小刘一听,感觉对方这话风不对,一颗心开始怦怦的乱跳:"那大当家的意思是——" "十万大洋,我看在你家二爷的面子上,不要了,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你家二爷,不为别的,只怕他半路磕了碰了,你家大爷要把账算到我头上;让你家大爷明天上来一趟,咱们当面把话说清楚,让你家大爷亲自领走你家二爷,你家二爷半路是被蚊子咬了还是被老虎吃了,可就都赖不着我们了,如何?" 小刘一听,激动了:"哟,大当家的,您这也太——太——太那什么了,这让我怎么谢您呢?" "不用谢,你让围山的那些兵撤了,我敬你一尺,你也敬我一尺,就行了。" 小刘总觉得金玉郎是土匪从自己手里绑去的,自己罪不可赦,如今见事情竟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机,立刻就对着段人龙连做了几个大揖,他又问道:"大当家的,我能不能见二爷一面?" 段人龙把眼皮一耷拉:"要见明天见吧!" 他这个模样看着不善,有凉薄凶恶之相,小刘立刻就不敢啰嗦了。而在小刘告辞离去之后,段人龙也赶紧起身,去找了妹妹。 下午时分,天气潮热,段人凤正陪着金玉郎玩纸牌。山上没有什么娱乐,连一张稳些的正经方桌都没有,所以金玉郎要么是和虫类为伍,要么就是坐在阴凉屋子里,和段人凤打牌。段人凤起初懒洋洋的,对他爱答不理,连着赢了五局之后,她扫了金玉郎一眼,看他微微的红了脸,像是要输不起,就暗暗做了手脚,隔三差五的也让他赢一次。 段人龙把妹妹叫了出去,两人细细的商议,这一谈甚是漫长,几乎谈到了地老天荒,倒是很谈得拢——他们兄妹二人一会儿一个主意,然而几乎永远谈得拢,疯狂得十分同步。前一阵子两人谈起绑票,一拍即合;如今他们这票没绑好,引来了大兵要剿匪,那他们审时度势,又是一拍即合,决定先服个软,事过之后再脱了这一身土匪皮,回归城市、做那二十世纪的现代青年去。 兄妹二人商议完毕、重回了金玉郎面前。这时金玉郎已经吃完了晚饭,外头天也黑了。独自坐在一铺小炕上,他怡然的仰头问二人:"是要睡觉了吗?水呢?" 他自己的手表不知丢去了哪里,所以每天晚上一见段氏兄妹端着凉水联袂进门,就知道是要洗漱睡觉了。上床之前,这一对兄妹会将他分成上下两部分,段人凤负责给他洗脸洗手,段人龙负责给他洗脚。起初他们也不相信一名二十出头的健全青年,会连脸都不会洗,后来他们亲眼见识了金玉郎那个水漫金山式的洗法,才重新权衡了利弊,决定还是每晚抽出十分钟帮他一把,要不然金玉郎能把房里的土炕给淹塌了。 "别急着睡觉。"段人龙告诉他:"我先给你道个喜,明天你大哥就能过来领你回家了。" 金玉郎坐在这黑洞洞的屋子里,粲然笑了,却是先对着段人凤说了话:"你看,我就说我大哥有钱。" 段人凤走到炕边坐了下来,回头说道:"我们没要你大哥的钱。" 金玉郎扭头看她:"不要钱了?为什么?" "为了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 金玉郎笑了,笑得迟疑:"真的假的?" 段人凤转向前方背对了他:"假的。" 金玉郎抬头又去看段人龙,段人龙向他做了个鬼脸,随即问妹妹:"你说他大哥会不会前脚领着弟弟走了,后脚又派了大兵上山剿匪?" 金玉郎开了口:"不能!我大哥没那么坏。再说还有我呢!" 雌雄双煞一起望向了他:"你?" 金玉郎被双煞看得莫名其妙:"你们虽然绑架了我,但这些天对我一直不坏,而且为了和我做朋友,十万大洋都不要了。你们对得起我,我当然也得对得起你们。我大哥要是不守信用,我会拦着他的。" 段人龙也在炕边坐了,问他:"万一你也想杀我们呢?" 金玉郎看着段人龙,看他一脸坏笑,当即转过脸又去看段人凤,段人凤漠然的盯着他,也不肯表态。两人看着全是那么的不怀好意,分明是都怀疑他,气得他脸色一变,闹起了少爷脾气,嘴也狠毒了起来:"那你们就给我死去吧!" 然后他翻身躺下,往炕里一滚,段人龙问他:"这就睡了?不洗洗了?" 他背对着这两个人,不回应,于是段人龙又伸手一捅他的腰眼:"生气了?" 他这一指头捅到了对方的痒痒肉上,金玉郎猝不及防,当即大笑一声一蹬腿,腿长,他一脚丫子踹中了段人凤的屁股。段人凤猛然起身,回头呵斥了他一声,这一声听着凶厉,吓得他猛一收脚,圆睁二目望向了她。 段人凤沉着脸说道:"别闹了,前途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哪来的心思胡闹?今晚也别洗了,就这么睡吧,反正你明天就走,要洗回家洗去!" 第6章 阋墙 段家这两只煞离开了金玉郎,分头去休息,然而心神不定,都睡不踏实。与此同时,小刘也已经回到了金效坤面前。金效坤没睡,傲雪正陪着他等消息,小刘自觉着又有功劳又有运气,这时就喜滋滋的做了一番汇报,最后又道:"看来这些土匪也不傻,一见大爷能调动军队,他们就吓得老实了。" 金效坤勉强一笑,问道:"你瞧见玉郎没有?" "那没有,那个大当家的不让我见。" 金效坤点点头,让小刘回去休息,然后对着傲雪说道:"我有些怕。" 傲雪听了小刘那一番言语,也是生疑——一个以杀人绑票为业的土匪,怎么会忽然就和金玉郎处成了朋友,以至于连十万大洋都不要了?金玉郎那个绣花枕头,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土匪这话不是骗傻瓜吗? 要说他们是怕了山下的军队,那么又为什么不让小刘见一见人质?是别有用心?还是……人质已经不在了? 傲雪看不上金玉郎,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份"看不上",而去盼着他死。金效坤扫了她一眼,随即走到衣帽架前,取下帽子戴了上:"二姑娘,你休息吧,我过去瞧瞧。" "你到哪里去?" "我出城去找果团长。果团长就在那边山下,我今夜和他一起守着,一旦山上土匪有异动,我就不等明天了,立刻让果团长带兵上山,把玉郎抢回来。" 傲雪立刻站了起来:"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金效坤都走到门口了,听了这话,他回头对着她一皱眉毛:"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真要是和土匪打起来了,我是顾着玉郎?还是顾着你?" 傲雪答道:"我又不是小脚姑娘,能走能跑,不用你顾。" 说着她迈步向前,从金效坤身边挤出了门,一边往外走,她一边感觉到金效坤正瞪着自己的背影。她硬着头皮坚决不回头,果然,他大步流星的追了上来,再没说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他之所以妥协,也是因为信任和欣赏了自己。 长安县城不算大,傲雪和金效坤坐上汽车,不出片刻就出了城门、上了土路。如此在土路上又颠了一阵子,汽车在一座小庙前停了,原来这小庙就是果刚毅的临时指挥部。 傲雪随着金效坤进了庙门,就见满庙里都是兵,四处插着火把照明,火光熊熊,人却肃立无声,可见军纪不错。果刚毅披着军装外衣,正坐在正殿台阶上抽烟,这时他叼着烟卷站起来,先是向着傲雪一点头,随后问金效坤道:"你们怎么来了?" 金效坤答道:"我有新消息要告诉你。" 果刚毅扭头啐飞了口中的烟头:"等会儿再说,我先去尿一泡。" 金效坤跟着果刚毅往殿后走:"等不了,是十万火急的消息。" 两人边说边走,傲雪只得在原地站着,幸而没站多久,那两人就又从房后转了回来。果刚毅这回把胳膊伸进军衣袖子里了,口中大声的嚷嚷:"别怕!今晚我亲自上阵,把山给它围死了,别说土匪,连只鸟都甭想飞出去。然后咱们明天看情况,要是情况不对,老子直接带兵上山揍他娘的!" 金效坤想要劝他几句,可他大步流星的向前冲,三步两步的就出了庙门,把金效坤甩在了院子里。傲雪这时走了过来,小声说道:"果团长倒是真肯卖力气的。" 金效坤答道:"老朋友了。" 随即他转身面对了傲雪:"你真是不必跟着我来,来了,也无非是和我一起在庙里等着。" 傲雪含糊答道:"是呢。" 金效坤又道:"夜里凉,我们进去等吧。要是不出意外,过会儿果团长应该还会回来,到时我们再仔细商议一下。" 傲雪没意见,和金效坤进了正殿。殿内摆着桌椅床铺油灯暖水壶,几尊神像都被挪到了墙角处站立。两人守着一盏灯火坐了下来,傲雪想了想金玉郎——在她眼中,金玉郎几乎就是全无灵魂,她对这个人是不动心也不动情,仿佛他是个远房亲戚,或者是个过路的陌生人。她关注他的安危,也无非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金效坤坐了一会儿,忽然出门去,不知从哪里端了两搪瓷杯的热茶回来。将一杯送到了傲雪面前,他说:"干净的,可以喝。" 傲雪不喝,端了杯子暖手。金效坤坐下了,望着门外慢慢喝茶,傲雪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意犹未尽,又看了一眼。他神情严肃,冷峻成了一尊雕像,只有嘴唇还是温暖潮湿的。 远方隐约传来一声脆响,像是谁往空中丢了个小爆竹。房内两人起初都没在意,可是隔了没有几分钟,那脆响忽然接二连三的密集起来。金效坤猛然起身走到了门口,问外面的士兵:"这是不是枪声?" 士兵不假思索的点了头:"是。" 枪声虽然遥远,但是越来越急。一队士兵闯进庙里,领头的是个军官,直奔了庙后去搬子弹箱子。金效坤跑去询问战况,那军官急匆匆,只说土匪和他们迎头遇上了,土匪先开了火。 说完这话,他们将几只大木箱放上一辆驴车,快驴加鞭的就往远方跑去了。 山下庙里的众人听着枪声,惶恐无语;而山上的土匪窝里,也是一片惊慌茫然。 枪声响起来时,段人凤第一个蹿出了她的草屋。她时常是动作快过思想,人已经站在外面了,耳朵才分辨出了那是枪声。大喊了一声"哥",她转身又跑回屋里,扛出了一杆汉阳造。今晚她和她哥是统一的心神不宁,两人都是和衣而卧,所以当她扛着汉阳造二次跑出来时,段人龙一边提鞋,一边也单腿蹦跳出来了。 周围草棚里的喽啰,比如几个小要饭花子,年过半百的光棍,佃户家的癞痢头儿子,中学肄业的同学们,想自杀的师爷,以及沦为炊事员的段家三姨太,全部闻声跑了出来。师爷终究是有些智慧的,一见这个场面便明白了过来:"是不是保安队来剿匪了?好得很,好得很,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喧嚣人世了。" 癞痢头儿子骂道:"好你妈啊!"然后扭头进了草棚,也提出了一杆长枪:"保安队在哪儿呢?老子跟他干一场!" 双煞那几个同学见状,也七手八脚的去找枪,三姨太太挪动小脚,悄悄的扶墙回了她那间窝棚,从黑暗角落里摸出了个小包袱往肩上一挎,然而身后忽然响起了老光棍的声音:"太太,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女人家脚小走不动,我背你走一程吧。" 三姨太太一回头,就见那老光棍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便带着哭腔答道:"保安队抓了土匪是要杀头的呀,可我哪里算是土匪呢?我都是被那两个孽障抓上山来当老妈子的。" 老光棍背对着三姨太太一弯腰:"太太别慌,你上来,咱们趁乱悄悄的走,保安队他抓不着咱俩。" 三姨太太走投无路,只得趴上了那老光棍的后背,老光棍背起她钻出窝棚,见段氏兄妹那一帮还在乱哄哄,便扭头想要往黑暗里跑。一步迈出去,他忽听半空中响起了吱溜溜的锐响,抬起头向上望去,他看见一枚炮弹从天而降。 炮弹没炸,只将他的脑袋砸了个坑。他摇晃着倒了下去,三姨太太抱着包袱爬起来,刚站起来,炮弹炸了。 气浪掀翻了旁边的一片棚子,月光之下硝烟弥漫,三姨太太和老光棍全没了,有个硬东西打中了师爷的眼睛,师爷捂着一只眼睛蹲下去,另一只眼睛看清那东西是枚绿宝石戒指,是三姨太太藏在包袱里的体己。 紧接着,第二枚炮弹也来了,正中了段人凤身后的草屋。 一根木梁在爆炸之中横飞出来,把段人凤扫出了几米远。她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一翻身爬起来,她先是喊了一声"哥",在看清段人龙安然无恙之后,她扔了那杆沉重的汉阳造,直冲向了金玉郎的屋子。 金玉郎衣衫不整的坐在炕上,整个人都呆住了。段人凤一扯他的腿,捡起地上皮鞋胡乱给他套上了脚,然后拽着他就往外跑,刚一出门她就被段人龙抓住了胳膊。她是死死的拽住了金玉郎,段人龙也死死的拽住了她,带她发疯一般的冲向了附近密林。 空中接二连三的掠过尖锐声响,是炮弹破空而来,目标明确,专往那一片山寨房屋上落。这一窝土匪几乎全部都是凑热闹的乌合之众,这时竟是不躲不避,一起傻了眼。预备和保安队拼命的几个勇武之人拎抢站着,没有找到拼命的对象,而那几个小叫花子干脆是仰起了头,眼看着炮弹飞向了自己。 这帮小叫花子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 山寨瞬间被炸成了一小片火海,有人后知后觉的也想逃,然而炮弹落下便是一丛大火,他们已经无处可逃。师爷还捂着眼睛站在原地,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他不走,等着死,可是有人在经过他时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拖死狗一样的硬把他拖了走。 第7章 人命几何 段氏兄妹不仗义。 众匪都是冲着他们的号召才落草为寇的,然而大难临头之时,他们却是一马当先的逃了,连声预警都未留。但他们也不是活到今天才不仗义的,他们逃得理直气壮、义无反顾。 段人龙死死攥住了妹妹的腕子,手指将要嵌入妹妹的肉里骨里,他们是血肉相连的一奶同胞,他宁可把这个妹妹活活攥死,也决不肯和她分散。段人凤全神贯注的紧追着他,同时也紧紧握住了金玉郎的手,仿佛金玉郎死活无所谓,她只要他的一只手。三人牵扯着跑成了一串,忽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们三个一起跌进了个草坑里。 三人都没跌伤,只是吓了一跳。段人龙跑不动了,坐在草坑里喘粗气,段人凤也坐了起来。月色很好,她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金玉郎,金玉郎趴在地上,喘得深一口浅一口,像是在边喘边哭。 段人凤把他揪了起来:"怎么回事?你哥疯了?还是怕我们明天放你回家,要趁夜把你和我们一起轰了?" 金玉郎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她摇头,并且抖得厉害。段人龙这时缓过了一口气,说道:"这还用问?白天说要放他,夜里就挨了炮轰,我们肯定是被他连累了。" "不。"金玉郎依旧是摇头:"我大哥不会。" 段人龙抓住他的头发狠晃了一下子:"没我妹救你出来,你现在已经化灰了。还他妈不会呢!" 金玉郎哽咽了一声。段人凤把段人龙的手扯了开:"接下来怎么办?咱们现在一无所有,能保的只有一条命了。趁着现在天还黑,哥你快点找条路,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我上哪儿找路去!" "我管你上哪儿找!" 段人龙翻身起来爬出草坑,举目四望,段人凤也想带着金玉郎起立,然而金玉郎小声哭道:"别管我了,你们逃吧。" 段人凤低头看他:"什么意思?" "我脚扭了。" 段人凤俯身一扯他的裤脚,他又哽咽了一声:"不是这只。" 她转而去看他另一只脚,天黑,她依稀看出那只脚的脚踝是有点变形,伸手一摸,她摸到了滚烫的皮肤,也摸出了金玉郎的一声痛呼。 段人凤收回了手:"我杀了你得了。" 然后她自己先爬上地面,随即蹲下伸手,要把金玉郎也拉上去。段人龙见了,说道:"别管他了,咱俩快走。" 段人凤道:"不行,得带上他,也许他还有用。" 段人龙"唉"了一声,走回来一弯腰,把金玉郎拽出来扛上了肩膀,然后转身继续往前快走。段人凤跟着跑了两步,哪知道草下藏了一条老树根,段人龙跨过去了,她却是一脚踢上去,绊了个大马趴。 这一下子摔得太狠了,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足憋了四五秒钟,才把这一震的痛楚熬过了过去。抬起头望向哥哥的背影,她随即又把头一低。 因为段人龙遇到了拦路虎。 拦路虎是个士兵。士兵和保安队的服色完全不一样,而且虽是单枪匹马,但是全副武装,手里端着步枪。不知道这个士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迎面见了段人龙,他显然也是一愣,随即厉声喝道:"站住!" 段人龙弯腰放下了肩上的金玉郎,金玉郎完全站不起来了,跪坐在了草地上。他仰头去看那士兵,而那士兵对着段人龙一晃枪口:"你也跪下!" 段人龙二话不说,立刻就跪了。 士兵将手指勾上步枪板机,端枪走到了二人面前,枪口抵住了段人龙的胸膛,他俯下身来,却是细看了金玉郎的脸。 "你是金家二爷?"他问。 金玉郎慌忙点头:"是我是我,你——你是来救我的吧?" 士兵一言不发,手指却是作势要扣扳机,可就在这一刹那间,段人凤从草丛中匍匐而来,纵身一跃扑向了他。他猝不及防,被段人凤扑了个倒仰,同时就觉手中一滑,正是段人龙出手抢了他的步枪。 两只手锁住了他的咽喉,他的惊呼被段人凤硬掐了回去。而段人龙手攥枪管高高举起,一枪托砸向了他。士兵的眼珠子猛然向外一努,惨叫也全被段人凤扼在了喉咙里。 段人龙一枪托砸断了他的右腕。 然后段人凤一点一点的松了手:"你是谁的兵?为什么往山上开炮?" 段人龙也蹲到了士兵身边,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刀尖抵上了他的眼皮:"你说实话。" 士兵哆嗦着答道:"好汉饶命,我也是奉长官的命令——" 段人凤开了口:"少废话,你是谁的兵?为什么开炮?" "我是三十四团的,我们团长下令开的炮,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是奉命上山找人的。" "找谁?" "找金二爷。" "找他干什么?" 士兵疼得发昏,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杀了。" 段人凤回头去看金玉郎,他们近在咫尺,士兵的话,金玉郎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段人龙又问:"为什么杀他?" 士兵挣扎着摇头:"不知道,长官怎么吩咐我们,我们就怎么办。" "你们是从哪个方向上山的?" "我们把山包围了,我是从东边上来的。" 段人龙一推段人凤:"听见没有?包围了。" 段人凤却是低声说道:"杀了他。" "谁?" 段人凤猛的扭头反问了他:"你是傻子吗?谁要杀我们,我们就杀谁!" 段人龙拄着步枪站起来,抡起步枪就往下砸。段人凤向后一躲,躲过了飞溅的鲜血和脑浆。段人龙再次抡枪,这回他用枪托彻底砸碎了士兵的脑袋。段人凤向后退了又退,心里知道这人是非杀不可,然而依旧悚然。在此之前他们耍刀弄枪,杀人放火的狠话没少说,可说归说,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蟊贼,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段人龙拄着步枪,呼呼的喘气,回头望向妹妹,他忽然一笑:"有点儿意思。" 某种异于常人的性情,原本一直是隐藏在他骨子里的,此刻乘着血腥的东风,苏生了过来。他不怕,更不悔,甚至心胸一片畅达,单只是痛快,"有点儿意思"。这点儿意思说不清道不明,让他只能是向着妹妹笑。而他妹妹冷着脸,伸手向他一翘大拇指。 妹妹并没有从杀戮中得到快感,不过哥哥这活儿干得崭截利落,确实漂亮,值得一赞。 兄妹二人惺惺相惜完毕,一起望向了金玉郎。金玉郎静静的跪坐在草丛里,喃喃的自语:"我不明白。" 段人龙收了笑容:"还是不能走?" 金玉郎摇摇头。 段人龙看了妹妹一眼,随后说道:"那你给我们一个继续救你的理由,要不然,我们没道理带着你这么个扫把星逃命。" 金玉郎怔怔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大哥要杀我,可我不想死……我自己赎自己好不好?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们带我去北京也行,去天津也行,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可以从银行里取钱给你们。我——我——"他六神无主的有了哭腔:"我给你们二十万,只要你们救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段人凤忽然问道:"如果你死了,谁会继承你那很多很多的钱?" 金玉郎抬袖子一抹眼泪:"大哥。" 段氏兄妹又对视了一眼,然后段人龙走回金玉郎面前,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很多很多,到底有多多?" 金玉郎一下子趴上了他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一百万。" 段人龙起立到了一半,听了这个数字,登时一晃,差点把他晃了下去。段人凤伸手扶住了金玉郎:"一百万身价的少爷,值得一救。" 第8章 大戏落幕 段氏兄妹不是一般的疯狂,也不是一般的狡猾。 他们狡猾起来甚至可以不动理智、全凭直觉,譬如段人龙在刚刚上山落草之时,就"狡兔三窟",设计出了逃亡密道,虽然当时他只是闲极无聊,设计密道不过是为了玩。而密道刚一完工,他就因为忙于抢劫马帮,把这密道完全抛去了脑后。 他们兄妹全没想到密道竟会当真派上用场,如今踏上了逃生之路,他们也淡然,仿佛知道自己是天选之子,多么幸运都是应当。密道其实更像一条僻静小径,但是需要不停的钻山洞,东一拐西一转,弯弯绕绕的就下到了半山腰。 兄妹二人身体都好,段人凤又健康又轻巧,可以摸黑疾行。段人龙背着金玉郎,迈开大步也不觉辛苦。山中不时有枪声响起,疏一阵密一阵,吓得他们越走越快,接二连三的穿林钻洞,待到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时,他们终于到达终点,在几大块巨石之后停了脚。 段人凤像个半大小子似的,满头短发都被热汗浸透了,一绺一绺的贴了头皮。她将刘海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张清秀面孔,倒是额头如玉。段人龙的领口也敞开了,蹲下来轻轻放下了金玉郎,他随即转身,开始对着地面刨坑。大块的巨石掩护了他们,巨石之下是一片陡坡,陡坡之下是一条细长土路,细长土路直通长安县,而顺着土路往长安县的方向走,半路还有一座小城隍庙。那庙里的城隍时运不济,因为不知怎么处于了要道,一旦过大兵,城隍老爷必定要让位给军官老爷,小庙也必定会被军爷占去歇脚。 段人凤听到了隐约的人声马声,于是抓起一团野草盖在头上,她试探着从巨石之后露出两只眼睛,只见土道上有军马有汽车,士兵从小庙门口一路排列到了土道上,又有一群荷枪实弹的护兵,簇拥了中间的两男一女。两男看着都不是凡人,一位是个军官打扮,昂着脑袋趾高气扬的;另一位更阔了,西装革履,是方圆百里都罕有的摩登先生。至于女子,虽然没有摩登先生那一份洋气,但也比长安县内的小姐们娇嫩许多,远远瞧着,只看她站得好看,又苗条又直溜,有点女子式的气派。 向下缩回了脑袋,她转身告诉金玉郎:"我好像看见你大哥了。" 经了昨夜的剧变之后,金玉郎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受了大刺激,一张白脸变成了土色,眼神也呆滞了,尤其是下巴和唇上有些泛青,忽然有了点胡子拉碴的意思。听了段人凤的话,他先是直勾勾的盯着她不言语,后来忽然如梦初醒似的,他扶着巨石就要起身往外看。段人凤慌忙给他也盖了一头野草。抬手一揽他的肩膀,她控制着他慢慢露头:"看见了吗?是不是你大哥?" 金玉郎吐出了嘶哑的一声"是"。 段人凤来了兴趣,定睛细看山下的摩登先生,结果发现他们兄弟两个其实都是一路的长相,只不过金玉郎的面貌更柔和些,而他那大哥看着硬邦邦直挺挺,面孔和身材都像是刀砍斧劈雕刻出来的,整个人是介于英俊和刺目之间。 "你大嫂也来了?"她又问。 金玉郎摇了摇头:"她不是我大嫂,她是我未婚妻。" 段人凤惊了一下,偏巧这时那未婚妻忽然一抬手,用手帕触了触她大伯子的额头鬓角,分明是在给他擦汗。扭过脸再去看金玉郎,她见金玉郎定定的盯着那两个人,牙关咬紧了,目光也是直的。 她不由分说,带着金玉郎蹲了下去,然后一转身背靠巨石坐了,她说道:"别看了,仔细让他们发现。" 金玉郎的声音有些颤:"我真想去问问他。他是我亲大哥,我没招惹过他,他怎么忍心杀我?" "那你去问吧,正好自投罗网,也好给你大哥省些事。" 金玉郎忽然向她一扭头,眼眶是红的,眼泪亮晶晶:"你闭嘴!" 没人敢这么呵斥段人凤,但段人凤看着他的眼睛,只觉自己和他心灵相通,他的惊惧迷惑、恐慌茫然,她全知道。既是知道,就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了。向着他伸过手去,她用掌心擦拭了他的泪水,他不躲不避,依然瞪着她,像是孩子对亲人发怒,恼是恼的,亲也还是亲的。 这时,一直蹲着挖土的段人龙大功告成,从地里挖出了两套学生装,还带着皮鞋帽子以及一只装了武器的小藤箱。他们两个若是想要乔装,以他二人的气质,真是装什么都不像,唯独能扮学生。段人龙就地脱衣,段人凤挪了挪背对了他们,也开始更衣。片刻之后,两人一手理头发一手戴帽子,成了一对大学长和小学弟。段人凤一边系着领口纽扣,一边端详着金玉郎:"哥,他怎么办?" 段人龙搓着手上的泥土,刚要回答,哪知身旁野草一动,探出了一只血淋淋的人头。段人龙一声没出,单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段人凤的心脏也一哆嗦:"你——师爷?" 人头下面连着个全须全尾的身体,段人龙透过鲜血仔细辨认,确定了对方真是他们的师爷。师爷的左半张脸被血块糊了个面目模糊,人倒是还挺有活力:"是我,你们逃命,带我一个,我又不想死了。" 段氏兄妹对视一眼,段人凤问哥哥:"带吗?" 段人龙轻轻拍了拍双手的土,也是迟疑:"带吗?"说着他转向师爷:"要不你还是死了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死吗?现在机会来了,我劝你不要错过。" 师爷连连摇头,摇得血珠子乱飞:"不不不,我现在不想死了,还是活着好,死亡太可怕了!" 段人凤叹了口气,段人龙也嘀咕道:"麻烦。" 段家这两只煞看管着金玉郎和师爷,在巨石之后静静的蛰伏,于是金效坤自始至终,完全没有察觉到弟弟的存在。 这一带的山,劈开了都是石头,石头太常见了,以至于让人见了也只当是没见。沉着面孔站在路上,他想悲痛,可又怕自己悲痛得虚伪,反倒会让身边这位证人生疑,所以索性板住了脸——他这一路的长相,单是板着脸,就已经是足够的肃穆森煞了。 果刚毅是在天亮之前下的山,见了金效坤和傲雪之后,他痛心疾首的大说大讲,讲这帮土匪果然是心里有鬼,要不然为什么一看山下来了军队,就要吓得要连夜逃亡? "火力还挺猛!"果刚毅告诉他们:"县保安队都是吃屎的货,山上土匪弄了那么多枪,他们还在城里乐呢!要不是老子这回带兵铲除了他们,过两年这帮土匪敢下山打县城!" 金效坤问他:"玉郎呢?" 果刚毅立刻收了大嗓门,痛心疾首的程度则是加了倍:"你家二爷……可能是凶多吉少了。"他移开目光,面露悲哀之色:"我的小兵在山上找了半夜,没找着你家二爷。" 金效坤当场向后一晃,还是傲雪及时出手,扶了他一把。她的心其实也凉了,但是没有大惊,因为早从后半夜起,她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金玉郎不是她理想的丈夫,可丈夫再不理想,终究还是个丈夫。没了这个丈夫,她就成了大姑娘守望门寡。况且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得了个痛快?还是被土匪零碎折磨死的? 她对金玉郎没有私情——不必有私情,单是凭着他们从小就相识,这点情分便足以让她落泪。怔怔的跟着金效坤和果刚毅,她糊里糊涂的走到了外面路上,忽然发现金效坤正在出汗,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她手中那要用来拭泪的手帕便临时转了方向,落到了金效坤的头上脸上。金效坤面无表情,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猛的神魂归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她收回手,又恍惚起来,有人扶了她的手臂,是要请她往哪里走,她乖乖的迈步走了,结果是一路走回了庙里去。 这回她坐了下来,感觉自己其实不必忍着眼泪,甚至是应该哭一哭,可在心底,她总不愿承认自己对金玉郎有感情,所以尽管是能够哭出来,但她不好意思哭,像她那大伯子一样,她只怕旁人慧眼如炬,会误以为她是虚张声势、不哭强哭。 他们是在这一天的中午,才真正落下泪来的。 果刚毅把整座山都搜遍了,找到了许多七零八碎的胳膊腿儿,他择其修长者而拼之,勉强拼出了一具与金玉郎身材相似的尸首,只是实在是没有脑袋。没有脑袋就没有脑袋吧,他把这具尸首摆进棺材,抬去向金效坤交了差。金效坤走到棺材前,向内望了一眼,然后当场昏迷了三分钟。果刚毅含了一大口茶水,"噗"的一下子把他喷醒,他水淋淋的睁开眼开始垂泪,傲雪走过来也想瞧瞧,金效坤抬手挡住了她:"回去,别看。" 傲雪只看到了棺材里的一只脚,那只脚血糊糊的,足以吓得她后退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再不哭就不合礼数了,于是转身背对了众人,她用手帕捂了脸,正式开哭,明面上哭的是金玉郎,暗地里哭的是自己——原来一直看不上金玉郎,一直怕着嫁他,现在好了,金玉郎死了,她不必怕了。只是嫁他虽不好,可再不好也总强过守望门寡。她今年才十八岁,一生一世的事业还未开始,但是已经成了克夫的不祥之人,往后如何再嫁?将来纵是真遇着可心可意的郎君,只怕也是要无缘了。 哭着哭着,她又想起了金玉郎的好处来。他是糊涂不上进,但他也不招灾惹祸;他是显然的不爱她,可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从来没怠慢过她。 他对她一直不算坏啊! 傲雪哭得昏头昏脑,金效坤也顾不上她了。如此在长安县城内又过了一夜,两人上了汽车返回北平,汽车开得慢,后头又跟了一辆大骡子车,车上拉着金玉郎的棺材。 汽车上路不久,金效坤叫了停,对着傲雪说道:"我去坐果团长的汽车,你在这里凑合着躺一躺,歇一会儿吧。" 然后不等傲雪回答,他推开车门下了去,转身走向了后一辆汽车。 后一辆汽车里歪着果刚毅,见金效坤跳了上来,他懒洋洋的坐正了身体:"不陪你那个小弟媳了?" 金效坤下令开车,然后转向果刚毅说道:"多谢你这些天的帮忙,你辛苦了。" 果刚毅似笑非笑的一抿嘴:"你知道就好。" 然后他吃了一惊,因为金效坤忽然转身拥抱了他,抱住之后,还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烈火见真金。你才是我的亲兄弟。" 果刚毅愣了愣,随即一把推开了金效坤,简直有点尴尬:"行了行了,你刚发现我是你的亲兄弟?我可早就拿你当大哥了!" 第9章 新兄弟 在金宅里,唯一一个肯为金玉郎真心实意哭一场的人,是冯芝芳。 虽然她不是"长嫂如母"的老嫂子,金玉郎也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叔子,可有丈夫在那里对比着,小叔子就成了她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正好她是糊里糊涂,小叔子也是一样的没心眼。现在小叔子惨死了,听说棺材里只剩了个身子,连脑袋都没了,她便又是悲又是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会呜呜的哭。 亲朋们闻讯也是大惊,立刻前来奔丧,家中乱哄哄的,一切准备全没有,她这当家的太太心里也没个数,由着性子嚎啕一场之后,她丢下了满堂的亲朋不管,自己闹起了心口疼。 金效坤自从回到北京家中之后,莫说休息,正经热饭都没能吃上一口,忙得滴溜乱转。太太在他跟前哼哼唉唉的叫疼,他听得心烦,恨不得掐死她。还是果刚毅睡醒一觉后过了来,连劝带哄的送了冯芝芳回内宅歇着。 如此忙到了傍晚时分,金效坤终于将这场白事安排停当。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问身边的小刘:"太太呢?" 小刘揣测着回答:"歇着呢吧。" "别歇了,你去传话,让太太去趟连家,把二姑娘接来坐坐,陪二姑娘说说话。玉郎虽是没了,可二姑娘还算是咱家的人,不能扔了她一个人不管。" 小刘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回了来:"大爷,春杏把我拦了,她说太太先前心口一直疼得厉害,如今刚睡下了,不许我去打扰太太。" 春杏是个聪明伶俐的大丫头,堪称是冯芝芳手下的第一干将,不会胡说。而金效坤虽然对太太不是很有情意,但也没有逼迫太太卖命的道理,所以说道:"那让小王把汽车开出来,我自己去一趟。" 天擦黑时,金效坤到了连宅。 傲雪是清晨到家的,这一路她独坐在汽车里,能流的眼泪也流尽了,故而到家之后,她反倒没了情绪,她那个老奶妈子听闻噩耗,替她大哭起来,她还嫌烦。 洗漱更衣躺了下去,她不管奶妈子怎么哭,自己闭了眼睛睡觉,睡到半路,老奶妈子得了援兵——傲霜大姐闻讯也来了。 从生理上论,傲霜属于少壮派,哭得比老奶妈子更有声色。傲雪隐约听着,有心翻身起床将姐姐撵走,可四肢百骸都是软的,她像是陷在了梦里,不能动弹。如此睡了大半天,她终于在傍晚时分清醒过来,这时老奶妈子已经哭够了,傲霜大姐也回家做晚饭去了,她坐在镜前拢了拢头发,因见自己脸色苍白,有心擦把脸再敷点胭脂,然而话未出口,她的心忽然一冷:大姑娘小媳妇才涂胭脂呢,她涂什么胭脂? 就在这个时候,金效坤来了。 她请他进了堂屋坐,也照例张罗了热茶点心招待他,因见金效坤不住的看自己,她便问道:"大哥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金效坤答道:"我是看你的气色。" 傲雪明白过来:"大哥不必担心我,恕我说句冷血的话,我是想得开的,就只当我和他今生无缘。你也想开些,玉郎许是天上的什么神仙,这一世到你家来做人,其实是在历劫,如今他功德圆满了,也就回天上去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平了平情绪,又道:"大哥回去吧,接下来这些天,还指不定要怎样忙呢,得了闲空就自己歇一歇,不用管我,我这不是客气话,你听我一句就是了。" 金效坤的心中生了几分感慨——原来这世上还有活人知道他累,还有活人知道让他也"歇一歇"。他是操劳惯了的,不怕累,也不用歇,傲雪能说出这么句体恤话儿,管她是真同情还是假客气,他都知足了。 "我这一趟来,是想接你到我家里住几天。"他告诉傲雪:"让你嫂子陪着你说说话,把这头几天混过去。要不然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心里不痛快,我怕要闷出病。" "我不去。我毕竟还没有过门,不是你家的人,这个时候去了,没名没分不当不正,算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会没名没分?谁不知道你和玉郎早有婚约?" 说完这话,金效坤停了停,再开口时,声音就低了些许:"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拿这纸婚约束缚你,只不过既然我们两家有过这一层关系,那么无论到了何时,我都当你和我是一家的人。哪怕你将来再遇良人、要出嫁了,金家也算是你的一个娘家。" 傲雪垂了头,也是喃喃的回答:"大哥,你无须安慰我,我也并无再嫁之心。我的情形,你全知道,我关起门来过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贵,但吃穿总还不愁,若真能这样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你年纪还小,别说这种清冷的话。" "我年纪虽小,但人不糊涂。往后我怎么样,你瞧着就是了。" 堂屋的电灯光不足,暗沉沉的凉,金效坤抬头看着她,她端坐在他对面,一头乌发编成了辫子搭在肩头,因为青春正盛,气血充足,所以头发黑油油的有光泽,辫子总像是沉甸甸。她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怀疑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引他注目,可随即又释然——金玉郎一死,她往后关起门来守寡,和金家也就没了关系,真是哪句话得罪了金效坤,也无所谓,横竖她和他是没有日后的,今朝得罪就得罪了吧。 然而,金效坤忽然说道:"我对不起你。" 她一抬眼,却是有了嗔怪之意:"这是哪来的话?是玉郎命短,也是我自己福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你别乱揽责任。" 金效坤迎着她的目光,发现她那嗔怪不是虚伪作态,而是真情流露。她仿佛对他有袒护之心,他单是用言语自责,她都不许。 他一言不发,心领了她的情。 傲雪既是死活不肯出门,那么金效坤也不肯勉强她。告辞出门回了自家,他在后门下了汽车。后门离他的书房近一些,他可以步行过去小睡片刻,可是走到半路,他又想起了冯芝芳。夜里也得有主人照应着灵堂事务,而太太一歇歇一天,现在是不是也该出面替他一阵子了?况且在这种时候,本来就该是主人夫妇一起张罗管事,冯芝芳做为当家的太太,哪有躲回房内歇个没完的道理?宾客们想必不会体谅他娶了个拙妻,只会批评他不懂礼数,笑他金家一代不如一代。 他越想越气,临时转弯穿过后花园,直奔了内宅。他们夫妇的起居之所——近两年因他常在书房过夜,已经将要变成冯芝芳独占的屋子——后窗灯光明亮,可见房内之人并没有睡,这让他的怒火又高涨了许多。隔着后窗呵斥太太显然是不雅的,他正要绕到前门进去训妻,哪知道后窗忽然一开,一条裹着半长喇叭袖的玉臂向外一挥,将个什么东西扔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然后看清楚了:那是一顶黄呢子军帽。 他又退了几步,退到了后方暗处。这时,大丫头春杏笑嘻嘻的跑了过来,在窗下捡起军帽,一边掸灰一边跑了回去。又有一条裹着衬衫长袖的粗胳膊伸出来关闭了窗扇,同时有细细的声音传出来,是冯芝芳含嗔带笑:"你就会讨人的厌。" 金效坤没有太惊讶。他转身向后原路返回,按照原计划去了书房。 在写字台后的硬木椅子上端正坐了,他目光一转,盯住了墙壁上的大号全家福,不看别人,只看金玉郎。 视野有些摇晃变形,金玉郎的笑容也随之扭曲,活了似的,眯着眼睛,眼眶里是茫茫的一片漆黑,宛如魔鬼。但是金效坤不怕他——金效坤从来就没怕过他。 眼前开始一阵阵的发黑,他知道自己是累得过分了,将要支撑不住。俯身趴向写字台,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一闭眼睛就是一阵眩晕。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及近,最后房门一开,他听见了果刚毅的声音:"金兄。" 他没动,于是果刚毅走到了他身旁,深深的弯下腰去,凑到他耳旁低语:"什么时候接收遗产?" 他还是不肯抬头,埋头含糊的回答:"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先把他的后事办完,横竖没人和咱们抢。" 果刚毅深以为然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直起身。金效坤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水香。 香气有点特别,源自于冯芝芳常用的一款香水,香水是她的表妹从法国带回来的,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不是俗香。 他早就知道不是自己多心。 第10章 三人行 金效坤忙着为弟弟操办后事,要把金玉郎这个人从世间彻底的抹掉,而与此同时,他那位不肯入土为安的弟弟,已经逃出了长安县境,进入了邻县文县。 他们一行四人,逃得不算太艰难,因为金效坤和果刚毅一走,三十四团也就班师回营,无人再来理会这座挨了炮轰的野山。而段氏兄妹扮成了一对学生兄弟,形象伪装得既好,对周遭的情形又熟悉,所以一路走得很是顺遂。对外,他们只说自己是从北京回乡的学生,因半路遭遇了大兵剿匪,所以载着他们和行李一起回乡的大骡子车被军队征用了去,他们没处说理,只能徒步行走。至于师爷,在这里扮演了赶车的车夫,金玉郎则是穿了段人龙脱下的旧衣,算是车夫的帮手。车夫因为不肯交出大骡子车,所以被大兵打了眼睛,帮手也受了连累,挨了大兵一顿好揍。 段氏兄妹坦然的进了文县,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医院。师爷跟着他们上路不久,就发起了高烧。谁都看得出他是左眼受了重伤,然而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谁也说不清,反正在他们进入文县之时,师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左眼珠子也高高的鼓出眼眶,随时都有暴出来的危险。 段家的这一对龙凤,绝非博爱之徒,但对这师爷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小感情,所以先把他送进了一间教会医院,又将手头钱财匀出了三分之一作为医药费,交给了那神父兼医生的老英国人。然后他们也没向师爷打声招呼,带着金玉郎就溜了。 金玉郎这几天,简直是长在了段人龙的后背上。 他的左脚踝始终是有点肿,送师爷入院之时,段人龙请老英国人也给他诊了诊。老英国人捏了捏他的脚踝,认为骨头没事,纯粹只是扭伤了筋,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回家休养几日就是了。 离开医院之后,在一处偏僻胡同里,段人龙回头对着背上的金玉郎说道:"听见了吧?老洋毛子让你回家养着去,那你的意思呢?你回不回?" 金玉郎趴在他的宽脊梁上,摇了摇头。 旁边的段人凤开了口:"你再不回去,你大哥可能都快把你的后事办完了。" 段人龙也发了议论:"办后事还是小事,反正也办不死他,我只怕后事没办完,他大哥先把他的钱接收完了。咱们忙活到如今,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难道是为了弄个便宜儿子背着玩?" 金玉郎侧脸枕着段人龙的肩膀,一张脸脏得看不出了本来面目,没面目,也没表情,眼皮垂着,长睫毛粘着眼屎和尘土。段氏兄妹看出来了,他是受了绝大的打击,也许他这二十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万没想到亲大哥有一天会架起大炮对着他轰。还有他那个未婚妻——未婚夫生死未卜,她不哭不闹,反倒是一派镇定,还有闲心给大伯子擦汗。那一擦可是挺有看头,动作又自然又细致,擦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她大伯子是一对,两口子一起给金玉郎收尸来了。 三人静默了一阵子,段人凤看着金玉郎,忽然有点不耐烦:"说话!难道你要在我哥背上趴一辈子吗?" 金玉郎慢慢的抬手,揉了揉眼睛:"我不敢回家,我怕他还要杀我。" 段人凤一听这话,便决定不理他了,直接去问段人龙:"哥,你有主意吗?" 段人龙刚要开口,哪知道金玉郎蚊子哼似的又出了声:"我还有一个舅舅。" 舅舅是母亲娘家的人,应该不会和金家串通一气来害他。段人龙扭头问他:"那,咱们找你舅舅去,让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也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本事。可是……"金玉郎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底气不足:"我们可以先过去落脚,然后……然后再想办法回家去。" 段人龙又问:"你舅舅家在哪儿?也在北京?" "天津。" 两人交谈到这里,段人凤放下手里的小藤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小卷钞票,展开了开始数钱。数到最后,她抬头对着二人说道:"够买三张火车票的,不过只能买三等票,二等票钱不够。" 这一对兄妹先前在长安县悠闲度日,也不正经上课,时常就偷偷的结伴登上火车,北京也去过,天津也去过,很有一点出远门的经验。段人龙听了妹妹的话,并不在乎:"三等就三等,自从当了大半年土匪之后,我是什么苦都能吃了,别说三等,让我扒着煤车去天津,我都肯干。你呢?"他问段人凤:"你行不行?" 段人凤一皱眉头,意思是嫌哥哥废话。她向来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别人不知道,哥哥还不知道? 段人龙把金玉郎往上托了托:"那就这么定了,走,上火车站去!" 三人走去了火车站,结果发现通过此站开往天津的列车,每天只有一列,而今天这一列已经错过,他们需得混过一夜,明天才能上路。 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三人要了一间客房。客房里摆着两张小木床,拼在一起倒也挤得下三个人。段人龙对于一切都不在乎,但是讲究"男女有别",自己躺在中间,他将妹妹和金玉郎隔了开。结果入夜之后不久,金玉郎一翻身,"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去。 段氏兄妹立刻全醒了,段人龙探身下去,一把将金玉郎拽了上来。金玉郎没受伤,但是摔懵了,也不哭叫,单是又惊恐又沉默的看着他们,像是饱受了人间酷刑,已经被折磨傻了。 三分钟后他们重新睡下,床上格局有所改变,金玉郎被兄妹二人夹在了中间。侧卧着面朝了段人凤,他紧闭双眼,一只手撂在面前枕上,这几天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腕子尺骨高高的突出来,手指柔嫩细长,松松的蜷握着。 段人凤静静的凝视了他片刻,他生得高挑,个子不小,此刻又是脏兮兮的胡子拉碴,仅论形象,不能说他缺乏阳刚之气,但他那阳刚不是男子汉式的阳刚,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大男孩,身量长成了,可灵魂还柔弱着。 柔弱起来也真是柔弱,甚至让段人凤不知道是应该拿他当个弟弟,还是当个妹妹。虽然按照年纪来算,她还比他小一岁。 凌晨时分,金玉郎做了噩梦。 他出了一头一身的汗,人在梦中醒不过来,只从鼻子里往外嗯嗯的哼。段人凤握住他的肩膀狠摇了摇,他醒了,怔怔的和她对视,起初像是不认识了她,后来回过神,认识了,他竟蜷缩了身体,向她怀中一拱。拱了之后还不够,他又将两只泪光闪闪的眼睛贴上她的肩膀,缠绵而又坚决的来回磨蹭,蹭得她肩膀潮漉漉。从来没人这么拱过蹭过她,她抬手想要把他推开,可推了几下之后,他倒恼了,一个翻身过去,他又拱起了段人龙。 段人龙猛的睁了眼睛,在黯淡的晨光之中,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脑袋,然后抬头望向对面的妹妹。段人凤一挑眉毛:"做噩梦了。" 段人龙打了个哈欠,眼皮也重新阖了下去,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回答:"妈的吓我一跳。要不是他值二十万,过会儿起床我掐死他。" 天大亮时,三人起床,段人龙早忘了凌晨时分的狠话,还出门买来刀片,给自己和金玉郎刮了刮脸——要进城见人了,他得把自己收拾得有点人样。 金玉郎睡足了一觉,精神有所恢复,并且有了志气,不用人伺候,要自己洗漱。把脸埋在水盆里,他哗啦啦的洗脸洗头,扑腾得满地是水,洗到最后,他甩着水花一扬头,出水芙蓉似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前胸后背全部湿透。 段人凤看不下去了,扔给他一条干毛巾,让他脱了衬衫好好擦擦。他挺听话,白亮亮的光了膀子,他先擦头发再擦身体,一边擦一边转向了段氏兄妹。兄妹二人正盯着他,一人手里捏着一张字纸,一人手里拈着半截铅笔。他被这二人盯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啦?" 段人龙笑了笑:"你说你事成之后,会给我们二十万酬金,没错吧?" 他一点头:"没错。" "那你得给我们立个字据。" 他"嗯"了一声,放下毛巾,单腿跳到了二人面前。从段人凤手里接过了那张字纸,他就见上面粗粗的写了几行字,是"立借据人金玉郎今由家事向段人龙借款现大洋二十万元整承诺一年之内归还如逾期未还则以身抵债"。 他喃喃的读了一遍,显然是没读明白,但是伸手从段人龙手里拿了铅笔,他把字纸贴上墙壁,也不思索,直接就签了名字和日期。 他行事是如此的痛快,以至于段氏兄妹忽然统一的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这家伙境界甚高,把自己都衬托得吝啬猥琐了。 第11章 舅舅 段氏兄妹和金玉郎早晨上了火车,火车是辆缓缓而行的老火车,直到入夜时分,才姗姗驶入了天津火车站。 金玉郎经过了这一天的休息,左脚踝的伤势好转了许多,已经可以慢慢的走路。然而舅舅家距离火车站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于是段人凤拿出最后几毛钱,雇了一辆三轮车,她和金玉郎在车上挤着坐了,段人龙跟车小跑,如此穿大街走小巷,在天黑透了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座小四合院,院门是紧闭着的,可是院门口平整洁净,足以证明院内住着一户体面人家,起码也是个认真过日子的,因为知道天天出门扫扫地。路上段人凤和金玉郎窃窃私语,她已经问清楚了这舅舅的来历,顺带着也探得了金玉郎本人的隐私。原来金玉郎是个姨太太养的庶子,而他口中的这位舅舅,因是姨太太的兄弟,所以还没有资格去做金家的舅爷,充其量只能算是金玉郎一个人的舅舅。这还是现在文明解放了,要是倒退些年,他根本摸不上金家的门,连给金玉郎一个人当舅舅都没资格。这舅舅姓陈,因在家大排行是第七,所以外界都称他一声陈七爷。陈家穷得叮当乱响,但是满门俊俏,要不然他家的姑娘也不会被金老爷子当个宝贝娶回家去。而陈七爷文不成武不就,见姐姐凭着姿色一步登天了,他便受了启发,也想嫁个有钱的小姐,没有小姐,来个有钱的寡妇也行。然而造化弄人,他四处寻觅佳偶,却是阴差阳错、总不成功,结果不但虚掷了年华,还闹得人人皆知他想吃软饭。幸而他姐姐常年暗地里帮衬着他,让他能穿绸裹缎的做陈七爷,否则单凭他的本领,现在可能已经饿得归西了。 金玉郎是问一答十,傻子似的,一点也不给他舅舅留脸。段人凤听到最后,感觉这舅舅都不是一般的不靠谱,便问道:"那我们这次去投奔他,能行吗?" 金玉郎有了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理直气壮,可见他终究还是个顽强的青年,虽是灵魂受了重大的刺激,但还是能够一点一点的回春还阳。 "能。"他告诉段人凤:"前几年是妈给他钱,后来妈去世了,他又跟我要了不少钱。我后来搬回了北京家里,离他远了,才不贴补他了。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去投奔他,我原来对他很好的。" 段人凤听了这一番幼稚言语,简直懒得反驳,直接敷衍着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正好三轮车也停了,段人凤扶着金玉郎下车付账,然后和气喘吁吁的段人龙并肩站了,让金玉郎独自上前拍门。金玉郎还是有点瘸,东倒西歪的在大门前站住了,他扬手开始啪啪的拍门。院子里头立刻亮了灯光,有个半大孩子问了声"谁",金玉郎朗声答道:"是我,舅舅在家吗?" 半大孩子又问:"谁?" "我,金玉郎,来找舅舅。" 院子里头无人再出声,只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破鞋片子响,想必是那孩子正趿拉着鞋往屋里跑。不出片刻的工夫,门后响起了个男子声音:"你说你是谁?" 金玉郎左脚踝还是疼,一手向前支着门板,他累得一弯腰一垂头,气急败坏的不耐烦:"舅舅,我是玉郎啊!" "啊?你不死了吗?" 金玉郎一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段人凤听到这里,怕门内的舅舅被金玉郎吓昏过去,于是清清喉咙,沉着声音说道:"先生,你不要误会,金玉郎并没有死,他确实曾经遇险,但我们兄弟当时路过,救了他一命。你若不信,可以开门看看。我们送佛送到西,等他安全了,我也好和我哥回家去。我们可不是天津人,还急着赶火车走呢。" 门内结结巴巴的又问:"玉郎……那你既然是还活着,怎么不回金家找你大哥呢?" 金玉郎气得原地转了一圈:"我又不是傻子,能回去我会不回去吗?家里出事了,你明白了没有?" 这回,院门开了一线,一只眼睛贴上来向外看了看,紧接着向后一退,大门也随之开了一扇:"玉郎?真的是你?" 金玉郎索性不理他,迈步就往里闯,且闯且道:"舅舅你好好招待人家,人家担惊受怕的护送了我一路,没有人家救命,我这回非死了不可。" 段氏兄妹看清了舅舅,发现这舅舅看起来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油头粉面,果然拥有吃软饭的资格。而陈七爷向外一望,夜色之中,就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学生,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不细看,侧身请了他们进门:"哦?那二位真是好心肠的小先生,快请进快请进,我先替玉郎谢谢你们。" 段人凤和段人龙将双手交握于下腹部,直直的站着,做拘谨状:"您别客气,我想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找家旅馆落脚,明天就想回家去了。" 舅舅见他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越发认定了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那怎么能行?今天太晚了,二位先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和玉郎再重谢二位。快快快,进来进来。" 段氏兄妹这才进了门,发现陈七爷虽然没有如愿吃上软饭,但是仅从这方方正正的房院上看,七爷的小日子应该算是很舒服——院子还是两进的。只是房屋虽多,人口却少,院子里唯一的听差,是个十四五岁趿拉着鞋的小子,除了正房卧室之外,其余各屋子黑洞洞,也是一点人气都没有。 十四五岁的小子引了段氏兄妹往内宅走,内宅有家具齐全的空屋子,床还是黄铜大床,铺了被褥就能睡。而在段氏兄妹喝热茶吃点心之际,金玉郎也跟着他舅舅进了房。 金玉郎真是累了。 他一进门就直奔了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他叹了口气,累得表情都没有了。陈七爷关了门,随后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听说你被土匪撕了票,我在家还哭了一场。这也由不得我不信,金家那边这些天大办丧事,后天就要给你出殡了。" 金玉郎无精打采,冷着一张面孔:"大哥要杀我。" 陈七爷倒抽了一口凉气:"杀?" 金玉郎扫了他一眼:"对,杀。" "怎么——怎么——你招惹着他了?还是他知道什么了?" 金玉郎一皱眉头:"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还用我专门去招惹他?再说我招惹过他吗?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说到这里,他中气不足,声音低了些许:"我看他就是惦记着我的钱。" 陈七爷听了这话,轻笑了一声,倒是放松下来,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怕他惦记,不怕我惦记?平时对我千躲万躲的,生怕我沾了你的光去,恨不得和我划道界线;现在发现金效坤根本没拿你当亲人,才又认得我这个穷舅舅了?玉郎,舅舅并不是要跟你翻旧账,只是我想着,做人也得讲讲良心,自打世上有了你这个人,舅舅就拿你当个宝贝,天天带着你玩,后来出了那事,要不是舅舅帮着你护着你,你还能有今天吗?不用金效坤动手,国法就先把你给毙了。" 金玉郎急得一跺脚:"你讲不讲道理?我为什么躲你,你还不知道吗?家里顶数大哥最大,上上下下全听他的,我的一举一动,他全知道。你说我怎么敢大笔的取钱给你?你要是个做正经事业的,我还可以说我是拿钱给你投资,还能找些正当的借口;可你的名声早烂透了,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别看那些钱是存在我的户头里,可我若真把钱给了你,大哥绝不会坐视。都知道他是好大哥,也都知道我不成器,他真是把我打一顿关起来,外人也不会同情我,恐怕还要夸他管教弟弟管教得好。" 陈七爷被他堵得没了话,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是我的亲外甥,你在我这儿住一辈子,舅舅都没意见,可时间紧迫,大后天就出殡,咱们总不能坐等着看金效坤抢你的钱。为今之计,我想你还是得壮起胆子,先回家去,反正金效坤总不敢当众宰了你。你先把钱守住,若是有他谋杀你的证据,就更好了,咱们上法院告他去,就算治不死他,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金玉郎摇了摇头:"我没证据,我确实是被土匪绑票了,他也确实去赎我了,他是赶在土匪放人之前,让军队对着土匪窝开了炮。我不知道这账该怎么算,我可以说他是故意杀我,他也可以说是要来救我,这说不清楚。" 陈七爷又有了妙计:"那你算算你现在能提出多少款子?能提多少提多少,然后咱爷俩溜之大吉,到南边过好日子去,让你大哥找不着。" 金玉郎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不算了,我连着好些天没睡踏实过,脑子算不动了。" 陈七爷起身扶了他一把:"唉,舅舅知道你这回是受了大罪。要不你就在这边卧室里睡吧,舅舅到厢房睡。" 他从鼻子里曲折的哼出一声,表示拒绝,又道:"我和他们睡去。等度过了这场难关,我一定要重谢他们,他们真是好人。" 陈七爷猜出他口中的"他们",一定是那两个学生,两个学生是该重谢的,外甥要和那两个人凑合一夜,也没问题,正好他其实也不想搬去厢房,厢房哪有卧室舒服? 陈七爷前一阵子赌场失意,元气大伤,虽然留住了这处安身的好宅子,但宅子内部不得不精简了人员,只留了个半大孩子做小厮。小厮提着灯笼,送金玉郎去了内宅,而金玉郎进门之后见大床上影影绰绰的躺着两个人,便轻声说道:"我回来啦。" 段氏兄妹是和衣而卧,段人龙闻声坐了起来:"都到你舅舅家了,怎么还来和我们挤?" 金玉郎不理会,走到床边脱鞋上床。在他窸窸窣窣的动作声中,段人凤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段人龙也警告似的"诶"了一声,然而金玉郎浑不在意,自顾自的伸展身体,躺了下来。 他又挤到了二人中间。 段人龙将胳膊肘支上大床,侧身低头看着金玉郎:"男女有别,要点脸行吗?" 金玉郎闭了眼睛,声音轻成了耳语:"心里难受,不要脸了。" "都到你舅舅家了,一条小命也保住了,怎么还难受?" "舅舅逼我回家去。" "不愿意收留你?" "不是,是逼我回家和大哥对质。" "那没错啊,你到这里暂住,不过是权宜之计,难道你还能总也不回去?" 金玉郎抬眼望向了他:"你不懂。" 院内的一点电灯微光透过窗帘直射进来,段人龙借着这点微光和他对视了,结果发现这小子的灵魂简直是活在瞳孔里的——金玉郎定定的看着他,脸上木然的没表情,一腔孤勇全在眼中,原来他看人不是看人,他是要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是要赤裸裸的给人看。 这令段人龙非常的诧异,他一直以为这小子只比傻瓜强一点点。 "我不懂。"段人龙对他说道:"那你就给我讲讲。" "我现在心里还是糊里糊涂的,所以不想回家,我怕大哥会再杀我一次。到时候我身边没了你们,也许就真的会死了。我才二十一岁,我害怕,我不想死。" 段人龙点点头:"也有理,那就再等等,不糊涂了再回去。" "可我若是不回去,舅舅也饶不了我。" "他能怎么样?" 金玉郎沉默了一会儿,扭头见段人凤面对自己侧卧着,是个倾听的姿态,他才又开了口:"他会出去乱说,说父亲是被我气死的。" 此言一出,段人凤也以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 金玉郎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爸爸是因为脑充血才去世的,发作脑充血之前,我闹脾气,和他吵过一架。吵完不久,爸爸就发了急病,当时我们是在天津家里,家里没别人,我吓坏了,只好找了舅舅来帮忙。从那以后,他就总向我要钱,我也是为了躲他,才搬去了北京家里。到了北京之后,我还给他汇了几次款子,因为我怕他去对我大哥乱讲,爸爸在遗嘱上偏心我,大哥早就对我有意见,如果舅舅和他串通一气,他们也许会把我送进大牢里去。" "那你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避难?" "我没别的地方去。"他喃喃回答:"我想舅舅再坏,总不至于立刻拿刀杀了我,这就比大哥强。况且,舅舅平时也怕大哥的,我没想到他这回会忽然有了胆量,敢逼着我回北京去找大哥谈判。" 说到这里,他转动目光,望向了天花板:"我知道他为什么要逼我。" 段人龙问:"为什么?" "他想让我和大哥闹掰了分家,没有大哥监视着我,他就能跟我要钱了。" 段人龙想了想,答道:"你舅舅这个主意还真不错,我赞成,等你和你大哥分了家,记得先把我们那二十万拿出来。" 金玉郎瞪了他一眼:"只怕家没分成,我先死了!" 说着他一翻身,朝着段人凤闭了眼睛。段人凤若有所思,一直没出声。段人龙还记着"男女有别"四个字,伸手去扳金玉郎的肩膀,让他离妹妹远点儿。金玉郎气哼哼的一晃肩膀,而段人凤终于开了口:"别闹了,先睡吧。" 第12章 歧路之始 段人凤这一夜都是似睡非睡。 凌晨时分,金玉郎猛一哆嗦,忽然醒了。他依然面朝着她,二目圆睁,惊惧的看她。她和他对视了片刻,他轻声问:"段人凤?" 他偶尔称呼他们兄妹,总是连名带姓的一起叫,好像他们年轻得在这人间还没位份,都还只是少年的伙伴。段人凤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是我。" 然后她又说:"没事的,睡吧。" 金玉郎慢慢的闭了眼睛,这回他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之时,而在他熟睡之时,段氏兄妹早醒了,坐在床边低声说话。段人龙没想到金玉郎的舅舅会如此麻烦,简直是添乱,而且还抢了他们的行市——他们才是金玉郎的救命恩人,真要敲诈金玉郎,也该让他们第一批上阵。那个舅舅算什么东西,敢和他们兄妹竞争? 兄妹二人商议来商议去,不得要领。反正在二十万到手之前,他们不能放了金玉郎。为今之计,最简单的办法是带着金玉郎离开此地,不受那舅舅的辖制,可三人此刻全是身无分文,又能走到哪里去? 最后,段人龙望向窗外,忽然笑了一下:"我说,要不然,我把他舅舅宰了得了。" 段人凤看着他:"又杀人?杀人杀上瘾了?" 段人龙晃荡着脑袋,一舔嘴唇,笑吟吟的:"上瘾倒谈不上。" 段人凤去看金玉郎,金玉郎睡得正沉,一张脸热得红扑扑,还是小孩子的睡相。 "他是个不祥之人。"她忽然说。 段人龙也回头去看他:"这话是怎么想起来的?" "自从认识了他,我们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那夜你杀了一个还不够,今天又要杀第二个。手上一旦沾了血,可就洗不掉了。" "沾血也是我的手沾血,和你没关系。" "我们是一母同胞,你沾血,就等于我沾血,我们永远都不会没关系。" 段人龙抬手一揉段人凤的后脑勺:"我不在乎他祥不祥,我就想要那二十万。况且我当土匪已经当到了头,现在改行做个杀手,也挺有意思。你哥哥我是什么都不怕,只怕没意思。" 段人凤望向了前方,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凉气。是的,他们兄妹是天生的冒险家,什么都不怕,只怕没意思。忽然又回过头去,她开口说道:"醒了就别装睡了。" 床上的金玉郎呼吸深长,纹丝未动。于是段人龙轻声说道:"没醒。" 段人凤也感觉他没醒,不过是要诈他一下试试。她问段人龙:"我们要不要再和他商量商量?" 段人龙连连摇头:"别别别,听谁的话也别听他的话,他但凡有一点点的脑子,也不至于投奔到这么个混蛋舅舅的家里。大事咱俩决定,让他听着就是了。" 段人凤完全同意。要不是有那二十万勾引着,那她还想赶紧和他一刀两断。这人是个麻烦,眼下这些破事还算是小的,要是一路跟他这么混下去,大麻烦还在后头。 二十万,或许不是那么好拿。 中午时分,陈七爷见了段氏兄妹——在他眼中是段氏兄弟。相当热情的又替外甥道了谢,他封了一百元的钞票,送给他们做了谢礼,又说晚上置办了一桌宴席请客。段人龙拿着那装了钞票的信封,也不会说个客气话,笨嘴拙舌的只是推辞,越发衬得陈七爷嘴巧。巧嘴七爷委婉而又明白的说出了本意:他要赶夜里的特快列车,送金玉郎回北京,而这边家中无人招待两位贵客,贵客只能是今夜或者明朝,自行回家去了。 段氏兄弟,作为小县城出身的、半土不洋的穷学生,果然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对着陈七爷只是笑。陈七爷体谅他们没见过世面,不善交际,所以告辞离去,让他们自在一点儿。 金玉郎这时也早醒了,蓬头垢面的干坐着,眼中倒也有点精神,然而不是好精神,目光直勾勾的,倒像是要疯。段氏兄妹全不理他,他爱坐就让他坐去,结果他一坐坐了半天。 到了傍晚时分,房内三人走去前院赴宴。陈家最近实在是拮据,雇不起厨子杂役,所以这桌宴席是他从附近的馆子里订的,而他家那个小厮也只得以一当十,端茶递水忙前跑后。 这几个人落了座,金玉郎垂头丧气的,一言不发,也不动筷子。段人龙和段人凤不住的看他,握着筷子也是迟迟疑疑。陈七爷见状,举杯笑道:"玉郎,来,喝一杯。" 金玉郎一摇头:"不喝。" 陈七爷目光一扫段氏兄妹:"看看,你不喝,这两位小先生也不好意思喝了。" 段人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密斯特金,这是葡萄酒,喝着像果子露似的,真挺好喝。我知道你有心事,前方也还有几道难关。可越是如此,你越应该振作精神,要不然,怎么能够把那难关渡过去呢?" 陈七爷一拍大腿:"对嘛!玉郎你听听人家这一番话,不愧是读书的人,说得多么有道理。" 金玉郎拧着眉毛抿着嘴唇,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小孩子似的耍脾气。陈七爷拿他没办法,当着段氏兄妹的面,有些话又不好公开的说,只得是转向段人龙,一边闲话一边吃喝起来。待到一瓶葡萄酒喝得见了底,陈七爷正要叫那小厮再拿一瓶,段人龙却是站了起来,:"陈七爷,你们吃喝着,我去方便一下。" 然后他绕了圆桌往外走,在经过陈七爷时,他停了下来。 一手搭上陈七爷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他一刀子扎进了对方的脖子。 刀子是从颈侧动脉扎进去的,力气太大了,几乎将脖子扎了个对穿。陈七爷圆睁了二目,想要起身,可一侧肩膀被段人龙紧紧摁住了,他站不起来。 与此同时,段人凤猛的伸手捂住了金玉郎的嘴。于是金玉郎只哼出了一声短促的哀鸣。握着筷子直视前方,他和陈七爷互相瞪着,陈七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而他连鼻子带嘴被段人凤捂了个严实,也不能出声。 这时候,段人龙抽了刀。 鲜血是狂喷出来的,"嗤"的一下子,几乎腾出了一团血雾。段人龙随即松了手向后一躲,让陈七爷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鲜血瞬间积成了血泊,并且一路淌向了段人凤和金玉郎。段人凤一点一点的松开了手:"不许叫。" 金玉郎微微的张了嘴喘息着,果然没有叫。然而房门一响,是那小厮端着一玻璃盆的水果进了来。 小厮一进门就呆住了,手中的大玻璃盆落了地,碎裂声中滚了满地果子。随后他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扭头就要跑——刚迈出去一步,这边的段人龙已经冲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子,就在房门口的青砖台阶上,段人龙纵身一跃扑倒了小厮,等他再站起来时,鲜血顺着他的刀刃往下滴答,而小厮躺在地上,咽喉已经被豁开了。 段人凤盯着金玉郎,金玉郎转身回头望着门口,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他还是没有叫,然而眼中亮闪闪的,是含了泪。 事情还没完。 段人凤站了起来,对段人龙说道:"我帮你。" 段人龙把血淋淋的匕首一扔,抬袖子一擦额头的热汗,手上的血珠子甩到了脸上。俯身抓住那小厮的衣领,他作势要把人拽起拖走,段人凤也挽了袖口,显然是要上阵帮忙。然而金玉郎这时忽然起身说了话:"你们要干什么?" 段人凤看了他一眼:"把人埋了,再找些钱,然后连夜离开这里。" 金玉郎的声音有些哑,仿佛也被段人龙一刀子割了喉咙。单手扶着椅子背,他眩晕似的一闭眼睛,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去。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道:"柴房里,有煤油。" 段人龙松了手直了腰:"什么意思?不埋了,改火化?" 金玉郎的嘴唇有些颤,摸索着握住了旁边段人凤的手,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把他们放到房里,床上,让他们睡觉,然后,放火。" 段人龙恍然大悟,而段人凤第一次发现他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手指痉挛着紧握了她,他攥得她骨头疼。 段人龙没再用妹妹帮忙,自己搬运尸首,让他们各归各位,然后从柴房中找出了一小桶美国煤油,四处的泼洒。等他布置完毕,段人凤在金玉郎的指挥下翻箱倒柜,也搜集了一小包金银珠宝,另有现大洋三百元。这陈七爷十分爱美,大立柜里满满挂着上等料子的西装,全都笔挺簇新。这些西装不合段人凤的身材,但是她挑了两套素净的,让段人龙和金玉郎换了上。 段人龙洗了脸梳了头,穿上西装,正是焕然一新,改了面貌。段人凤先带着金玉郎走后门离了陈宅,走到附近的小胡同里站着等待,等了片刻,段人龙喘着粗气找了过来——没进胡同,只在胡同口,向着暗处的他们一勾手指。 三人结伴离去,等他们走得无影无踪了,寂静陈宅的卧室里顺窗户窜出了一簇火焰,那火焰不为人知,直等到一个多小时后,火舌顺着房梁卷到邻居家去了,才有救火会闻讯赶来;及至到了后半夜,大火灭了,救火会进了火场,只见陈宅已经化作一片焦黑瓦砾,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枯骨——玻璃都烧化了,纵有人在,只怕骨头也早化了灰。 第13章 同盟 段人龙和段人凤夹着金玉郎躺在大床上,全都有点不安。 金玉郎这一次的表现,可以说是好得过了份。烧房的主意是他出的,他们现在所住的这家外国饭店,也是金玉郎做主来的。外国饭店里没有多少客人,清清静静的,别有一番安全和宁静,正适合他们这种心怀鬼胎的人藏身。进了房间关了门,金玉郎不提晚上的事情,单是魂不守舍的听话。段人凤让他上床休息,他就当真躺下去,睡着了。 他这个糊涂种子,忽然如此通情达理,很让段氏兄妹感觉邪门。而如此睡到了半夜,段人龙被妹妹推了醒,段人凤告诉他:"他好像是病了。" 段人龙欠身去摸他的额头,额头滚热的,再去摸脸,脸也是同样的高温。段人凤开了电灯,跪在床边看了看他,又轻轻的拍了拍他:"二爷?" 金玉郎没有反应,于是段人凤加了力气:"金玉郎?" 金玉郎这才睁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段人凤,他显然是莫名其妙,段人龙从后方出了声:"你感觉怎么样?" 金玉郎回头去看段人龙:"我感觉……困。" 说着,他抓了抓胸口,又道:"我还有点儿憋得慌。" 段人凤问道:"怎么会憋得慌?" 金玉郎垂了眼帘,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晚上你捂我的嘴,我想叫,没叫出来。"他又扯了扯前襟:"这里就一直憋得慌。" 段人凤抬头问哥哥:"会不会是憋出病了?" 段人龙抬手向后一捋短发:"这好办,让他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他就舒服了。" 段人凤深以为然,告诉金玉郎:"那你想哭就哭一场。" 金玉郎蹭着枕头摇头:"我哭不出来。" 段人凤抬头又去看哥哥:"你想个办法,让他哭一哭。" 段人龙回过手一拍床头墙壁上的开关,拍亮了上方一盏壁灯。在昏黄灯光中盘腿坐起来,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思索了片刻,随后有了主意。 他这个主意,可以说是相当之残酷和缺德。一扯棉被盖住了金玉郎的脑袋,他一手摁住了这小子的后背,一手伸下去,掐了他大腿根的软肉就开拧。金玉郎疼得颠簸挣扎,叫声全裹在了棉被里,而段人凤先是被哥哥这一手弄得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了,她一把推开了段人龙,然后掀开了棉被去看金玉郎。段人龙也凑了过来:"哭了吗?" 段人凤摇摇头:"没有。" 金玉郎蜷缩成了一团,半睁着眼睛说道:"你们别祸害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掐我几下,我就会哭了?我不哭,我要哭也不会是为了这个哭……"说到这里,他一吸鼻子,又在枕头上蹭了蹭眼泪:"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啊,上个月我还好好的过日子呢,现在忽然家也没了,大哥也成仇人了,舅舅……更不用提……"他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只有你们还肯管我,可你们也不是真心对我好,你们只是为了钱……你们拿了钱,也会走,就剩我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正式开哭,哭声不高,然而涕泪横流,一噎一噎的抽泣,是个伤心欲绝的模样。段氏兄妹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伤心为何物,此刻两人一左一右的坐了,段人龙呆呆的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段人凤微微的蹙了眉毛,先是望着他出了神,后来她伸出了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钱,我们是要拿的,但我们未必一定要走。我们只是过腻了土匪的日子,想要换个活法,只要活得舒服,在哪里活、跟谁活,都没关系。" 说着她用力拉扯了金玉郎,想让他也坐起身透透气,金玉郎顺着她的力道真坐起来了,然而没给她机会看清他,他软绵绵的直接趴向了她。双臂将她环抱了住,他把眼睛埋向了她的颈窝,用湿漉漉的睫毛一刷她的脖子。 段人龙说了话,"男女有别"什么的,她没听清,也懒怠听。她向来没拿自己当女人,也从未当金玉郎是个男人。用"男女有别"四个字来分隔她和他,俗了。 别人可以俗,段人龙是她的亲哥哥,他不该俗,所以当段人龙聒噪不止之时,她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 她一眼就把哥哥瞪哑巴了。不是哥哥怕了她,是哥哥心中一动,先她一步恍然大悟。 金玉郎的哭声渐歇,咻咻喘息着抬起了头,他直视了段人凤的眼睛:"天一亮,我就回家去。" 段人凤问道:"你不是不敢回去吗?" 金玉郎抬袖子一抹脸:"和我舅舅一起回去,我是不敢;可是和你们一起回去,我就敢了。他不就是想要我的钱吗?我偏不给他,给狗也不给他!他再敢杀我,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段人龙在后方又开了口:"哎,谁是狗?" 段人凤则是对着哥哥说道:"昨天还死活不敢回家呢,今天又敢了。你算是白杀人放火了。" 段人龙笑了:"没关系,权当练手,也省得他那个舅舅跟去北京添乱。" 金玉郎清了清喉咙,囔囔的说了话:"等到了北京,你们要保护我。" 段人凤随手抓起枕巾,给他擦了擦脸:"可以保护你,但我们毕竟是当过土匪的,你大哥会不会让警察把我们抓起来?" "我大哥又没见过你们,你别承认自己是土匪不就行了?" "你大哥没见过我们,可他身边有人认识我们,就是那个传话的,姓什么来着?刘?" 金玉郎像是要赌气:"那就让段人龙把小刘也杀掉!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谁死了我都不在乎!反正我不死!我就是不死!" 说完这话,他"咣当"一声躺了下去,段人凤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有话讲,慢吞吞的也躺了下去。段人龙独自又坐了片刻,末了转过身去关了壁灯,又叹息了一声。金玉郎诚然是糊里糊涂,可他自从和这条糊涂虫凑做一队之后,杀人放火死里逃生的,也有点昏头昏脑,并且还有了失去妹妹的征兆。无形的大浪推搡着他,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不由己,只感觉金玉郎实在是太孩子气,若天下的孩子都是这个熊样,那么自己这一生不如就游戏人间、断子绝孙了吧。 一夜过后,金玉郎这一行人当真启程,要回北京去了。 段氏兄妹,貌似莫测高深,其实热血一冲,可以瞬间失去理智,比傻瓜更傻。他们既不了解敌情,也没制定对策,甚至都没有想那二十万酬金——任何正事他们都没想,倒是没忘了上火车前买水果瓜子香烟。如此在火车上消磨了半天光阴,他们在这一天的下午时分,到了北京。 第14章 懵懂 下午时分,三人在北京的西车站下了火车。 段人龙手里拎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五只硬邦邦的大青桃子,是他们兄妹路上吃剩下来的。段人凤的一条手臂上搭着两件西装上衣,另一只手领住了金玉郎。今天天气热,金玉郎和段人龙都是衬衫长裤的打扮,上衣早在火车上就脱给段人凤了,段人凤其实也想脱,可是不敢,因为她那个身量,削肩细腰的,有学生装掩护着,还看不出女性的曲线来,一旦脱了那粗线条的上衣,她十有八九就要露馅。 单手握着金玉郎的手,她领孩子似的领着他走,他那巴掌薄而大,绵软细嫩,并且一直是热烘烘的,像是个病孩子的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病了,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只喝了点水,而且无论是掌心还是额头,全都在发烧。想当初他都落进土匪窝里做肉票了,还照样能吃能拉,能玩能睡;如今眼看着要到家了,他反倒病了起来,段氏兄妹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他这回真是上了火、动了心。 换言之,就是这小少爷走了二十一年通达大道,如今猛的一脚踢上了铁板,好道路他是走到头了,他本人也是疼得懵了。 段人龙和段人凤夹着他走,走出了西车站后,段人龙先不急着叫洋车,只问金玉郎:"你这一路连个屁都不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回上了洋车可就真到你家了,你见了你大哥,是把话挑明了大闹一场?还是装孙子不出声,拿了钱就开溜?" 金玉郎停下来,扭头望向了他:"你放心,我有我的主意。原来我是傻,可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不傻了。他会对付我,我也会对付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是个心如死灰的冷酷模样。但段人龙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敢把他的话当成屁听,至多是个冷酷的屁。 若是换了一般有理智的人,此刻面对着金玉郎这么一位糊涂少爷,就要各寻出路以求自保了,纵然是一颗心被二十万元的巨款勾住了,也要把住心神,不会贸然行事。然而段氏兄妹实在超凡,在明知道金玉郎说话和放屁差不多、自己也没什么主意的情形下,还是坐上洋车,往金宅去了。 金宅有气派。 段氏兄妹从小没受过穷,自从少年时代进了长安县的洋学堂后,大小的世面,他们自认为也是见了些许,可如今在金宅大门外下了洋车,他们举目瞻仰,全都是半晌没说出话来。金家的二爷没了,门内门外白花花的,是金宅的人和物一起在给二爷披麻戴孝,可饶是这么白花花的,依然能瞧出宅子本身的豪华来。金宅门口是一片平坦的敞地,靠边停了三辆汽车,朱漆大门大敞四开着,门内无人,倒是门楼下方左右各有一间门房,其中一间门房开了门,有个听差许是以为来了吊唁的宾客,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迎到半路,他看清了金玉郎,登时停住了,也不说话,单是圆睁二目,直勾勾的死盯。 金玉郎没理他,自顾自的往门内走,都将要走到大门跟前了,那听差才颤巍巍的开了口:"您是……二爷吗?" 金玉郎和他擦身而过,一言不发。段氏兄妹跟着他往大门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了那听差一眼。他们这一眼里,并没有包含什么深意,但那听差像是被他们那目光刺着了,先是打了一个哆嗦,随后便扯着喉咙高叫起来:"二爷!二爷回来啦!" 这听差的嗓音绝似公鸡,又高亢又洪亮,不愧是个守大门做司阍的。而他在门外打鸣似的一叫,立刻惊动了门内的人。这些天金宅大办白事,全家上下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太阳晒得满世界滚热,正是听差仆役们躲在房中偷懒的时候,如今这些人被外头那一嗓子震了出来——刚出来时还昏昏然的不明所以,及至看到了金玉郎,这些人哄然一声,四散开来,有几人大呼小叫的往宅子深处跑去,而金玉郎在一片树荫下停了脚步,气冲冲的嚷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看我没死,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我坐着一列破火车赶了几百里地回家,你们就这么招待我?大哥呢?"说着他环顾四周:"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咱家谁死了?"紧接着他脸色一变,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不会是我吧?" 就在这时,有人在几名听差的簇拥下狂奔而至,在金玉郎的面前来了个紧急刹车,他望着金玉郎气喘吁吁。段氏兄妹站在一旁,就见这人西装革履、油头锃亮,正是金家的大爷金效坤。 兄妹二人,因为始终没摸清金玉郎那复仇的路数,所以一起将心提了起来。提了足有五六秒钟,金效坤喘息着开了口:"玉郎?" 金玉郎劈胸一拳,正中了金效坤的胸膛。金效坤后退一步,就见金玉郎要哭似的把嘴一咧,又抬了袖子一抹眼睛:"大哥你气死我了!就怪你,差点害死我!"说到这里,他带了哭腔:"我先是走了一千多里的山路,又在三等车厢里挤了几天几夜,还被臭虫咬了。土匪向你要钱,你给他们钱就是了,怎么还打起了仗?幸好我命大,死里逃生,要是这回你把我炸死了,你看我不到阴间告诉爸爸,让爸爸回来把你也带走!"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乱七八糟,旁边这群闲杂人等瞠目结舌的听着,依稀听出了一点眉目,知道是大爷救弟弟没救明白,许是误以为这位二爷已经归了西,而二爷在这一趟历险之中,显然是吃了苦受了累,所以这回气大发了,见面就给了他哥哥一拳头。 金玉郎把话说尽了,闭了嘴,但依旧是气得呼呼大喘,肩膀随着呼吸大起大落,两只眼睛也通红的怒视着金效坤。金效坤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也想哭——不是吓得要哭,是庆幸得要哭,是后怕得要哭。 其实,这一场谋杀,失败了也好。 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是行得正走得端,放到哪里都是体面人物,让他为了一个钱字去杀弟弟,他一时冲动,做是做了,可午夜梦回,他越想越是感觉自己满手鲜血,一生一世都要洗刷不净。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敢承认自己是有了一点后悔,可此刻望着面前这连哭带闹的金玉郎,他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的,五脏六腑都随之往下一沉,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金玉郎,他收紧双臂箍住了这死而复生的弟弟,眼中也闪了泪光。这一场谋杀像噩梦一样的结束了,梦醒之后,他依然还是个身家清白的好人。金玉郎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嘴不闲着,愤愤然的又数落起了他,他心神俱乱,先是耳鸣得什么都听不清楚,后来渐渐听明白了,他松开了双臂,开始顺着金玉郎的话辩解:"那土匪一会儿要钱,一会儿又不要钱,也不许小刘见你的面,我怎么能不多想?怎么能不急着把你抢出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能害你吗?" 金玉郎大叫:"那你也是笨!" 他先前对待金效坤,向来是按照弟弟对待兄长的礼节,恭敬随顺的,这样面红耳赤的吵嚷,是他生平头一遭的无礼。听差们站在一旁听着,倒是很体谅他这份无礼,因为他虽然语无伦次,但是吵嚷了一番之后,众人也渐渐听明白了他这愤怒的理由——土匪做事出尔反尔,大爷摸不清头脑,一时心急,就请果团长带兵上山强攻,想把二爷抢出来,那知道那土匪也不是吃素的,双方就真刀真枪的干了一仗。二爷是孩子脾气,管你大哥是怎么想的,反正自己因此冒了险受了罪,这就不行,他就委屈!而大爷平时尽管威严,今天对着这么委屈的弟弟,也没脾气了,随着弟弟骂他"笨",一点也不恼。 有听差拧了一把毛巾,试试探探的送到了金玉郎面前,金玉郎接过毛巾满脸擦了一把,然后回头伸手,把段氏兄妹拽到了身旁:"大哥,这一趟多亏他们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连路都不认识,土匪大兵不杀我,我自己都会饿死在山里。" 段氏兄妹自从进了金宅大门之后,是一言未发,金玉郎涕泪横流的演了这么一场闹剧,是意欲何为,他们也不知道。段人凤这回近距离的看清了金效坤,见他两只大眼睛,白眼珠遍布红血丝,眼角略微的有一点垂,但是不显温柔,看着只是阴鸷憔悴。 金效坤转向这两个人,第一眼也看他们是学生,如果不是大学生,就是高等中学的学生,这两个学生怎么会成为金玉郎的救命恩人,这是让他疑惑的,而他刚向这两人道了谢,金玉郎便又开了口:"不用你拿嘴谢人家,人家为了我,苦也吃了,累也受了,你单说声谢谢,也没用。现在我带他们回房休息去,再不洗个澡,我们三个都要臭了!" 第15章 死去活来 金效坤立刻让听差先跑去金玉郎的院子里,给他们放热水去,又让厨房也赶紧预备饭菜,又把汽车夫叫了来,让他赶紧开汽车去连宅,向连二姑娘报喜。而其余人等也不能闲着了,大部分是登高上远,七手八脚的将四处的黑纱白花一起取下,小部分则是守了几台电话机,给四面八方的亲朋打电话,通知外界金二爷原来没死,方才活着回来了。 最难办的是停在灵堂里的那口棺材,原定明天出殡,就要将它抬出去入土,但如今既是知道那具无头尸首和金家没关系了,那就犯不上再让他享受二爷的待遇。于是一个小时之后,灵堂拆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听差将棺材从后门抬走,趁着天还明亮,用大马车拉到城外的乱葬岗上,随便挖坑埋了。金效坤本来就穷,如今除去葬礼的花费不提,还白搭上了一口好棺材,更穷了,好在他是债多了不愁,尤其这回是他先动了坏心,结果自作自受,也只能是无话可说。 金宅上下忙乱,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带着段氏兄妹回了自己的居所。他在这个家里,独占了一座小院,这个时节,夏末秋初,正是花草繁茂的时候,只是他一个来月没回家,后来人人又都以为他是死了,所以园丁偷了懒,这一个礼拜就没有过来修建伺候这些花木,院中一座花台上,那草叶披散开来,直垂到了地面。 金玉郎进门之后,先去了浴室洗澡。浴室半开着门,他一边洗,一边和段人龙小声说话。段人龙堵着门口席地而坐,脑袋伸进浴室里环顾。这浴室的地面铺着雕花大理石的地砖,四壁也全贴着雪白的瓷砖,上头悬着一盏明亮电灯,将这浴室照成了个明黄色的琉璃罐子。金玉郎坐在同样雪白的大浴缸里,手上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脖子,嘴上嘀嘀咕咕的低语:"你说你看不懂我的所作所为?看不懂就对了。真当我是大傻瓜吗?我才不是!我后头还有好些个计划呢,但是我不说,你们等着看就是了。" 他这样恶狠狠的故弄玄虚,段人龙听在耳中,依然感觉这是孩子话。浴室里水汽氤氲,混合着香皂的香气,段人龙做了个深呼吸,换了话题:"我们不急着看,你还是先把钱拿出来吧。" 金玉郎起身迈出浴缸,正捧着一条干毛巾要擦头发,一听这话,不擦了,扭头看他:"我刚到家,澡都没有洗完,你就跟我要钱?" 段人龙笑了:"不会赖账吧?" "赖账又怎么样?杀了我?" 段人龙摇了摇头,态度倒是挺和悦:"不会,你这么细骨头嫩肉的,杀你没意思,顶多是在你的小脸蛋上划那么几刀,再把你的小鼻尖儿切下来,让你换个样儿活。漂亮了二十多年,是不是照镜子也腻?" 金玉郎一扬眉毛:"那我就让段人凤把你的鼻子也割掉。" 他这句话一出,段人龙挺意外:"这从哪儿说起的话?她是我的亲妹妹,凭什么听你的话?" 金玉郎开始垂了头擦头发:"段人凤对我好,你想欺负我,得先过她那一关才行。" 段人龙一听这话,又笑了:"她对你好,那你对她呢?" "我对她当然也好。现在我没什么本事,有心无力,等再过几年我长大了,你看着吧!" 段人龙背倚门框,仰天长叹:"我他妈的是真忙,又要看你的计划,又要看着你长大。我甭干别的的,光看你就够了。"说完这话,他一回头,看到了段人凤。 段人凤方才轻手轻脚的把这一小片房屋参观了个遍,这时她一边向着段人龙走,一边说道:"哥,这屋子真好。往后我们买处房子,也按这个样子布置。" 段人龙"噗嗤"一笑,慢吞吞的站了起来:"你可能不用操这个心,将来也许有现成的屋子直接给你住。" 段人凤看他不是好笑,登时问道:"什么意思?" 段人龙正要回答,浴室门一开,是金玉郎裹着浴袍走了出来。他若是穿着短衫短裤,段人凤也不觉怎样,但他这样湿漉漉的单裹了一件浴袍,而且没系衣带,只用一只手拢了浴袍前襟,她便觉得他和赤身露体只隔了一层。 扭头看着墙上壁纸的花纹,她照例是没有表情,淡淡的问道:"我们不是为了洗澡吃饭才来的,接下来怎么办?" 金玉郎答道:"接下来呀,我们就要开始好好的过日子了。" 段氏兄妹面面相觑,没听明白他这话,而金玉郎沐浴完毕,又去更衣,把头发也梳了梳。这回他觉着自己终于是去了一身的晦气,这才带着那兄妹二人,又出了门。这回他走的是侧门,也没坐家里汽车,直接叫了三辆洋车,上了路便是走了个无影无踪。而他刚走了没有一刻钟,他那嫂子冯芝芳出门回来,后知后觉的得知小叔子死而复生了,便又惊又喜的跑来相见,结果她上一秒在金玉郎这院子里扑了个空,还没来得及腹诽,下一秒就有大丫头春杏跑了过来,对她说道:"太太,连家二小姐来了,大爷让您过去招待她呢。" 小姐之流的女客,确实是该让太太出面招待,冯芝芳听了,转身就往前头的内客厅里走,且走且皱了眉头发牢骚:"早知道连二姑娘来得这么快,方才就该让人看着玉郎,不让他走。连二姑娘是奔着玉郎来的,结果玉郎一点也不把人家往心上放,刚到家就跑了,多不像话。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患难见真情,平时我看那连二姑娘古古板板的,好像对玉郎也没有什么情意,谁能想到她敢为了玉郎,专门走一趟土匪窝呢?" 春杏追着她快走,小声笑道:"太太,连二姑娘对咱家二爷上心,是应该的呀。二爷若是没和她从小定娃娃亲,那凭她连家现在的光景,想和二爷结亲,怕是够都够不着呢。" 冯芝芳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反正她娘家阔,她嫁金效坤不算高攀。 主仆二人一路快走,在小客厅里见到了傲雪。傲雪这几天关门过日子,提前演练了寡妇生活,若将这生活同先前相比,说不同是没什么不同,可说变化也有变化,那变化发生在她的心境上,先前她一想前途,便觉得天高地阔乱纷纷,没有一样是能令她省心的,还不如关起门来做老姑娘;现在她可以尽情的关门过日子了,心中却又清寂悲苦起来,仿佛一生一世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往后纵然活到一百岁,也终究只是个未亡人,是这世上多余的了。 这未亡人的生活,她只过了几天,便感觉天愁地惨,所以如今猛的听闻金玉郎活着回来了,她先是不能相信,后来相信了,一张脸便是通红的,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仿佛自己也是死里逃生、重新还了阳。 汽车夫受了金效坤的嘱咐,要请连二小姐过去坐坐,庆祝庆祝。傲雪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坐上汽车来了金宅。到来之后一下汽车,她先发现金宅那悲哀的气氛是一扫而空了,几名杂役抬着个大筐从她前方经过,里面装着满筐黑字白纸,全是挽联一类。金效坤迎了出来,一见她便站住了,微微的一鞠躬。 她慌忙后退了一步:"大哥这是干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向我行了礼?" 金效坤直起腰来:"等会儿让你嫂子告诉你详情,你就知道我对你是如何的抱愧了。总而言之,全是因为我的失误和疏忽,才让玉郎死了这么一回。" 傲雪一听这话,心里登时有点急,心想别的责任你可以揽,事关人命的责任,也是可以轻易揽得的?这话真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再给你扣上一口谋杀弟弟的黑锅,你的名誉还要不要了?往后你还活不活? 想到这里,她板了脸,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大哥快别这么说,当时你去救玉郎,我也是跟着的,大哥为玉郎花了多少力气和心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真要说怪谁,那只能怪土匪凶恶。我对大哥,满心里只有感激。大哥要是还向我抱愧的话,那不是待我好,反倒是要折我的福了。" 她说话时,金效坤笔直的站了,垂眼静静的听着。等她说完了,他抬眼向她微微的一笑,然后侧过身向内一伸手:"二姑娘里面请吧,我还要去忙些家务事,让你嫂子陪你坐坐。"随后他问身旁听差:"玉郎呢?让玉郎赶紧出来一趟,就说二姑娘来了。" 然后他又对着傲雪一点头,匆匆走了开。傲雪扫了他那背影一眼,就感觉他今天的情绪有些怪,又像是高兴,又像是凄惶。她真想问问他为何凄惶,不问清楚了,她会惦记着。 就因为这一点小惦记,她面对冯芝芳时,略微的有点心不在焉,冯芝芳笑骂金玉郎,说"这个东西又跑了",她陪着冯芝芳微笑,心里也不在意。跑就跑吧,别真死了就行。 第16章 挚友 冯芝芳陪着傲雪谈笑风生,金效坤趁人不备溜了出去,也火速去见了果刚毅。与此同时,金玉郎一行三人,也在一座四合院前下了洋车。 这四合院也安装了两扇红漆大门,金玉郎上前拍门,里头有个苍老喉咙答应了一声,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扇,露出了门内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司阍,这司阍少说也得有七十岁了,眯缝着一双老眼,看清了金玉郎:"哟,二爷来了?" 段人凤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家,但见那老头子分明不曾听说过金玉郎的死讯,仅从这一点看,这家里的主人就不该是金玉郎的朋友。而金玉郎先是迈步进了门,随后转身向他们一招手:"来,这里没别人,是我给我自己布置的秘密机关。" 段人龙先走一步,赶在妹妹头里进了大门:"秘密机关?有多秘密?" 金玉郎背过了手,把头一昂:"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时,洋洋得意的抿着嘴笑,段人凤正好走了过来,看了他这模样,便是说道:"你应该去做电影明星。" 金玉郎当即用双手一捧脸:"我有那么漂亮吗?" 段人凤摇了摇头:"我不是夸你的相貌,我是说你今天风一阵雨一阵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演技很不错。" 金玉郎放下了手,一皱眉头:"随你怎么笑话我吧,反正我也知道,你和段人龙认定了我是傻瓜。可你们也不想想,就算我原来傻,现在都死过一次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傻下去吗?我脑子又没有问题。"说到这里他扫了那老司阍一眼,见他已经颤巍巍的关闭了大门,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院内砌着花台,台子上正开得花团锦簇,四面围着一圈抄手游廊,廊檐下挂着宫灯式的灯笼,只可惜实在是没有人气,空有大宅门的壳子,没有大宅门的灵魂。金玉郎领着段氏兄妹进了正房厅堂,堂内一色雕花地砖,摆着成套的紫檀木家具,靠墙的博古架上放着大小古董和玉器,倒是琳琅满目,很有一点美感。 段人龙到了这个地方,只是觉得好,段人凤却是在房内慢慢走了一圈,细细的看。老司阍这时又进来了,用托盘送进了一壶热茶。金玉郎在那大理石桌面的红木桌子旁坐下了,倒了三杯茶放好,然后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段人凤,你别看了,往后你和段人龙就住在这里,这座房子我租了三年,够你们住的了。" 段人凤转身面对了他:"我们有了钱,不怕没房子住,未必要住到你这里来。" 金玉郎起身走到了她面前,拉着她的手走到桌边,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你们不能走,你们一走,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谁知道大哥哪天会不会再杀我一次?他又那么虚伪,总装成一个好人的样子,我就是告诉别人他要杀我,别人也不会相信,恐怕还要以为我是神经病。你们反正也没别的事要做,索性留下来保护我,除了那二十万之外,我每个月还给你们发薪水,好不好?" 段人凤望着桌面大理石的纹路,轻声答道:"你这是要雇我们做保镖吗?可是我们兄妹两个,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服从,我们就只能随心所欲的在外面乱跑,让我们为了钱去给别人当跟班,那我们干不了。" 说到这里,她一抬眼望向了金玉郎:"我不是拿话敷衍你,是真的干不了。" 金玉郎垂下头,沉默片刻,后来喃喃的又问:"那我不雇你们当保镖了,我只和你们交朋友,交朋友可以吗?" "那当然可以。" 金玉郎抬起头,直视了她的眼睛:"你朋友要死了,你不管他呀?" 段人龙这时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胳膊肘架上桌子,他向着金玉郎一探身,低声说道:"我们不是不管你,可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万一你大哥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了,你有对策吗?" "我就死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不承认我们是土匪?可那个姓刘的见过我们——" "不就是一个小刘吗?到时候我一口咬定,说小刘认错了人。小刘是一个人,咱们是三个人,咱们难道还说不过他吗?" "说得过又怎样?你大哥肯定要相信小刘,不相信你我。" "那就让他怀疑去,要不然我也要找他报仇的,别看我今天没有和他翻脸,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完这话,他一跺脚:"我真的不傻,求求你们就信我一次吧!" 段人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是我不信你,是——" 段人凤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信。" 段人龙立刻扭头望向了她:"妹,他你也敢信?" 段人凤站了起来:"其实是不信,可我无所谓。大不了被他拐到沟里摔一跤,想必也摔不死我。" 段人龙转向了金玉郎:"听见没有,还不谢谢我妹?" 金玉郎却道:"我不谢她。我方才就说过,段人凤对我好。她要是和你一样也闹着要走,那她就当不起我那句话,我也白看她好了。我对她好,她不用谢我;她对我好,我也不用谢她。" 段人龙乐了:"那我呢?" 金玉郎正色答道:"我对你,也是一样。可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段人龙看了妹妹一眼,妹妹总是那么不阴不阳的板着一张脸,又因为现在头发剪得太短,所以除了不阴不阳之外,还要加上一条不男不女。皮囊看着不男不女,但灵魂终究还是个二十岁大姑娘的灵魂——二十岁的大姑娘,也该怀春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妹妹怀春的对象,竟会是这么一个傻头傻脑的晚熟少爷,和这么个少爷谈恋爱,恐怕妹妹将来还要兼职做他的母亲。 段人龙暗暗把妹妹和金玉郎比较了一番,末了竟是无法断定这两人谁是高攀、谁是低就。 "行吧。"他最后对着金玉郎一点头:"那我们就留下来,给你当一阵子差。但你得先把那二十万给我们。" 金玉郎轻轻一拍桌子,笑了,一边笑一边站了起来:"好的,拿钱拿钱。" 段氏兄妹跟着金玉郎进了里头那进院子,在一间小卧室里,他摘下墙壁上的一副玻璃框子绣画,让画后的一扇小铁门露了出来。段氏兄妹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这是墙壁里嵌了一只铁制保险箱,这保险箱精致得很,小铁门上没有锁眼,只有一个亮晶晶的旋钮,旋钮周围刻着数字,金玉郎抓住旋钮向左扭了两圈,向右又转回了几度,然后用力一拉,将小门拽了开,门内空间用隔板分成上下两层,上层是一沓五颜六色的纸簿子,下层是个墨绿色金丝绒的扁盒子。金玉郎先从上层里抽出一本支票,又伸手摸了摸那扁盒子,回头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首饰,她总怕我将来会闹穷,所以很爱攒这些东西,就当是给我攒家私了。" 他将盒盖掀开一线,将一只眼睛凑上去向内望了望,然后伸进两根手指,手指细长灵活,一下子就从里头勾出了一条白金项链。项链亮晶晶的,带着个心形的小坠子。他转身抓起段人凤的手,将这项链放到了她的掌心里:"太贵重的我不能给你,这是里头最不值钱的一样,你拿着戴吧。" 段人凤看着他,连个"谢"字都没说出来,不是不懂这个礼貌,是心里又惊又乱的,已经想不起来道谢。金玉郎此刻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样是有脑子的成年人能干出来的——他们再有感情,一共认识了也没有一个月,不到一个月的朋友,他就敢把自己的家底全亮给他们看?这房子里除了他这个主人之外,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他们两个若是见钱眼开起了邪心,甚至都不必惊动前院的老头,先一把将金玉郎掐死,随即拿了财宝直接跳后墙就能逃之夭夭。 段人龙这时说了话:"你赶紧把你这柜子给我关上,我们只想要钱,对别的没兴趣。往后你这柜子里要是丢了什么,可别赖我们。" 金玉郎没急着关,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找钢笔,钢笔没水,于是他又找墨水,好容易让这钢笔能写出字了,他放好支票本子,开了两张十万元的支票,又从保险箱里取出印章,在两张支票上用力一摁,留了印记。 将支票本子揣进裤兜里,他这回关好了保险箱,又重新挂上了绣画。将两张支票递到了那兄妹二人面前:"交通银行的票子,一人一张,谁也不许抢。" 段人龙接了支票看了看:"这么张纸片子,真能兑出钱来?" 此言一出,段人龙瞬间后了悔——不该贫嘴问这句闲话的,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格调太低,风度全无。金玉郎是怎么对待他们兄妹的?他们兄妹自诩潇洒不羁,结果成天却是咬着钱不放口,相形之下,他们哪里还配得上潇洒不羁四个字?他们简直就是穷凶极恶、穷形尽相。 段人凤接了支票放进衣兜里,然后研究起了手里的项链:"这坠子我见过,可以打开来,往里面嵌一张小照片。" 说着她去抠那心形的小吊坠,然而怎么抠也抠不开,金玉郎要帮忙,她却是拨开了他的手:"是我看错了,这好像不是我说的那种。"然后她抬头向他一笑:"谢谢你。" 金玉郎摇摇头:"我不用你谢,我只要你们别再让我伤心,就够了。" 说完这话,他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段人凤。段人凤单手托着项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抱震住了,一时间竟没想起反抗。段人龙也没有大喊大叫,只犹犹豫豫的一拍他的肩膀:"那个……男女有别……知道吧?" 金玉郎放开段人凤,一转身又将他抱了住。他欲言又止的一皱眉头,虽然有点别扭,但是没好意思拒绝,只说:"这个……抱我可以,随便抱吧。" 第17章 人样 金玉郎在傍晚时分,回家去了。 这座院子一时空落下来,段氏兄妹并肩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坐了,等着吃晚饭。晚饭是他们指挥看门的老头子去附近饭馆订的,这回总算是暂时的安定下来了,手里又有的是钱,所以他们这回定了一桌上等宴席,预备着晚上大嚼一场。 一边等待晚饭,他们一边闲聊,可聊的题目太多了,这才几天的工夫,他们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现在让他们再回想自己那大半年的土匪生涯,他们自己都有点羞愧,感觉自己简直是出了一场洋相,不过也不能完全算是胡折腾,毕竟,他们以着土匪的身份,认识了个金玉郎。 "他是傻人有傻福。"段人龙说:"还有一句老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这回就算是大难不死,不知道他的后福是什么。" 段人凤目视前方,肚子里咕噜噜直响:"后福就是有了你我给他卖命。"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能叫卖命呢?我们不过是暂时保护他,又不是要为了他去死。" "理是这个理。"段人凤实在是有点饿了,所以讲起话来声音很低,有气无力:"可是……" "可是什么?" 段人凤摇摇头:"反正,他要是真有了难,咱们肯定是要去救他,到了那个时候,卖不卖命也由不得你我做主了。" 段人龙笑了,扭头盯着妹妹细看:"那咱们不管他了,明天兑了款子就走?" 段人凤冷着一张面孔,爱答不理的回答:"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总之对待这个人,咱们无论是出力还是卖命,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段人龙哭笑不得的"唉"了一声:"你跟我兜这么大个圈子,我说他有后福你不爱听,我说走你又不肯走,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做贼心虚吧?" "我做什么贼了?" "你别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小子虽然是个绣花枕头,但是模样好,心肠也不赖,你要是真能嫁给他,倒比嫁别人强,起码他不敢欺负你。要是你跟他过了几年,过够了,那咱们还可以离婚,反正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怎么着我都支持。" 段人凤霍然而起,低头瞪着哥哥说道:"你说这话,简直就是看不起我。难道我是没见过人的老姑娘,逮着个男人就要嫁?我和金玉郎就不能做好朋友吗?再说我根本也没想嫁给他,和他过日子我嫌累!" 段人龙被她数落得抬不起头,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着,他在心里反问:"你急什么?" 这个时候,老头子领路,几个大伙计挑着食盒进了大门,正是宴席来到。段人凤向来沉默寡言,方才铿铿锵锵的说了那一番话,已经算是说得多了,加之腹中饥饿,故而也就闭了嘴。段氏兄妹由此结束聊天,开始摩拳擦掌的预备吃饭。而在他们吃得满嘴流油之际,金玉郎已经到了家,正在和傲雪谈话。 他回来得这么晚,若不是冯芝芳硬留了傲雪吃晚饭,那么他今天也就见不着她了。冯芝芳见了他,又是哭又是笑,哭笑过后忽然回过神来,连忙借了个由头退出,制造机会让这一对未婚夫妇相处。她是一番好意,傲雪却是又领情、又为难——她和金玉郎之间,是没有任何甜蜜的情意的,但是两个人又都很恪守未婚夫妇的身份职责,极力的想要甜蜜起来,没话找话的硬聊,聊得双方都是暗藏尴尬。此刻手握绢帕堵着嘴,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垂眼对着地面问道:"这一回,你真是受苦了。" 金玉郎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这把她吓了一跳,差点要躲。而金玉郎规规矩矩坐好了,却也和她一样,对着地面说起了话:"受苦倒是小事,只是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精神上实在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后来乘坐火车回到北京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回想之前的生活,感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傲雪又被他吓了一跳——她认识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像话"的话。平时两人交谈,他总是满嘴乏味的淡话,听着还没个屁有味儿,而且时常会夹带几句特别不中听的混账言语。 "是啊。"她顺着他说:"这一次,也真是老天保佑。"说到这里,她略停了停,又道:"我听大嫂说,你回家之后,很是怨恨大哥,还对大哥发了一顿脾气。其实大哥这一趟出去救你,也带了我一个。大哥的所作所为,我全是亲眼看着的,大哥虽是办事办出了岔子,但当时情形混乱,也并不是他故意出错。我想你们毕竟是一家的兄弟,如今好容易又团聚了,不如就放下前嫌,好好珍惜眼前的日子吧。" 金玉郎点了点头:"我懂的,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恨他,只是这一路受了许多辛苦,心里的委屈不知道向谁发,所以一到了家,就先对着他闹了一场。家里人也告诉了我,说你为了我,亲自跑了一趟长安县,我听了之后,心里很过意不去。你我尚未结为夫妻,我一点好处都不曾给过你,反倒先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了一场,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傲雪微微笑了笑,心里再次纳罕,没想到他也能说出几句动人心肠的人话来。 金玉郎这时又道:"我本也想今天下午去看你,向你报声平安,只不过我这一路回来,也受了两个好心人的帮助,所以我到家之后又跑了出去,并不是为了玩,而是找家饭店开了房间,先安顿了那两个人。这不是刚安顿好了,我就回来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他这话让傲雪灵光一现,她立刻笑微微的说道:"那你就先去吃饭吧,不必陪我,外头天都要黑了,我也打算回家了。" 她这么和金玉郎坐着,实在是有点不安,金玉郎忽然由个乏味之徒变成了有感情的人类,这也让她很不习惯,还不如早些回家去,关上大门自己乐——不用做寡妇了,这值得一乐。 哪知金玉郎答道:"急着回家做什么?再说外头刚刚天黑,人家喜欢玩的,都要玩到十一二点才回去睡觉呢。我吃我的饭,你坐在一旁陪陪我吧。实不相瞒,我……"他低了头,显然也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今晚见了你,感觉是特别的亲切。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了。" 傲雪只是微笑,没觉着羞涩甜蜜,就只是不好意思,不过这不好意思体现在脸上,和羞涩甜蜜的模样也差不太多,都是红着脸。而她一红脸,金玉郎那脸也红了:"真的,不骗你,我经过了这一场大难,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下午回到家里时,别看我对着大哥闹了一场,其实我心里是欢喜的,别说见了你亲切,就连后门拴着的那条花狗,我看着都顺眼了。" 傲雪听他把自己和花狗放在一起说,反倒镇定了一点,确定了面前这个金玉郎换汤不换药,虽然能说出几句人话了,但内里的灵魂还是那条糊涂虫。不过话说回来,能说人话就是好样的,就比原来强。所以抬眼望向他,她小声说:"你不必说了,我懂你的意思。你让人给你开晚饭吧,我在一旁作陪便是。" 金玉郎下令开饭,而金宅的其余人等搜索记忆,都感觉二爷好像从来没在家里这么招待过连二姑娘。二姑娘本人也很不自在,不自在之余,又有一点欢喜,因为这个样子的金玉郎就足可以给她做个丈夫了——做别的不成,做个丈夫是够了。先前她对婚姻绝望,是因为金玉郎实在是不理她,对她从来都是只有客气。 两人隔着餐桌坐了,金玉郎面前摆着清粥小菜。他幼年任性的吃喝,伤了肠胃,所以再怎么饥饿,也不敢由着性子大嚼。土匪窝里一天三顿的热汤面很合他的胃口,如今回了家了,饮食比土匪窝精致了一百多倍,但他到了晚上,也只敢喝粥。 他慢慢的吃,傲雪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她用小勺子缓缓搅着,不急着喝,只爱嗅它的香气。餐厅里有一座小钟,忽然铛铛铛铛铛的敲了一通,正是已经到了晚上九点钟。金玉郎放下筷子,抄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后说道:"傲雪,我打算明晚在京华饭店请客。原来你我生分得很,我在外面只和我自己的朋友吃喝玩乐,有什么交际活动,都不带你。这回我要改一改了,明晚请客,你也要出席,还要带上嫂子和大哥。" 傲雪停了手上动作,勉强笑道:"你这好意,我心领就是了。但我是个落伍的人,不会交际,连跳舞都不懂,去了之后不但我束手束脚,还要连累你照顾我,那又何苦来?" "那我要说明天请客,是为了庆祝我死里逃生呢?你该不该为我庆祝?" 傲雪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咖啡,同时想起了衣橱里那件夏天制的新旗袍,那件新装没穿过几次,料子也不错,穿着它应该是有资格见人的,如果明天别下雨别降温的话。 放下杯子咽下咖啡,她点了点头:"那好,只是到时我若是露了怯,你别笑话我就是。" 金玉郎将胳膊肘支上桌面,单手托腮,歪头看她:"怎么会笑话你?我现在可不是原来那个天真无知的花花公子了,那时候我在土匪窝里回想往事,只觉得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嫂子,你,大哥,对我都是那么的好,我却一点也不往心里放。真的,你们真的是——" 他欲言又止,似有千言万语不能出口。忽然伸手抓住了傲雪的手,他用力的握了握,同时在心中补全了那后半句:你们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 第18章 突如其来的爱情 傲雪生下来没几天,就成了金玉郎的未婚妻,然而两人认识了十八年,这却是金玉郎第一次和她手握了手——可能很小的时候也曾手拉手过?不记得了,印象中是一次都没有。 傲雪下意识的想躲,可一转念,又感觉自己没理由躲。手拉手算什么,将来自己还要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呢。目光一扫金玉郎的脸,她看见他正笑盈盈的望着自己,餐桌上方悬挂着两百支烛光的玻璃吊灯,灯光照耀之下,他人如其名,当真洁白如玉,两只眼睛笑得眯了,全是黑眼珠,越发显得目光幽深动人。 傲雪一直很想让自己爱上他,也一直失败,直到此时此刻,她红着脸扭开了头,才终于承认了:其实他也有好处,只要从此知道要强上进——不,不必要强上进,只要能够知道好好的过日子,那她就心满意足了,就再不敢挑剔这桩婚姻了。 就在这时,有人走了进来,傲雪一扭头,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将手往回一抽。 进来的这个人,是金效坤。 金效坤下午去见了果刚毅,这是刚回来。 因为金玉郎死而复生,所以他和果刚毅的友情受到了极大考验,果刚毅杀人杀了个乱七八糟,然而不但不肯承担责任,还要反咬一口,怪金效坤只知道给弟弟办后事,也没有及时接收遗产。遗产若是到了手,金玉郎纵然活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可以耍赖皮,扣了钱就是不给他;可现在良机已失,简直就是到嘴的鸭子又飞了走,那不怪金效坤怪谁? 金效坤这几天一直活得心怀鬼胎,"杀人犯"三个字时不时的就要在他心中探头缩脑,简直快要抵消了继承遗产的快乐,所以下午一见弟弟回了来,他大大的松了口气,认为自己是悬崖勒马,又变回了那个清白体面的高尚人士。可是如今受了果刚毅这一番聒噪埋怨,他心思摇动,又感觉弟弟还是死了为好,"清白体面"虽妙,但终究是虚名,不能拿来还债。 怀揣着腹中鬼胎,他回了家,得知弟弟正在餐厅吃饭,他赶了去,结果一进门就发现自己来错了——傲雪那受惊时的猛一收手,尤其是让他感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二姑娘。"他向傲雪含笑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对着金玉郎说道:"你陪二姑娘多坐坐,家里汽车闲着,你们也可以出去看看电影。" 说这话时,他存着戒心,预备金玉郎继续向自己发难,然而金玉郎向他抿嘴一笑,又一指傲雪:"我邀请了,她不肯去。不过没关系,今晚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们明天还是要见面的。"说到这里,他轻轻巧巧的又一指金效坤:"还有你和嫂子一对。明天我请客,庆祝我历险完毕、平安归来。" 金效坤沉吟道:"明天……" 金玉郎笑道:"明天你肯定有时间,按照计划,明天就是你给我出殡的日子呀!" 金效坤一皱眉头:"不要胡说,讲话也没个忌讳。" 金玉郎哈哈大笑,向后一靠:"怕什么。我福大命大,生死无忌。" 金效坤板了脸:"那也不许说这种话。"然后他又对着傲雪说道:"二姑娘管管他,别让他得意忘形。" 傲雪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脸上发烧。在金效坤面前,她向来不曾说过金玉郎的好话,提起他来总是冷冷淡淡,要冷淡就冷淡到底好了,今晚却又忽然亲热起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而且还正好被金效坤撞破了她的伪装。 答应过后,她站了起来:"我真得走了,平时早睡惯了,这个时候对我来讲,就算是很晚了。" 金玉郎也站了起来:"我开汽车送你。" 当着金效坤的面,傲雪不想和他太亲热,便摇头拒绝:"不必了,你今天应该好好休息一夜,让府上的汽车夫开汽车送我就好。" "开汽车又不累,再说我向来是熬夜的,现在让我休息,我也躺不住。"他对着傲雪连连招手:"走吧走吧,你跟我客气什么?" 傲雪简直是受了金家兄弟的双面夹攻,金效坤看着她,金玉郎唤着她,她无路可逃,必须要选一个人跟着走。选金效坤是不可以的,她只能是一路含笑,迷迷糊糊的跟着金玉郎走了出去,且走且对金效坤说道:"那么,大哥,我这就回家去了,请你代我向嫂子致谢。我们明天见。" 她没好意思和金效坤对视,一路低着头走,饶是低着头,经过他时,眼角余光还是扫到了他的下巴,那个下巴总是刮得很够劲儿,也总是隐隐的泛着青,这可真是的,这样英秀的一个人,胡子却是长得草莽。傲雪有着传统的审美观,向来是认为小白脸儿比连鬓胡子漂亮,不过金效坤的胡茬是例外,看着他泛青的下巴,她非但不讨厌,甚至还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男性的清洁。傲雪和所有上等人家的大姑娘一样,有点小小的洁癖,看别的人——特别是男人——都脏,唯独觉得金效坤干净,连金玉郎都差着点儿。金玉郎方才握她的手,手心潮而热,带着汗意,她一下子就察觉到了,现在她的手背还残留着一点异样感觉,仿佛那汗带有腐蚀性,把她的皮肤沾染了。 金玉郎开动汽车,送傲雪回了家。 这一路上,他的表现还是那么的好,满嘴人话,真有洗心革面的意思。傲雪向来不敢对他有高要求,他能狗嘴里吐出象牙,她便已经心满意足。及至汽车在连宅门前停了,她扭头对他笑道:"太晚了,我不请你进去坐了。你回家之后也早些睡,这一次受了这么大的罪,身体一定虚弱,接下来这些天,要好好补养补养才行。" 金玉郎双手扶着方向盘,向她眯眯的笑:"嗯,我记住了。" 傲雪推开车门下了汽车,走过去一推大门,进门之前回了头,她见金玉郎打开车窗,胳膊肘架在窗沿上,他歪着脑袋,还在通过车窗向着她笑,像个乖娃娃似的。她一回头看他,他便向她挥了挥手:"晚安。" 傲雪无可奈何的也笑了,心想如果这就是恋爱的滋味,那还怪腻人的。 傲雪进门之后,就见家里两位老仆都没睡,全在等着她。及至从她口中得知金家二爷当真没死之后,两位老仆长出了一口气,老头子关门闭户预备睡觉,老奶妈子也喃喃的念起佛来。傲雪见了,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回房洗漱躺下了,她片刻之后又起了来,将这几天所穿的素净衣服收进了柜子里。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只有花红柳绿的往喜里打扮,哪能做那服丧似的模样? 重新吹灯躺了下来,她这回闭了眼睛,只觉得经过了这一场虚惊,自己如今心思沉静,一切妄念全部打消,从此可以死心塌地的等着嫁人了。 这一夜,全世界都是风平浪静。 翌日上午,金效坤想找金玉郎谈谈。先前的一切都只算是个噩梦,而且是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噩梦,为了给金玉郎操办后事,他花了不少钱,本来就在闹经济危机,如今更穷了,并且还得好声好气的对着弟弟做一番解释。 然而金玉郎不和他谈,匆匆的只想往外跑,且跑且大声道:"大哥,不用说了,我早就原谅你了,而且我也没工夫听,我今晚要请客,白天够我忙的了。" 金效坤看了他这个劲头,意外之余,又想这头脑简单也有头脑简单的好处,第一是不记仇,不和别人较劲,也不和自己较劲,甭管受了多大的刺激,睡一觉醒过来,还是一条没心没肺的好汉。 他也愿做这样一条快乐的好汉,如果没有那么多债务窟窿等着他堵的话。 金效坤没能捉住弟弟,本人倒是被小刘捉了住。小刘子承父业,成为了新一代账房先生,昨天他请假没来,今天过来了,进门之后直奔金效坤:"大爷,我早上刚得了个消息,说是天津那个陈七爷,死了。" 金效坤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反应出陈七爷是何许人也:"死了?" "说是他家夜里着了火,他没跑出来,烧死了。" 金效坤"哦"了一声,不感兴趣:"需要玉郎出面吗?" 小刘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没有人找二爷去天津操办后事,再说那人直接被火烧成灰了,什么都没留下,也用不着操办了。我就是听了这么个消息,想要告诉您和二爷一声。" 金效坤又"哦"了一声,倒是没什么想法。那个陈七爷乃是个标准的下贱坯子,一度还狗胆包天,自封了是金家的舅爷,总来找金玉郎打抽丰,亏得自己从来不给他好脸色,才渐渐的将他冷淡走了。这样的人,活着只会吃粮与造粪,还爱打着金家舅爷的招牌在外丢人现眼,所以死了正好。 小刘这时又道:"我还没给二爷道喜呢,偏巧我昨天不在,没能瞧见二爷。" "他呀。"金效坤拿出慈祥老大哥的态度:"已经出门玩去了。" 金玉郎今天真是挺忙。 他在京华饭店订了一间大厅,又给他的狐朋狗友们打去了电话。请帖是没时间写了,他以着口口相传的方式,尽可能多的邀请了朋友前来赴宴,其间他又抽空去了一家珠宝行,买了一挂珍珠项链,让家里的听差送去了连宅。这件礼物真是送到了傲雪的心缝里——她不是没有首饰戴,那些首饰都是上一辈人留下来的,贵重归贵重,可惜都是样式过了时的老古董,简直戴不出去。珍珠项链是现在正流行的,她看着也喜爱,只是无力购买,如今金玉郎送了一挂过来,从美观的角度来看,正好配她那一件银杏色的旗袍,从价值的角度来看,每颗珍珠都有豌豆粒大小,戴出去也很有面子。 傲雪在家梳洗打扮,金玉郎在外自顾自的奔波,段氏兄妹便受了冷落。二人都是不甘寂寞的,说是要"保护"金玉郎,然而金玉郎一整天都没来。如此等到了下午时分,两人都有点憋得慌,段人龙便对妹妹说道:"他不来,咱们自己玩,正好现在有钱有闲,咱们出门下馆子去!" 段人凤说道:"先逛,逛够了再吃。" 第19章 摩登姻缘 段人龙和段人凤这一下午,收获颇丰。 他们在百货公司里买了几套现成的洋装,先凑合着换洗穿戴,又在绸缎庄扯了几块上等料子,到裁缝铺子里量了尺寸,额外加了几块钱,让裁缝连夜赶制。段人龙还去了趟东交民巷,在外国理发馆里理了发刮了脸,段人凤坐在一旁看热闹,理发馆里有专门的女宾区,落地大镜子前的沙发椅上,坐的全是珠光宝气的摩登女子,头发烫得千姿百态,各有各的风采。她那头发长得慢,所以自己估摸着,想要坐进女宾区里臭美,恐怕至少也要再等两三个月。 自从结束了土匪生涯之后,她立刻就不想再男扮女装了。 段人龙理发完毕,和妹妹回家换了新装。土匪时代的段人龙活得马马虎虎,旁人看他只是个人高马大的野蛮小子,如今他穿着崭新洁净的长裤衬衫,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欣赏自己新剃的青鬓角,自己都觉着自己挺美。他们兄妹全有着深而长的双眼皮,眼尾无限的横扫出去,配着似笑非笑的眼光,有种雌雄莫辨的凶与媚,而且他们不受性别的束缚,段人凤亦可以凶,段人龙亦可以媚。 他正揽镜自照,镜中忽然走来了段人凤。段人凤的服装和他相似,短发上了发蜡,一丝不苟的偏分梳开,看着正是一位少年公子。单手拎着一件西装上衣,她对着镜中人说话:"饿了。" 段人龙望着镜中的妹妹:"你想吃什么?" 段人凤反问:"去番菜馆吃大菜?" 段人龙放下镜子,完全同意。 这两个人对于北京,熟悉是远谈不上,但出了门也不至于两眼一摸黑,尤其是他们身上有钱,钱是人的胆,胆气一壮,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路都赶走,越发的没有怯相。胡同口对着大街,街道两旁很有几家好饭馆子,其中也有番菜馆,但他们到时,正是饭点,里头已经客满。他们不耐烦等待,索性叫了两辆洋车,让车夫送自己到那外国的大饭店里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们在一幢三层大洋楼门口落了地,这饭店果然气派,招牌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和大门口的电灯、以及道路旁的路灯交相辉映,照得周遭通亮。门外停了老长的一溜汽车,两名西装打扮的门童守着大玻璃转门,那门旋旋转转,将西服艳妆的摩登男女们一拨拨的转了进去。 段人龙摸了摸头发,段人凤也吸了吸鼻子,都被这豪华景象刺激得心花怒放。两人现在不比摩登男女们差什么,所以大模大样的就往里进,结果刚一进门,却被个笑嘻嘻的茶房拦了住:"请问两位先生,是金二爷的宾客吗?" 两人一起摇了头:"我们不认识什么金二爷,我们是来吃晚饭的。" 那茶房连忙退开一步又一伸手,给他们引了道路,两人顺着茶房指示的方向,一边往那安放了散座的餐厅走,一边又好奇的回头看,只见那茶房担负着招待员之职,正引着几名洋装小姐往楼梯后头的走廊里去,小姐们高声谈笑,其中有一位的声音格外清脆些:"我想他也许是要做一场报告大会,报告他这一次死里逃生的历险记。" 另一小姐抬手捂了耳朵:"太可怕了,我可不要听,听了会做噩梦的。" 那清脆声音笑了起来:"你不许他讲,大概是有效力的。" 那位小姐放下手捂了嘴,格格的笑:"你别乱说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金二爷"和"死里逃生"联合在一起,让段氏兄妹都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触,以至于他们下意识的一起停了脚步。就在这时,又有一男两女三个人进了来,段氏兄妹看清楚了他们,一起吃了一惊。 这三位乍一看上去,都是富贵逼人的豪客,其中的男子正是金效坤,而旁边两名女子,一位是个珠光宝气的妇人,段氏兄妹不认识,另一位虽然剪了辫子烫了头发,但从她的身形和面貌上看,兄妹二人还是认出了她。 这不是金玉郎那个未婚妻吗? 这三个人不用茶房领路,径直向内走,段人凤扯了扯哥哥的手,小声问道:"是他请客?" "是吧。" 他到家的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见他们,却在外头大请客,宾客里头也没有他们。兄妹二人全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他们也看出来了,金玉郎请的不是家宴,宾客之中加上他们两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段人龙抬手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咱们和这些人不是一路,他请他的客,咱们吃咱们的。" 两人转身进了餐厅,找了位子坐下。厅内的茶房送了菜牌子上来,段人凤拿着菜牌子,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外头是金二爷在请客?场面不小啊。" 茶房陪笑说道:"是,金二爷这回大手笔,包了我们这里最大的一间大厅。" 段人凤点了菜,然后把菜牌子递给了段人龙:"听说他前一阵子被土匪给绑架了?" 茶房笑道:"是呢,好在是虚惊一场,这不平安的回来了?" 段人龙也点好了菜,把菜牌子递还给了茶房,又问段人凤:"喝不喝酒?" 段人凤说道:"开瓶香槟吧。" 这餐厅里食客不多,段氏兄妹很寂寞的吃喝,同时竖了耳朵,依稀听得见那边大厅里的笑语声。事实上,那边大厅里也确实是热闹,几张大餐桌在大厅中央拼接成了一体,众位花红柳绿的宾客们不分男女,自由的坐。而上首主席摆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金玉郎,另一把则是空着。金效坤和冯芝芳坐在一旁,全看着那把空椅子疑惑——单摆着一张空椅子,必定是有个用意,难道今天还有什么神秘人士,藏着掖着没有登场?傲雪挨着冯芝芳坐着,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今天在她收到了珍珠项链之后,冯芝芳又坐汽车到了连宅,说是自己要去烫发,正好顺路带她一个,让她也换个时髦的发型,来个旧貌换新颜,去去前些天的晦气。傲雪和这位嫂子本来生疏得很,但冯芝芳这一番话实在是说中了她的心思,好容易从守寡的厄运中逃脱出来,她也觉得自己应该以个新面目,迎接新生活。 傲雪半推半就的随着冯芝芳出了门,又依着冯芝芳的建议,把条乌黑的辫子剪掉,将短发烫了几个波浪出来。她这从来不摩登的人,偶尔摩登了一次,心里有点羞,也有点喜,因为嫂子所言不虚,依着嫂子的主意剪了发,她确实添了好几分俏皮的洋气,自己都感觉自己挺美。可惜这份喜意,并不是那样纯粹,晚上她乘坐金家的汽车,和金效坤夫妇同行,金效坤看了她的新颜,显然是吃了一惊——先是惊,随即是了然的一笑,仿佛认定了她是"女为悦己者容"。 他那一笑,让她心中隐隐的有点不得劲儿,感觉自己是被误会了,而且无从解释。好在这一路上,冯芝芳不停的有话讲,东家长西家短的,她的心思被这位嫂子连续打了几个岔,那股子别扭劲儿也就渐渐消散了。到了这饭店大厅里,金玉郎并没有特意的来招待她,她也没想起来挑理,光顾着放出眼光,看新鲜似的去打量在座的摩登男女们。 大厅内一直是乱哄哄的,直到那金玉郎忽然站起来,用叉子当当当的敲了敲面前瓷盘。宾客立时将注意力都投向了他,金效坤看他这个架势,竟然还要做一次公开演说,心中正是纳罕,哪知金玉郎未曾开言,黑眼珠子先滴溜溜的一转,转向了他,同时似笑非笑的一抿嘴。 金效坤神情平静,然而心脏猛的向上一提。 难道金玉郎是知道了什么?难道今天这一幕衣香鬓影的辉煌场面,其实是这小子安排下的一场鸿门宴? 这时金玉郎开了口:"各位佳宾,诸位今日能够光降,兄弟真是荣幸得很,尤其兄弟这客请得仓促,连帖子都没预备出来,全是通过电话邀请,种种的失礼和冒昧,也请大家见谅。可是,我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大请一次客呢?不说大家肯定也能猜出来,我前些天遭遇了一场历险记,这场历险记,就好像我这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在这之前,我成天无非是吃喝玩乐、虚度光阴,一点正事也不曾做过,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在这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有眼无珠,不但人生大事看不清,甚至连身边亲人的真面目,也不曾留意过。"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往金效坤那一带掠了一下。佳宾们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之余,又很惊讶,没想到这金玉郎竟然也有侃侃而谈的本事,说出来的话虽然谈不上漂亮,但也确实都是通顺的人话。 金效坤含笑望着弟弟,仿佛是很有几分欣赏之意。而隔着冯芝芳,傲雪瞟了他一眼,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她和金效坤一样,也感觉金玉郎来者不善,如果金玉郎依然怪罪着金效坤营救不力,要当着众人的面向他发难,那可如何是好? 金玉郎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所说的这位亲人是谁呢?我想大家未必猜测得出,这也全是我的错误,因为我与她虽然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但因她性情娴静,而我是个爱热闹的,我便以为我们二人性格不合,所以虽然知道她已经可以算作是我的亲人,但从来不曾和她亲密过。直到这一次,我得知她竟为了我,亲自到了那危险的地方,想要救我。正所谓烈火见真金,我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连二小姐对我的爱情。" 话到这里,宾客们发出惊叹之声,有人还噼里啪啦的鼓了掌。傲雪猛的听到了"爱情"二字,第一反应是面红耳赤,简直像是受了调戏,几乎羞愤起来,与此同时,她听见金玉郎又说出了下面这一句话:"所以,我今晚决定向连二小姐正式的求婚,也请诸位佳宾为我们做个见证,证明我们的结合并非出于礼教和家规的束缚,我们乃是因为爱情而自愿结合的夫妻。" 第20章 浪子 金玉郎此言一出,席上这些年轻的宾客像疯了一般,欢呼声爆发出来,几乎震动厅堂。而金玉郎绕过餐桌走向了傲雪,傲雪先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及至他走到她近前了,旁边有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她才恍恍惚惚的站了起来。那只手见缝插针的为她一拽椅子,让她有了余地转身面向金玉郎。而金玉郎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金丝绒方盒子,笑微微的向她单膝跪下,将那方盒子打开来向她一献。 这一副场面,是傲雪生平想都不曾想过的,没往自己身上想过,也没在别人那里见过,大厅里的欢呼声爆发出了个新高潮,以至于她只看见金玉郎的嘴唇在动,说的是什么,她全没听清。身旁那只手又伸过来推了她一下,她六神无主的扭头看了看,这才认出那是冯芝芳的手。冯芝芳笑出了一口白牙齿,和其余的年轻宾客们一样兴奋快活,小声的催促她:"玉郎跪着等你发话呢,你倒是答应一声呀。" 傲雪听到了"答应一声"四个字,下意识的向着金玉郎一点头。金玉郎当即从那小方盒子里取出一枚钻戒,扯过她的左手,将钻戒套上了她的无名指,然后又低了头,将嘴唇贴上她的手背一吻。 傲雪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能翻脸,自己这个时候翻脸,就等于是给脸不要脸,她甚至怀疑冯芝芳今天忽然这样热心的带着自己去剪头发烫头发,或许也是受了金玉郎的指使。可她此刻实在是羞得难当——向来对她不闻不问的未婚夫忽然爱了她,她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只是"难当"。硬从金玉郎手中抽回了手,她红着脸沉住了气,浪漫的招数她全不通,她只知道自己得稳定心神,不能慌里慌张的现出小家子气。 然而金玉郎不许她稳,重新拉起了她的手,他领着她走去主席,请她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她依言坐了,在来宾眼中,她走得稳当、坐得安然,气度是有的,而她的目光向前笼统的一扫,谁也没看清,唯独瞧见了金效坤在望着自己微笑。 他的脸色很坏,笑容也勉强,竟是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她的目光掠过了他,心中却是生出了一个念头:"往后和他就是一家人了……" 金玉郎宣布了开席,然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双手拿起了刀叉,他用胳膊肘一拐她的手臂,扭头凑到她跟前问:"达令,是不是很意外?" 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傲雪不好意思这样近的正视他,只含羞点了点头。而金玉郎冲着她笑了一声,手持刀叉切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牛排肉。一边用叉子将鲜红牛肉送进嘴里,他一边抬起头来。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忽然发现大厅门口多了两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一高一矮,是段人龙和段人凤。 双方遥遥的对视了,段人凤向他一挑眉毛,又一点头,然后转身便走,走了一步她回过头,见段人龙站着没动,便伸手拽了他一把,硬将他拽了走。 金玉郎收回目光,端起手旁的高脚杯。而段人龙被妹妹拽得踉跄了一步,他且走且又回了一次头,正好看到金玉郎面向前方众人,笑着一举酒杯。 厅内灯光辉煌,他的黑眼睛和白牙齿在反光,他的钻石领针与袖扣也在反光,他是如此的白皙夺目熠熠生辉,以至于这一晚段人龙对他的最后印象,便是一具矜贵的水晶玻璃人,全然不是先前土匪窝里那个傻吃闷睡的乖宝宝金二爷了。 段氏兄妹回了家。 一路上段人凤一直是不言语,段人龙心中纷乱,也不知道这话应该从何说起。及至到了家中,他终于对着妹妹出了声:"他妈的,咱们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段人凤在椅子上坐了,茶壶里有冷了的茶,她给自己倒了一杯。 段人龙又道:"明天我找那小子去!亏得今晚过去瞧了一眼,要不然再过几天,那小子能瞒着咱们把媳妇娶了!" 段人凤还是不说话,只抿了一口冷茶,又扭头啐出了一根茶叶梗。 她总不说话,段人龙便走到了她跟前:"明天咱们先把那二十万现款提出来,然后就问问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小子要是敢跟咱们耍花样,我就宰了他。" 段人凤站了起来:"不用你管。" 然后她转身往外走,段人龙盯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径直回了卧室,看样子是要直接睡觉去。这让段人龙有点惆怅,因为他们兄妹向来是同进同退,两人都从来没有过"不用你管"的时候。他当然也知道女孩子长大了,会有些不愿对外人道的心事,可他又总感觉妹妹与众不同,妹妹不是那样扭扭捏捏的小女子,妹妹就是将来恋爱结婚了,也照样还和他是一家人。 因为对兄妹感情是如此的笃定,所以段人龙惆怅得轻描淡写。一夜过后,他洗漱穿衣,正盘算着今天如何去找金玉郎算账,哪知外头院门一响,正是金玉郎自己送上了门来。 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结果发现妹妹也站在院子里。他是打定主意要为妹妹出头的,这时便对着金玉郎一招手:"你进来。" 金玉郎随着他进了堂屋,他显然也是看出了段人龙气色不善,所以察言观色的盯着他问:"怎么啦?" 段人龙就近靠着桌沿半站半坐了,开口之前,先将金玉郎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一笑:"行啊,小子,昨晚你那求婚的场面可不小啊!" 金玉郎一耸肩膀,摇了摇头:"那不算大。我只是不想多费心思,要不然还可以更大。" 段人龙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装什么傻?谁许你向别人求婚的?落难的时候抓住我妹妹不放,俩人成天连拉带抱的起腻,我他妈的说了一万遍男女有别,你俩听了全当放屁。结果现在刚回了家你就翻脸不认人,要跟别的娘们儿结婚了?那你把我妹妹往哪里放?"说到这里他一瞪眼睛:"我段人龙的妹子,是可以让你耍弄着玩的吗?" 金玉郎用力一挣,然而两人力量悬殊,他没挣开:"我没耍段人凤,是你不懂我的心事!我要是因为你们救了我就去向段人凤求婚,那我才真成混蛋了!" 段人龙提高了声音:"放你妈的屁!你他妈的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段人凤这时进了来,走到二人中间,伸手要把两个人分开:"哥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和他本来也没有任何关系。" 段人龙一手指头差点杵上了她的鼻子尖:"没关系你夜里搂着他睡觉?你当我睡着了不知道?" 段人凤一脚踹上了他的膝盖:"我什么时候搂着他睡觉了?" 此言一出,金玉郎转向了她:"段人凤,你搂着我也是应该!" 段人龙捏住了他的左耳朵:"我妹子一个黄花大姑娘,凭什么搂着你就是应该?你认我妹子做娘了?" 他手狠,拇指食指这么捏下去,疼得金玉郎狠狠一皱眉头,可他并不求饶,歪着脑袋红着眼睛,他这回谁也不看,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还说我傻,其实你们才傻。我当然得向连傲雪求婚,我不但向她求婚,我还要尽快和她结婚。金效坤杀我的那一天,她也在场!她也是我的仇人,我怎么可能还留她在娘家过逍遥日子?" 段人龙冷笑了一声:"也对,报不报仇的放一边,先睡她两觉再说。" 金玉郎扭头怒视了他,将耳朵扯了老长:"你少侮辱我!" 段人凤这时发了话:"哥你松手。" 段人龙当真松了手,金玉郎的左耳朵恢复了原形,段人凤沉了脸又道:"你们今天这一架,真是吵得莫名其妙。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想对谁坏就对谁坏,全凭我的高兴,你们若是因此就浮想联翩起来,那可真是无聊透顶。我还有一句话,就是我此生永不嫁人。这不是我对着你们说大话,这是我早就定下的主意,先前我懒怠说,但是如今看情形,我再不说,你们就要发生误会,那我只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了。" 话到这里,她望向了金玉郎:"早饭吃了吗?" 金玉郎抬手捂着左耳朵,摇了摇头:"没有。" "一起吃吧。" 金玉郎刚要点头,段人龙却是开了口:"他吃个屁,让他滚蛋!" 金玉郎瞪了他一眼,一转身就气冲冲的走了。 金玉郎走后,段人龙问妹妹:"你那不嫁人的话,是说着玩的,还是认真的?" 段人凤望着门外,沉默了一阵子,才回答道:"我只能说,我不敢嫁给金玉郎。" 段人龙冷笑一声:"不敢?你还怕他将来会打老婆不成?" 段人凤答道:"自从发现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傻之后,我就有点怕他了。" 然后她叹了口气:"你就当我这话是认真的吧,本来像我这样的人,也做不成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我一个人随心所欲的过一辈子,也许更好。" 段人龙听到这里,感觉自己是明白了——无论是金玉郎的意思,还是妹妹的意思,都明白了。只要妹妹自己愿意这么没名没份的跟着金玉郎胡混,只要妹妹自己不委屈,那他也可以无所谓。反正他们是浪子,只要能活得痛快,那就怎么着都行。 第21章 不懂 段人凤说不准自己对金玉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怕"。 单凭他这么个人,细骨头嫩肉的,再坏十倍她也不必怕,横竖她自己也不是好人,她要是再和她那哥哥双剑合璧,更是可以坏出水来。可是对于金玉郎,她确实是有点怕。 金玉郎早上气冲冲的走了,中午却又回了来。段人龙上午带着支票去银行兑钱去了,留下段人凤在家,他进门的时候,段人凤正坐在正房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一边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她单手托了头,另一只手向前垂下去,手指夹着半截香烟。忽见金玉郎快步进了大门,她没言语,只把香烟送到口中,轻轻的吸了一口。金玉郎离着老远就开始向她笑,于是她七窍生烟的也笑了,自己都觉着自己笑容缥缈,宛若雾中人。 等他连蹦带跳的到了跟前,她仰起脸问道:"怎么又来了?" 金玉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来?"说到这里,他扭过脸仔细端详了她,同时正了正脸色,做出了认真的样子:"我来看看你。" 段人凤依旧面对着前方:"看我做什么?" "看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段人凤一翘嘴角:"别听我哥胡说八道。难道异性之间就不能交朋友?我对你好了,就是想和你结婚?你放心吧,我不生气。" 金玉郎也转向了前方:"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不敢和你结婚。"他轻轻的笑了一声:"我的爱情不值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我是拿话敷衍你,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 段人凤看了他一眼,忽然把手中那半截香烟递向了他:"要吗?" 金玉郎接过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段人凤看他那个娴熟的姿势,忽然怀疑他是个老烟枪,可当初在土匪窝里时,她可一点也没看出他馋烟来。况且话说回来,他统共才活了二十一年,老又能老到哪里去? 她心中有问号,但是嘴上不言语。日久见人心,往后就知道了,她宁愿自己慢慢的看,要不然金玉郎若是今天拿了谎言打发她,将来真相大白了,她还要寒心。她段人凤是何等样人?她根本就不给他骗她的机会。 "我也猜到你饶不了你那个未婚妻。"她说:"但没想到,你会这样报复她。" 金玉郎连吸两口,低头将烟蒂摁熄在了台阶上:"过两天就和她正式结婚,不举行婚礼了,麻烦,直接旅行结婚。带着她出远门转一趟,然后回家。早就看她和我大哥不清不楚了,这回让他们朝夕相见,腻歪个痛快。" "然后你捡顶绿帽子戴?这是报复他们,还是成全他们?" 金玉郎俯身低头,从台阶石缝里捏起一只黑蚂蚁,放到了手背上,盯着这小黑东西爬行:"等着看吧,明着干,我不是他们的对手,那我就暗着来,横竖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是要杀我,我走投无路,只能是和他们干到底了。" 说到这里,他捏起那小黑蚂蚁,指头一搓将它搓了个四分五裂,然后站了起来:"我就是为了看你而来的,现在看完了,我就要走了。这一走,明天也许能来,也许不能来,说不准。你和段人龙好好的住在这里,他要是对你讲我的坏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听。他不懂我,你是懂我的,对不对?" 段人凤点头答应了,因为听他又说了孩子话,所以还忍不住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她也不懂他,之所以得了二十万还不走,也正是因为这一份"不懂"。 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金玉郎迈步走了,背影翩翩的。他和金效坤实在是有点像,都是颀长秀丽的身材,高而不壮,分明不是文人,但从头到脚,都有文气。段人凤伸手进裤兜去摸烟盒,摸的时候不看烟盒只看他,心里觉得他这个背影真是好看,可若说她纯是为了他好看而动了心,她又不甘承认——她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肤浅到这般地步。 金玉郎出了大门,上了门外的汽车。他原来也是用汽车夫的,自从死里逃生回了家之后,就不用了,因为信不过所有人。汽车夫倒是未必会在汽车里安放炸弹炸死他,不过时时刻刻跟着他,回头定然会去向金效坤报告,终究是个讨厌的眼线。发动汽车一打方向盘,他把汽车往胡同外的大街上开。初秋的天气没个准,热起来竟会是这样的热,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打开车窗,同时就见胡同口晃晃荡荡的走进来个高个子,正是段人龙。 段人龙是满载而归,双手十根手指头全当了差,每根指头都勾着一个网兜,低了头走得全神贯注,听见胡同里有汽车声响了,也只横着向旁挪了一步。金玉郎盯着他笑了,然而也不出声,只在汽车从他身旁驶过之时,忽然从车窗中伸出手去,让指尖拂过了他的臂膀。 段人龙如梦初醒似的一扭头,只赶上金玉郎半张含笑的面孔。他下意识的转身向着汽车屁股"哎"了一声,然而汽车不停,早在前头一拐弯,驶上大街去了。 段人龙回了家,见了妹妹,第一句话便是:"他又来了?" 段人凤的屁股似乎是长在了台阶上,她哥哥将要被双手的大包小裹坠成了长臂猿,她纹丝不动,只是旁观:"来了,说了几句闲话,又走了。" 段人龙咕哝道"看见他了",把双手的东西送进了堂屋里的方桌上:"记住今天这个日子,今天,咱们总算是脱干净了那身土匪皮,成了这北京城里的有钱人了。" 段人凤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回头望向了他:"钱取出来了?" 段人龙搓着通红的双手,把网兜里的大小什物一样一样往外拿:"取了,他对咱们还真是够诚实,说二十万就二十万,银行经理一瞧见那两张支票,二话没说,立刻就同意兑款,但是他那里也没有二十万的现款,求我通融两天。我想咱们现在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干脆就在交通银行立了个折子,让经理把那二十万存到折子里去了。妹,说吧,你想要什么?要什么买什么,反正发财了,不花白不花!" 段人凤重新转向了前方:"咱们晚上玩去,东西我不要,我只要快活。" 段人龙从网兜里拿出一只包着细纸的花旗橘子,低了头一边剥皮,一边问道:"玩,要不要带他一个?" 段人凤摇摇头:"算了吧,他恐怕没空,正忙着结婚呢。" 段人龙含着一瓣橘子,对着妹妹的背影一瞪眼睛:"求婚还不够劲儿,他还想结婚?" 段人凤再次回头,几乎将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哥,你别跟着掺合了好不好?我和他真的没什么!"然后她一伸手:"橘子给我一个!" 段人龙挑了个好的扔给她,看她像是要急眼,所以不言语了。不是他怕她,是他一共只有这么一个同胞手足,他爱她。 段氏兄妹在这边计划着如何快活,而金玉郎回到家里,先是去见了冯芝芳——昨晚回来得太晚了,今天又走得太早,他还没有向大嫂道辛苦。冯芝芳受了他的恳求,昨日不动声色的将连家傲雪修饰装扮了一番,让她在宴会上足以和他相配,这算是一份功劳,要不然朋友们看见他向个土头土脑的姑娘求婚,他金二爷的风流名声必定要受损。名声关系着他的身价,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游手好闲,唯一的事业便是活着,若是除去了他名下的财产不提,单他这人本身,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但如今不值钱,未必将来会永远没出息,他虽不是个力争上游的要强青年,但隐隐约约的,胸中还留存了一点志气,总感觉自己不会就这么一直胡混到死。 至少,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自保。 金家现在恢复了常态,白事的痕迹已经全被抹去,上下人等受了一场虚惊,如今也都有些慵懒。冯芝芳中午起床,这时晨妆鲜艳,正坐在屋子里吃早餐。见金玉郎来了,她心里倒是有几分欢喜:"你这是刚起来?还是已经在外面跑过半天了?"又对着桌上的面包火腿咖啡一抬下巴:"吃不吃?让春杏给你拿一份餐具去。" 金玉郎拉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了:"我吃过了,不用管我。"说着他拱手抱拳,郑重的一拜:"嫂子昨天为了我,没少劳心费力,我是来道谢的。" "不用你谢,我是你唯一的嫂子,家里又没别的长辈主事,你的亲事,本来就该归我操心。原来你对连二姑娘淡淡的,我看着其实也着急,就不提那些自由恋爱的话吧,只说这年轻轻的小两口儿,总应该情投意合,将来才能把日子过好。可你若就是不喜欢人家二姑娘,谁也没办法,而且还不能退亲,连家那个境况,咱们要是说了退亲的话,外人都得以为是咱家嫌贫爱富。再说你大哥第一个就不会同意,他常夸二姑娘好,说她嫁过来正好可以管束管束你。" 金玉郎笑道:"我做什么坏事了,还非得专门娶个太太来管着我?" 冯芝芳不理会他这闲话,自顾自的往下说:"如今你对二姑娘回心转意了,我心里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回好了,双方都是知根知底的,小两口自己又都乐意,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挑个好日子,就可以把事情办起来了。" 金玉郎含笑摇头:"俗。" 冯芝芳一瞪眼睛:"我怎么俗啦?" "还'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起来',闹哄哄的多没意思啊。大嫂,我有个主意,我想旅行结婚。现在人家都这么干,又浪漫又轻松。" 冯芝芳嗤笑了一声,刚想驳回,可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亲戚家里还真有两对年轻夫妇是这么干的,但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不对,新婚夫妇现在的确是都要旅行,可人家是先在家里举行了典礼,然后才走的。" "那不是真正的旅行结婚,那只能算是新婚度蜜月。"说到这里,他起身挪到了冯芝芳身旁,小声说道:"我们分头行事,你去运动大哥,我去运动傲雪,我有自信让傲雪听我的话,只要你能让大哥别捣乱就行。" 说这话时,他双目直视着冯芝芳,目光炯炯的,同时又有点眼巴巴,是个又胆大又心虚的大男孩子。冯芝芳被他盯得简直没了办法,又想小叔子这样信任依赖自己,眼巴巴的跑过来和自己说体己话,自己怎么忍心还摆着嫂子的身份,和他讲那些大道理? "那我试试吧。"她一边摇头一边笑语:"但是你别指望我,你大哥十有八九不会听我的话。" 第22章 婚礼前夕 金玉郎和嫂子谈话完毕,然后便说自己要找傲雪去,匆匆的起身离了开。他平时去哪里做什么,这家里的人——起码在表面上——都是不甚关注的,因为他是个令人省心的纨绔少爷,玩归玩闹归闹,但是从来不闯祸,前些天被土匪绑票算是意外,可这其实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他无非是倒霉而已,又不是他主动去招惹了土匪。 不惹事生非,吃喝玩乐花的也是他自己的钱,所以他猜测家里除了大哥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自己有兴趣。此刻溜达着离了冯芝芳的屋子,他刚出院门没有几步,迎面却是遇上了金效坤。立刻在路上站住了,他向着金效坤一笑:"大哥。" 金效坤看着弟弟,心中是五味杂陈。金玉郎死而复生,一方面是洗刷去了他那谋害亲弟的罪孽,让他洗心革面,可以重新做他的高尚绅士;可另一方面,金玉郎没死归没死,可他毕竟是对这个弟弟下过了杀手,而且还有个同谋名叫果刚毅,这场未遂的谋杀若是无人发现,倒也罢了,一旦有人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那么又将会是一场大乱。 而且,弟弟既是活下来了,那么弟弟手里的钱财,也就和他彻底没有关系了。债务像山一样的压迫着他,他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无论亲疏,全都是袖手旁观。 包括他的挚友兼学弟,无耻之徒果刚毅。 眼睛望着金玉郎,金效坤心中一瞬间涌出了无尽的感情和烦恼,金玉郎站在大太阳下冲着他笑,笑得双目弯弯,大黑眼珠子,黑得没了白眼仁,有点可怕,但煌煌的烈日阳光正照耀着他,足以证明他并非鬼魅,而只是个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傻小子。 这个傻小子,可不是真的傻,金效坤曾经开口向他借钱度过难关,结果傻小子乐呵呵的找出了一百多个理由回敬他,他借十万,傻小子至多能拿出一千。 "找你嫂子来了?"金效坤问他。 金玉郎一点头,"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微笑。金效坤被他这样笑眯眯的注视着,忍不住也皱着眉头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他答非所问:"我……我找嫂子帮点忙。" "帮什么忙?" "你问嫂子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不好意思了,忽然撒腿从金效坤身旁跑了过去,跑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抢着又嚷道:"大哥你问问嫂子!" 金效坤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望着弟弟的背影,弟弟真年轻,刚二十一岁,蹦跳着奔跑起来,姿势还带着孩子气,而他这个做大哥的,竟然曾经想要图财害命杀了他。金效坤越是思想,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转身走进院子里,他本是有事而来,然而被金玉郎这么一打岔,他若有所思的,反倒是心不在焉,几乎忘了来意。 冯芝芳还在房内慢慢的品咖啡,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光临。金效坤进了门,东看看西看看,手脚十分忙碌,以至于无暇去看她:"玉郎和你说什么了?我刚在外面遇见了他,他让我一定要来问问你。" 冯芝芳答道:"是结婚的事,他想要不办典礼,旅行结婚,可是怕你不同意,所以就托我来做说客。"然后她支使门口的丫头春杏:"去给大爷端杯热咖啡,别加糖。" 金效坤背对着她,向着窗外说话:"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他神神秘秘。就算他自己不着急,我这一趟来,也是想让你帮他张罗一番,毕竟他在京华饭店摆了那么大的场面求婚,不如趁热打铁,把这件大事办完,我们身为兄嫂,也算是完成了一项责任。往后……"他顿了顿:"他自己成了家,若是想要搬出去过一夫一妻的小日子,也可以。" 冯芝芳唯唯诺诺的答应着,脸上挂着一点笑容,心里并不希望小叔子搬走,小叔子一走,家中就只剩了她和丈夫,她是心怀鬼胎之人,禁不住和丈夫独处——尽管丈夫对她是日益冷淡,两人其实很少独处。 金效坤这时转过了身,望向了她:"下午又是出门玩去?" 冯芝芳抬手摸了摸头发:"表妹找我去打牌。"说到这里,她溜了丈夫一眼,又道:"玉郎的婚事,我会替他上心,你就放心吧。" 说完这话,她发现丈夫依然紧盯着自己,那个眼神难描难写,像是挑剔着她,也像是嫌恶着她,总而言之,目光不善。她有些抵挡不住,正要硬着头皮换个话题,幸而这时春杏端着咖啡进来了,而金效坤一见咖啡,倒像如梦初醒似的,说道:"不喝了,还有事。" 然后他便迈步走了,冯芝芳起身送他到了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不忠于婚姻,她在外偷了情,说不怕是假话,真要是事情闹穿了,金效坤一定饶不了她。当然也有一条更体面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她提出离婚,干脆和金效坤一刀两断,反正也没有孩子牵扯着她。然而果刚毅又不允许她这样做——果刚毅和她好,不过是为了玩,让他为了她和金效坤翻脸,那他是万万不肯的。 说来说去,遇到的男人全都是靠不住的货色,冯芝芳倚着门框站了,只感觉活着没意思。将春兰拿来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她振作精神,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门去。 出门见果刚毅那个狼心狗肺的坏爷们儿去! 冯芝芳虽然心里恋着情人,但并没有因此耽误了正事,翌日下午,她去了连家,向傲雪提说了旅行结婚的话。她深恐傲雪心里不愿意,可又面子薄不敢提出异议,所以把话讲得十分柔软松动,只说:"他爱追这个摩登潮流,是他的事,你不要管他,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不愿意,那就还是按照老礼来办,咱们不听他的。" 她没打算立刻得到回答,这毕竟是一桩人生大事,她得让人家姑娘好好斟酌,哪知傲雪垂了头答道:"昨天,他也对我说了这个话,我……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而且我家的情形,嫂子也是知道的,家里只我一个人,也没有长辈,所以……我就全听嫂子和大哥的安排吧。" 冯芝芳"哟"了一声,没想到傲雪这么好说话。而人家小两口既然是达成共识了,旁人还啰嗦什么?随着他们的意思就是了。 笑盈盈的望着傲雪,她换了话题,开始说起了玉郎——玉郎自从历了一场大险之后,真是脱胎换骨,变得懂事多了。往后再结了婚生了子,有责任压迫着他,他必定更能上进。傲雪一言不发不好,出言附和也不像话,只能是微微的陪着一点笑容,静静听着。其实她并不赞同旅行结婚这个做法,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哪有出去玩一趟就算结婚了的?可真要举办婚礼的话,那麻烦就多了,而她那点嫁妆抬到金宅去,也实在是经不起众人的检验。还有一节,便是她这些年坐吃山空,日益困窘,到了如今,竟然将要维持不下去,所以越早结婚,她越能保持住自己连二小姐的体面,真要是慢吞吞的拖到明年,自家不一定又是什么光景了。反正只会是越过越穷,绝不会往好里变。 所以,旅行结婚就旅行结婚,横竖现在流行这个,这么干不但不丢人,还格外透着一份文明解放,是桩美事。正好夫妻两个在旅途中独处,自己还能和金玉郎增进感情。昨晚金玉郎开汽车过来,载她出去吃大菜看跳舞,她暗暗观察着他,没挑出他的毛病来,可也没瞧出他哪里可爱,他像个会吃喝会谈笑的人偶,全无灵魂,这样的青年,拿来做知音伴侣是不大行,但用来当丈夫,是足够了。 冯芝芳从连家回去之后,向金玉郎报了喜。金效坤听了,也没有异议。如此又过了三天,连宅来了几个人,送来了傲雪的嫁妆。这嫁妆是十口箱子,不能算贫,但放在金宅,就还是显得寒素,幸而没有亲戚宾客过来品头论足。金玉郎托朋友到铁路局提前订下了两张去青岛的包厢票,金效坤也派人往各大报馆送去了消息。等到金玉郎和傲雪登车出发的那一天,二人的结婚启事就会出现在城内各大报章之上。 在出发前夜,傲雪那边,是有她那位大姐傲霜过来陪伴着她,金玉郎这边则是无需陪伴,他继续像野马一样的往外跑。自己开着汽车前往了八大胡同一带,他不是要往那温柔乡里钻,而是另有目的地。 他的目的地位于韩家潭,目的地的大门外挂着电灯招牌,上书"花国俱乐部"五个大字,俱乐部的本质,是家大赌场。在门口买了一百块钱的筹码,他晃晃荡荡的进了大厅,在正中央的大台子前,找到了段人凤。 第23章 临别 段人凤正在推牌九。 她新剪了头发,穿着衬衫马甲,短发上了发蜡,亮得反射灯光,看起来正是一位雌雄莫辨的小花花公子。手指搓着一张骨牌,她抬眼发现了桌旁人群里的金玉郎,而金玉郎接住了她这一眼,在人群中挤挤蹭蹭的挪到了她身旁去。 这几天他忙着筹划他那场旅行结婚,一直没有联系段氏兄妹,但这兄妹二人的所作所为,他一直留意着。这两位真是浪子中的浪子,简直浪得像是没了脑子,在得到了二十万的巨款之后,立刻就钻进赌场开始了豪赌。不过几天的工夫,他们就在北京城里有了一点名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只看他们挥金如土,于是有了传言,说他们其实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儿女,从小是放在外省养着的,长大之后才回了北京。 段人凤不理金玉郎,自顾自的推牌九,任凭他在身后干站着。如此直过了半个多小时,这一场赌局散了,她才拿着一盒子筹码,起身转向了他:"找我有事?" 金玉郎摇摇头:"没事,就是过来让你看看我。" 段人凤上下打量了他:"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连着好几天没见面了,我怕你和段人龙惦记我。段人龙呢?" 段人凤摇摇头:"不知道,这儿这么多间屋子,谁知道他钻哪儿玩去了。"然后她晃了晃手里那盒子筹码:"这里太吵,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段人凤在前头走,一边走,一边能感觉到金玉郎正紧跟着自己,亦步亦趋的,这一刻她忽然和傲雪有同感,感觉这个家伙似乎是没有灵魂——起码在此时此刻,他心无旁骛的跟着自己走,走得是如此的笃定,没有半点疑虑和思索,纵然有灵魂,那灵魂也是蛰伏昏睡着的。 他信任她,像赤子一样的信任着她。 她在赌场的柜台前将筹码换成现钞,他也跟着她交出筹码,换回了自己那一百块钱。然后两人出了俱乐部,走到胡同尽头,进了一家小番菜馆。两人在雅间里坐定了,段人凤没看菜牌子,直接让茶房上两杯咖啡。双手伸开来摁在桌面上,她仰头望了望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又向前仔细看了看金玉郎。金玉郎看了她这番举动,莫名其妙,也学着她抬头看了看电灯,随后问道:"怎么这样看我?" 雅间的门帘一动,是茶房用托盘送进来了两杯咖啡。金玉郎叫住了他,让他再给自己送一份大菜上来。等茶房答应着退出去了,段人凤端起咖啡杯,吹了吹热气:"你不是专程来请我看你的吗?正好这里灯光不错,我看得很清楚。" 随即她换了话题:"饿了?" 金玉郎一点头:"这几天忙死了,今天还没有吃饭。" 段人凤垂下眼皮:"忙着结婚?" 金玉郎再次点头:"对,旅行结婚,明天就走,去青岛住几天。旅行结婚最方便,上了火车就算夫妻。" 段人凤抿了一口热咖啡:"那恭喜你,只是你不早说,我现在预备贺礼也来不及了。" 金玉郎听出了她这语气不对劲,但是只装不知。目光落在她那端着咖啡杯的右手上,他见那手瘦秀,关节处微微泛白,冰肌玉骨的没血色。他感觉这手很美,美到像是假的,以至于他看得出了神。段人凤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望了过去。他眼中的光芒微微一跳,两人对视了,他向她一笑:"你女扮男装,也挺好看。" 段人凤似笑非笑的移开了目光:"我怎么感觉你是话里有话?" "我没有。" "那我往后就总打扮成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儿,如何?" 金玉郎笑了:"我同意。" "你是故意想害我嫁不出去吧?" 金玉郎还是笑,一边笑,一边向着她重重的一点头。段人凤蹙起眉毛,倒是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坏?" "我不是坏。"他含笑回答:"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我对你,真的不是坏。" 茶房这时送上了大菜,金玉郎拿起刀叉开始切牛肉,切下一块叉起来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了盘子里。段人凤问道:"不合胃口?" 金玉郎摇摇头:"这牛排煎得太老,硬,夜里吃了不好消化,要闹肚子疼。我喝点热汤算了。"然后他低头开始喝汤,表情有点哀怨,哀怨了没有半分钟,他一抬头,压低声音说道:"等我回来了,我就要做点正事了。" "什么正事?在家打老婆解恨?我想你应该不敢和你哥闹。" 金玉郎立刻变脸,把勺子往汤碗里一掷,然后冷着脸向后一靠。段人凤继续搅着杯中咖啡,不理他,眼角余光飞出去,她瞥见他向自己一瞄一瞄,心中便是暗笑起来。 双方僵持片刻,不分胜负,金玉郎不瞄她了,改为直视。段人凤又冷了他一会儿,末了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抬头向他说了话:"再不喝,汤也要冷了。" 然后她感觉金玉郎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低头连着喝了几大口热汤,他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有了笑意:"你去过青岛吗?" "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你别看我天天闲着没事做,其实我没出过什么远门,好像哪儿都没去过。这回我先过去看一看,是不是真有别人说的那么好玩。如果真是好,下次咱们三个去。" 段人凤向前探身,凑到他近前,把声音放到了极轻:"我看你还是不要逞强报仇了,趁着现在命在钱在,你远远的离了你大哥,自己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那我就白让他杀了?" "可我实在是看不出你有报仇的本事。" 金玉郎忽然又变了脸,咬牙切齿的告诉她:"你瞎。" 段人凤向后坐了回去,她不和金玉郎一般见识,挨了骂也不恼,只是暗暗的纳罕,就感觉这人在自己面前,是玻璃一样的通体透彻,他把他的思想和情绪一股脑儿的全亮给了她,明的暗的好的坏的,和盘托出,毫无掩饰。对她信任到了这个程度,他的信任就不那么像信任了,更像是他看透了她、把她吃定了。 金玉郎低头又喝了几口汤,然后叫来茶房结账。等他和段人凤走出馆子大门了,他才低声说道:"你今天总是拿话堵我,我有点生气,也没有吃饱。" 段人凤转身面向了他:"我也没说你什么,你怎么就那么爱生气?你对别人也这样?" "你看你还说我。我明天就要上火车出远门了,你别让我带着气走好不好?" "明天和新婚夫人乘火车去旅行,乐还乐不过来,哪里还有气?气早散了。" 金玉郎轻轻叹了一声:"原来我和你不熟,你对我比谁都好,现在我对你无所保留了,你反而又不相信我了,还拿话损我。"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后方不远处亮着花国俱乐部的招牌,招牌下面停着一溜汽车,其中有一辆就是他的。 看过汽车之后,他转向了段人凤,明显是有点疲惫:"我要走了,你也告诉段人龙一声,告诉他我明天出远门,过个十天半月就回来,让他也别惦记我。" 段人凤听了他这一番自我感觉良好的诚恳话语,登时有点自惭形秽,自己方才对他甩出去的那几句酸话,想想也是分外的不上台面。这是个天真赤子,对待这样的赤子就不能玩那话里藏刀的把戏了,对着他话里藏刀,越是赢,越是显得无聊无耻。 抬手搭上他的腕子,她用力的握了一下:"我知道,你也多保重。" 金玉郎垂下头,慢慢的抬起了那只手。段人凤还没有把手收回去,依旧攥着他的腕子,于是他用另一只手覆了她的手背,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他摸清了她的节节指骨。她掌握着他,他也掌握了她。很奇异的,他感到了安心,像是个法力无边的小孩子,满世界里扒拉着挑了个遍,最后给自己挑了一户好男女做父母,从此终身有靠,胸中没有行遍千山终得落脚后的酸楚,而单只是怡然的舒服。 真的是舒服。他第一眼看清段人凤时,就感觉她长得太顺眼,眉目都清秀清冷得妙,及至第二眼瞧见了段人龙,他几乎要没心没肺的笑起来:原来段人凤变成了男人也是一样的好。想起当初的段人凤,看着眼前的段人凤,他忽然甩开她的手,上前一步抱住她,左右晃了晃。 段人凤不假思索的把他推了开,推开之后望向他,却又没从他眼中找出什么变幻波澜,他显然只是无端的高兴起来,那一抱也是他对她撒欢。如今被她推了开,他也没恼。转身向着俱乐部大门走了几步,他回头对她挥手告别,她笔直站着,不回应,而他继续走到汽车旁,一手拉开车门,他再次向她挥手。 这回,她举了手也在空中招了招。路灯下的金玉郎笑了,一边笑一边上了汽车。发动汽车驶向金宅,他一路嘘溜溜的吹口哨玩,因为心里高兴。在大部分时间里,只要他看起来高兴,那就真是高兴。 第24章 新婚旅途 金玉郎回到家中,好睡了一夜。 金效坤身为长兄,照理说,这时应该把这唯一的弟弟叫到跟前,拿那成家立业的大道理将他训导一番。然而金效坤现在没那个闲心——自从金老爷子驾鹤西归之后,他一直活得焦头烂额,总是什么闲心都没有,连太太偷人他都装聋作哑的不管,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结婚? 再说他心怀鬼胎,也不愿单独的和弟弟会面。 独自坐在书房里,他想着金家的前途,想着二姑娘要来了,隐隐的又也有一点愉快,虽然二姑娘只不过是他的弟媳,但只要金玉郎结婚之后不和他分家,那么她就也将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和他是一家的人。 他并未对傲雪寄予重望,女流之辈,再高明也是有限,高明不出家宅的大门去,但是应该总比太太和弟弟强。家里多了个知道过日子的二姑娘,会让他感觉家中也有明白人,自己不全是为了一家子和他离心离德的糊涂虫操心卖命。 一夜过后,金宅全体起了个大早。 冯芝芳素日晚睡晚起,不到中午不起床,但是今天小叔子结婚,是个大日子,而她其实是个好热闹的,即便那热闹不是她的,她也愿意跟着张罗。今日她和窗外的乌鸦一起起床,梳妆完毕后便直奔了金玉郎的院子。金玉郎也醒了,睡眼惺忪的坐着发呆,被她急三火四的催促了一场,才慢慢的有了精神,算是彻底醒透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由他张罗,他只要乖乖听话就是。到了日上三竿之时,金宅汽车载着他和金效坤夫妇出发,前去连宅接了傲雪,然后开往火车站。火车站那边也早有大队人马等待,全是金家兄弟的朋友,其中大部分都是摩登男女,为着金玉郎而来。金玉郎在金效坤眼里是一分钱不值,在傲雪眼里的价值也比一分钱多不许多,可除了这二位之外,旁人——尤其是年轻的小姐们——看金玉郎可是如同看花朵一般。 花朵一般的、而且又年轻又阔绰的金玉郎结了婚,小姐们纵然不含醋意,那也要过来瞻仰一下新娘子的容颜。瞻仰完毕之后,小姐们都没什么闲话可讲,因为新娘子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果然也是个美人。 车上车下乱哄哄的闹了一阵,及至火车开动,月台上的男女们抽出手帕,向着金玉郎所在的包厢窗口狂摇了一阵,效仿电影里的西洋人,将这一场送站进行到底。金玉郎起初伏在窗口,也向他们挥手不止,及至火车开出得远了,他缩回脑袋关了车窗,回头望向了傲雪。 傲雪穿着一身淡红旗袍,坐在小桌子前,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抬起头,怀着好意,向他微微一笑。 他回敬了她一个哈欠,然后脱了西装上衣往她怀里一扔,说道:"早上起了个大早,困了。" 说完这话,他一头倒在靠墙的卧铺上,开始睡大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因为他陷入了个噩梦中不能清醒。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死里逃生的那一夜,然而梦里的他并没有现实中的好运气,他莫名其妙的和段人凤走散了,身边只剩了个段人龙。头顶上方有炮弹呼啸飞过,他在梦中只觉得自己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而段人龙一次次甩开他的手,分明是嫌他累赘,要丢了他。他急死了也吓死了,心里想着段人凤对自己更好,段人凤在的话,一定不会不管自己,然而随他怎么东张西望的寻觅,周围就是没有段人凤。 他在梦里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场景变了,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山上,看到了山下的金效坤和傲雪。傲雪穿得鲜艳,新娘子似的,和金效坤并肩站着等待,似是在等他的死讯,他一死,她就和金效坤结婚。他又恨又怕,扭头一看,却发现段人龙也消失了,心中登时一急,竟是急得胸中有了痛楚,整个人也痉挛似的猛的一哆嗦。 紧接着,他醒了,眼前灯光明亮,一张脸背着灯光凑近了看他,那脸粉面朱唇的,正是傲雪。傲雪和他简直就是不熟,所以方才看他在床上梦魇了似的呻吟,还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看他像是要在梦中嚷出来了,这才过来把他推了醒:"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她说这话时,还是怀着一片好心——自从登了火车,她就做好了准备,要做个贤妻良母,不管金玉郎是好是坏,反正她连家的姑娘嫁出去,一定要是贤良的。况且金玉郎也不坏,自己大不了以个姐姐自居,处处容让着他就是了。 然而金玉郎大汗淋漓的欠身抬头,不言语,只是皱着眉头看她,眼神竟是又惊又怒。 傲雪以为他是睡糊涂了,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有点进退两难,单手攥着一条手帕,她既感觉自己应该给他擦擦汗,又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幸而金玉郎自己坐了起来,下床走到窗边,弯腰向外望了望:"我睡了这么久?" 窗外暮色苍茫,掠过去的都是荒野景色,车窗玻璃成了镜子,映着近处的他和远处的傲雪。有的人是可以常年戴着假面具在世间周旋的,他不行,他也很会装模作样,但他的伪装不能持久,常常是装着装着,就又烦又倦的装不下去了。 所以段人凤对他的评价还不能算错,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天真的赤子。 傲雪觉察出了他的冷淡,但是又不敢太笃定,因为有些欠缺家教的混小子就是这样的不懂人情礼数,对待一切都是随心所欲,当众犯困时可以对着人张嘴打哈欠。不过金玉郎应该还不至于糟糕到"欠缺家教"的地步——但是也难说,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的小公馆里、由个姨太太抚养成人的,和金效坤不是一路人。 这时,金玉郎拿起窗前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了。微微的振作了一点精神,他回头望向傲雪。眼前的傲雪和梦中的傲雪合为一体,让他受到了一点微妙的刺激。这点刺激让他向她露出牙齿,粲然一笑:"天都要黑了,你饿不饿?" 傲雪立在床边,垂头答道:"还好,坐了一天没活动,倒是不觉得饿。" 金玉郎迈步走到了包厢门前,又回头向她一伸手:"那我们到餐车去,活动活动,顺便把晚饭吃了。" 他是下意识的想要拉着傲雪的手出门,先前对待女朋友时,他向来会是这样的亲热。可等傲雪当真把手伸过来时,他的目光扫过她那腕子,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不可抑制的厌恶,以至于他忽然收回手去拉开了门,逃似的一步迈了出去:"走哇,过会儿人一多,餐车上可就没位子了。" 傲雪很看不惯他这着急忙慌只知道吃的劲儿,不过没关系,即便他真是只知道吃,也不算大毛病。从从容容的跟着他走了出去,她随他走到车厢尽头,进了相连的餐车。餐车灯光明亮,靠两侧摆了桌椅,桌子上全铺着洁白桌布,瞧着比一般的番菜馆还洁净体面。疏疏落落的也坐了几桌客人,金玉郎在前头大步走,她在后头跟着,在经过一桌旅客之时,她微垂着头,目光扫过迎面一人,就见那人是个西装革履的大个子,斜叼着雪茄,歪靠在座椅上,虽然行头摩登,然而毫无斯文气息。傲雪感觉这人有点面熟,然而一时想不起是谁,也就和这人擦身而过、不想了。 等到她和金玉郎隔着桌子相对坐下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在心中自问:"是不是那个果团长?" 与此同时,果刚毅回过头向傲雪这边张望了一眼。他单方面的认得金玉郎,通过金玉郎,他确定了方才经过自己的女郎便是上回见过面的连二姑娘。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他想,连二姑娘原本只是个"挺好"的姑娘,可如今这么一烫头发一换衣裳,竟是摇身一变,成了个绝代佳人。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他只看到了傲雪伸出的半条胳膊,以及大半个金玉郎。在他眼里,金玉郎等于可望不可及的二十万——活着是金玉郎,死了就是二十万。 "唉。"他叼着雪茄,惆怅的七窍生烟:"那小子的命是真大,反正比我的财运大。" 果刚毅颇想半夜摸到金玉郎跟前,将其掐死,然后回北京向金效坤报喜兼报丧,顺便把属于自己的二十万要回来。然而这事操作起来难度太大,而且午夜过后天亮之前,火车便到达了济南站,他有军务在身,只得带着随从下火车去了。 对于这一夜,傲雪也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包厢内安放着两副卧铺,她和金玉郎各睡一床,金玉郎真是能睡,一整夜连身都不翻。她起初怕他跑到她的床上动手动脚——真动手动脚了,她也没理由反抗,毕竟他们已经是夫妻。然而防了大半夜,她发现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到了翌日,金玉郎还是睡,傲雪先前也没坐过火车出远门,如今生平第一次坐,便是一坐一天,真是坐了个够。而新婚丈夫睡得像婴儿一样,且不必像婴儿一样按时吃奶,一睡睡个没完没了,也不管她饿不饿。她熬到中午,实在忍耐不住,只得自己去了餐车。草草吃了一顿午饭之后,她心里有了气,可在旅途中睡觉也不能算作是恶行,所以她思来想去的,认为自己还是不能因此去和丈夫怄气。 于是她只好是继续的坐。幸而赶在她原地坐化之前,火车终于抵达了青岛,那金玉郎蓬头垢面的坐起来,半闭着眼睛还没醒透,她板着脸坐在窗前,懒怠看他,更不理他。 第25章 良人 傲雪算是见识到了钱的好处。 他们在青岛住的是最豪华的外国饭店,在那里下榻的宾客,不是西洋政要就是白俄富豪。她和金玉郎住进了一幢西式大楼的四楼客房,客房里外三间屋子,大玻璃门通着宽阔露台,站在露台上,可以遥遥的望见大海。现在已经入秋,不是下海戏水的黄金季节,但是正午时分还够热,起码是比北京热些,海滩上还是常有西洋男女露着肉走来走去,总而言之,他们来得不算太晚,还是好时节。 傲雪平时不爱玩,没那个闲钱,也没玩过,不知道怎么玩。可她终究是青春年少,如今到了这全新的地方来,受了这狂欢气氛的感染,也像是成了个新人。只可惜他们到达得太晚了些,今天是哪里也去不成了,只能是等待着吃完晚饭安歇了。 独自站在露台上,她眺望着远方,看着是气定神闲,其实心中暗暗的很慌。玻璃门后的卧室,其实也就是她和金玉郎的洞房。先前在火车包厢里,四周都是薄薄的板壁,门外便是客来客往,两人又是不熟,当然互相都只能是以礼相待。可今晚不同了,今晚他们脚落实地,以着新婚夫妻的身份,住进同一间客房了。 玻璃门半开着,她竖着耳朵,能听见金玉郎在房内忙忙碌碌。饭店里的听差早把他们的行李送进了大立柜里,他这时开柜门关柜门,定然是在取常用的什物。傲雪在进门之时,有点不好意思面对他,所以和他保持了距离,他忙他的,她不闻不问。僵持似的等到了现在,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大玻璃门,她看见房内灯火通明,双人铜床上被金玉郎倒满了零碎衣物,而他夹着一团睡衣似的绸缎玩意儿,正走出门去奔了浴室。 傲雪见了此情此景,依旧是心慌,洞房花烛夜之前的沐浴,因为是如此的含义无限,所以竟比那真正的夫妇之礼更令人羞。不但羞,更有怕,她恨不得夺路而逃,可心中另有一个理智声音发号施令,催着她转身走回房内,关了露台门窗。手脚闲着没地方放,坐在床边等待也不像话,于是她给自己找了点活计,弯了腰收拾床上那些大小的衣物,衣物都是金玉郎从皮箱里大捧的抱出来扔到床上的,汗衫内裤袜子应有尽有,她一件一件的抖开叠好,红晕从面颊一路染开来,染得耳梢都是滚热粉红。 浴室房门一开,是金玉郎走了出来。傲雪猛地直起身,手里还攥着一双袜子,然而金玉郎并没有走过来,隔着墙壁问她:"茶房送饭进来没有?" 她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没有。" 他"噢"了一声:"我方才叫了两客晚饭,送得是够慢的。" 傲雪一听这话,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一点也不饿。而还未等她再回应,外头门铃响起,正是茶房推着餐车到来。 这外国饭店里的一切都是洋派的,茶房也是衬衫笔挺戴着领结,动作彬彬有礼。傲雪缓步走出之时,就见茶房已经轻手轻脚的在大餐桌上摆好了饭菜,正推了餐车往外退。而大餐桌旁站着个湿淋淋的人,正是金玉郎。 金玉郎的头发没有擦好,平素一丝不苟的短发垂下来,刘海发梢还在滴水。胡乱裹着一件蓝色浴袍,他那腰带系得松松垮垮,足以让傲雪瞧出他里头是一丝不挂。抬头看了傲雪一眼,他自己先坐下了:"来啊,吃。" 傲雪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了。桌上摆得琳琅满目,算得上是一顿西式的盛宴,一样一样,她都叫不上名字来,心中便是先想自己这位丈夫旁的不会,在享受这方面倒是精通得很,随即她又为丈夫辩护起来:今晚是什么日子?两人本来就该安安生生的享受一顿盛宴。 忽然伸到面前的酒瓶口吓了她一跳,她抬头望着金玉郎,就听他问自己:"葡萄酒,喝不喝?" 她连忙低头,找到了手边的高脚大玻璃杯,将杯子举起来凑到瓶口,她说道:"我……少喝一点吧。" 金玉郎咕咚咕咚给她倒了大半杯,然后收回酒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向她一举,他说:"干杯。" 然后不等傲雪和他碰杯,他已经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抄起刀叉,他开始切牛排,牛排煎得半生不熟,切开来内里还是鲜红的,血水流了一盘子。他叉起一大块牛肉送进嘴里奋力咀嚼,嚼够了转身一低头,将一口肉渣滓吐到了旁边的空碗里,抬头看着目瞪口呆的傲雪,他说:"我肠胃不好,晚上不敢吃大餐,怕不消化,只能是尝尝味道。" 然后他双脚一蹭脱了拖鞋,在大椅子上盘起了腿,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牛肉,一边咀嚼一边环顾房内的陈设,摇头晃脑的,竟是个心旷神怡的模样。把这一口肉渣滓也吐掉之后,他端起一小碗西米布丁,送到嘴边"刺溜"一吸,吸功卓绝,竟然一口吸入了整小碗的布丁。这回他没有再吐,一边将布丁咽下,他一边腾出手来,挠了挠脚背。 傲雪不知道金玉郎私底下竟是这般模样,她活到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人——这也能叫人?这竟会是个在现代社会里成长起来的人?家里的狗也比他更有规矩些,这是个野人吧? 她早就知道金玉郎不成器,结婚之前也曾做过设想,设想他会是如何的惫懒浪荡,也设想过自己要如何的规劝他,又要如何的宽容他。结果想来想去,她万没想到他的问题不是惫懒浪荡,他的问题是恶心人! 双手握着刀叉打着哆嗦,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毕竟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作为新娘子,是不是不应该为了丈夫的吃相而翻脸? 这时,金玉郎俯下身去,开始叮叮当当的喝汤。汤是温热的鸡茸鲍鱼汤,正适合他虚弱的肠胃。他呼噜呼噜的吸溜着喝,喝了几口之后一抬头,他舔着汤勺,向着傲雪一笑。 一路上他都没对她笑过,如今算是婚后他第一次笑,笑过之后,他开了口:"吃啊,这家饭店的西餐很有名的。" 傲雪硬着脖子,微微的一点头:"看出来了,你吃得很有兴致。" 金玉郎睁大了眼睛,做了个疑惑表情:"你没兴致吗?" 傲雪放下了刀叉,勉强维持了平静神情:"我还不大觉得饿,只是有些累。" 金玉郎低头看了看桌上饭菜:"你是不是吃不惯这些?"他站起来,端起了一盘番茄鸡丝焗饭:"那你尝尝这个,这和中餐差不多,应该合你的胃口。"说着他从汤碗里抄起了自己的勺子,舀起一勺子焗饭就杵向了傲雪的嘴。焗饭里头夹着融化了的奶酪,那奶酪牵牵扯扯的拉出长丝,盛放在他那汤汁淋漓的勺子里,看着简直令人心惊。傲雪吓得一扭头躲了开,眼看着那勺子追着自己又来了,慌忙举手又是一挡:"我不吃。" 那勺子他刚舔过,而她因为心里嫌他,所以真是宁可饿着也不能吃。金玉郎被她挡得勺子一晃,一勺子热饭全撒在了她的旗袍襟上。她"哎呀"一声,站了起来,用餐巾掸了掸衣襟上的饭粒,她正要说他几句,哪知道桌上"咚"的一响,是他将勺子狠狠掼向了餐桌。 "要是看不上我,就别嫁我!"她抬起头,就见他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正是个目露凶光的模样。而金玉郎端起汤碗又往桌子中央一摔:"我娶你是做太太的,不是娶了个祖宗给我脸色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汤碗摔进了一大盘冷菜里,汤汁飞溅的摔出了一声巨响,配着金玉郎的怒吼,震得傲雪一时间呆了住。而金玉郎气冲冲的绕过餐桌冲进卧室,"咣当"一声摔上房门。片刻之后,他穿戴整齐又冲了出来,头也不回的推门走了。 傲雪依然呆站在桌旁,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挨了新婚丈夫的骂,而在这个洞房花烛夜里,自己的丈夫也刚刚负气走了。 紧接着,她又想起来,金玉郎在临走之前,对自己骂的最后一句话是"给脸不要脸"。 热血一阵阵的轰上了头脸,她从小就是个自重的孩子,在父母跟前都没受过一句重话,长大之后更是活得又厉害又矜贵,尽管家里穷了,可谁又敢低看她半眼?一路铮铮的活了十九年,结果在这新婚夜里,她被丈夫骂成了"给脸不要脸"。 她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想追出去揪住金玉郎问个明白,然而转念一想又不能。这是饭店,左邻右舍都住着人,那金玉郎又像个不通人性的野兽似的,两人真在外面吵起来了,他可以不在乎,她却丢不起那个人,这里距离北京千里迢迢,她想要负气回娘家也不能够。 她靠墙站了,弯下腰去大口的喘气,喘着喘着,就喘成了无声的抽泣。果然是嫁错了,她想,原来一切都早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没有谬误,没有侥幸,金玉郎果然不是良人,她果然是嫁错了! 第26章 致你和龙 在傲雪关起门来闷声痛哭之时,金玉郎已经跑到了两条大街外,在临近海滩的一间旅馆内开了房间。 这房间可远远比不上那外国饭店里的高级套房,统共只有一间屋子,楼下是闹哄哄的夜市,外国水兵成群结队的喧闹而过,队伍里夹着白俄妓女和本地流莺,卖夜宵和水果的摊子挂着电灯,天亮之前都不会散。金玉郎趴着窗台向外看,心里很轻松,像是刚从一滩泥涂之中逃了出来,不但成功的逃了,而且还沐浴更衣,从头到脚一派清爽相,痛快! 回想起自己在傲雪面前的所作所为,他忍不住嘿嘿的笑,得意非凡,感觉自己干得漂亮。本来他可以和金效坤相安无事,可以和对方做一辈子的和气兄弟,也可以和傲雪做一辈子马马虎虎的夫妻,然而他和她竟然心如蛇蝎。他都愿意耐下性子敷衍他们了,他和她却先下手为强,要对他赶尽杀绝。 既是动了杀心,也下过了杀手,那么一击未中,必定后头还预备着第二击。金玉郎仰起头望着星空,忽然感觉自己孤单幼稚,还是个孩子,并且是小孩子。 小孩子在家门口受了欺负,当然是要哇哇大哭的跑回家中,找父母来帮自己出头。可惜他的家里已经没了父母,于是他只能另找新的保护人,而他喜欢他的新保护人。一想到那对古怪不羁的兄妹,他就忍不住又要微笑。 夜风里有海水微咸的气味,让他有些兴奋,他彻底把傲雪忘记了,只盼着第二天的太阳快些升起,自己来都来了,不能不在青岛好好的玩上几天。 一夜过后,金玉郎下了楼,在楼下餐厅里吃了一顿很舒服的早餐,然后出门沿着大街向前走,走到半路,他发现了一家邮局。邮局出售邮票信封兼明信片,明信片挺精致,印的全是青岛各处风光。他心中一动,拐进去买了一张,然后从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在邮局的柜台一角俯下身,将明信片翻了过来写字。 明信片背面也印着风景的线条画,空余之处隐约有浅淡横线,那才是留字的处所。他在第一行顶格写下"致你和——" 明信片是写给段人凤的,"和"的后头应该跟着"段人龙"三字,然而横线的长度有限,容不下段人龙横躺,他只好做出取舍,写道:致你和龙。 然后另起一行,他继续写:我已到达青岛,也许明日会上崂山。玉郎上。 将明信片投进邮局门外的邮筒里,他在路旁叫了一辆三轮车,坐着四处游览了一圈,下午去了海滩——还是热,太阳晒得他发昏。于是他早早的回了旅馆。如此又过了一夜,他起了个早,真往崂山去了。 他在崂山住了三四天,在这期间,他的明信片也已经抵达了段人凤眼前。 金玉郎在崂山里过清心寡欲的恬淡生活,段人凤这些天却是活得热闹,她爹那吃喝嫖赌四样长技,她除了不便去嫖之外,其余全施展了个痛快。这天中午她接到了金玉郎的明信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心中也说不出是有什么感想。段人龙见了,也走过来拿过明信片看了看——刚看到第一行字,他就嗤笑了一声:"龙?叫得够亲的。" 读完第二行字,他把明信片往桌上一丢:"没话找话。" 段人凤扫了那明信片一眼,想要把它收起来,可是当着哥哥的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出手:"也可能他就是实话实说。" 段人龙靠桌站着,拿起明信片又看了看。从来没谁这么亲密的叫过他"龙",金玉郎是第一个。若是旁人忽然凑过来唤他一声"龙",他会厌恶的骇笑起来,不过金玉郎总像是与众不同,无论他是和自家妹妹互相搂着睡觉,还是他唤自己龙,仿佛都有其合理性,不是特别的荒谬。 兄妹二人不再谈论这张明信片,结果第二天,新明信片又到,这回的明信片上印着崂山风光,背后还是金玉郎的笔迹:致你和龙,我上崂山了。玉郎上。 第三天,段人凤收到了一封特别快信,信封里装着一张照片和一张信笺,照片是金玉郎独坐在一间屋子里,单手将咖啡杯端到嘴边,同时似笑非笑的望着前方。信笺上面写着疏疏两行字,开头还是"致你和龙",结尾还是"玉郎上"。 段人凤看了照片和信,简直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金玉郎这么暗送秋波似的接连来信,是何用意。而段人龙拿着照片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他是一个人?" 段人凤立刻望向了他。 他把照片递了过来,段人凤接过照片细看,就见金玉郎似是迎窗而坐,身后便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客房,客房里的摆设一目了然,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一张靠了墙的单人床,床上扔着一件西装上衣和一顶草帽,而金玉郎身旁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碟子方糖和一支搅咖啡的小银匙,也并没有第二个人的饮具。 段人凤面无表情,然而目光如炬,快将这张照片看得起火。末了把照片随手一放,她也似笑非笑的一撇嘴:"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反正他根本就没打算认真结婚。" 段人龙伸手遥遥一指她的鼻尖:"我就知道你没死心。" 段人凤指了回去:"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思。" 段人龙再次指她:"我是不懂你的心思,我只知道你是看上那小子了。" 段人凤双手一起指他:"不是那么回事。" 段人龙背了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段人凤下意识的也背过了双手:"我就是觉得他这人有意思,不行吗?" 兄妹二人以着相同姿态对视了片刻,末了段人龙歪了脑袋一笑:"行,我也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 段人凤垂下眼皮,慢条斯理的问道:"哥,你说他到底能有多坏?" 段人龙吸了一口气,看架势像是要长篇大论,然而最后还是欲言又止的摇了摇头:"你问我他有多傻,那我知道;你说他有多坏,我可就不知道了。" 段人凤不再多问,背地里把金玉郎邮寄来的照片和明信片全收到了一起。傻?她冷笑一声,他才不傻,这几张明信片和一张照片,比什么自白都有更有力。 当然,他即便不做这一番自白,她也知道他不爱那个什么连二姑娘。他的心是在他们这一边的,这说起来也是奇怪,他好像是第一眼见了她,就不怕。不但不怕,甚至还欣欣然的,对她仿佛是一见如故,也仿佛是久别重逢。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或许只能解释为前世尚有情缘未了,捱到今生,终又相见。 段氏兄妹没有再得新信,因为金玉郎在崂山过得挺快乐,一快乐,就把他们两个也暂时忘了。 这几天的天气也是特别的好,温度略降了些,正是秋高气爽。他白天四处的游玩,累得减了好几斤分量,游玩途中还结识了一位小姐,该小姐是随着同学上山来的,对他颇有几分情意,他看出来了,然而不把人家往心里放。他像是还没有成长到"好色"的阶段,平时交女朋友也不过是效仿旁人、有样学样。 他甚至不大有情欲,没为谁魂牵梦绕过,也从来不曾燃过焚身爱火。 在崂山住了四天,他下了山,没急着去见傲雪,而是在汽车行里租了一辆汽车,自己开车在青岛市区里又玩了一天。翌日下午,他睡足了也吃饱了,这才相当不情愿的回了饭店。 他做好了和傲雪再吵一架的准备,然而傲雪见他回来了,只是冷冰冰,并没有和他算总账的意思。 这些天,傲雪坐在这几间客房里,一步不曾往外走。走不成,金玉郎把钱包带走了,她手头一分钱都没有,除非是摘了身上的首饰拿去当铺变卖。幸而一日三餐的账可以记在房费里头,否则她非活活饿死不可。在最初的暴怒过后,她渐渐冷静下来,决定先咽下这一口恶气,等金玉郎把自己带回北京了,自己再杀个回马枪,和这小畜生细细的计较一回。人活一世,她即便不能活得顶天立地,至少也得昂首挺胸。姑娘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少奶奶,少不得要受点气,比不得在娘家逍遥自在,这个道理她懂,可丈夫若实在是不成个人,那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由着混蛋丈夫将自己活活揉搓死! 她坐在外头客厅里的沙发椅上,低头读着一份报纸,对金玉郎视而不见。而金玉郎围着她走了两圈,忽然手扶膝盖在她身旁蹲下了,伸了脑袋凑近了细看她。 她板着脸,转身一躲。 金玉郎"嘿"的一笑,跟着她转,又转到了她跟前。他的呼吸简直快要扑上她的面颊,于是她将报纸"唰啦"的一折,站起身背对了他:"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走去了天涯海角,我们此生无缘再见了呢!" 第27章 魔王 傲雪气死气活了这些天,但是并没有气成个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依旧是整整齐齐的梳了头擦了粉,周身上下一丝不乱。这不是她硬着头皮强装出来的,她自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长大之后成的也就是这样的人。既是气了,那就去找解气的法子,披头散发涕泪横流有什么用?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然而金玉郎望着她那个亭亭的背影,没瞧出美来,只感觉自己是看到了一位女性的金效坤。金效坤就是这个派头和腔调,分明恨他恨得已经动了杀心,表面上却还是个斯文和气的好大哥,他和这位大哥朝夕相处,竟然完全没看出来他想杀他。 傲雪是不是他的同谋?一定是。要不然凭着他和她之间的浅薄感情,她这个活动范围从不超过家门口二里地的女人,会这么热心的跑长途到长安县去? 她还给金效坤擦汗——他永远记得那个场景,两人关系若不是亲密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也做不出那样自然的动作。她这样老派家庭出身的旧式大姑娘,是会轻易给男子擦汗的吗? 走到了傲雪身后,他紧贴着她站了,并立刻感觉到了她的一惊和一僵。他想她一定是对自己厌恶透了,所以身体才会这样的惊与僵。心内深处起了一声冷笑,他又何尝不厌恶她?抬起右手,他将食指点上了傲雪的肩膀,同时想象着自己就是她,自己的身后正贴着一个魔王似的黑影,那黑影点自己一指头,便要留下个污秽的黑印子,而那个魔王变本加厉的将整个手掌都贴上了自己的肩膀,手掌顺着肩膀一路滑向手臂,于是整条手臂都被毒液浸染了,整条手臂都臭气熏天的黑了。 他一会儿是傲雪,一会儿是魔王,调换着立场进行想象,想到最后,他自得其乐的嗤嗤笑了起来。而傲雪起初忍受着他的抚摸,还以为他要用甜言蜜语来哄自己,哪知道他一言不发的摸了一阵子,人话没有说出一句,反倒是自己笑了起来。谁知道那是个什么笑?是好笑还是坏笑? 忍无可忍的甩开了他的手,她走开几步转过身面对了他:"金玉郎,你不要这样对我嬉皮笑脸。我问你,世上可有你这样的新郎,一言不合就把妻子丢在旅馆里,连着几天不闻不问?我们还是新婚夫妇,你就这样待我,将来日子过得久了,吵架拌嘴的时候多着呢,到时你岂不是要吃了我?" 金玉郎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我不吃你……" 傲雪没工夫搭理他那些无聊的鬼话,继续说道:"这也真是奇怪了,你既然是不爱我,前些天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对我求婚?虽然我们定过娃娃亲,但这婚结与不结,我也都是随着你的意思来,从未逼迫过你娶我。你把我这话想一想,我说得是不是?我好好的一个人,明媒正娶的进了你家,把终身大事都托付给了你,你却翻脸无情,那样冷酷的对待我,你自己再想一想,天下有没有你这样的为夫之道?退几步讲,就算我不是你的妻子,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千里迢迢的因你到了这陌生地方,刚到达就被你抛下了不管,你是不是也太缺德了一点?" 金玉郎垂下了头:"不是我不爱你,是你不爱我。" 傲雪越说越气,脸都红了:"怎么?难道还是我的不是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怎么着你都烦,我好心好意的喂你吃饭,你也嫌我。" "有你那样喂的?" "那你说该怎么喂?" "又不是小孩子,各自好好的吃就是了,喂什么喂!" 金玉郎耸了耸肩膀,转身往卧室里走,且走且嘟囔:"你这人真没意思。" 他说走就走,傲雪浑身是理,有心追上去和他吵个结果出来,然而浴室房门一响,他竟是洗澡去了。 金玉郎爱洗澡。 他像个被妈妈教育得很好的小男孩,无需催促,自己就知道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出水之后擦了身体,他又对着镜子,把头发也梳了个整整齐齐。然后穿好浴袍走出门去,他被热水汽熏得有些晕,恍恍惚惚的有些得意,感觉自己很乖,应该受到嘉奖。 但是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身体健全,世上不会有人因为他讲卫生就赞美他。 进入卧室之后,他清醒了过来。对她惩罚得还不够,他想,看她还有精气神对自己侃侃而谈,就知道她得的教训还太少。 金玉郎想要再"刺激"傲雪一下子。 他不动声色,在床上躺着犯懒,傲雪在外头站站坐坐,也不肯进来见他。晚饭时候,两人也并不同桌,金玉郎拿了两片面包,趴在床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吃,傲雪不理他,自顾自的坐在桌边慢慢吃喝。 晚饭结束之后,窗外也有了暮色。她在露台上坐了许久,末了是被秋后的蚊子咬回了房间。而金玉郎这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对她说道:"明晚要赶夜里火车回家,今天咱们就早点睡吧。" 傲雪抱着胳膊站在床旁,冷冷淡淡的不看他:"好,你睡吧。" "那你呢?" "不用你管。" 金玉郎起身爬到床尾,抓住她的手摇了摇:"你别这样,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我都知道错了,你怎么还不原谅我呢?" 傲雪叹了口气,心说你需要我原谅吗?我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对你来讲,有区别吗? 她对金玉郎的绝望是连绵着的,只在结婚前夕有过一点变数——那个时候,她也许是被寡妇生活吓昏了头,竟误以为在金玉郎受了一场劫难之后,会豁然开窍、重新做人。结果事实证明:金玉郎比她先前想象的更不堪,并且人这种东西,是青山易改、本性难易。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姐姐高明多少,往后就要和这么个丈夫混上一生一世了。 这时,金玉郎下床,走过去拉拢落地的大窗帘,将露台的大玻璃门整面的遮掩了住。房内越发昏暗得像夜,他回到傲雪面前,又拉起了她的手,柔声说道:"好啦,别生气了,我们好好的过日子吧。" 傲雪听了"好好过日子"五个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要落泪。金玉郎用了力气拽她,让她身不由己的随他走到了床边。这件事情她不能拒绝,这是她身为人妇应尽的义务,她若是拒绝,那两人之中不肯"好好过日子"的人,就成她了,可她哪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在暗中紧紧的咬了嘴唇,她随着金玉郎摆弄,好在屋子黑,她闭了眼睛把心一横,可以当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梦,再怎么羞不可当,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两只手在她身上游走,解她的纽扣,脱她的衣裳,那手热而细嫩,带着点汗意,好奇的摸索着她,什么地方都摸。她直挺挺的躺下了,气喘不匀,脑子里也轰轰的响,倒盼着他也快躺过来,要做什么做就是了,别这么细细碎碎的折腾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两只手忽然离开了她,她的身上也忽然一轻。她先还闭着眼睛等着,等了几秒钟,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啪"的一声轻响。 是金玉郎方才下床走到了墙壁前,拨动了电灯开关。 玻璃吊灯骤然大放光明,照得满室雪亮。傲雪吓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抓个什么来遮挡身体,然而身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将个羽绒枕头抱在了胸前。平时她自己都很少看见自己的裸体,如今蜷缩着坐在灯下,她就感觉自己白得放光,自己一切隐秘的美好与丑陋,全都赤裸裸的晾了出来。这一刻她也不是羞,她也不是恼,她单是想要立刻躲起来,几乎要发狂。而目光扫过前方的金玉郎,她忽然发现他的睡袍领口里露出了一圈雪白的衬衫领子——她只记得他洗完澡后就裹着浴袍上了床,竟没留意到他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穿得森严壁垒。 单手插进睡袍口袋里,他先是含笑问傲雪"你怕什么呀",然后就扶着墙壁哈哈大笑起来。傲雪将另一只枕头掷向了他:"你滚出去!你关灯滚出去!" 金玉郎笑得前仰后合,只能断断续续的说话:"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的……哈哈……" 傲雪终于看到了自己那扔在床下地上的衣物,她伸手够了够,够不着。金玉郎走了过来,不知道是要来帮忙还是要来捣乱,于是她豁出去了,爬到床边俯身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旗袍和短裤子。结果就在这时,金玉郎那热烘烘的手又落在了她的光屁股上,五指张开用力的一抓,她听见了金玉郎闲闲的点评:"肉。" 她怪叫了一声,跪起身用力推了他一把:"别碰我,滚!" 金玉郎被她推了个踉跄,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像是对傲雪的脾气难以置信,以至于要惊怒的反问:"又怎么了?!" 傲雪又推了他一把:"滚!" 金玉郎被她推得又是一晃,后退一步站稳了,他对她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他妈有病!" 随后他大踏步的走去浴室,傲雪就听他扭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一边洗手一边很清楚的又骂了一声:"恶心。" 傲雪没有追出去和他吵,她现在只剩下了喘息发抖的份儿。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所受的那一番整治,究竟是捉弄还是侮辱。 她感觉那是侮辱,是一种让她永远无法向人言说的、带着邪性的侮辱。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第28章 蜜月归来 金玉郎在沙发上和衣而卧,后脑勺枕着双手,他那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大笑的余韵。其实他一直都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的裸体可以矜贵到不可注目——当然,被人瞧见了光屁股,确实是要害羞的,他自己也绝不会赤条条的去见人,可他想傲雪此刻的感觉,显然不会只是害羞那么简单。 据说古时候有些贞洁烈女,被陌生男人多瞧了一眼,都会去闹自杀;他看傲雪就有点这种古风。当然,傲雪是不会去自杀的,因为自己是她的丈夫,自己对她是怎么看都有理,她没有理由拒绝,只能是受着。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立刻去和她演一场"龙凤呈祥",不过不必了,因为他不愿意。 他自认为是身心纯洁的少年,段人龙当初说他和傲雪结婚的目的之一是要"先睡她两觉",他气得当场翻脸,不为别的,就为段人龙竟然这样的小视他,竟然当他是个好色之徒,不知道他这里是众生平等,他对天下男女是一视同仁。 别人不懂他也就罢了,那两个姓段的不该不懂他。 时候越来越晚了,他有点困,又怕夜里傲雪会摸出来宰了自己,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可能——金效坤对自己都要借刀杀人,傲雪一个女流之辈,心肠再毒辣,怕是也没有亲自下狠手的勇气。况且自己若是真死在这里了,难道她是能够脱得了干系的么? 这样一想,他转为释然,闭上眼睛就睡了。 一夜过后,金玉郎醒来,再次和傲雪会面。 傲雪这回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了,总之不是用厌恶或憎恨可以简单概括的。冷着一张面孔,她对他视若空气。而他打量着她,先是发现她的脸有点歪,随即想起来:自己昨夜抽过她一记耳光。 她肿着一侧面颊,但依然一丝不苟的施了胭脂敷了粉,头发衣裳也都收拾得齐整利落。金玉郎感觉她那脸孔像个粉白黛绿的精致猪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见她穿着白地红花的旗袍,亭亭玉立的,于是联想起一只幻化为人形的猪精,越发笑得倒回了沙发上。 傲雪看出来了,他是在嘲笑自己,只是不知道自己又暴露了什么新的短处,值得他笑成这样。 她没有和他吵——没法吵,她看他简直就是个神经病,和神经病怎么吵?他讲道理通人性吗? 不能吵,也不能捂了他的嘴不许他笑,她在这个人的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忍辱负重,只能是咬紧了牙关硬熬。 傲雪熬到了中午时分,终于把金玉郎熬走了。金玉郎出去跑了大半天,拎回来了几只礼品盒子,都是本地的特产,要带回去做礼物送人。傲雪见了,也开始默不作声的收拾了行李。而在傍晚时分,二人离开饭店,以着冷战的状态,前往火车站登车回家去了。 傲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这漫长旅途的。 她脸上的巴掌印子,在半路消失无踪,于是她失去了唯一能够示人的、金玉郎的罪证。而金玉郎在路上倒是没有继续恶心她,而是照例又睡起了大觉。他长胳膊长腿的在小床上蜷成一大团,睡得昏天黑地;傲雪极力的和他保持了距离,甚至目光都绕着他走,仿佛他是个蛰伏着的邪魔,一旦苏醒,便是世界末日。 独自去餐车用餐的时候,她瞧见了一对老夫少妻,那老夫大腹便便笑呵呵的,是个一团和气的半老头子,和年轻的太太有说有笑。她见了,竟是痴痴呆呆的看出了神,心想这样的丈夫虽然老丑,虽然不会令女子对他生出几分爱情,但和这样的老丈夫在一起,日子总还是能够凑合着过下去的,过得久了,兴许也是可以日久生情的。 浑浑噩噩的,她终于熬到了北京。 她没想到火车站外会有金效坤夫妇来接站。所以出站之后忽然看到了前方的他和冯芝芳,她先是一惊,随即仿佛是出于本能一般,她挺直了脊梁,脸上露出了一点和悦的微笑,让人看她还是个无懈可击的新娘子。 金效坤衣冠楚楚,和鲜妍明媚的冯芝芳站在一起,虽然已经不是少年夫妻,但看着依旧是一对璧人。迎着傲雪和金玉郎走过来,他们隔着老远就含笑招了手,及至到了近前,冯芝芳欢声笑语的问候寒暄,金效坤也招呼汽车夫过来帮忙搬运行李。忙里偷闲的,他端详着傲雪一笑:"你和玉郎全没有变样子。" 她有点抵挡不住他的目光,但还得做个镇定开朗的模样:"不过是几天的工夫,哪里会变样子呢?" 金效坤摇头笑道:"到海边度假的人,回家时大多都要黑上一层。" 傲雪抬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专盯着他一个人说话,于是转向冯芝芳笑道:"我知道,那叫健康美。" 冯芝芳拉了她上汽车:"我可不要那个健康美,白还白不过来呢,谁乐意把自己晒成个小黑炭?" 傲雪上了汽车,挨着她坐下了:"可不是。" 金玉郎紧跟着也上了来,后排座位上坐着他们三个,金效坤坐上了前方的副驾驶座。傲雪微微的侧了身,朝着冯芝芳的方向,冯芝芳向她聊起了闲话,说近来城里戏园子的戏都好,也不知怎么的,好角儿都赶到一起来了。她听得非常认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冯芝芳的闲话里去,好把另一侧的丈夫忽略忘记,眼角余光里,是前方金效坤的后脑勺,那是个非常利落洁净的后脑勺,散发着一点古龙水和发蜡混合出的香气,同这边冯芝芳身上的脂粉芬芳融成了一片。 傲雪感觉自己终于是又见着文明人类了,可旁边的金玉郎一会儿一动,又在不停的提醒着她:青岛之旅并非一场噩梦,前方也并没有个能将一切一笔勾销的梦醒时分。 金家这两对夫妇回到家中,一起吃了顿午饭,算是接风的宴席。席散之后,金玉郎和傲雪先回房去了,冯芝芳见金效坤还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便搭讪着问道:"二姑娘会不会是和和玉郎闹别扭了?我看她瘦了不少,方才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互相也是冷冷淡淡的。" 金效坤"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对弟媳妇的胖瘦完全不感兴趣。冯芝芳见了他这态度,以为他还是懒怠理睬自己,便在心里也冷哼一声,不再巴结着他说话了。 金效坤当然看出了傲雪的憔悴,但是他身为这一家里的兄长,没有和弟弟一见面,二话不说先为弟媳妇出头的道理。他想傲雪这些天和金玉郎朝夕相处,定是看出了丈夫是朽木不可雕,偏她和自己的性格又有点像,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她对着那样一个丈夫,自己对着这样一个太太,都是又清醒、又无奈。 从太太身上,他又想到了果刚毅。果刚毅最近不在北京,总算是让他得了片刻的清静。果刚毅身边从来不缺少女人,他不知道这位学弟为什么要冒险和自己的太太勾搭通奸。有时候他简直感觉果刚毅对自己有股子奇怪的恶意——友情是有的,帮忙也是肯的,同时坏心眼也是要耍的。 而他还不敢和这个人绝交,果刚毅本人的权势已然不小,他家里还有几位纵横军政两界的大人物,他和这个人若一直不认识倒也罢了,既是已经认识、还认识了这么多年,那么他就休想单方面的终止友谊了。 金效坤稍微的有点惦记傲雪,还想让傲雪学着管管家事,自己那个太太是指望不上了,成天就只会个玩,如果傲雪这个弟媳妇愿意当家主事,那么他也可以偷一点懒、省些力气。然而未等他去找弟媳妇面谈,弟弟先来了他的书房。 他没想到金玉郎会忽然到来,像被金玉郎"堵"在了书房里似的,他先是一惊,随后在写字台后坐稳当了,抬头问道:"有事?" 北京的天气比青岛冷了不少,已经正式入了秋,金玉郎换了马裤长靴,猎装式的短上衣敞着怀,他双手插兜,露出了里面白色细条纹的衬衫。溜达着进了门,他先是向着哥哥一笑,然后转向了墙壁上的那张大号全家福,一边端详,一边说道:"没事就不能来啦?"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偏轻,含着微微的笑意,在这宽阔冷清的书房里回响,有一点冷森森的甜蜜。金效坤看着他,想他也许是新婚燕尔、心里高兴,所以会甜。这份甜蜜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金玉郎先前没对他甜过,而他向来也不大搭理这个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向来是有关系、没感情。 这时,金玉郎走向了他,竟是一路绕过写字台,一直走到了他身旁,弯腰探头去看他面前摊开的几份文件:"哥,你成天都忙什么呢?" 金效坤想要扭头面对他,扭到半路又原路返回,继续面向起了前方——不敢扭了,金玉郎将身俯得太低,他的动作再大一分,就有和弟弟行贴面礼的危险。将文件向金玉郎的方向一推,他说道:"天津纱厂那边送来的报表,你若有兴趣,也可以看看,毕竟是成了家的人了,下一步就是立业,总不能玩一辈子。" 金玉郎拿起报表扫了一眼:"天津纱厂?就是着了火的那个?不是烧光了吗?还没关门?" 金效坤一皱眉头:"确实是损失惨重,但还没有到全部烧光的程度。" 金玉郎把报表放回了写字台上,一转身靠着台边坐了,低头望着金效坤微笑:"哥,你方才说的那成家立业的话,我很同意,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差事,让我学着干点什么?"不等金效坤回答,他把身边那份报表一推:"这个纱厂我可不去,我不想去天津。" 金效坤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天津那个陈七爷,死了,你知道吧?" 金玉郎用力点头:"知道,听人说了。我不去天津也不是为了躲他,我就是在北京住得挺好,我不想去天津。哥你再想想,我在北京能干点什么?" 金效坤看不出来他能干什么,论学问,他也就是能识字写字;论见人待客,他自身一团稚气,怕是还要等着客来招待他;论体力,那更是不必论,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体力?他两口子要是打了架,恐怕他都不会是傲雪的对手。 金效坤半晌无话,算是被弟弟问住了。 第29章 段宅 金效坤思来想去,真想不出这人世间有何事业是金玉郎能干的,他好像就适合在家做少爷。 他做少爷做得是真不错,不少花钱,不多惹事,放在少爷堆里,算得上是个好样的。 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忽听金玉郎问道:"哥,你那家报馆关门了吗?" 金效坤被他问得一皱眉头——真不明白金老爷子当年为何会突发奇想开报馆,这间报馆没给金家带来过什么利润,然而又不至于糟糕到关门大吉,若是想到那些指望着报馆养家糊口的职员,那他应该由着报馆继续经营下去,可若是再想起这家报馆给他惹过的那一场大祸,他又有点心惊。 "没关。" 他漫不经心的回答:"还是老样子。" "那我去办报纸好啦!"他向金效坤倾身过去,用手指一点自己的胸膛:"这个我会呀!我天天都读报纸,读好几份呢!" 金效坤下意识的躲了躲,动作不明显,只移了分毫便停了:"胡说八道,读报纸和办报纸怎么能是一回事?" 说完这话,他心思一转,忽然想起了傲雪。 一想起傲雪,他就又感觉自己应该给金玉郎找个差事,不是看这弟弟的面子,而是看那弟媳妇的面子。 傲雪没和他倾诉过什么心事,但是他感觉自己有点明白她的忧虑。 她那姐姐就嫁得不好,姐夫活脱是另一个金玉郎,她自小看在眼里,焉能不愁?而金玉郎显然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然哪有新娘子度蜜月还度瘦了的? 所以他得给金玉郎找个差事,就算只是挂名的差事,听着也好听些,显得他也是这社会上有作为的一分子,不是个坐吃山空的闲人。 当然,金玉郎到了报馆肯定也还是继续混日子,不过权当是暂时哄傲雪高兴,哄一天算一天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金玉郎:"你要是到了报馆四处添乱,人家看你是我的弟弟,不好批评你,只能是暗地里笑话我了。" "我不添乱不就得了?" "还有一点:报馆资金紧张,你去玩玩,可以,但是没有你的薪水。" 金玉郎双脚落地站直了:"谁要它的薪水,我只不过是不愿意闲着,想要找点事做。" 金效坤的目光上下游移,打量了他:"怎么,被太太教训了,知道上进了?" 金玉郎将红润嘴唇抿成弧线,无声的向着他笑,两只眼睛眯起来,没有白眼仁,也没有光,单只是黑洞洞。 金效坤也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弟弟是个白痴,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书房里阴森森的,金玉郎从衬衫领口里挺出一截很白嫩的细脖子,于是金效坤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又打了个转,想象着自己忽然站起来卡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半分钟,就能活活掐断他的气。 但是尸体如何处理? 站起来拍了拍金玉郎的手臂,他说道:"去吧去吧,我还有事要出门,回头我往报馆打个电话,知会一声,你明天就可以去,但是记住一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警告似的:"不许捣乱。" 金玉郎乖乖的答应了一声,又笑着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去。 金效坤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金玉郎时常会勾起他的杀欲,原来他不知道,只以为自己是妒忌这个弟弟,只以为自己是缺钱缺成了穷凶极恶,但在方才那一刻,他眼睛看着金玉郎,没有想到旧恨,也没有想到金钱,单只是想杀了他。 这欲望非常可怕,让他几乎毛骨悚然。 他是要在这社会上顶天立地活一辈子的,他不能再有这种邪念。 金玉郎离了书房,脑子里活动着一点尚未完全成型的阴谋诡计,心情挺好。 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情挺好",在构思阴谋诡计的时候,也只像个小学生做算术题似的,不动感情的思索,想着想着还会走神,做不成城府深沉的野心家。 抬头望了望天,他见天光尚早,便想去找段氏兄妹。 走出几步之后,他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疲惫,应该回房睡一觉,可是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他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太太傲雪,不再是他独占的天地了。 于是他强打精神,还是决定去找段家兄妹。 金玉郎开汽车前往了自己那处不为人知的私宅——现在已经变成了段宅。 他不大确定那两个姓段的此刻在不在家,在家是最好,不在家也没关系,他可以随便找间屋子,先睡一觉。 慢悠悠的将汽车开进胡同,他隔着挡风玻璃向前望,忽然有点犯糊涂,怀疑自己是走错了路,定睛又看了看,他才确定了自己没错。 自己方才之所以会犯糊涂,是因为那处宅子门前变了模样。 先前这座宅子总是大门紧闭,门前相当的肃静,如今两扇大门大敞四开,檐下还悬挂了两盏宫灯式样的电灯,傍晚时分早早的通了电,将门内门外照得雪亮。 将汽车靠边停了,他哈欠连天的下车进门,门内摆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个直眉瞪眼的小伙子,一见了他就站起了身,做了个阻拦的势子,这时,先前的老看门人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先是向着金玉郎问了安,随即告诉那小伙子:"你不认识,这是咱们二爷。" 小伙子立刻柔和了面目,陪笑向金玉郎弯了弯腰。 金玉郎莫名其妙,问老头子道:"怎么回事?" 老头子答道:"二爷,是这么回事,段大爷和段二小姐这两天招了些佣人进来,要不然连个烧水的人都没有,没法过日子。" 金玉郎捂嘴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出了来。 兄妹二人这么干是对的,家里没有佣人的话,确实是没法过日子。 抬头瞧见前方正房灯火通明,他来了精神,心想看这个架势,自己不虚此行,那两位应该是都在。 大踏步走向正房,他走到半路,忽然感觉不对劲。 房中传出了笑谈声音,分明是有外人,而且外人的人数还不少。 加快脚步进了正房堂屋,他进门时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烟气熏了个跟头,抬手在面前扇了扇,他觅声转身一掀墙上门帘,帘后的屋子本该是间卧室,如今正中央添了一张牌桌,四人围桌而坐打麻将牌,靠墙的床上还躺了一对男女,正在吞云吐雾的吸鸦片烟。 桌旁四人闻声回头望向了金玉郎,其中一人面朝着他,正是段人龙。 段人龙嘴角叼着一支香烟,险伶伶的要掉不掉。 两只眼睛盯着金玉郎,他有点生气,因为金玉郎这是度完了蜜月才回来的——先和新太太在青岛玩了一个多礼拜,然后再回bj找自家妹妹陪他继续玩,合着好事都成他的了,他在哪儿都不寂寞。 生气之余,他又有点欢喜,欢喜的原因倒是很简单:金玉郎回来了。 他半喜半怒的盯着金玉郎,没起身,也没出声,同时单手扔出了一张牌。 金玉郎等了片刻,见他竟然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开了口:"我回来了。" 段人龙想要回答,然而刚一开口,嘴角的香烟就落了下来,正好掉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一甩胳膊,香烟又飞向了旁边那人的手背,烫得那人扬手大叫了一声。 段人龙不假思索的先去看了对方的伤势。 桌上一时间混乱起来,余下二人也伸了脖子去看,又张罗着去找烫伤药,于是房中乱纷纷的,依旧是没有人搭理金玉郎。 金玉郎独自站在门口,又是困又是累,本以为到了这里可以休息一下,哪知刚进大门就被个陌生小子拦了路,如今进了屋子,屋子又被这些陌生人熏得像个臭烟囱一样,段人龙则是干脆给了他一张冷脸,不但不起身迎接他,甚至连一句"来了"都不肯问,干脆的视他为无物。 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自己? 金玉郎上前几步,伸手就把牌桌给掀了。 稀里哗啦的大响之中,那手背受伤的倒霉蛋又被桌角狠狠撞了一下伤处,疼得他叫了一声,回头抄起桌上茶壶就掷向了金玉郎:"你他妈的是谁——" 段人龙上前一步挡在金玉郎面前,用后背为他挡下了这一砸,同时怒问他道:"胡闹什么?疯了?" 金玉郎没理他,弯腰举起一把椅子,绕过他就要去砸那人。 段人龙抬手硬夺下了椅子,回头说道:"老张你们先出去,这小子疯了。" 其余三人相视一眼,随即开始络绎的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有人带着风冲了进来,是段人凤。 段人凤这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大门就听说金玉郎来了,又走了几步,她发现前方屋子里声音不对,而等她拨开闲杂人等冲进那卧室里时,段人龙正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金玉郎呕吐。 原来金玉郎方才被一股邪火一攻,气得头昏脑胀,又被这房里的烟气一熏,竟是五内翻腾,叫骂的话尚未出口,他下午在家吃的饭菜先涌上来了。 他扶着窗台,弯了腰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涕泪。 段人凤上前一手搀扶了他,一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段人龙趁机对着床上那对男女一使眼色,把这二人也给瞪跑了。 第30章 抒情 段人凤费了不少的力气,总算是把金玉郎收拾干净,送去了后院的干净屋子里。 段人龙一路紧跟着,一手端着一杯热茶,一手托着一条热毛巾。 金玉郎脱了外衣,弯腰坐在床边喘息,短发湿漉漉的,是方才闹出了满头满身的大汗。 喘成这个样子,他还强挣着要说话:"我下午一点钟下火车……回家……两点钟吃午饭……一直忙到刚才……我来看你们……"他颤巍巍的抬手去指段人龙:"结果他不理我……" 段人龙开口说了个"我",随即又被金玉郎的声音压了下去:"我坐了这么久的火车……都要累死了……到家之后先来见你们,结果你们这样对我。" 他仰起头问段人龙:"你是瞎了,还是哑巴了?"随后又问身旁的段人凤:"你又死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 然后他垂下头去,透不过气似的继续大喘,喘得带了哭音。 段人凤和段人龙对视了一眼,全都是暗暗的很惊讶。 他们两个天性凉薄,活了二十余年,一直活得如同风行水上,无牵无挂,至多只留一点转瞬即逝的涟漪。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所以他们胆大包天,既能冷静到无情,也能抛却理智一起发疯。 然而他们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个金玉郎。 金玉郎像一碗滚热的糖稀,迎面泼来,烫得他们一惊,也甜得他们一惊。 他们得忍烫捧住了他,否则他落在地上,立刻就能被人践踏成泥。 "别哭了。" 段人龙开了口:"你误会了,我没冷落你的意思。" 随即他转向段人凤,把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 段人凤静静听着,等段人龙把话说完,她拍了拍金玉郎的肩膀:"明白了吧?" 金玉郎没接这话,只喃喃的说:"我困了,要睡觉。" 金玉郎说睡就睡,段人凤和段人龙走出门去,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并肩坐下了,段人龙抬手摸了摸新剃的后脑勺:"这他妈的!" 段人凤也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今天到bj,可我以为他总得明天才能过来找我们。 早知道今天他来,我就不出门了。 这一场闹,真是闹得不值得。" 段人龙点了点头:"胡闹。" 二人暂时无话,心里都有点懵。 段人龙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烟盒是镀金雕花的,买这烟盒的钱,够个老烟枪痛痛快快的抽上两年的上等烟卷。 在花钱这一方面,他们兄妹无需行家引导,天生就很上道。 一摁机括,盒盖翻开,他抽出一支香烟叼到嘴上,然后把烟盒送到了妹妹面前。 段人凤扫了一眼,摇摇头。 段人龙收回烟盒,给自己点了火。 两人坐着吹秋风,心里还是懵。 懵了许久,后来两人均感觉屁股都坐凉了,这才不约而同的一起要起立。 就在此时,后方的窗户一开,他们回头一瞧,见金玉郎探出了上半身,笑吟吟的问:"你们这么坐着,不冷吗?" 段人凤起身面对了他:"不生气了?" 金玉郎摇摇头:"早不生气了。" 段人龙问道:"早?有多早?" 金玉郎转向了他,露齿一笑:"龙?" 段人龙一皱眉毛:"别这么叫我,我跟你没那么亲。 再说你比我年纪小,龙是你叫的?要叫也是叫龙哥。" 金玉郎缩回脑袋关了窗户,转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对着段人龙又说了话:"龙,晚上你打算怎么给我接风?" 段人龙向旁一指:"问凤。" 段人凤翻了个白眼,而金玉郎却是正色摇头:"不,段人凤就是段人凤。 我偏要连名带姓的叫她。" "为什么?"段人龙笑问:"和我亲,和她生分?" 金玉郎望向了段人凤,继续摇头:"不是生分。" "不是生分是什么?" 金玉郎思索了片刻,末了自己笑了:"说不清楚,我得好好的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告诉你。" 段人凤怕段人龙一味的逼问金玉郎,再逼问出什么令人尴尬的真话来,所以这时赶忙说道:"别闲谈了,还是说说接风的事吧。 是出去吃?还是从馆子里叫一桌饭菜送到家里来?" 金玉郎走到了段人凤身边,和她紧挨着站了:"客随主便,我没意见。" 段人龙说道:"出去吃吧,顺便让你看看我的新汽车。" 这个晚上,金玉郎很愉快。 新汽车很好,接风宴也够排场,金玉郎心里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的豪阔慷慨,完全是因为手里攥着自己给出去的那二十万。 二十万,一笔巨款,但是花得不冤。 这二十万让段氏兄妹救了他一条命,二十万元换他一条命,值。 况且他所得到的不止是自己那一条命,他还得到了段氏兄妹这两个活人。 席上他观察着那兄妹二人,段人龙大说大笑之余,对他像是又有点亲、又有点嫌。 而段人凤似笑非笑的垂着眼,偶尔看他一眼,也像是又有点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段人凤为什么会"不是滋味",而她的不是滋味,让他在心花怒放之余,又有一点为难。 他需要她爱自己,可又不想她对自己的爱只是男女情爱。 情为何物?他始终是不大清楚,恋爱他是谈过的,人家都谈,于是他也谈,反正他是阔绰漂亮的公子哥儿,人又不古怪,简直可以由着性子挑选女朋友。 恋爱对他而言,和交个新朋友、找个新乐子差不太多,用不了许久就会腻烦,所以他认定了自己的爱情不值钱,而他不能拿这不值钱的东西去糊弄段人凤。 酒过三巡,段人凤对他说道:"别喝了,够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大高脚杯,随即扭头答道:"我才喝了一杯半,还是葡萄酒。 威士忌是龙喝的,我没喝。" 段人龙听到了"龙"字,低头做了个干呕的动作,然后抬头吐了一口酒气:"真他妈肉麻,龙。" 段人凤向着金玉郎手里的酒杯撩了一眼:"你肠胃不好,葡萄酒也不能多喝,别喝了。" 金玉郎一舔嘴唇,摆了个架势,分明是要长篇大论的反驳,可是话到嘴边,他忽然泄了气,举杯又抿了一口酒,他放下酒杯,转向段人凤一笑:"好,我听你的话。" 紧接着他侧身往段人凤身上一倒,嘿嘿笑道:"我是个乖宝。" 段人凤猝不及防,用肩膀顶住了他,而段人龙尽管距离他们二位较远,但这时眼疾手快的一欠身,相当及时的把金玉郎揪了住:"你是醉了还是怎么了?" 金玉郎被他揪得重新坐正了身体:"我没醉,我喝得又不多。" 段人龙连自己带椅子一起横挪,挪到了他身边:"既然没醉,那你能不能轻点撒娇?还他妈乖宝,回头用不用再找个奶妈子给你补几口奶?我跟你说,你少跟我妹来这一套,我妹是女的,要撒娇也得是她撒,还轮不到你。" 段人凤连忙摇头:"我没那个爱好。" 段人龙不理她,继续对着金玉郎训话:"原来看你也没这么肉麻,你这都是从哪儿新学来的本事?在青岛跟你那新太太练出来的?" 金玉郎忽然正了脸色,竖起食指向着段人龙的脸上一指:"龙你不要乱说话,我一到青岛,就和她分开了。 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贪图女色的人。 自从我说我要结婚之后,你拿这种话侮辱过我两次,你不可以再这样做,你这样做对不起我。 你这样小看我,我会伤心的。" 他直视着段人龙的眼睛,黑眼珠潮漉漉的,眼白透出隐隐的红血丝,是个动了感情含了泪的模样。 段人龙被他说了个手足无措——他有点招架不住这小子的感情了,他招架不住,他那妹妹更是彻底的沦陷投降,单剩了个脸冷嘴硬。 目光游移着滑向了段人凤,他向妹妹求援:"醉了,他真醉了。" 段人凤倒是没感觉金玉郎醉,她看金玉郎只不过是实话实说——不是酒后吐真言的那种实话实说,他对他们存着真心,实话想说就说,用不着酒。 只不过他们兄妹二人向来不对外人流露真情,彼此之间又是直接可以心照,所以口中太久不说实话,偶然听了金玉郎说,便不能相信,只以为是醉话。 但不管怎么样,这场接风宴已经进行得够久,金玉郎即便不醉,这样一坐坐到半夜,肯定也要累。 段人凤当机立断,搀着他起了身:"那就回去吧,反正他早就吃饱喝足了。" 段人龙连忙也站了起来,因怕金玉郎继续对自己抒情,他高声大嗓的呼唤伙计过来结账,然后和妹妹合作,一阵风似的把金玉郎卷了出去。 段人龙开汽车,把金玉郎带回了家中。 金玉郎再次享受了人质待遇,段氏兄妹七手八脚的给他铺了被褥脱了衣服,段人凤托着一把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而段人龙弯腰蹲在地上,草草的给他洗了脚。 他仰头枕着椅背,像是醉得呆住了,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望天,其实心里还清醒。 一只手张开五指,缓缓梳过了他的短发,是段人凤的手。 他缓缓移动眼珠,望向了她,她低头俯视着他,面无表情,像是看得痴了。 于是他向她无声的一笑,笑得她瞬间回了神抬了头,不看他了。 第31章 报馆一日游 金玉郎在段宅好睡了一夜,翌日上午,他坐在房里,等人伺候他洗漱穿衣,等了许久,他等来了段人凤。 段人凤推门进房,见他裹着毯子坐在床上,便靠着门框站住了,冷冰冰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金玉郎反问:"你什么时候给我洗脸刷牙穿衣服?" 段人凤的嘴角翘了一下,似是要笑,但随即把脸板住了,依旧是冷冰冰:"在青岛那几天,是谁伺候你洗脸刷牙穿衣服的?" "没人伺候我,全是我自己做的。" 段人凤点了点头:"噢,既然是自己能做,为什么到了我家,就又不能了?" 金玉郎被她问住了,呆呆的看她,看着看着,他开始笑,是很不好意思的那种笑法,一边笑一边扯起毯子,似是要把自己兜头盖脸的遮挡住,可是遮挡到了一半他又放下了手,从那一堆毯子里钻出来伸腿下床,从床尾椅子上拿来裤子,坐到床边要自己穿。 段人凤盯着他,忽然发现他瘦了,瘦得膝盖骨头棱角分明,越发显得腿长,而双脚伸进裤管,一路磕磕绊绊蹬来蹬去,他的动作确实是笨和慢。 站起身提了裤子,他低下头,把衬衫下摆整整齐齐的束进了裤腰里。 很仔细的系好了腰带,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没穿袜子,于是原地转了两圈,开始茫然的找袜子。 段人凤一直冷眼旁观,观到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出手相助。 两人无声的忙了片刻,末了金玉郎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就要到中午了?" 段人凤反问:"你以为还早?" "我下午还有事要办呢。" "嗯。" "不问问我是什么事?" "是什么事?" "我昨天对金效坤说我想找份差事,他说可以,让我到报馆去帮忙。" "你家还有报馆?" "唉,一家破报馆,前一阵子还惹了麻烦,被封了半个月,金效坤差点和报馆经理一起下大狱。" "这是惹着谁了?" 金玉郎"扑哧"一笑:"他们疯了,在报纸上骂霍静恒。" 所谓霍静恒者,乃是督理直隶军政的一位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年轻气盛,权势熏天,岂是容人骂的?段人凤也知晓这位省督理的大名,所以就有点疑惑:"那你去那家破报馆干什么?难道还想再登一篇找死的文章,好让金效坤再下一次大狱?" 金玉郎一点头:"没错。" "万一金效坤没下大狱,你先引火烧身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马上就要去点火,我当然也要筹划一下。" 说着他用手指一戳段人凤的胸膛:"我真的不傻——" 段人凤一愣,金玉郎随即也愣了——他一时间竟忘了段人凤是个女子。 慌忙放下了手,他后退一步,脸"腾"的红了。 在她面前,他说不上自己是更要脸还是更不要脸,总之一张面孔发了烧,无需她骂,他自己就已经很臊得慌。 而段人凤愣过之后,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找死!" 这是个轻轻巧巧的小嘴巴,绝不至于打疼了他,可他抬手捂了脸,对着她勃然变色:他都这么羞惭了,她怎么还能打他?难道她也认为他是故意的要轻薄她吗? 他抡胳膊拨开了面前的段人凤,外衣也不穿了,拔腿就往外走。 在院门口他遇见了段人龙,段人龙问他"干什么去",他不搭理,直接跳上了汽车。 段人龙目送着汽车驶出胡同,然后转身进了院子,却见妹妹拎着金玉郎的外衣,从后院冲了过来。 "他真走了?"段人凤问他。 段人龙反问:"你们怎么了?" 段人凤向前迈了一步,是下意识的想追他,可他是开着汽车走的,她怎么追?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其实打完那一巴掌她就后悔了,她知道金玉郎那只是无心之举。 金玉郎拿她当亲人来看待,她又怎么可以拿他当个登徒子来提防? 段人凤进退两难,并且惦念着金玉郎会冷。 而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到了万国时报的报馆。 报馆经理接到了金效坤的电话,得知今日会有二爷到来,早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报馆位于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里,一片惨淡气象,虽然情形是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因为还能勉强发得出薪水,所以还不至于关门。 前任经理还在牢里,所以现任经理一点闲事也不敢多管,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横竖报馆是金家出资开的,真关了门,也是金效坤这个东家受损,和他经理没大关系。 金家二爷自称是来学习历练的,这话据经理来听,当然也是扯淡,而为了防止二爷不懂装懂的给报馆捣乱,经理提前给二爷找了个轻巧有趣的好差事——他给金玉郎布置了一间小办公室,让他负责审查报纸副刊的文章。 那副刊所登载的新闻,不是梨园逸事、就是花国文章,其间夹杂着新电影的预告和专治花柳病的广告,真是热热闹闹,只要是个识字的人,都能从这副刊里看出趣味来。 金玉郎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前来,结果在那小办公室里读了一个小时的报纸,读得怒气全消,还被那油滑文章逗笑了几次。 笑过之后,他放下报纸垂头沉思,想要思索出个计策来,既能让金效坤因言获罪,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思索良久,他不得要领,于是念头一转,又想到了自己那位新太太——通奸的罪名也足以让金效坤身败名裂,而他自信会有办法让傲雪投入金效坤的怀抱,反正他们早就眉来眼去不清不楚了。 当然,还有最后一步棋可以走,就是索性让段人龙出手,暗杀了金效坤,不过那样干脆利落的一死,又有点像是便宜了这位大哥。 金玉郎想着自家大哥,想得满心冷淡,不动感情。 他也知道自己无情,所以有时候会认为自己应该去从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许会成为个很好的政客,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不行——他的虚伪不能持久,装模作样也是个力气活,而他向来没什么力气。 累得狠了,他是要闹脾气的。 念头忽然又一转,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早饭。 他犯不上为了任何人饿着自己,所以立刻站了起来,预备出去觅食,然而未等他迈出步去,外头有人敲响了房门。 莫名其妙的望着房门,他说了声"进来",猜测门外的人定是报馆经理,除了经理,其余人等也许都尚未知晓他的存在,谁会没事来敲他的门? 然而房门一开,进来了个贼忒嘻嘻的陌生小子。 那小子穿着一件半旧长衫,瞧着正是个不甚正道的穷酸书生。 垂手在门口站定了,他先一鞠躬,然后才抬头笑道:"在下久仰二爷大名,只恨一直无缘结识,今日听闻二爷光降,真是欢喜之至。" 金玉郎笑微微的看着他:"你是谁?" "敝姓曲,曲亦直,一直是在记者科做事。" 金玉郎点点头:"噢,你是这里的记者。" 他还是一头雾水,上下端详着这个曲亦直:"找我有事?" 曲亦直笑嘻嘻的走上前来,向着金玉郎窃窃私语了一番。 金玉郎这回明白了他的来意:这小子大概是个趋炎附势的马屁精,今天听说报馆里来了这么位金二爷,就找出了一件不甚要紧的公事,跑过来请他的示下,那意思是要赶在旁人的头里,先认识认识二爷。 只可惜他对金玉郎是怀着满腔热忱,金玉郎却是看他贼眉鼠眼的挺讨厌,强忍着才没把他撵出去。 不撵他就够意思了,金玉郎没法再向他含笑寒暄,只能是有一说一、公事公办:"你有什么公事要问我?" 曲亦直做贼似的,对着金玉郎又是一顿嘁嘁喳喳。 原来他这记者也不是正经记者,成天只四处搜罗奇闻异事以及桃色新闻,所作的文章也都是东拉西扯无中生有。 偏他这样的记者,交游广阔,四处都能让他揩到油水。 如今有个新出的小旦,唱念做打俱不佳,歌喉仅比公鸡略强,然而攀了个师长做靠山,那师长为了捧他,很舍得出钱,而这万国时报正是那小旦要运动的对象之一——小旦愿意多出些钱,让万国时报多登几篇文章赞一赞他。 这一类的交易,曲亦直办得多了,早已经验丰富,但今天偏要来向金玉郎做一番请示,以表自己的殷勤和忠诚。 金玉郎正巧误听过那位小旦的戏,当时差点听出心病,如今就来了兴趣,坐了下来打算和曲亦直长谈:"他都唱成那样了,还有人捧?" 曲亦直弯腰陪笑:"唉,这大概就是'各花入各眼'吧!" 金玉郎笑了起来:"捧他图什么?图着早上听他打鸣、当个闹钟使唤?" "二爷真是幽默。 这小翠芳唱得是……是那什么了一点,不过扮相还行,又肯放下身段出来交际,所以这个连师长就被他笼络住了嘛。" "这个连师长倒是不挑,真能凑合。" 曲亦直听他把小翠芳贬得一文不值,不禁有点犯嘀咕,怀疑自己是拍马屁拍上了马蹄子。 他慌忙搜索枯肠,想要转移话题:"那个……对了,说起来,这位连师长和二爷还有点亲戚关系呢。" 金玉郎吃了一惊:"我和他有亲戚关系?你搞错了吧?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位亲戚?" 曲亦直抬手一打自己的嘴:"是我着急了,没把话说明白。 他原本和二爷家里是没关系的,但是您想想这位师长姓什么,您就明白了。" 金玉郎越发的惊讶:"他是我太太的娘家亲戚?我怎么没听她提过?" 曲亦直不敢妄言,只能含糊着陪笑:"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可能是远房亲戚?" "你又是听谁说的?" 曲亦直被他问得有点心虚:"我……在下也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不过这个话好像是连师长自己说的。 要不二爷回家问问太太如何?" 金玉郎点点头:"我是得回家问问她去。" 第32章 小叔叔 金玉郎抛下曲亦直,真回家去了。 他进自己那新房之时,已经是午后。 昨晚他彻夜未归,傲雪真是羞愤得脸面都挂不住,甚至都没脸去面对丫头老妈子。 世上哪有这么不值钱的新娘子?这才刚刚新婚几天、就被丈夫冷落到了这般地步? 羞愤了一夜过后,她渐渐镇定了,心想也许这就是命——她们连家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天生注定了命不好,姐姐是在婆家吃苦受气,妹妹婚后倒是活得轻省,轻省得任事不管,管不着家务事,也管不着丈夫。 命不好,也不能因此就不要了这条命,人活一场,丈夫已经是靠不住了,她不能不早立志气,自己将日子过起来。 所以稳定心神吃过午饭,她想着若是下午无事,自己就回娘家瞧瞧去。 她那个娘家,其实就只剩了一院房屋和两名老仆,其中的老奶妈子将她从小照顾到大,她早和这老人家说好了,将来自己给她养老送终。 而看门守院的老头子自她出嫁之后,也暂时告了假,回乡下老家去了。 她盘算着这事,正预备着马上起身出发,金玉郎回来了。 他不声不响的一进门,倒是让她一惊,对待这个丈夫,她现在的感情不是简单的怕或恨,她一瞧见他,就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从内向外的不得劲,恨不得向着地上狠啐几口唾沫,真是见了邪祟也不过如此了。 心是惊的,脸则是冷的,她下了决心,如果金玉郎这回再敢对她动武,她定要一巴掌打还回去。 今朝不打还回去,他明日打老婆打上了瘾,那自己成什么了?自己嫁人一场,为的是生儿养女相夫教子,完成自己一生一世的事业,不是为了做人家的出气筒。 坐在镜前又理了理自己的卷发,她腰背挺直,用无名指的指肚轻轻摁了摁嘴唇,然后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拇指一搓,搓去了指肚上的唇膏浮色。 察觉到金玉郎走到自己身边了,她起初是想佯装不知,然而不成——他距离她是如此之近,他的大腿简直快要贴上她的椅子,她也已经听到了他轻浅的呼吸声。 对她来讲,他连呼吸都是可厌的。 忍无可忍的站起身,她昂着头转身要走,然而刚迈出一步,便被金玉郎一把抓住了腕子:"你别走。" 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然后一转身,抬头正视了他:"你找我又有什么话说?" 金玉郎似乎是被她那一甩搞得怔住了,愣了一下,才答道:"没话说就不能找你了?难道我们就总这样冷战下去不成?" "我并不懂什么冷战热战,只知道人人有脸,树树有皮。 我当初对你也并非逼婚,你若不愿娶我,大可以明说,正好我也不愿意嫁。 可你当时又求婚又旅行的闹了那么一大场,等我和你上了火车了,你才又忽然变脸嫌弃起我来,这未免有失你做人的厚道!" "我那不是嫌弃你。" "不是嫌弃是什么?" 金玉郎低下了头:"我是……我是心里难受。" 傲雪冷笑了一声:"你为何难受,是因为违心娶了我吗?" "当然不是。 我和你自小相识,你好不好,我还不知道吗?虽然我们没有热烈的恋爱过,可我娶你,也绝不是违心之举。" 傲雪横了他一眼:"也就是说,你这难受,是与我无关的了?" "是的……" "既然与我无关,你又对我撒什么气?难道我连傲雪嫁到你金家来,是来做受气包的?" 金玉郎说出了"难受"二字,是打算随便找个借口装装可怜,让傲雪回心转意。 这一招他对好些人都使用过,均能奏效,可他没想到傲雪是格外的自私,自私到连好奇心都欠奉了,竟然根本不理他那话茬。 扭开脸暗暗的翻了个白眼,他耐下性子,决定继续进攻:"好啦好啦,我都——" 他话未说完,那傲雪又冷笑了一声:"你翻白眼做什么?不爱看我,尽可以不看,离了我就是了,又不是我请你过来的!" 金玉郎正视了她:"你没完了?" "我无意和你纠缠,可你若想要和我吵架,我也可以奉陪到底!你若再敢对我动手,我就把你的哥嫂全叫过来,让他们给你我断一断案!你要是以为我还会像在青岛一样任由你欺侮,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想瞎了心!" 金玉郎仰头向天,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傲雪点了点头:"我明白,有了大爷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怕二爷了。" 他这话让傲雪心里一别扭,这话听着有点不像话,然而又不便把它掰开揉碎了仔细分析,因为她回到金家之后,确实是感觉自己"有了大爷撑腰",可以不怕这个混账二爷了。 她自认和金效坤之间是一片清白,然而清白归清白,她还是不愿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好像她一旦说出这三个字来,就会暗暗泄露什么天机。 这一别扭让她分了神,因见金玉郎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好像他还受了委屈似的,便将脸扭开不去看他,他要委屈就由他委屈去,反正她不吃他这一套,起码在此时此刻,她胸中怀恨,对他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柔情。 她没想到自己这一扭脸一回避,在金玉郎眼里,是再一次的证明了他所疑非虚。 她为什么躲?还不是被他那一句话说中了心病?暗暗的攥了拳头,他不动声色的定了定神,将满腔怒意压了下去,然后上前一步,勉强一笑:"好啦好啦,我不和你吵了,反正日久见人心,我是真坏还是假坏,往后你自然会知道。" 他向着房门方向一摆头:"我们到中央公园逛逛去,好不好?逛累了就去来今雨轩吃晚餐,吃饱了,再去戏园子里坐一坐,我现在就给戏园子打电话,让那边给咱们留一张包厢票。"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步伐活泼,像个快乐的大号学童。 傲雪依旧冷着脸独站着,不答不动,因为心里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丈夫。 照理来讲,应该趁这个机会借坡下驴、和他重修旧好——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离婚是没想过的,离婚和守寡也差不太多;既然不离婚,那就没有和他打一辈子的道理,所以除非他对她狠毒到底,否则只要他肯服软,她便得见好就收。 娘家不回了,她坐下来,静等着金玉郎打电话回来。 窗外响起了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随后房门一开,金玉郎探进了个笑吟吟的面孔:"太太,走吧!" 傲雪站起来,向前迈了步,同时不看他。 傲雪本来是完全的不想搭理金玉郎,然而下午的天气实在是好,中央公园前些天举行了一场菊花展览大会,今日正是最后一天,那菊花依然开得花团锦簇,很有可观之处。 两人看了看花,又在阳光下并肩的走了走,金玉郎起初也是没话,走着走着,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 他小时候淘气,掘了家里若干盆名花异草,然而也并没有挨打。 "我娘舍不得打我。" 他用天真的语气轻声说:"她天天给菩萨上香,求菩萨保佑我长大成人。 因为我要是半路夭折了,她就完啦。" 傲雪听这话倒是听进去了,她目前年纪还轻、没有儿女,但是想象得出那母亲的心思,小孩子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做娘的可不就悲痛得要"完了"? 可是金玉郎接下来说道:"因为爸爸喜欢我。 只要爸爸一直喜欢我,也就会一直喜欢她,她就有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过。 别人家的姨太太,在家里地位不如人,年纪大了,又要色衰,都是越活越为难;我娘和她们不一样,我娘在外面公馆里过日子,和大太太是一样的,即便回了金家,也不会受气——"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抬手一捂嘴:"我说多了。" 傲雪转身看他,就见他这一大巴掌捂得严实,将下半张脸都盖住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将他那手拽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感觉自己和他还没那么亲,便说道:"我们本来也是闲谈家务,又不是讲什么机密大事,哪有什么说多说少的?" 金玉郎放下了手,向她一笑:"那你也讲讲你自己,别让我一个人说。" 傲雪转向前方,继续踱步:"我家里的事情,你们金家的人,应该全都知道。" "那你讲点我不知道的。" 随后他猛的一拍手:"想起来了,咱们旅行结婚回来,是不是应该再请一次客?请你娘家的亲戚?" 傲雪淡淡一笑:"应该是应该,不过这话你不说,我也不好自己张罗。 况且我娘家也没什么亲戚,只怕来不了几个客人。" 金玉郎没接她这话,直接扳着手指开始数算:"有你姐姐一家,是一大家子吧?我记得你姐夫家人口多。 还有……还有谁?" "没谁了,我说过,我家亲戚少。" "少也没有这么少的,你是不是还有个表舅,跟着袁世凯做过财长的?" "是有那么一个表舅,八年前就病逝了,家也早散了。" 金玉郎继续思索,忽然又一拍巴掌:"你还有一个叔叔,不过这个叔叔,你自己都未必认识,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和你是亲戚的。" 傲雪被他说得起了好奇心:"谁?" "连……连什么来着?我忘了,反正他是在霍督理手下当师长。" 傲雪一听这话,却是微微笑了:"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论起关系来,我是得叫他一声小叔叔。 这个小叔叔虽然是我们连家的人,但和我们连家不是一路,我们家自老祖宗起,讲的就是读书入仕,可他从小就奇怪,听说他当年看着分明也是个书生样子,然而喜欢舞枪弄棒,最后竟然投军当大兵去了。 自从他从了军,和我们连家就渐渐没了联系,连家的人看他是自甘堕落的不肖子孙,他这些年做了师长发了财,当然也不屑于再来联络我们这些破落旧亲戚。" 金玉郎用力一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叔叔,他年纪很小吗?" 傲雪略想了想,因为回忆起了童年旧事,所以不由得笑了一下:"小是不小,如今也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过我小时候见他时,娘让我唤他小叔叔,我就记住了。 或许在我的叔叔里头,他是最小的?" 金玉郎伸手一指她的鼻尖:"笑了,终于笑了。 单凭你这一笑,我就得备份厚礼去谢谢你这个小叔叔。" 第33章 双双 傲雪可不是笑给金玉郎的,她是想起了幼年事情,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一点笑容,笑也是给自己笑。 可金玉郎这话,她也不便反驳——对待这个小畜生,她懒怠反驳,说多了还好像是她要和他打情骂俏。 把脸转向一旁,她不接他的笑语,只淡淡答道:"不必,我向来不爱和那些阔亲戚联络,免得被人批评是要攀高枝。" 金玉郎向她的肩窝戳了一指头:"你现在可是金家的二太太,别人不攀你的高枝就不错了。" 这一指头戳得非常讨厌刁钻,正戳中了傲雪的骨缝,力度还不小,疼得她猛一皱眉。 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看着她,看她分明是烦自己烦得要死,却又不能不忍耐着敷衍自己,就觉得有趣。 右手的食指跃跃欲试,他正想找机会再戳她一下,然而目光一转,他忽然昂起头来,"啊"了一声。 他看见了段人凤。 段人凤距离他不算远,就坐在前方那一片亭子下的茶座里,那茶座里的顾客都是摩登男女,段人凤做西装打扮,放在里头并不算是个醒目的,然而金玉郎一眼就叨住了她。 欢喜的"啊"了一声之后,他向她用力的挥了挥手,然后撒腿跑了过去。 段人凤独守着一张小方桌,坐着没动。 等到金玉郎跑到眼前了,她也只是向他抬了头:"巧啊。" 金玉郎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才问道:"一个人?" 段人凤一点头:"对,一个人。" 金玉郎看她这处座位正邻着一道栏杆,又僻静又敞亮,实在是个好地方,便下意识的想要拉开椅子坐下,段人凤瞄了他一眼:"兴致不错啊,带着新太太来逛公园。" 金玉郎当然听出她是话里有话,但是只做不知,手扶着椅背回答:"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就自己来了。" 随即他又一摇头:"不行,今天我是非和她来不可。 前些天我总是气她,今天再不和她修好,她就要记恨我到底了。" 段人凤自命豁达潇洒,整个人间都是她的游戏场,然而对待金玉郎这个人,她不由自主的要缠绵纠结。 这缠绵纠结的滋味很不好,她以着随意的姿态坐在他面前,一手抚着桌上咖啡杯的托盘,手是冷的,眼是热的,心是酸的。 金玉郎不是一个柔弱天真扑草虫儿的大孩子吗?他怎么可以忽然间有了妻子?怎么可以还和这个妻子在公园里你说我笑动手动脚?这不是奇哉怪也吗?这还是她的玉郎吗? "给我介绍介绍吧。" 她向着傲雪的方向一抬眼皮:"我还没仔细瞻仰过你这位新娘子。" 金玉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一元钞票,往桌上一扔算是会了咖啡的账,然后拉起段人凤的手就往外走。 段人凤快步跟上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永远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男女有别,说拉手就拉手,说拥抱就拥抱,仿佛上辈子有过了无量的爱恨情仇,所以这一世再相见时,饶是都喝过了孟婆汤,他还是无端的和她最亲。 一路疾行到了傲雪跟前,金玉郎先扭头对着段人凤说道:"这是内子。" 紧接着又对傲雪说道:"段人凤,我的好朋友。" 傲雪第一眼没看出段人凤是男是女,所以只犹豫着向她含笑一躬身:"您好。" 段人凤上下打量了傲雪,打量完毕了,这才回了她一个笑:"金太太真是美人。" 她一开腔,嗓音不是粗豪的男子声音,傲雪这才确定了她的性别。 目光向下一扫,傲雪暗暗的有些惊讶——直到此刻,金玉郎依旧和段人凤手拉着手。 段人凤留意到了她的目光,然而偏不松手,同时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悲哀。 没想到她这样的一个人,竟有一天会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这值得一悲哀。 而傲雪扫过一眼之后,面色如常,显然是不甚在乎,这让段人凤的悲哀加了倍,恨不得带着金玉郎逃之夭夭,遁到天涯海角去,彻底远离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 都要遁到天涯海角去了,她还得带着金玉郎。 在没看透他这个人之前,她不敢丢了他不管,他越是宣称自己不傻,她越不放心,只怕他是自负。 自负的傻瓜,往往更爱找死。 傲雪早想到金玉郎在外头花天酒地,不会缺少女朋友,不过横竖她不爱他,他爱和谁鬼混就鬼混去吧,她不在乎。 静静站了片刻,她见面前这不男不女的货也不说话,也不告辞,便思索着又开了口:"玉郎的朋友,我都不大认识,今日见了段小姐,往后还请您常来寒舍做客。" 段人凤答道:"金太太真是太客气了。" 然后她挣开了金玉郎的手,对他说道:"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你陪着太太好好玩一玩吧,我还有事,咱们改天见。" 金玉郎向她道了别,目送她走远了,然后才转向傲雪:"我们也去那边茶座歇一歇,如何?" 傲雪对他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今天也回不成娘家了,横竖一切全由着他。 于是金玉郎这回在段人凤空下的那处位子上坐了,吹着秋风喝了一杯热可可,喝的时候他盘算着心事,魂游天外,对待傲雪是一眼不看,傲雪守着一杯热咖啡,倒是真正的得了片刻安歇。 傍晚时分,金玉郎和傲雪在番菜馆子里吃过了晚餐,傲雪一派安然,但他自己实在是疲倦了,故而两人没有往戏园子和电影院里钻,在友好和平的气氛中直接回了家。 这也正中了傲雪的下怀,其实她也是累得要发昏。 她对金玉郎是不能够流露真情的,说也罢笑也罢,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做戏做得久了,竟是比什么活计都熬人。 及至到了家,她冷着脸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一条心横下来,如果金玉郎今夜要和她同宿,那她也认了。 然而她这边刚换上家常衣裳,院子里却是来了客人。 那客人让她有点进退两难,她想带着笑容迎接出去,可这一下午对着丈夫,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忽然对着大伯子欢天喜地起来,显然是不大妥当。 于是她哭笑不得的起身走到门口,向着金效坤唤道:"大哥来了呀。" 金效坤停在了院子里,背着半个天空的霞光,向她点头一笑:"刚回来吧?我听丫头说你们小两口儿下午出门玩去了,所以等到现在才过来。" 灿烂的晚霞光芒之中,他成了个面目模糊的黑色剪影,剪影轮廓镀着一线金红颜色。 傲雪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他像神。 面孔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微笑,她向后退了一步:"快请进吧。 怎么还等起我们来?大哥是有事情吗?" 金效坤迈步进了房,正赶上金玉郎从里间屋子里走出来。 向着这个弟弟打了声招呼,金效坤直入正题,说道:"老刘先生一走,现在账房里就剩了个小刘。 原来我以为虎父无犬子,老刘这些年干得不错,小刘应该也错不了,结果这几天一看,小刘还是不行,做事有点顾头不顾尾。 所以我想二姑娘若是有那个闲力气,可以常到账房里看看,监督监督小刘。" 傲雪一听就明白了——金效坤这是要让她学习着做管家奶奶呢。 她登时有点不好意思:"哟,这我哪行,我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呢,哪能监督账房先生?" 金效坤方才那话是对着这小两口说的,如今听了傲雪的话,他不知不觉的完全转向了她:"不懂可以学,我们这个家,也不是大家族,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账目也简单。 至于监督的资格,你作为这个家的主人之一,当然是有的。" 傲雪看着他,只是笑:"要不然,让嫂子教一教我,我再——" 金效坤一皱眉头:"你那嫂子成天玩得不着家,你还指望着她教你?她若有教你的本事,我也不让你干这个差事了。" 傲雪认为自己已经是推辞得够可以了,这才放低了声音说道:"那……我就试试吧,要是做得不好,大哥可别怪我。" "不会不好。" 金效坤斩钉截铁的断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傲雪抬手一掖鬓边短发,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只一抿嘴:"大哥这话说得,可有点倚老卖老的劲儿了。 既是你最清楚,那我也就不再讲客气话了,事情办得好,是我自己的本事,办不好,是大哥识人不明。" 金效坤笑了——笑到一半,他意识到了金玉郎的存在。 一回头望向了这个弟弟,他发现金玉郎正在望着自己和傲雪微笑。 于是他连忙另起题目:"玉郎,报馆去了吗?" "去了,经理还专门给我安排了一间办公室。" 然后他换了题目,笑道:"大哥,我看你和傲雪很谈得来,傲雪对我总是没好气,见了你才有说有笑。" 这话说得简直露骨,傲雪听了,虽然自知清白,可一颗心还是猛的一跳。 金效坤却是坦然,问金玉郎道:"二姑娘为什么对你没好气?你欺负她了?" 金玉郎笑着摇头:"不敢,她那么厉害。" 傲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不是她不占理,是金玉郎的所作所为让她有点没法说——怎么说?他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他单只是阴晴不定的好像神经病,并且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恶心她。 她在青岛挨的那个嘴巴也只能是白挨了。 她不言语,金效坤便以为金玉郎所言不虚,她闹脾气,或许只是因为她看不上这个丈夫。 守着这样一个丈夫,她厉害一点倒也是好事,否则夫妻两个一位是糊涂种子,一位是软蛋,那日子还有个过? 至于她见了自己才有说有笑,那也是正常的,但是为什么正常?那原因就不便深想了。 总之他和她是绝对的有缘无分,至多就是惺惺相惜——他和她可都是要脸的正经人。 第34章 恶作剧 金效坤是带着正事来的,说完了正事,他因为面对着弟弟还是有些别扭,又不便和弟媳妇长谈,所以说完便走。 他一走,房内安静下来,金玉郎望向傲雪,就见她忙忙碌碌,叫丫头进来整理方才换下的衣裳,让仆人送壶热茶进来,又回了卧室照镜子,两只手没事找事的将首饰匣子打开再合上。 他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其实他也是同样的左右为难。 没有刚结婚就分居的夫妻,况且他现在对她别有所图,更想要尽量的哄着她;然而他恨她,他那伪装的本领只能让他对她嬉皮笑脸的讲些甜言蜜语,更进一步的浓情蜜意,他假扮不出。 办不到就是办不到,他不是那老奸巨猾的伪君子。 据说世上有那种人精,可以一生一世戴着面具生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惜他不是,他不行。 他若也是那种人才,就不必拿段氏兄妹当宝贝了。 段氏兄妹都爱他,至少,他们都怜惜他。 所以他也要爱他们,为的是以爱换爱,他不但要他们为他赴汤蹈火、还要他们对他情深似海。 一想到段氏兄妹——尤其是想到了同为女性的段人凤,他越发感觉傲雪不可忍受。 不能和她同床共枕,他想,也许她会趁夜摸出刀子杀了自己。 杀了自己,她就可以自由的去和金效坤勾搭成奸了,反正嫂子只知道玩,又不管事。 抬手捂住胃部,他一歪身跌坐在了沙发上,开始哼哼唧唧的嚷着胃疼。 傲雪闻声走出来,见他痛苦得皱了脸,便不能不问:"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瞧瞧?" 他摇摇头:"不用,可能是晚上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家里有药,我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傲雪立刻去给他找药,药是大黑丸子,里头一定有山楂和陈皮的成分,酸溜溜的还挺好闻,仿佛可以当糖吃。 金玉郎吃了一丸子,又喝了两口热水,然后就躺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傲雪让他回卧室上床睡,他昏昏沉沉的哼哼,就是不动。 傲雪倒是没有怀疑他的用心,找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了上,她自己回房睡觉去了。 内外的电灯一关,金玉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中有一股子冲动,想要趁夜溜走,溜去段宅,看看他给自己找的那两个好朋友在玩什么——他们其实都是荒唐之人,在没有正事要做的时候,一定就是在玩。 心思掠过那两个姓段的,他又想起了姓连的。 金效坤从果刚毅那位挚友身上,获益不少,如果没有果刚毅助阵,他未必敢对自己的弟弟下杀手。 两个姓段的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果刚毅的丘八权势,所以他想给自己也找一个果刚毅——或者,想点办法,给自己制造一个果刚毅。 没想到连傲雪这个女人也不是一文不值,竟然会和个师长沾亲带故, 想了一圈之后,他心内有了计划,便告诉自己:"睡吧,明天就去找机会认识认识那个师长。 麻烦,真是麻烦,从来没和军人交过朋友,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可人活着就是免不了要麻烦,等金效坤和连傲雪死了,自己彻底安全了,再去找些快乐吧!反正自己还年轻,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金玉郎好睡一夜,第二天他稍微起了个早,九点多钟就洗漱完毕,因为不愿意和傲雪共进早餐,所以只说急着去报馆,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 结果在大门口,他又遇上了另一位冤家:他的效坤大哥。 大门外停着汽车,金效坤单手夹着半支雪茄,正心不在焉的要上车,忽见金玉郎跑跑跳跳的出了大门,便停下来问道:"到哪里去?" 金玉郎收住脚步,笑眯眯的回答:"去报馆。" 金效坤拉开后排车门,向着车内一摆头:"上来吧,送你一程。" 金玉郎钻进汽车,然后扭头去看金效坤。 金效坤也弯腰上了来,坐在他身边,手里还夹着那半支雪茄。 关好车门开了车窗,他让汽车夫开报馆,然后自己深吸了一口雪茄。 忽然察觉到了金玉郎的目光,他含着一大口烟,颇意外的转向了弟弟,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疑惑的一声"嗯?"。 金玉郎侧身倚着座位靠背,向着他微笑:"大哥,你瘦了。" 金效坤要回答,结果一张嘴便像香炉似的,从七窍一起向外缭绕烟雾。 汽车开得慢,窗口并没有风吹进来,所以烟雾散得缓慢,车内满是雪茄烟和古龙水的混合气味,金玉郎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感觉这气味挺好闻——他从十一二岁起就开始抽烟喝酒,抽到十六七岁时,害了严重的肺病,胃也坏了,这才害了怕,把烟戒了,酒也不大沾了。 他自己不抽烟,但是喜欢别人抽,因为可以跟着嗅嗅气味。 透过烟雾注视着金效坤,他就见金效坤瘦得面颊都有些凹陷了,越发显得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短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去,他永远是绅士派,憔悴到了这般地步,依旧还是衣冠楚楚。 这样的体面人物,直接杀了有点浪费,金玉郎突发奇想,想把大哥扔进大牢里蹲几年,或者让他变成个穷鬼,破衣烂衫的当街要饭去。 那情景一定有趣极了,有趣到他连想象都想象不出。 金效坤抬手在面前扇了扇,感觉这烟雾稍淡些了,才开口答道:"瘦了?瘦了也不稀奇,最近忙,从早忙到晚。" "不会是那些债主又来找你了吧?大哥你到底欠了多少债,怎么总也还不完?" 金效坤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金玉郎笑得灿烂起来:"看来爸爸果然是有远见的,知道大哥有本事,所以把工厂都留给了大哥,要是留给我的话,早就全关门了,哪能维持到今天?" 金效坤向着前方,不置可否的一笑。 金玉郎的话简直是在刺激他,他忽然又起了杀意,既想把身边这个无忧无虑的幸运儿掐死,也想把坟里的金老爷子刨出来鞭尸。 世上哪有这样偏心的父亲?他甚至怀疑父亲其实是暗恨自己已久,死了都要再害自己一次解恨。 金玉郎饶有兴味的端详着他,并且突发奇想,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毫无预兆的伸手过去,在金效坤的额头上轻轻一拭。 这个动作完全是傲雪式的,也是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如鲠在喉无法忘怀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打草惊蛇,但是他此刻实在是忍耐不住,他就是想提醒提醒金效坤,他就是怕金效坤忙于躲债,忘了自身的罪孽。 果然,金效坤惊愕得向旁一躲。 他收回手:"大哥,别怕,弟弟给你擦擦汗。" 金效坤望向了他,忽然嗅到了一丝令他心惊的险恶气息——然而那又怎么可能?那个秘密是不见天日的,早已埋葬在了他和果刚毅两人的心中。 就在这时,汽车停了,原来已经到了万国时报的报馆门口。 金玉郎推开车门跳下汽车,一手扶着车门,他俯身向着车内的金效坤一抬手,行了个滑稽的外国军礼:"谢了,大哥。" 然后他关了车门,转身一步一跳的、大号学童似的、上了报馆台阶。 汽车夫不等吩咐,自行发动汽车继续前行。 金效坤失魂落魄的呆坐了良久,后来他回过神来,把雪茄烟送到口中一吸,却发现雪茄早已熄灭了。 金效坤,依着理智,认定了自己是多心,可多心归多心,他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都是惊魂不定。 金玉郎则是和他相反,车上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讲,不过是一场成功的恶作剧,恶作剧总是令他愉悦的,于是他一路笑嘻嘻的进了报馆,并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了同样笑嘻嘻的曲亦直。 尽管和这个人仅有一面之缘,但金玉郎也看透了他是个趋炎附势之徒,并且,很显然,这家伙虽然存了攀高枝的大志,但是一直连高枝的梢子都没摸着,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二爷,就算是他能接触到的至高贵人了。 金玉郎不介意这小子的马屁精品质,而曲亦直见他是带着笑容走过来的,心中便是一明亮,先是二爷长二爷短的问候了一番,然后毕恭毕敬的随着金玉郎进了办公室,问道:"我昨天向二爷请示的那宗交涉,不知道二爷意下如何呢?" "就是那个小翠芳吧?" "对,对,就是小翠芳。 他说了,愿意一篇稿子付报馆一百元,当然,二爷不差这一百块钱,不过这总是小翠芳的一番好意,况且咱们捧他也不算硬捧,他现在也真是红呢。" 金玉郎在写字台后站定了,望向了曲亦直:"小翠芳是小事,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着才能通过小翠芳,和那个连师长见上一面?" 曲亦直笑了:"随时都能啊!二爷您不知道,连师长给小翠芳弄了所房子,他俩如今是在一家住着呢。 除非连师长不在家,否则您见了小翠芳,就能跟着见上连师长。" "那我还得上小翠芳家里去?" "您可以去呀!去他家里的贵客多着呢,您到那儿坐坐也不丢身份。 再说他也肯定是欢迎您的,小翠芳那人爱交朋友,尤其对待新闻界,那是最肯联络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 曲亦直一听这话,一张瘦脸笑得要开花:"您要是想去的话,今天中午能去,下午也能去,晚上小翠芳要上戏园子,但是半夜回了家,您要是有精神头儿,还是能去。 全凭您的意思。 反正小翠芳昨天下午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想请您过去谈谈呢。" 金玉郎坐了下来:"那你给小翠芳打个电话,就说我中午过去。" 第35章 旧友新知 曲亦直如同一株菟丝子一样,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寻觅一株大树,让自己可以缠绕上去好乘凉,然而他出了学校进报馆,所做的都是实际的工作,并没有攀高枝的机会,如今终于让他逮住了个真正的阔少爷,他就立刻缠上了金玉郎——倒不是金玉郎本身有什么权势,主要是他想着自己或许可以通过金玉郎,混上个新阶层里去。 金玉郎自己虽然不做官,但他哥哥是大资本家呀,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呀。 因着这个缘故,金玉郎让他去打电话,他就立刻去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小翠芳一听这话,也挺高兴,因他这样一个唱戏的人,最欢迎的就是有钱朋友,用不用得上且另讲,先认识了再说,正好他的连师长不吃醋——连师长和他不过是个玩,这一点他知道,师长自己也知道。 曲亦直放下电话,回来复命。 金玉郎独自在办公室里盘算了片刻,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便让曲亦直出去买了些点心回来。 慢吞吞的吃了几块点心,又喝了半壶热茶,他眼看也有十一点钟了,便带着曲亦直离开报馆,前往了小翠芳家。 今天本是个冷天,然而秋高气爽,晴朗得很,金玉郎坐着洋车在街上走,裹着大衣晒了一路的太阳,晒得身上暖洋洋,几乎要出汗。 及至洋车穿过几条胡同,在一户四合院门前停下了,他跳下车来,拿出几毛钱付了自己和曲亦直的车账,然后便转身去看小翠芳家的大门。 这大门是无甚特色的,但小翠芳这种初出茅庐的角儿,能住上这种房子,也就要算不赖。 曲亦直上前敲开了大门,里头和一般的宅门一样,也有听差出来回应,只不过这听差青春年少,干得虽是听差的活儿,看面貌则还是个在学戏的半大孩子。 小听差认得曲亦直,一听曲亦直是带着金二爷来的,越发热情,立刻就请这二人往里进。 金玉郎往里一走,发现这院子果然就是个四合院,只不过房屋精致些。 小听差将他们引向了东厢房,东厢房开着房门,垂着厚门帘子,里头传出了噼里啪啦的麻将牌响,这倒是出乎了金玉郎的意料——中午就开牌局,未免太早了点。 小听差一掀门帘子,请他和曲亦直先进去了,然后跟着进门一抬头,却是一愣,因为发现这屋里竟然没有小翠芳。 而和他一起愣住了的,是金玉郎。 这屋子里确实是摆着一张牌桌,围桌坐了四个人,上首一人穿着绸缎裤褂,一脑袋头发梳得乌黑锃亮,一丝不苟之程度,可以和金家的效坤大哥媲美。 这人不但油头,而且粉面,是个颇清秀的小个子,然而岁月不饶人,他饶是保养得白白嫩嫩,但一瞧也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金玉郎猛一看他,没反应过来,心想小翠芳不是新出道的角儿吗?怎么一卸妆就老成了这样?而那人抬眼看着他,显然也是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牌桌左右两侧的人也扭头望向了他,这回金玉郎大惊之下,"啊"了一声——那两人竟然就是段氏兄妹。 先前这一对兄妹一直在低头看牌,穿的衣服又全是金玉郎没见过的新衣,所以金玉郎全然没有留意到他们。 段人龙这时先开了口:"巧啊,小子!" 段人凤上下审视着他,不言语,也没表情,因为怀疑他是在瞒着他们兄妹捧戏子。 金玉郎大惊之余,也看出了这房间里没有小翠芳,于是回头去看曲亦直,曲亦直也有点懵,扭头去看小听差。 而牌桌上首那个油头粉面忽然开了口:"小段,这是谁啊?" 金玉郎闻声又望向了段人龙,就见段人龙漫不经心的回答:"朋友。" 油头粉面笑了:"小朋友?" 段人龙抬头去看金玉郎,表情类似段人凤:"小吗?二十多岁,不算小了。" 然后他对金玉郎说道:"这位是连师长,小翠芳现在是他的人,你要是想捧这位角儿,怕是得往后等等。" 金玉郎听到了"连师长"三个字,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他本来就不是冲着小翠芳来的,小翠芳在不在没关系,连师长在就行。 段人凤的面相不善,段人龙也是话里藏刀,他飞快的瞪了段人龙一眼,先不和他们计较。 向着连师长一躬身,他笑道:"恕我失礼,不知道连师长最近回了北京,也没有携内子前去问候您老人家,还请连师长不要怪罪。" 此言一出,不但段氏兄妹一起向他行了注目礼,连师长本人也茫然起来:"你认识我?" 金玉郎又是一笑:"内子就是连二小姐傲雪,我们上个月举行的旅行结婚。 结婚之前,傲雪曾经提起过连师长,说是按照辈分,您是她的小叔叔。 当时我们有心送喜帖给您,可因得知您当时不在北京,我们又已经定了出发的日期,不能等待,所以才没有告知您。" 连师长思索片刻,没想明白:"不对呀,他家的姑娘不是早就嫁人了吗?" "您说的那是大小姐吧?早结婚了的是傲霜姐姐,内子是妹妹傲雪。" 连师长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二姑娘是吧?"他连连点头,显然是"真"想起来了:"二姑娘厉害,小时候我带她玩过,那小嘴儿,梆子似的,她爹娘都不是她对手。" 说到这里,他又打量了金玉郎:"你又是谁家的孩子?" "敝姓金,金玉郎,金效坤是家兄,先父——" 没等他把话说完,连师长再次恍然大悟:"你老子是不是金文舫?" 这话说得甚是无礼,但金玉郎也没法要求一位师长温良恭俭让,毕竟那是个武夫,属于丘八一流,虽然连师长看着完全的不像武夫,更像个浪不溜丢的老白脸。 硬着头皮一点头,他答道:"是,那是先父。" 连师长一拍桌子:"原来是金老先生的少爷,怪不得能当我的侄女婿。 金玉郎,金玉郎,好名字!"他含笑咂咂嘴,仿佛是把这个好名字给吃了,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又是金又是玉的,听着就有钱。" 说完这话,他抬头冲着金玉郎又是一乐:"那你得叫我一声叔叔了。" 鹰叨兔子似的,金玉郎一眼就叨住了连师长的那一乐。 他看出来了,连师长——往低了说是对自己有兴趣,往高了说是对自己有好感。 有好感是好事,他向来愿意讨人的爱,不过连师长这种人的爱不值钱,这种人滥情,滥爱情,也滥友情。 不似段氏兄妹,那两个家伙一贯无情,如天如地般的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这样的人动了情,那才是千金不换的真情。 但他还是像个乖宝宝一样,笑眯眯的向连师长唤了一声:"叔叔。" 连师长笑了起来,段人龙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含了一口唾沫要啐,但终究还是没有动作,段人凤冷森森的一翘嘴角,轻不可闻的从鼻孔里呼出了两道凉气。 而连师长亲亲热热的向金玉郎招了招手:"别干站着,过来坐。 你来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找小翠芳?" 金玉郎没劳小听差动手,自己从屋角搬了把椅子,然后坐到了段人凤的斜后方。 这回他一边是紧挨着段人凤,另一边是稍远些的连师长。 安安稳稳的坐定了,他转向连师长答道:"我如今在万国时报学着办事,小翠芳想在报上登几篇文章,请我过来商谈一下。" 连师长抬头问那小听差:"小翠芳呢?客人来了,他倒跑了?" 小听差愣愣的回答不出,于是连师长挥挥手,那小听差就带着曲亦直退了出去。 这回房内恢复了先前的局面,段氏兄妹加上连师长,以及一位帮闲模样的男子,继续桌上的牌局。 段人龙扔出一张麻将牌,忽然问对面的金玉郎:"你是上了妆来的?" 金玉郎一怔,抬手摸了摸脸,结果摸到了一手潮热。 原来他晒了一路太阳,晒得红了脸,这屋子里又闷热,他方才站着说了片刻的话,如今越发的气血上涌,看着正是粉面桃腮,嘴唇还通红。 金玉郎没回答,直接拉过段人凤的一只手,先用她的手背在自己脸上狠狠一蹭,又把嘴唇凑上手背晃着脑袋一抹,然后放开手对段人凤说道:"你看看我上没上妆。" 段人凤看看手背,手背干干净净的,完全没有脂粉痕迹。 金玉郎对着段人龙一仰头,有点得意:"我这叫天生丽质。" 段人龙一皱眉头,嘴里咕哝:"我天你娘。" 金玉郎没想到他会忽然出言不逊,立刻也变了脸色:"你——我天你爹!" 段人凤终于出了声,她谁也不看,单是低低的发出了一声呵斥,又回手拍了拍金玉郎的大腿。 连师长一歪脑袋,盯住了段人凤那只手:"怎么回事?"他捏着麻将牌一指金玉郎:"你不是我的侄女婿吗?怎么刚新婚没几天,大腿就让别人摸去了?"他手里的麻将牌转向了段人凤:"段二也是你的好朋友?" 金玉郎望着连师长,眨巴眨巴眼睛,随即一拍段人凤的肩膀:"你是段二呀?" 然后他哈哈哈的大笑起来,万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之间,段人凤已经混成了北京城里的段二,抓住段人凤的手臂又摇了摇,他嘻嘻哈哈的追问:"是段二少爷还是段二小姐?" 段人凤回头瞪他:"你说呢?你看我是二少爷还是二小姐?" 金玉郎那脸上还残留着大笑的余韵,两只黑眼睛亮晶晶的,向着段人凤一偏脑袋,他当真是认认真真的看了片刻,然后答道:"我看是二少爷。" 段人凤一挑眉毛,目光顺着长长的眼角斜飞了出去:"我不男不女的成了二少爷,值得你这么高兴吗?" 金玉郎抿着嘴笑,一边笑一边搬着椅子向后撤了撤:"我高兴我的,你们继续打牌,我不妨碍你们。" 第36章 赔偿 金玉郎这一趟是为了连师长而来的,所以决不能轻易的来了就走,至少,他得找机会和连师长再讲几句话,让连师长记住自己这个侄女婿,最好是把下次见面的日子也定了——好容易把这位小叔叔盼回了北京,侄女侄女婿两口子怎能不尽快的摆下一桌宴席、给小叔叔接风洗尘呢? 这事非得"尽快"不可,因为他自己估摸着自己的耐心,认为自己用不了两三天,就又要对傲雪翻脸了。 安安静静的在段人凤身后坐了,他略微有点无聊,屋子里空气沉闷,按照当下健康卫生的标准来看,不是个好地方,不过他知道这些人向来就喜欢在这烟气沉沉的屋子里鬼混。 段人龙不看他了,段人凤也不理他了,小翠芳也依然如同黄鹄一般,行踪杳然。 杳然就杳然,反正他对这位名不副实的名伶也没有兴趣,一辈子不见这人都无妨。 结果就在这时,门帘一动,吹进一阵香风,正是黄鹄本鹄飘然飞回来了。 金玉郎闻声抬头,就见进来这人穿着藕色长袍和黄缎子坎肩,一头乌发也像是黑缎子制作的,乌黑放亮的向后背过去,黑发之外,是一张粉脸,年轻是够年轻,然而若论美观,金玉郎感觉他实在不如连师长,而连师长又找房子又花钱的养了这么一位名伶,客观的讲,得算是吃亏。 连师长向门口扫了一眼,手上忙着码牌:"跑哪儿去了?不怕客人挑你的理?" 小翠芳并非故意的摆谱儿,实在是他起床后吃早餐吃得不对劲,搞得他闹了肚子,这半天是陷在了茅房里不能脱身。 但这理由也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他索性不提自己方才失踪的事,直接向着房内唯一的那张陌生面孔一笑,羞答答的开口问道:"您就是金二爷吧?我早就托了曲先生,想转请您过来坐坐,结果今天好容易您光降了,我这边却没了礼数,不但没能出门迎接您,反倒让您坐这儿等了我,我这罪过真是太大了。" 说着他向金玉郎一蹲身,请了个女子式的安:"这么着,我先给您陪个不是吧。" 金玉郎站了起来:"不必不必,你太客气了。 我这也不算等。" 小翠芳笑道:"哎哟,您这么一说,我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金玉郎含笑又坐了回去,意思是要将这场寒暄点到为止——小翠芳在台上鸡鸣不已,喉音已经令他心惊,如今台下相见了,他见了对方这个花里胡哨絮絮叨叨的劲儿,越发感觉这是个鸡精,如果忽然张开嘴大鸣大放起来,似乎也不稀奇。 而他的耳朵和脑仁都挺脆弱,实在是禁不住名伶先生的鸣与放。 小翠芳见他含含糊糊的不说话只是笑,以为他慑于师长的威严,不敢和自己开玩笑,也就不强求,径直走到连师长身后,也搬了把椅子坐了,低声问连师长这半天是输是赢。 金玉郎耐心等着,等这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这才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连师长,张开了嘴:"连——" 这个"连"字没发出音来,他刚刚做了个口型,大腿上就响起了一巴掌,然后那段人凤拍完了他,立刻又向前开了口:"哥,下午的事,你是不是忘了?" 段人龙直了眼睛看她,短暂的一怔之后,他捏着麻将牌向后一靠:"可不是?"他抬手一拍额头:"忘了个干干净净。" 说完他转向连师长:"锋老,对不起,一千一万个对不起,家里下午有要紧的事,我俩得回去一趟。" 连师长姓连名毅,表字刚锋,众人为表敬意,都尊称他一声锋老。 锋老看着不过是人过中年而已,名不副实,本人也并不倚老卖老,依然有着霹雳火爆的脾气,一听段人龙这话,登时就一推牌瞪了眼:"敢?" 金玉郎下意识的向旁一晃,作势要躲。 连毅虽然不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但不愧他军人的身份,动作极其果敢利落,金玉郎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推了牌瞪了眼起了立,要不是段人龙也紧跟着站了起来,那么现在牌桌应该也已经被他掀了。 金玉郎自己平时活得懒洋洋,没见过这么好的身手。 而在吓了一跳之余,他饶有兴味的抬头望向了段人龙,倒要看看这家伙要怎么应对师长的坏脾气——反正以着段人龙一贯的表现,他要么是满不在乎,要么是忽然动手将师长一刀攮死,要么是扭头就逃,没有第四条路。 可是,金玉郎想,他要是逃了,那么段人凤怎么办呢?是留下来给他善后?还是跟着他逃? 然而,段人龙接下来给他展示了一张新面孔。 "论辈分,我在您面前是个孩子,但是论性子,您可比我更孩子气。" 他将双手插进裤兜里,因为个子太高,所以须得微微的俯身,向着连毅微笑:"一句话不对您的心意,您就翻脸。" 段人凤一直坐着没动,这时忽然开了口:"要说错,确实是你我错,千请万请的把锋老约来了,说好要痛快的玩上一天一夜,结果一顿饭的工夫还没过,就吵着要走,做人做事都没有你我这种做法。" 说到这里,她起身转向连毅,竟是恭而敬之的深深鞠了一躬:"锋老,您为人豁达,向来拿我们兄妹当小朋友看待,今天我们就在您这儿任性一回,向您请一个小时的假。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回来了,再好好的向您赔罪。 您看成不成?" 段人龙立刻也随着妹妹向连毅一弯腰,连毅似笑非笑的皱了眉头,自觉着是被段人凤架到半空下不得地,况且他们是在赌场上认识的朋友,对待赌友耍他师长的威风,似乎也不大合乎规矩,所以他挥了挥手:"那你们走,让小翠芳和我这位侄女婿顶上来。" 段人龙苦笑了:"实不相瞒,就是为了他才要走的。 我们是找他有大事要谈,昨天就开始找,没找着他人,今天他自己撞上来了,我们得赶紧抓住机会,要不然今天这么混过去,明天只怕又抓不到他人影了。" 小翠芳一直察言观色,这时见连毅没有真动怒的意思,又想向着金段两方示好,便意意思思的陪笑说道:"师长,要不我给花玉楼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凑一脚如何?他家离这儿近,又有汽车,咱们这儿一个电话打过去,要不了十分钟,他就能到。" 小翠芳一发话,对面那位凑数的帮闲也站了起来,喃喃的附和小翠芳,又因那花玉楼也是一位正当红的小旦,以着连毅的审美观来看,足以令人悦目,故而他也就不再多说,而金玉郎本打算和连毅好好的攀一攀交情,如今莫名其妙的被段氏兄妹搅了局,又不能明着问,只得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跟着这二人一起出门上了汽车。 至于那个曲亦直是走是留,他就不管了。 坐上汽车之后,金玉郎终于忍不住了,问身旁的段人凤:"你们找我有什么大事,非得现在对我说?" 前方的段人龙发动汽车驶上大街,头也不回的答道:"没事,就是想把你带走。" 金玉郎瞪着段人龙的后脑勺,瞪了片刻,随即一转身面对了段人凤:"神经病?" 段人凤抬手一指他的鼻尖,低声说道:"我们是为了你好,你别狗咬吕洞宾。" 金玉郎气得一跺脚:"你好个屁!为了见这个连师长,你知道我费了多少事吗?我没什么有本事的朋友,他们一个个全都和废物一样,好容易认识了个有本事的师长,话还没说几句,你们就来给我捣乱,还有脸说是为了我好?我看你们是见不得我好!" 段人龙忙里偷闲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前方问道:"生气了?你要是真生了我们的气,我这就给你踩一脚刹车,放你回去继续陪师长。 我们不但不拦着你,还能给你找个好大夫预备着,专治杨梅大疮烂屁股。" 金玉郎依然面对着段人凤,手指同时指向了段人龙:"你哥哥又在说什么恶心话?谁杨梅大疮谁烂屁股?" 段人凤欠身把他的手摁了下来:"不是恶心话,是小翠芳能干的活儿,你干不了。 既是干不了,就别去招惹人家。" 金玉郎的手指又伸了出来,这回指向了段人凤:"你——你怎么也龌龊起来了?我就是想认识认识连毅,多个朋友多条路,将来若是真用得上他了,大不了我花钱雇他帮忙,反正他肯定比果刚毅更厉害。 你们怎么还拿我比起小翠芳了?我交朋友是花钱交,我又不是要去色诱谁,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特别是你,段人凤,你还是个姑娘呢,也好意思说那些屁股不屁股的话!" 段人凤一撇嘴:"现在又想起我是个姑娘了?不过如意算盘你会打,别人也会打。 等你真把连毅惹上了,到时是利诱还是色诱,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段人龙这时又开了口:"回不回去?要回的话,我可就在前头胡同口停了。" 金玉郎怒道:"不回!我怎么敢回?今天要是回去了,明天你们就要造谣我卖屁股了!" 说完这话,他气喘吁吁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嚷道:"你们赔我一个新师长!" 第37章 学长 金玉郎这话一出,段氏兄妹全笑了,金玉郎一看他们笑,自己那脸上也忍不住也透出了点笑影儿,虽然心中完全没有笑意。 段氏兄妹是游戏人生的人,给了他们万里江山他们都敢不在乎,但他不行,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糊里糊涂是个草包,有时候又藏了一点小希望,认为自己或许也会有个前程——说不准,也许是命运天定,也许是事在人为。 太遥远的未来,他现在顾不上想,也想不明白,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得搭上连师长,如果没有连师长,那么来个张师长李师长亦可,要不然他不敢动金效坤,金效坤和果刚毅实在是多年的朋友了,果刚毅为了他,连杀人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段人龙一打方向盘,拐上了大街:"哪儿有卖师长的?你告诉我,我赔。 那姓连的活了四十多年,都旧了,这回我给你买个刚出娘胎崭崭新的。" 段人凤笑得一歪身靠了车门:"对,让伙计拿花纸盒子装好,上面再用彩带系个蝴蝶结。" 金玉郎陪着他们笑了几声,忽然把笑容一收,向后仰靠了过去,又将双臂环抱到胸前:"我知道我的做法挺可笑,但我就只有这点脑子,只想出了这个办法。 你们厉害,你们帮我想个好主意?金效坤现在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他对我又动了杀心,那不用他自己雇凶,果刚毅,就是差点把你们轰成渣子的那个团长,就能派人要了我的小命。" 说到这里,他向前探身,轻轻一拍段人龙的肩膀:"龙,你这么会交朋友,能不能花点钱,也买个团长当当?正好你原来做过土匪,兵匪一家,你都不算改行。" 这一段话让他说得咬牙切齿,段人凤立刻察觉出了异样,立刻凑过去细看了他,一看之下,她后了悔——自己方才光顾着哈哈哈,没想到金玉郎气得眼中都闪了泪光。 她不习惯低声下气的哄谁,看清之后坐正了身体,她清了清喉咙,向着前方哥哥说了话:"那个……一个团长,要多少钱?" 通过后视镜,段人龙瞟了她一眼:"不是钱的问题。" 随即他补充了一句:"不只是钱的问题。" 段人凤说道:"也得有关系。" 段人龙点点头:"对,也得有关系。" 兄妹二人一问一答,金玉郎定了定神,插了一句:"我有关系,我和连毅有亲戚关系。 我看出那人不正经了,可我不怕。 他要是敢拿我当个兔崽子对待,我就把金效坤搬出来对付他。 我毕竟还是金家的二爷,金效坤那么要面子,如果我在外面受了侮辱,他身为金家的家长,愿不愿意都得出面。 明晚,或者后晚,我以我和傲雪两人的名义,请连毅的客,先把我和他的叔侄关系敲定了再说。"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你们两个也真是神经过敏,我又不是大姑娘,在外面交个朋友有什么可紧张的?怕我被人占了便宜去?" 段人龙刚要反驳,不料段人凤忽然发了话:"停车。" 他和这妹妹心意相通,段人凤一发话,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手脚已经操纵汽车靠了路边。 及至汽车停稳当了,段人凤转向金玉郎:"你下车。" 金玉郎一怔:"干什么?我下午想和你们——" 段人凤冷眼盯住了他:"下车,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今天下午我们有事,没工夫陪你玩。"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是清凌凌的冷,目光说不上是寒光还是凶光。 金玉郎疑惑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变了一副面孔。 犹犹豫豫的推开车门,他有点怕她,也有点信她,信她不是无缘无故的翻脸,必定是有个不为人知的原由。 及至独自站到路边了,他疑疑惑惑的目送汽车远去,心中像那汽水冒泡似的,忽然又咕嘟咕嘟的生出无数细微模糊的希冀——他无法确定段人凤接下来是要干什么去,但是他对她有期望。 攀任何人的高枝,都不是桩易事。 他并没有特意的想要利用段人凤,但他认为她和她的哥哥,既然是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了,就有义务为自己分忧。 秋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浓了,他紧了紧身上外套,沿着大街向前走,打了一个冷颤过后,他像是被冻出了个灵感,突然感觉自己或许真是没有必要去高攀连毅——段氏兄妹若能为他代劳,他又何必亲自出马呢? 他打了个喷嚏,感觉自己是个千手观音,就算没有一千只手,至少也是个六手观音,除了自己先天所带的这两只外,还有段氏兄妹那四只。 将来若有机会,若是还能遇上段人龙段人凤这样的有缘人,那么他不介意再给自己增添几双手。 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多手多脚的人形,他感觉自己像是从观音变成了爬虫,非常有趣,就忍不住迎着寒风微笑了。 一边笑,他一边又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来得响亮,饶是他用手捂了嘴,还是把自己震了一下子,甚至一辆过路的汽车都在他身旁来了个急刹车。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有点心虚的望向汽车,他心想难道我这一喷嚏把人家汽车夫也给吓着了? 这个时候,汽车的后排车门开了,有人弯腰跳了下来,扶着车门仔细看他:"你是不是金玉郎?" 金玉郎瑟缩着将双手插进衣兜里,也歪着脑袋认真看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金玉郎轻声问道:"陆健儿?" "是我。" 金玉郎登时来了精神:"你从德国留学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然后不等陆健儿回答,他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先和对方行了个拥抱礼。 原来那陆健儿和他曾做过若干年的同学,论年纪,陆健儿本应该做他的学长,可因这位陆君幼年一直跟着个老夫子读古书,读得头脑僵化落后了时代,所以十几岁时才第一次进了洋学堂的门。 在学校里,这位陆健儿同学活得不算快乐,因为所有科目的成绩——包括他学了好些年的国文——均是一塌糊涂,仿佛他整个人由榆木雕刻而成,外界的知识丝毫不能渗透。 除了他那尊人身宛如木质之外,他似乎也不大有灵魂,至少是不大有表情,永远冷漠,看着倒是标准的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金玉郎当年和他交朋友,既不是看上了他雕像般的外在,也不是看上了他死灰般的灵魂,完全只是图他个子高拳头硬,而且老子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军官。 他们所读的洋学堂乃是一间男校,里头的男孩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淘气少爷,在学堂里以惹是生非为正务。 金玉郎天生不是那舞刀弄枪的种子,为了免受顽劣同学的欺侮,正是亟需一位保镖,于是鹰叨兔子似的,他一嘴叨住了这位木头木脑的陆健儿。 两人做了两年多的好朋友,后来因这陆健儿实在是念书不成,年纪也有十八九岁了,所以陆家索性把他送去了德国学习军事,说起来也算是一位留学生。 两人临别之时,陆健儿竟然也显露出了几分人性的光辉,对着金玉郎洒了几点惜别之泪。 金玉郎则是慷慨得多,直接向着他嚎啕了一场。 嚎啕过后,两人分别,金玉郎认为自己和陆健儿已然缘尽,故而立刻将其抛去了脑后。 两人一别五年多,如今再相见,虽然陆健儿并没有如何变样,但金玉郎还是很费了一点力气,才又认出了他。 陆健儿见了老朋友金玉郎,是发自内心的挺高兴。 金玉郎看他是块榆木疙瘩,他看金玉郎也是个糊涂种子。 和糊涂种子交朋友是最安全的,因为双方就单只是交朋友,谈不上互利,更谈不上互害。 放开金玉郎后退一步,陆健儿上下端详了他:"我早就在汽车里看见了你,但是你长得这么高了,我有点不敢认。" 金玉郎笑道:"我当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呢,没想到还有见面的一天。" 陆健儿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这就算是他的微笑了:"我迟早是要回来的嘛。"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再说回来了也没见你找我。 要不是今天在大街上遇见你了,我还是不知道你在哪儿。" 说着他又打了个喷嚏。 陆健儿见状,便将车门大大的推开:"你上哪儿去?坐我的汽车吧。" 金玉郎没客气,瑟缩着钻进了汽车:"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他忽然想到家里有个碍眼的太太,于是又改了口:"不,不回家,我去万国时报的报馆。" 陆健儿也坐了上来,关了车门:"你现在长住北京了?" 金玉郎扭过头望着他,依旧是笑:"家父家母前两年都去世了,我去年搬到了这边的家里过日子,这边家里人也不多,就是一个大哥,一个大嫂。" 陆健儿知道金家的情况,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我记得伯母的年纪并不算高,怎么——" 金玉郎摇摇头:"家母比家父走得还早,大概人的寿数是定了的,也不在年高不年高。" 然后他转向前方,让汽车夫在路口拐弯。 陆健儿沉默片刻,又问:"你到报馆去干什么?去玩?还是有事?" "万国时报的东家是我大哥,从我上个月结了婚后,我大哥就让我到报馆学着管事,成家立业嘛。 不过我不行的。" 他含羞带愧的对着陆健儿笑:"你知道我,你去德国没几个月,我就退学不读了,我的水平也就是写写信,哪能办报纸?不过今天太冷了,我不去报馆不行,再不去躲一躲,我就要冻出病来了。" 陆健儿虽然貌似木雕泥塑,其实暗藏灵魂与智慧,并非真的榆木疙瘩。 所以听着金玉郎这一席话,他感觉疑点重重,几乎就是没听懂。 第38章 无中生有 汽车停在了报馆门口,金玉郎相当的热情好客,一定要请陆健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坐。 陆健儿正好也是闲着无事,就跟着他进了报馆大门。 报馆这种地方,自然不会富丽堂皇,而金玉郎御用的马屁精曲亦直还未回来,所以在把陆健儿让进办公室后,金玉郎亲自出马,泼泼洒洒的用托盘端了热茶进来。 陆健儿,在做十七八岁大少年时,看着是块榆木疙瘩,可如今他长了年纪,有了身份和派头,那个榆木疙瘩的劲儿就起了变化,从木雕泥塑进化为了喜怒不形于色。 在办公室里原地转了一圈,他见这里算是名副其实的"斗室",便说道:"这屋子可不怎么样,亏你坐得住。" 金玉郎搬了一把椅子给陆健儿,然后自己找地方先坐下了:"比在大街上冻着强。 现在这么早,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去玩。" "回家嘛,你不是说你上个月刚结了婚?新婚燕尔,不陪太太?" 金玉郎摇摇头:"我们感情不好,她不喜欢我,不用我陪。 当然,我也不喜欢她。" "不喜欢结什么婚?" "大哥定的。" 他抬头对着陆健儿,茫茫然的笑了一下:"大哥喜欢。" 随即他换了话题:"哎,你是不是也长住在北京了?" 陆健儿一点头:"是的,我现在是跟着家父做事。" 金玉郎刚想问他所做的都是何事,然而及时管住了嘴——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问得太急,只怕会显得自己庸俗,专关心老朋友的功名利禄。 陆健儿这时又问:"伯父在的时候,你们都是在京津两地各住各的,怎么如今反倒凑成了一家?是因为经济的原因?还是你大哥又对你讲起兄弟感情了?" "我不知道。" 金玉郎答得不假思索:"大哥让我搬回北京家里住,我就搬了。 但是和经济没关系,爸爸在遗嘱上给我留了好多钱。" 说着他笑了:"我现在可能比大哥还阔呢,大哥继承的那些实业,这个工厂那个工厂的,说是不但不赚钱,有的还要往里赔钱。 反正我们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大哥的本事不如爸爸,我更别提,是个废物。" 陆健儿登时就听出了金家大哥有问题——穷大哥把在遗嘱上占了便宜的异母弟弟召回家里,无所图才叫怪了。 金玉郎伸手拽了他一把:"别站着啊,你坐。 晚上你有没有空?你一定要有空。 今晚我请客,庆祝我们久别重逢。 就定仙宫饭店吧,那里清静些。" 陆健儿刚要同意,然而金玉郎又变了主意:"不对,应该是你请我。 你回了国不告诉我,当初我白和你好了,你欠了我一份情。" 陆健儿最不缺少的就是钱,最不怕的就是请客,向着金玉郎一点头,他答道:"没问题。 下午我还有事要办,晚上六点钟,我派汽车过来接你。" 金玉郎站了起来:"不用你接。 你有事就去忙你的,反正这回我知道你回来了,我们又都是住在北京,将来见面日子多着呢。" 他拍了拍陆健儿的肩膀,陪着他往门口走。 及至把这陆少爷恭送走了,他灵机一动,也出了报馆大门。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金玉郎和陆健儿在仙宫饭店的雅座里又见了面。 这回金玉郎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陆健儿的消息了——陆健儿已经和他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原来这陆健儿现在出行是要带护兵的,而他下午所见到的陆健儿,还算是轻车简从、微服出行。 金玉郎不信这块榆木疙瘩能凭着他自身的本领,获得这般身份和地位,就算他是老树成精也没用,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父亲又升官了。 他立刻就想重拾自己和陆健儿的友谊,可转念一想,又意识到陆健儿现在肯定不缺朋友。 物以稀为贵,朋友也是如此,自己如今在陆健儿眼中,大概算不得什么可贵的人物,所以这事还急不得,一旦露出了趋炎附势的丑态,岂不是更要掉价? 心里噼里啪啦的拨了一通算盘,最后这金玉郎进入雅座,对待陆健儿是半句客气话都没说,只笑眯眯的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瓶洋酒,然后将酒瓶郑重的送到了陆健儿面前。 陆健儿接过酒瓶,去看上面的标签,看过之后笑了:"三十年的白兰地,很好。" 金玉郎这才走去角落,将大衣帽子脱下来挂上了衣帽架:"下午买的。 这里的菜不错,但是一直没有好酒。" 然后他转身走到陆健儿旁边,坐了下来:"可惜我只能喝一点点。" 陆健儿问道:"你当年不是海量吗?我第一次醉酒,还是在你家里呢。" 他做了个冥想的姿态:"记得那是夏天,到你家里本来是想喝冰镇果子露,但是没找到果子露,你就拿来了一瓶葡萄酒,是吧? "就因为当年海量,闹到了胃出血,差点丢了命,所以如今再怎么高兴,也只能喝一点点了。"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点声音:"怎么外面还有大兵站岗?进门的时候瞧见那两个兵,吓了我一跳。 你当年说你去德国是学习军事,现在毕业回来了,是不是也当军官了?" "没有没有。" 陆健儿连连摇头:"我在德国也不过是混日子,没有什么成绩。 现在回了中国,也无非是给家父做做助手,处理一些杂事。" "那,德国话你总学会了吧?" "也是马马虎虎。" 金玉郎听了这话,认为陆健儿并非谦虚,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位陆大少爷本身就是个马马虎虎的存在,若真能精通点什么,才叫奇了怪。 右眼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结果放下手后,眼皮又是一跳。 他心里纳罕,心想自己这眼皮跳得奇怪,就算右眼跳灾吧,可这灾又会落到谁身上呢?自己身上?自己近来本本分分的,难不成金效坤又惦记上了自己的小命?不是自己,就是别人,可自己唯一的至亲——名义上的——就是太太傲雪。 太太遭灾倒是没关系,甚至还算是个乐子,可以让他看着解解闷。 猛然间的,他想起了那两个姓段的,一颗心登时扑腾腾的大跳起来。 真的,怎么把那二位忘了呢?那二位不正是一对惹事精的化身吗?可现在是急也白急,谁知道他们又玩到了哪里去?况且陆健儿还等着和他继续叙旧呢。 金玉郎这眼皮,跳得当真有缘故。 在他和陆健儿分享那瓶三十年的白兰地时,几条大街外的小翠芳家中,灯火通明,室内温度已经升到让段人凤汗流浃背。 她的短发湿漉漉的向后梳过去,紫缎子马甲箍着她薄薄的腰身,马甲也透出了似有似无的汗意。 她站着,段人龙在一旁坐着,胳膊肘架上赌桌边沿,他和妹妹各走一个极端,段人凤越是热,他青白着一张面孔,越是冷。 两人对面,是一贯和蔼可亲笑眯眯的连毅师长。 连毅上身只穿了一件月白绸子的单褂,领口解开了,袖口挽上了,他的额头上也见了汗,并且是罕见的没了笑模样。 赌桌桌面平平的紧绷着一层暗绿呢子,电灯光亮到了夺目的程度,将桌上的几行骨牌照耀得生了辉。 四周静静地站了一圈观众,全都屏住了呼吸。 有好心眼的厚道人,壮起胆子伸手扯了段人龙的胳膊一把,意思是劝他见好就收,结果是被段人龙不耐烦的一把甩了开。 这是已经持续了三小时的一场豪赌,豪赌的双方是连毅和段氏兄妹。 在前三个小时里,他们各有胜负,连毅先是输了十八万,后又扳回了十六万,这样的拉锯战让这三个赌徒兴奋而又烦躁,甚至赢十万输十万这种程度的大起大伏,都开始变得乏味起来。 尤其是段人凤——段人凤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其实根本不是奔着钱来的,前三个小时的豪赌不过是一种铺垫,她是要以此把连毅的热血煽到脑子里去,要让他红了眼睛和自己来个最后一搏。 赌品见人品,凭着她对连毅其人的了解,她相信他再怎么疯狂,也绝不会将全部身家押到一场赌局上,他目前能够调动的现款,也就只有那么二十来万,一旦二十来万输光,他要么收手,要么以物抵钱,譬如说,拿房契地契充当钞票。 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拿话激他几句,既不能让他一无所有的临阵脱逃,也不能让他硬着头皮真派人回家拿房契地契去。 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物,只要他发一句话,给自家哥哥一个团长当。 现在这个天下大乱的年头,当官是不需要资格的,上头有人就行;如果上头没人,那么手里有枪也行。 金玉郎不是总眼馋金效坤有个团长朋友吗?好孩子,别眼馋,段人凤在心中告诉他:人家有的,咱们也会有。 一时没有也没关系,我会给你无中生有。 第39章 赌局 段氏兄妹是天生的赌徒,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段人龙更狠一点,而段人凤更"灵"一点。 在得知了金玉郎那要攀高枝的企图之后,她让整桩事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眼前有电光一闪:主意出来了。 于是她立刻将金玉郎撵下了汽车。 避开了金玉郎的耳目,她向哥哥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段人龙仔细听了,没挑出毛病,也没斟酌过后果,直接就表示了同意——他们兄妹在大部分的人生里,都是靠着直觉和运气生存,欲望是他们的人生方向,而他们的理智和他们的灵感一样,永远短暂得如电亦如露,说不准什么时候一闪而过,救他们一命。 金玉郎是他们柔弱的挚友,是他们愚妄的弟弟,当初没有他们相救他早死了,如今没有他们相助,他也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他的妻子要背叛他,他的兄长要谋杀他,他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想要寻找靠山与救兵,但是除了他们兄妹之外,世间又有谁能以真心待他? 他显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的像个小玩物。 幸亏有他老子给他留下了百万遗产,金钱为他增添了身份与声势,否则他还有什么是真属于他自己的?以他那点心术,他连做小白脸混饭吃,怕是都难。 段人凤一度怀疑金玉郎是深藏不露的厉害人物,后来这怀疑日渐消散,她越是观察他,越感觉他还是傻。 这样的傻小子让她没法高看他,也让她没法扔了他不管。 一切都在按照段人凤的计划进行——或者说,是基本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唯一的变数是运气,对着连毅,他们兄妹不敢耍花招,全是凭着经验和感觉下注。 连毅做为一名资深赌徒,眼睛太毒了,一旦发现他们出老千,很有可能会当场拔枪毙了他们。 段氏兄妹向来赌运亨通,然而连毅的运气也相当不赖。 筹码在赌桌上堆成了山,倒过来又倒过去,如此直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连毅才终于如了段人凤的愿,红了眼睛了。 他面前只余下了几枚筹码,头发原本是一丝不苟梳过去的,如今乱了几绺,一张原本保养良好的白脸,如今也变成了红里透出苍青。 双方赌到了这般时候,已经到了不肯吃也不肯喝的境地。 小翠芳早就预备好了宵夜,可是连着鼓了几次勇气,还是没敢出声劝他们歇歇再战。 观众们也是全哑然——如果输家是段氏兄妹,那他们会出言劝他们赶紧收手,二人都是无根无基的青年,他们敢劝。 可现在输家是连毅,连毅是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兼不偿命,谁知道他现在输得还能不能听懂人话?谁敢劝他? 方才和连毅对阵的人是段人龙,这时他故意探头看了看对面散落的那几枚筹码,然后笑了,把自己面前的筹码山向前一推。 连毅刚叼上了一支香烟,这时扭头让小翠芳给自己点了火,然后深吸了一口,喷云吐雾的转向了段人龙,对着筹码山一抬下巴:"这是什么意思?" 段人龙笑道:"之前的账全不算。 咱们现在把它分了,一人一半,重新再来它一场。" 连毅在缭绕烟雾之中,向着段人龙一笑:"桌上的筹码值五十万,你说不算就不算了?" 段人龙和妹妹对视了一眼,随即转向连毅:"不算了。 今天玩得痛快,在赌场上,锋老算是我们的一个知音。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所以今晚钱是小事,玩是大事。" 连毅回头向着后方暗处做了个手势,那暗处先前一直坐着个年轻军官,这时见了他的手势,便站起来迈步向外走去。 连毅目送了那军官出门,然后重新转向了段人龙。 把手里的小半截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他微微的向前探了身:"如果我是赢家,我可不会跟你算了。" 段人凤这时忽然开了口:"我们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大方。 我们当您是知音,知音难求,比钱贵重。" 连毅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支香烟,同时用目光扫射了前方二人:"你们两个,谁说了算?" 段人龙端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然后答道:"我们两个一条心,谁说了都算。" 连毅的目光力道十足,同时又仿佛带有黏性,舌头一样的横舔过段人龙,盯住了段人凤。 段人凤的手指也夹了香烟,香烟雪白纤细,手指也是雪白纤细,她差一点就是个风流荏弱的清秀佳人,然而不知道是人生中哪一步出了岔子,让她和佳人拉开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迎着连毅的目光,她一口一口的吸烟,怕连毅的人太多了,但是她不怕,因为她是人生如梦,不把活当真,也不把死当真。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小翠芳这时审时度势,嘤嘤的说了话,还是想让他们歇一歇,把夜宵吃了。 兴许肚子里一有了热食儿,这三个人就会恢复理智、及早结束这一夜的赌局。 然而他那话刚开了个头,连毅忽然问段人凤:"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段人凤答道:"我爹是个赌徒,后来死了。" 连毅点了点头,又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 连毅略一心算,随即说道:"可惜我儿子命短,要不然,我们可以结个亲家。" 段人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小翠芳贼心不死,见这牌桌上又静下来了,连忙再次开了口:"师长——" 结果他那一厨房的夜宵还是没能推销出去,因为有人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段氏兄妹抬头一看,就见他正是方才出门的那名军官。 年轻军官这一路显然是走得相当急,走到连毅跟前时,还呼呼的喘着粗气。 将腋下夹着的一只紫檀木匣双手放到连毅面前,他没说什么,直接后退几步,藏回了暗处。 连毅打开匣盖,从里面拈出一沓子字纸,往面前桌上一放:"叔叔不占你们小孩子的便宜,来,看看,这些够不够咱们玩到天亮的?" 段人龙胳膊长,伸手抓起了那沓子字纸,段人凤凑过去,看清了那一张张全是房契,房子有北京的,也有天津的,天津的房子全位于英法两租界,租界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想必那房屋也全是昂贵的小洋楼。 从段人龙手里夺过了那一沓子房契,段人凤一张一张的细看过去,看到最后,她将房契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摞,欠身将其又送回了连毅面前。 "这不行。" 她毫无预兆的正了脸色:"我们兄妹今天是为了玩来的,不是为了发财来的,就算要发财,也不能在锋老身上发。 锋老说我们是孩子,不占我们的便宜,可我们方才也说了,锋老算是我们的一位知音,我们也不能逼您拿了房契当筹码。" 她话音落下,段人龙在旁边深深的一点头:"是这个意思。 锋老这么干,有点看不起我俩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同时用手指一叩旁边妹妹的肩膀:"咱们撤吧,天也晚了。" 连毅抬头瞪了段人龙:"坐下!"然后抬手一指段人凤:"段二,你也别动。 他妈的反了你们了,谁敢走老子就崩了谁!" 段人龙依言做了,垂眼望着桌面苦笑,段人凤叹了口气,盯着房契,眼神也发了直,像是被连毅为难得没了办法。 而连毅拍了拍面前的紫檀匣子:"本师长有的是房子庄子,把这一匣子全输光了,也算不了什么。" 他把那一沓房契拿起来抖了抖:"这一沓子值四十万,匣子里头的还值三十多万,一共就算七十万,咱们就再玩它七十万的,玩光了算,如何?" 段人龙苦笑着摇头:"七十万,锋老,这得玩到什么时候去?您这不是要活活累死我们吗?" 连毅把桌上的零散筹码捡成了一小堆,放到了桌子中央的筹码山上,然后站起来将整座筹码山推向段人龙。 "那咱们直接就玩次大的。" 他笑眯眯的看着段氏兄妹:"我这儿的一匣子,对你们的那一座山。 一局定输赢。 赢的带着一百多万回家;输的就成穷光蛋,如何?" 段人龙早就知道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可在真听了连毅那句"一局定输赢"之后,他还是无端的亢奋了起来——活了二十三年,没赌过这么大的手笔!他完全没有胜算,但是他相信自己的运气——他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就是要在风口浪尖上历险的。 他喝了不少热茶,然而还是口干舌燥,燥得说不出话来。 段人凤一直保持着出神的状态,让连毅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她才也站了起来。 "锋老一定要赌,那我们就奉陪。 但是——"她抬眼注视了连毅:"我知道您那匣子里的房契值钱,可我们输了倒也罢了,我们若是赢了,您就是把那匣子塞到我怀里,我们也还是不能要,真要了,就过分了。" 连毅向着她一歪头,耐着性子笑眯眯:"那你想怎么样呢?" 段人凤将手搭上段人龙的肩膀:"我们要是赢了,您别给我们房子和钱,您给我哥一个团长当吧。 我们家里没出过官,一直想尝尝做官的滋味。 现在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当然是做军官最威风。" 连毅一挑眉毛,显然是挺惊讶:"我的队伍军纪严明,我不卖官。 再说你这胃口不小啊,开口就是团长,你知道团长要管多少人马吗?" "我哥有当团长的资格。" 段人凤相当认真的回答:"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哥不是个碌碌无为的人。 至少,您可以让他试试,他要是真不行,您再把他一撸到底也不迟。 反正我们的赌注是当不当,不是当多久。 您看呢?" 连毅皱起眉头,似笑非笑的咬着牙,过了片刻,他一屁股坐了下去:"行,那咱们就这么干!事后你们别骂我糊弄孩子就成。" 第40章 迟了一步 论官职,连毅是个师长,而这北京城里,在此时此刻,就有好多位师长;但论力量,他无所畏惧,甚至那位伟大的、说不得碰不得的霍督理,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 因为他真的有兵有枪,他部下的小兵们也真听他的话,他部下的军官们也真懂军事与战术。 所以要不是现在他输得发了昏,要不是段人龙本人看着也非俗类,要不是对面那一座筹码山足够诱人,那他绝不会依从段人凤。 让小翠芳去拧了把热毛巾,他相当用力的擦了把脸,擦到一半时,他从毛巾后头露出眼睛,饶有兴味的望向了前方那一对兄妹。 这对兄妹来历不明,好像是从天而降的,忽然就出现在了这北京城里,唯有一点,外人可以确定,那就是他们应该确实是真兄妹,他们分享了同一款的相貌,然而又还能男女分明,段人凤打扮得这么像小子,但连毅依然一眼就看出了她本应是个小美人——如果她愿意脱下一身男装的话,那么她下一秒就可以恢复她小美人的本色。 可惜她显然是不愿意。 与此同时,段人龙和段人凤交换了座位。 兄妹二人今天对连毅,打的是车轮战,先是段人凤上场,然后是段人龙,段人龙赌了几个小时,方才忽然感觉头晕眼花,所以不甚甘心的把位子还给了妹妹。 不甚甘心倒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缘故,纯粹只是因为这最后一局赌注太大、分外的刺激有趣。 这最后一局,段人凤输了。 他们兄妹似有神佛护体,从来没在赌场上栽过大跟头,这一场失败,是他们的生平头一遭。 没有任何预兆,连毅坐庄发牌,段人龙紧盯了他的手,确定了他没有耍花招,骰子是他们一直使用的旧骰子,其中也绝不会有什么机关;唯有他们兄妹忽然堕落成了凡人,失去了从他们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好运气。 胜负分明了的那一刻,整间屋子安静下来,段人凤瞪着桌上的骨牌,微微的张了嘴,一声也发不出来,段人龙则是坐在一旁,陪着她发呆。 唯有连毅兴奋的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碗蹦了下去、摔了个粉碎。 这一拍一摔让段人凤先回了神,抬头望向连毅,她像是有点虚弱,一张脸完全没了血气,褪成了银白颜色。 "好。" 她轻声开了口,向着连毅点了点头:"好,锋老确实厉害,我们愿赌服输。" 段人龙比她更快的恢复了常态,抬手一指面前那座筹码山,他说道:"这里头,一半是我们从锋老那儿赢来的,一半是我们自己的。 谁来帮忙算算账,算好了我开支票。" 连毅从小翠芳手里接过一支香烟,对着前方二人笑眯眯:"后不后悔?" 段人龙也笑了:"锋老看我们像不像后悔?" "看着倒是不像。" 段人龙活动了脖子和肩膀:"今天对您说句老实话吧,我们兄妹两个,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完了算,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要不然,凭着我俩这个无法无天的作为,早就活活后悔死了,哪还能有今天的这场乐子?" 连毅向后一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连声音都跟着变得懒洋洋:"你这个乐子,少说得值五十万。" 段人龙摇摇头:"没关系,及时行乐最要紧,反正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有这个自信?" 段人龙被连毅问笑了:"锋老,您是怎么了?非让我们两个哭一场,您心里才舒服是吗?那我就告诉您,我们这回确实是输到姥姥家了,要是不赶紧去想办法弄钱,接下来吃饭都成问题。 这钱怎么弄,我们也还不知道,不过我们两个一直有点儿运气,应该总不至于饿死。 这回您放心了吗?" 连毅用手里的香烟一指段人凤:"最后一局是她输的,回家之后别怪她。" 此言一出,他终于从段氏兄妹脸上看到了一点新表情——兄妹两个分明是一起困惑了,因为他们向来是同进同退,从未闹过内讧,所以连毅这话,他们全没听明白。 困惑过后,段人凤说道:"锋老,还是算账吧。" 连毅抬起一只手:"子明!" 后方暗处的青年军官应声而起,走到赌桌旁开始清数筹码。 末了段人龙从怀里摸出支票本子,刷刷点点的开了一张支票。 段人凤看出他的手有点抖,于是他刚一抬笔,她就伸手拿过支票,欠身把它送向了连毅:"交通银行的票子,您要是信不过,明早银行一开门,您就派人拿它过去,把钱兑出来。" 连毅接过支票,随手往那军官手里一送:"叔叔没那么多小心眼儿,信你。" 小翠芳整晚都想请在场诸位用些夜宵,如今赌局终于散了,他立刻张罗着请众人到客厅里坐坐歇歇,连毅不歇,有事要走;而连毅既是走了,段氏兄妹这一对没胃口的也告了辞,所以旁人审时度势、纷纷撤退,小翠芳那一桌子馄饨汤面以及甜点心就还是没能摆上来。 小翠芳这边的局面,姑且不提,只说段氏兄妹坐上汽车回了家,一路无话,进门之后,他们开了房内一盏电灯,坐下来还是相对无言。 段人凤有些忧愁,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人。 "怎么对他说呢?"她问。 "他"自然就是金玉郎,钱是金玉郎拿出来给他们的,说是买命钱,可他将那两张十万的支票送给他们的时候,他脸上一点难色也没有,显然是认了他们做亲人,愿意把让他们拿了钱过好日子。 但他应该绝不愿意让他们用这钱去滥赌,尤其是不会愿意让他们在一夜之间输成穷光蛋。 热血慢慢的凉下去,理智慢慢的抬了头,段人凤叹了一口气:"穷我不怕,又不是没穷过,只是不知道见了他怎么说。 一夜的工夫,他那二十万,加上这些天赢的五六万,全没了。" 段人龙向着后院一晃脑袋:"他那儿不是还有个保险箱吗?不知道见了他怎么说,索性干脆不见,咱们把那箱子撬开,弄点金银细软连夜出城,换个地方玩去!" 段人凤起身走到一架沙发前,软绵绵的躺了下去:"那我宁可直接杀了他。" "不至于吧?" "我是怕他伤心。 他没亲人,只有我们,如果知道我们也是坏人,你说他得有多难过?一想到他孤零零的难过,我就是走到天边去,心里也放不下。" 段人龙扭头望向了她:"妹,我真没想到,像你这么个奇女子,最后竟然给我找了这么个没断奶的妹夫。" "谈不上,我对他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 段人龙冷笑一声:"滚你的蛋吧!" 说完这话,他扪心自问,倒是没找到几分嫉妒的情绪。 照理说,他们兄妹感情这样好,妹妹如今有了意中人,他是可以嫉妒一下的,可他确实是不嫉妒,或许因为那意中人是金玉郎,而他和金玉郎是朋友——不知道他哪辈子没积德,这辈子交了这么个朋友,虽然相识了还不到半年,但他已经预感自己要负责这位傻妹夫的一生一世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最后做了总结陈词:"先睡觉,睡醒了再说,反正那小子总不能把你我的脑袋咬下来。" 段人凤这个奇女子,和她哥那个奇男子,分头回了卧室。 奇女子睡不着,因为怎么思想,也还是越不过金玉郎那道坎去,似乎她这回输的不是自己的钱,输的是金家财产,以至于心中有愧,没法对着金玉郎交差。 迷迷糊糊的躺到了凌晨,她入了睡,然而睡了没有三个小时,天光大亮,有人起了大早登门拜访,正是那块令她失眠的心病——金玉郎。 她和段人龙怀着鬼胎,草草的穿好衣服出来迎接了心病,心病本人倒是愉快得很,见了他们,未语先笑:"知道你们惦记着我,所以今天我连懒觉都没睡,自己送上门来了。" 段人凤舔了舔嘴唇:"你……都知道了?" "那怎么会不知道?昨天我就看出来了。" 段人龙清了清喉咙:"那你这次来,是想……说什么?" "我是来告诉你们,那个连毅,我从此往后不找他了。" 段人凤点点头,心内一片茫然:"哦……" 金玉郎又道:"我昨天遇见了一位老同学,他呢,虽然不是师长,但他是师长的儿子,比师长也小不了多少,而且为人非常正直,总之就是比连毅好得多,绝不会占我一分一毫的便宜。 我和这样的好青年拉拉交情,你们总不会再有意见了吧?" 段人凤哑然,段人龙试探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遇见你那位老同学的?" "就昨天下午。 你们把我从汽车上撵下来,我没走几步就遇见他了。 他前些年一直在德国留学,这是刚回北京不久,他爸爸还和霍督理有点什么亲戚关系,反正够厉害就是了。 我和他关系很好,当年他还经常到我家里住呢,我和他——" 没等他说完,段人龙轻飘飘的又出了声:"那你有了这么好的老同学,昨天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 金玉郎听得莫名其妙:"这又不是什么赶时间的急事,我为什么要昨天告诉你?我今早告诉你,难道还迟了吗?" 段人龙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段人凤扶着桌子站了,口中咕哝道:"可不是迟了?" 第41章 大艺术家 金玉郎终于发现段氏兄妹神色有异。 "怎么了?"他先凑到了段人凤面前:"我——我犯什么错了吗?" 段人凤也想坐下,但是近处的椅子已经被哥哥占据了,她沮丧得没了力气,只能是扶了桌子继续站立:"不是你的事,和你没关系。" 然后她强打精神,把自家兄妹昨夜干的那一场好事,向金玉郎如实交代了。 金玉郎听了段人凤这一席话,半晌没言语。 他是愣住了,同时感觉自己是一腔热血喂了狗。 二十万,平头百姓苦巴苦业的挣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二十万,而他这样一位可爱的、柔弱的、天真无邪的金二爷,一条命也就值二十万。 这两个姓段的就算是拼了命的花天酒地,这二十万也够他们花好些年的,结果他们可好,一晚上便把这二十万全部葬送了。 他当初要是把这二十万借给金效坤,兴许都够金效坤度过难关、东山再起了。 可话说回来,兄妹二人也不能完全算是发了失心疯,他们那一场豪赌,归根究底,还不是为了给他制造出一位团长朋友来?世间险恶,他们这是要为他当枪当盾啊!况且…… "况且"之后,余音袅袅,金玉郎绝不能将段氏兄妹的所作所为赞为善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或许这二位忽然穷了也挺好,要不然手里攥着二十万巨款,他们离了他也能活,又怎么能显出他独一无二的地位来? 于是,他闭了眼睛,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仿佛是无可奈何到了极点。 然后睁开眼睛,他拉起了段人凤的一只手,同时扭头望向了段人龙:"没事的,钱没了,还有我呢。 我有饭吃,你们就有饭吃。" 然后他拉着段人凤的手晃了晃,俯身望向了她的眼睛:"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我有钱,我养你们。 当然——"他赧然一笑,仿佛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供不起你们再这么大赌,不过我们吃饭穿衣是够的,要是节省一点,花一辈子都够了。" 说到这里他又直起腰望向了段人龙:"真的,我养你们。" 段氏兄妹听了他这一番话,统一的一垂头一闭眼,神情痛苦,像是忽然受了大火的烧灼,痛不欲生到没法说。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痛,这多么的奇怪?金玉郎对他们这样好,他们反而感到了痛,是心痛,是剧痛。 仿佛他们的灵魂一起被金玉郎屠戮了,仿佛他们本是天生天长最不羁的两只妖物,如今不情不愿的、无可奈何的、被个神灵生生降服了。 段人凤还要垂死挣扎,甩开了金玉郎的手说道:"我们两个大活人,用得着你养?" 然而金玉郎一句话就击败了她——金玉郎重新抓起了她的手:"你这话说得太生分了,如果穷了的是我,那我是要让你们养的,如果你们不管我,那我会难过得去寻死。 我把话说到这般田地,你们应该明白我的心了吧?" 段人凤扭开脸,眉眼是泫然欲泣的,可嘴角一翘,却是惨笑了一下。 段人龙转身走到屋角衣帽架前,抬手去摘帽子,顺势用袖子一擦眼睛。 将帽子扣上脑袋,他清了清喉咙:"别啰嗦了,难得今天起了个早,正好好好吃顿早饭。" 金玉郎立刻赞同:"好,咱们找家广东茶楼。" 段人凤也慢吞吞的起了身,有气无力的咕哝道:"要出门也得先洗把脸啊。" 这一行三人在茶楼雅座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吃饱喝足之后,也都有了几分精神。 临走之时,金玉郎从怀里摸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抽出两张钞票往桌上一放,算是饭钱和小费,然后又从里面点出了五十块钱,送到了段人凤的面前:"你们先花着,别乱花,但也用不着节省。" 说着他笑了,压低声音道:"银行里放着那八十万,一年的利息就够我花的了,房子庄子上面,年底也还有点进项。 总之只要别出大乱子,这些财产足够我和龙活成老头子——"他一指段人凤:"也够你活成老太太了。 我要是半路死了,也没关系,我会立遗嘱,把钱留给你们。" 段人龙不假思索的开骂:"你死你娘的——" 段人凤朝着哥哥的肩膀捶了一拳,将哥哥捶得哑然,然后自己站了起来,把钞票抓起来往裤兜里一揣:"大早上的都少给我胡说八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散了吧?" 金玉郎笑眯眯的,因为看出段氏兄妹在听了自己那一番承诺之后,显然是一起乱了方寸。 这很有意思,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个天才,特别的会"掏心窝子",可惜他是金文舫的儿子,天生的带有身份和地位,不便、也不屑去和电影界那些乱七八糟的艺术家们鬼混,他若是个穷小子,凭着他的天赋,他可能已经成了电影明星。 他还能深吸一口气,硬憋出两眼的热泪来,容易得很。 他甚至还能毫无预兆的悲号一场,真的悲真的号,绝非装模作样,他真能伤心欲绝的哭到背过气去。 这样的一位天才,因为不能去做戏子或者明星,所以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坐在家里当少爷,或者坐到报馆里翻小报。 他也因此常有怀才不遇之感,倒是宁愿时光倒流,让父亲复活,让自己再给他当几年儿子。 自从他满了十岁起,金文舫就开始怀疑他可能是个小坏种,怀疑了十年,如果不是死了,也许还能继续怀疑十年。 家里摆着金效坤那样一个要强上进的好榜样,金文舫还要花十年时间来确定这个一事无成浑噩度日的小儿子是不是真的坏,这足以证明他金玉郎的演技有多么动人。 况且,金玉郎知道,就算父亲真认定了自己是个坏小子,那也并不能折损他对自己的爱。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可以是有各种原因,但唯独不会只是因为那个人好。 金玉郎怀念父亲尚在的时光,那些年里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与胜利,是他的精彩年华。 可惜父亲已经死了,他失去了他最好的亲人和对手。 紧接着凑上来的是他那舅舅陈七,甩掉了陈七之后,他又面对了铁板一样严肃无情的哥哥金效坤。 他不喜欢金效坤,而对待不喜欢的人,他又因为顺风顺水的任性惯了,所以无法违心的凑上去施展演技、做他大哥的好弟弟。 幸好,段氏兄妹从天而降,他第一眼见了他们,就喜欢他们。 他们给了他舞台,他们给了他庇护,他们是他的爱人。 离了这间广东茶楼,金玉郎去了报馆,段氏兄妹则是回了家。 两人一路无话,到家之后,段人龙终于开了口,开口之前,先干巴巴的笑了一声:"这事弄的,真是。" 段人凤叹了口气:"这情是还不清了。" "人情不人情的,我倒是没想过。" 段人龙说:"反正我早就当他是一家人了,是我妹夫,也是我弟弟。 他和他那太太确实是没什么关系,我现在也看出来了。" 段人凤难得的没有反驳他。 段人龙继续说道:"我就是觉着,你我这事办得像做梦一样,实在是……有点欠考虑。" 段人凤深以为然,只是没脸附和。 段人龙又道:"他说他养我们,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我这么个大小伙子,用得着他养?他养你倒是天经地义。" "他那个样子,自己都活得糊里糊涂的,什么样的废物才会靠他养?哥,你想想,这北京城里有什么生财的路?要不然,咱们再到赌场里混混去?也许能用这五十块钱,赢回五百来。" "别,咱们最近运气不好,别连这五十也赔进去。" 兄妹二人沉思许久,不得方法。 如此直到了下午时分,正是二人全都昏昏欲睡之时,家中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段人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就听对面先是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然后有人说了话:"小段,干嘛呢?" 段人龙一皱眉头——听出来了,对方正是连毅。 对着连毅,他得格外的有风度,要不然谁都会认定他是输红了眼。 他已经没了钱,不能再损失了名。 所以捂着听筒先定了定神,然后他才开了口:"锋老?我现在倒是无事做。 昨夜睡得太晚,今天起得也晚,刚刚才过了困劲儿。 听锋老的声音,锋老的精气神可比我足得多。" 连毅这人没个正经,总是油腔滑调的像要逗谁:"睡得晚?是不是昨晚儿输得太狠,回家之后,心疼得睡不着了?" 段人龙陪着他谈笑风生:"锋老这话也太看不起我了。" 紧接着他转移话题:"您派人验过支票没有?若是银行那边兑款有问题,我随时可以出面,帮您解决。" "钱,我已经提出来了。 现在我想问问你,你和你那妹子,身后的靠山是谁?别和我打马虎眼,人这玩意儿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连某人今天要你一句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段人龙知道连毅厉害,所以也没想和他打马虎眼,思索片刻之后,他答道:"这话在电话里不大好说。" "那你就过来,到我面前说。" 段人龙有点无奈:"锋老,您打听这个干什么?我愿赌服输,您还怕我背地里对您使坏不成?" "让你来你就来!"连毅在电话里告诉他:"放心,不让你白说,至少付你一笔车马费,你吃不了亏啊!" 然后他又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在电话的另一头乐不可支。 段人龙有点不悦,感觉这位师长分明是在戏耍自己,不过又不便认真的生气,因为这位连师长永远笑嘻嘻,仿佛随时预备着戏耍所有人,并不是单对他无礼。 第42章 飞上枝头 段人龙倒是不怕见连毅,但他在这北京城里是个新人,早和过往一刀两断了,如今先不管连毅的态度,单说他的本意,他其实是不愿意再提旧事的。 很奇怪,仿佛他们兄妹的人生被金玉郎一刀斩成了两截,昨日种种回想起来,竟都像是上辈子的光景,和现在的他们没有了关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且透着古怪,所以他把妹妹叫了来,照例还是要和她一起决断。 段人凤也是满心的困惑,问哥哥:"我们原来和他处得不错,又没欠他的赌账,他应该不至于要害你我。 可是他打听咱们的来历干什么?咱们原来可没干过什么大事,就是当过几天土匪,也不是什么巨匪。" 段人龙搜索枯肠,想了许久,末了问道:"把三娘卖了,算不算大事?" 段人凤险些翻了个白眼:"如果你我都是三娘生的,那自然是不能卖她,世上没有儿女卖亲娘的。 可她不是我们亲娘,她当初可还总惹咱们的亲娘生气呢,咱们卖她算是报仇。" 段人龙点点头:"既然把老子的姨太太卖了都不算事,那卖掉老子留给咱们的那几垧地,就更是天经地义了。 那——"他一摊手:"咱们这个历史,除了当过一阵子土匪之外,挺清白啊!" 段人凤"哼"了一声,心里糊里糊涂的,不过倒是愿意去再见一见连毅——也不是独看上了连毅,而是见谁都行,反正不能这么闷在家里。 男装穿得久了,她渐渐忘了自己是个姑娘,也当自己是个男子。 既然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那就不能坐在家里等着金玉郎养活。 况且她可不是个吃了饱饭就能满足的性子,想让她活得心满意足,金玉郎还真没那个资本。 于是商谈到了这里,兄妹二人照例又是达成共识,但是并未共同行动。 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这边就轰隆隆的全跑了过去,未免显得他们兄妹太没身份。 既然接电话的是段人龙,那么这一趟就让段人龙自己去。 段人龙不像她那么的会说话,但是没关系,大不了实话实说,她就不信连毅真能把他们当土匪抓起来。 段人龙在家里又坐了大半个时辰,然后独自出发了。 段人凤坐在家里等,等得心乱如麻,不知道哥哥这一去是吉是凶,又怕金玉郎会忽然来——她现在没心思去招待他,可真若是把他慢待了,只怕他胡思乱想,又要闹脾气。 这又是一桩奇怪:他们兄妹是何等样人,亲娘老子死了都掉不下几滴泪的,如今竟然会不知不觉的怕起了个傻少爷。 幸而,天刚擦黑,段人龙就回来了。 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他不急着脱大衣帽子,而是先对着妹妹一笑:"没事。" 段人凤看他笑得心神不定,索性开门见山:"你对连毅说实话了吗?" "说了,不说不行,那老小子追着我问。" 说到这里,段人龙摇了摇头:"我不是他对手,连扯了几个谎,全没用,瞒不过他。 后来我对他说实话,也是被他逼急了。" "然后呢?连毅是什么意思?" "他看上咱们了。" 段人凤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不会吧?那你怎么说的?" 段人龙愣了愣,连忙向着妹妹摆了摆手:"错了,错了,不是对小翠芳的那种'看上',他是觉着咱们两个不是一般人,能干大事,所以'看上'了咱们。" "他肯给你个团长当了?" "当团长这事,目前看来,还是没戏。 不过他另找了件危险差事,是拿命换钱的买卖,问我肯不肯干。" 段人凤警惕起来:"他要杀谁?为什么一定要找你?难道他手下没有可靠的人?他究竟是要让你拿命换钱?还是让你去送死?" "不是杀人,是帮他做生意。" 说到这里,段人龙终于抽空脱了大衣,在温暖的屋子里伸伸胳膊扭扭脖子,他将身体活动得舒服了些,同时告诉妹妹:"鸦片生意,用外国船从南边运到天津的租界码头,再从码头卸货装车,穿过租界往外走。 他雇我护送货物,只要把货物押运出租界地界,就算完活儿。" "他的生意?" 段人龙点点头——霍督理五次三番的下令要禁烟,但是管不了连毅。 这是连毅的本事,也足以证明他的力量。 他打江山时,华北地界掌权的人还是霍督理他爹,连毅连当爹的都不大怕,更不会把后来的这个儿子往眼里放。 段人龙没有崇拜强者的习惯,哪怕连毅明天就宰了督理称帝,那段人龙也还是懒怠去为他效力。 但现在是个非常时期,他和妹妹刚在一夜之间输了个倾家荡产,他需要钱。 需要钱,并且是很多的钱,并且还要把这很多的钱堆到金玉郎面前,让那小子把心放回肚子里,让那小子知道他段人龙无所不能,不是没本事的混蛋。 见妹妹还在眼睁睁的望着自己,好像还嫌自己说得不够详细,段人龙继续说道:"我直接就答应下来了,要不然,难道还真等着他拿钱养着咱们?那滋味可不好受,昨天他拿钱出来给你的时候,我简直都坐不住。 他是坐吃山空的人,谁要他的钱?明天我就出发去天津,你别跟着我了,你留在北京吧,正好你陪陪他,他也陪陪你,两人互相做伴,我也不惦记。" 段人凤从鼻子里嗤出了两道凉气:"要走一起走!" "那玉郎呢?" "把他带上。" 段人凤这话刚说完,外头有人一推门冲了进来,正是金玉郎本人。 金玉郎像是一路跑过来的,跑得欢天喜地,冲进来之后劈头便问:"我明天上天津,你们跟不跟我一起走?咱们玩玩去呀?" 段人凤和哥哥对视了一眼,两人全感到了不可思议。 而段人凤压下了满心的惊讶,问金玉郎:"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上天津了?" "是我那个老同学,他要去天津玩几天,临走前他请了我。 我呢,反正连毅那条线也断了,我现在也没了事做,在家还要和太太怄气,索性就答应了。" "你的老同学请你,又没请我们,我们去了干什么?" 金玉郎笑了:"吃住行都是我负责,你们不用管。 你们到了天津,到处逛一逛、散散心就是了。 我怕你们这样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 现在这个时候,最容易生病,感冒、肺炎、咳嗽气喘,特别多。" 段人龙见妹妹像是还要盘问他,于是抢着开了口:"行,但是明天急了点,后天行不行?" "我和陆健儿都约好了。 你们要想后天出发,也行,但是你们就得自己走了,我可没法等你们。" "行行行,你先走,我们随后赶上。" 金玉郎很高兴的向他们打了个响指,然后扭头又走,说要回家收拾行李去。 而段氏兄妹本是满怀疑虑的,如今被他这么一闹,无端的也有了些快活,天津之行也不像是去卖命了,倒像是要去淘金——他们非得把这糟糕局面扳回来不可,要不然,他们统一的感觉自己对不起金玉郎。 两个姓段的,因受了金玉郎那快乐情绪的感染,所以统一放弃了理性的思考,再次进入了昏头昏脑的状态。 段人龙翌日又去见了连毅,和连毅密谈了许久。 赌品见人品,连毅因为亲眼见识过了他的赌品,所以对他这个人——从灵魂都外貌——都非常之欣赏,认为像段人龙这样的英豪,绝不会过平凡的生活,要么成为一代枭雄,要么英年早逝。 连毅比较希望他英年早逝,因为本地有他老人家一位枭雄足已,枭雄多了,必定互相撕咬。 而在他英年早逝之前,连毅决定用他一用,枭雄在成为枭雄之前,通常会是干将,而他手下正好就缺这么一号人才。 租界地面上龙虎横行,各方面的势力滋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好似老树一样,根子已经扎到了极深的地下,拔也拔不起、理也理不清。 连毅不想无限度的供养这帮地头蛇——如果真让这帮地头蛇满意的话,他的买卖很可能要赔本,但他的中国军队也是绝无可能开进租界耍威风,甚至让士兵换便装混进去也不能够,一旦事情闹穿,必定要起外交纠纷,那乱子可就大了。 所以他要找一个新人,这新人要新到没来历没根底,新到六亲不认只认他连毅。 而就在他苦苦寻觅之时,段氏兄妹从天而降。 连毅看了四十多年的人世,眼光不是一般的锐利,他一眼就看出了哥哥是个亡命徒,而妹妹显然是和她哥哥一条心,哥哥要杀人,妹妹会负责递刀。 正是他所需要的人才。 在确定了人才已经输得倾家荡产之后,连毅为了防止人才走投无路、会饿得跑出北京城,所以立刻就向段人龙伸出了橄榄枝。 而段人龙也如他所愿,像只大白鸽子似的,扑拉拉的拍着翅膀,落上了他的枝头。 第43章 新宠 金玉郎现在不是那么恋着段氏兄妹了,因为他有了新宠:陆健儿。 陆健儿是他的新宠,他也是陆健儿的新宠,两人火速拾起了旧日友情,在陆健儿眼中,金玉郎简直就是一条没心没肺的可怜虫,他名义上是金家的二爷,可其实金家是他哥哥金效坤的家,他在那里充其量只能算是寄住;他的太太也不爱他,逼得他每天只能早出晚归的在大街上晃,简直和个流浪儿差不多。 当然,他有钱,可他的身家在陆健儿看来,也算不得什么惊人的财富,只不过证明了他出身确实颇有根底、有资格和自己做朋友罢了。 陆健儿怜悯他,然而无意在仕途上提拔他,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只是个柔弱天真的纨绔少爷,好像做任何正事都不会靠谱。 所以陆健儿对他所能提供的援助,就是请他随着自己到天津玩上几天,免得他成天流离失所,只能到那家破报馆里傻坐着。 金玉郎收到了陆健儿这份邀请,欣然接受——在陆健儿的眼中,这又是金玉郎的一桩优点:金玉郎仿佛是不大懂这人世间的礼数,心里愿意,便一口答应,不讲客套虚礼,有点清新脱俗的意思。 金玉郎也知道自己脱俗,可这脱俗的程度也是需要他暗自计算的,幸而他在这方面有些天赋,计算起来也不需要花费多少心力。 带着他那一身恰到好处的清新之气,他跟着陆健儿出了发,这一路上,两人坐在包厢里促膝长谈,谈了什么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不过二人应该是相当的投机,因为下了火车之后,陆健儿竟然直接把金玉郎带到了自己家中——他这个家乃是一处秘密的小公馆,连他的爹娘和太太都不知晓,而这小公馆之所以如此的秘密,则是因为里面藏了他心爱的一位姨太太,以及一个襁褓之中的小儿子。 陆健儿回国之后才结了婚,到如今统共也不到两年,太太的娘家又是有权势的,所以他万不敢让自己这处小公馆曝光,平时也从不带人过来,唯独金玉郎让他破了例。 他在中学时代,常会到金玉郎家里借宿,金家上下对他可都不错,而如今金玉郎变成了孤雁,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他便念了旧情,也想还他一点家庭的温暖。 金玉郎乖乖的跟着他去了小公馆,楼上楼下的参观了房屋,也见了房屋里的女主人和小少爷。 女主人是个柔而美的江南女子,讲起话来莺声呖呖,果然是个招人爱的佳人。 金玉郎看看她,又看看陆健儿,然后便是抿着嘴笑。 陆健儿问他:"你笑什么?" 他笑着沉吟,过了一会儿才会答道:"我是为你高兴,你这个家很好。 房子好,太太对你也好。" 姨太太一听这位摩登先生称自己为"太太",无形之中给自己添了身份,自然是心花怒放,陆健儿却以为他是见了自己这样的好日子,触景生情,便干巴巴的开了口:"你若喜欢这里,往后就常来——"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姨太太心花怒放之余也开了口,两人异口同声,所讲的话几乎就是一字不差。 两人都感觉这未免太巧,忍不住相视要笑,金玉郎看在眼里,心中便是暗想:"他们在恋爱。" "恋爱"这种东西,似乎无论怎么看,都是甜蜜美好的,都是可以"直教人生死相许"的。 于是金玉郎忽然好奇到了极致,恨不得立刻也去真正的恋爱一次。 姨太太被金玉郎看得不好意思了,含着笑意一转身一拧肩,只说要到厨房瞧瞧晚饭预备得如何。 等她走得远了,陆健儿对金玉郎说道:"你家里的那个,若是实在不可救药,那你也犯不上和她怄气,什么时候遇上知心的人,再讨一房就是了。 你看我这一份家,不是很好吗?" 金玉郎点点头:"是很好。" "要是觉得好,以后就常来,做客也行,住也行,我全欢迎。" 说到这里,陆健儿领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点了一支香烟向后一靠,他深吸了一口,然后喷着青烟追忆往昔:"就像我原来在你家一样。"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金玉郎却是摇了头:"那不好。 你不在这里长住,我怎么好常来?我今天跟着你过来,就是想看看你的新家,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你的一切我都不了解,我想瞧一瞧。" 陆健儿翘着二郎腿,本来是已经要陷进那软沙发里了,如今听了这话,他惊讶得向上挣了一下:"一会儿你还走?" 金玉郎理直气壮的回答:"我当然要走。 在火车上,你不是说你明天要起早出门去办什么——什么军务吗?" "我办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安心做你的客就得了。" 金玉郎依旧是摇头:"我去住利顺德,那儿也挺舒服的。" 陆健儿,相当罕见的,皱了眉头:"为什么?" 金玉郎被他问得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些许:"你这个家里人少,你又总是出去忙,我在这儿住着不合适。" 陆健儿明白过来了,心中哭笑不得,神情则是一片漠然:"男女有别?为了避嫌?" 金玉郎这回没说话,直接向他一点头。 陆健儿说道:"想多了,没必要。" 金玉郎直视了他的眼睛:"你是我失而复得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不多,所以对我来讲,我们的友情很珍贵。 珍贵到——" 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垂眼望向地面,他思索了一下,才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就是珍贵到,一点隐患都不可以有。" 然后他再次抬头面对了陆健儿:"这回,你明白了吧?" 陆健儿没说话,一边吸烟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心里暗暗的有点感动。 他想金玉郎再怎么不成器,至少有颗真心,是个好人。 不过也不能就此轻信了他,所以陆健儿这次就只是感动而已,等到姨太太那边张罗开晚饭时,他受了饭菜香气的诱惑,馋虫一动,干脆连感动都不感动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尊冷硬无情的塑像,除了食欲,一无所有。 晚饭过后,陆健儿拗不过金玉郎,于是亲自送他去了利顺德,等金玉郎开好了房间,他才离去。 金玉郎独自上楼,在那幽暗走廊里一边前行,一边挺轻松的做了个鬼脸。 今晚他是情深意重的小学弟,明天白天迎接段氏兄妹,晚上再和陆健儿见面。 到了翌日,段氏兄妹如约而至,这二人都是心事重重的,表面上又不愿向着金玉郎流露出来,所以见金玉郎晚上要同朋友出门玩去,还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于是这一天金玉郎依旧是一身轻松,欢欢喜喜的去找了陆健儿。 陆健儿并不是那种一味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并且在德国的那几年没白住,真是沾染了几分洋派。 和金玉郎在意大利俱乐部玩了一晚之后,两人意犹未尽,又移师了英租界的酒吧,这酒吧颇有名气,因为每晚都有白俄舞女们挽成一排跳大腿舞,引得各国好汉慕名而来、瞻仰雪白大腿。 这一幕艳景,在北京城里可是绝看不到的,所以向来自诩天真纯洁的金玉郎,也在淡淡醉意和隐隐胃痛之中,盯着舞女们发了会儿呆。 舞女们身上缠着金光闪烁的一丝半缕,在灯光下跳跃腾挪,高跟银皮鞋踏得地板嗵嗵响。 陆健儿向他歪过头去,告诉他某某将军年初曾经花了两万块钱,讨了个十六岁的白俄美人儿做姨太太,而那美人儿也是在这里卖过大腿的。 他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自己是个认真的好听众,而陆健儿见他不错眼珠的盯着舞台,以为他动了心,便又对他耳语道:"看上谁了?真看上了也好办,他们可比一般交际花便宜得多,将来腻了,花几个钱打发掉,也很容易。" 金玉郎扭头望向陆健儿——陆健儿这人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因为永远面无表情,不过没关系,金玉郎本来也不是要看他,金玉郎这一转脸,为的是让他看清自己。 然后,在酒精的微弱刺激下,他即兴发挥,轻声开了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像你一样,找个喜欢的人,另安一份舒服的家。 可我不能,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陆健儿不以为然:"你怎么还悲观起来了?" 金玉郎向他苦笑了一下,然后凑到他耳边说道:"我大哥要杀我,已经杀过一次了,就在前几个月。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动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逃过第二次。" 陆健儿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想说你是醉了,但话到嘴边,他一思索,又换了个问法:"前几个月,怎么杀的?" 金玉郎抬起一条胳膊揽住了陆健儿的脖子,开始对着他的耳朵嘁嘁喳喳,因为全是实话实说,所以一点磕绊都不打。 陆健儿越听越惊,任他说潮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等金玉郎这场耳语告一段落,他不动声色的转向金玉郎,顺势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只耳朵:"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金玉郎一歪脑袋一斜眼,目光落上桌面,意态颇为伶仃:"没证据,说了也没人信,不这么算了,又能怎么样?所以我现在不爱回家,我在家里,总是害怕。 想要搬出去自己住,太太又不愿意。" "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两个保镖?" 金玉郎笑了,目光横扫桌面,又盯住了他:"没事雇两个保镖跟着我?别人一定以为我发了疯。" 随后他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了,死生有命,我认命。" 第44章 秘密 金玉郎说到这里,岔开话题,点评起了台子上的舞女。 陆健儿明显是有点心不在焉,对于金玉郎的点评,他附和得前言不搭后语。 金玉郎心中暗笑,也有点得意,又有点惋惜,惋惜自己不是个女子,自己若是个姑娘,也许可以魅惑众生,反正招人爱是他的天赋,谁知道金效坤是见了什么鬼,竟然对他的天赋有免疫力。 他白大哥长大哥短的恭维他了。 想来唯有一个原因说得通:是贪婪和嫉妒蒙蔽了金效坤的双眼。 傲雪倒也罢了,他向来没"捧"过她,她不爱他倒是正常。 陆健儿确实是被他那一席话占住了心神,直到将金玉郎送回利顺德了,他还在分析这一番话的真伪——若是真的,那金玉郎现在简直堪称是悲惨了。 而金玉郎则是玩得尽兴,也没留意段氏兄妹的行踪,直接回了客房,一头扎到床上就睡了。 一夜过后,他睡足了,想要去和段氏兄妹打个照面,然而二人的客房均锁着门,叫来茶房一问,他得知这二人昨日傍晚出了去,直到现在还未回来。 段氏兄妹向来是这样的,来去如风,潇洒得过了分。 金玉郎放走了茶房,然后独自站在走廊里,肩膀抵着一侧墙壁,他有点不高兴,因为怀疑那两个人是又赌去了。 他供得起他们的衣食住行,可是供不起他们这样滥赌。 他对他们寄与了如此的厚望,可现在看来,他们好像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有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那对兄妹甩了,以便拿出全副精力去拉拢陆健儿。 他打听清楚了,陆健儿的父亲陆永明师长,论关系是连毅的同僚,论力量,也不比连毅差许多,特别是人缘好,是霍督理的心腹干将。 霍督理再怎么名不副实,终究还是督理,而连毅弄了个督理做敌人,那滋味大概也不甚舒服。 正好霍督理还知道金效坤其人,还和金效坤有点旧仇。 一想到金效坤,金玉郎又出了神——其实他不大了解自己这唯一的一位亲人,原来无非是为了躲那个无赖舅舅,才搬到了金家老宅,而对待金效坤其人,他起初也只是想和他一团和气的先对付着过,等想出办法把无赖舅舅解决了,自己再走,只是没想到两人和气着和气着,忽然金效坤就对他下了毒手。 这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的。 将来有了机会,比如说金效坤已经下了大狱或者成了要饭花子,那么他一定要问问这位大哥,为什么忽然就要杀了自己?别告诉他只是为了他的钱,"谋财"看起来是个最合理的理由,不过他们是最亲密的血亲,如果金效坤谋杀弟弟居然就只是为了谋财,那,金玉郎想,未免有点太无聊。 思及至此,他把金效坤压回了心底。 现在不是想这个人的时候,万一想得太多、想出了兄弟感情,到时候就无法痛快淋漓的报仇雪恨了。 金玉郎认为自己的思路很正确,恨不得对着自己点点头,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他一回头,段人凤。 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转身问道:"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带我?"他又往她身后望:"龙呢?" 段人凤现在的模样挺特别,小脸雪白,眼圈青黑,不是让人揍了,而是因为彻夜未眠,熬出了两只大黑眼圈,给她平添了几分病态美。 她昨夜随着段人龙,去英租界见了连毅设在那里的负责人——他们非得连夜过去不可,因为这位负责人前几天在押送烟土的路上,和劫车的地头蛇们发生火并,负责人相当对得起连毅,为了保卫烟土,自己肚子挨了一枪。 鉴于这位负责人随时可能去世,所以段人龙不能不赶紧过去,和他做一番交接。 到了如今,那负责人一息尚存,交接也还在进行,段人凤这一趟,是专为了金玉郎而回来的——一是怕金玉郎不知道自己的行踪要着急,二是有个新发现,想对金玉郎说说。 把金玉郎带进了房间里,她关门闭户,然后开口说道:"你大哥发了财,近来应该不会打你的主意了。" 金玉郎万没想到她第一句话会说到这里来,简直听得犯糊涂:"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段人凤又问:"你知不知道,你大哥现在做的都是什么生意?" "卖布和卖药吧?不对,纱厂已经烧了,那就是卖报纸和卖药?不清楚,没问过。" 段人凤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他卖白面。" "啊?他开粮店了?" "傻子!抽的那个白面!" 金玉郎听了这话,圆睁二目,第一感觉就是"不可能"。 他这位大哥,以他这个弟弟的角度来看,当然是罪该当诛,可是除去他那桩未成功的谋杀罪不提,仅说他这个人,在社会上终究还算是个正面的角色,就算背地里干点坏勾当,可也绝不会坏到去贩白面。 再说那种生意岂是一般资本家可以干得起来的?就算金效坤本人穷疯了,拼着不要脸也不要命,非要去赚这一份黑心钱,但这块黑了心的肥肉早被那些穷凶极恶之徒瓜分了,哪有他伸手的份儿? 于是他对着段人凤摇了头:"不可能,他不是那种人,他没那个本事。" 段人凤没驳他,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讲:"他在紫竹林码头那边,有两个大仓库,是什么药厂的仓库,仓库里放的不是药,是连毅运来的白面和烟土。" 金玉郎终于发现了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段人凤叹了口气:"连毅请我哥帮他押送烟土,昨夜我跟着他去看了看,这才发现里头还有你大哥的事。 要不然,这种内情,我怎么会知道?" "押送烟土?他干这个活儿做什么?危不危险?" "不危险,连毅不是把我们赢成穷光蛋了嘛,可能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所以给我哥找了条来钱的路。" 说到这里,段人凤还怕金玉郎不放心,所以尽管感觉自己有点啰嗦,但还是再次保证:"真的不危险,你看我们是为了几个小钱卖命的人吗?" 金玉郎点了点头,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你们跟着我来天津,其实不是为我来的,是为了这件差事来的,对吧?" 段人凤"嗯"了一声。 金玉郎向她一笑:"还瞒着我,不告诉我。" "来天津之前,也不知道这件差事我们能不能办,八字没一撇的,告诉你也没意思。 你看现在我不就回来告诉你了吗?" 金玉郎望着段人凤微笑,笑容甜蜜得让段人凤简直要承受不住,段人凤以为自己方才那话说得挺巧,所以把他哄了个心花怒放。 这时,金玉郎又开了口:"那你让龙再给我查查,金效坤什么时候认识上连毅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我只知道他认识那个什么果。" 段人凤随着他笑了:"大概就是通过那个什么果,才和连毅合作的吧!" 段人凤洗漱一番,和金玉郎吃了顿午饭,因见哥哥还不回来,便也不睡觉,出发又找她那哥哥去了。 金玉郎偶然得了这么个消息,好似那解题的人,忽然在绝境之中受了启发,虽然下一步还没有眉目,但只觉脑子里灵光纵横,对策隐隐约约的即将成型。 这天晚上,陆健儿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晚上有事,不能来接他出去消遣,听那语气,好像还有点抱歉,仿佛带金玉郎游戏人间乃是他的一项义务。 金玉郎好声好气的满口答应了,放下电话之后,他等回了段氏兄妹。 段人龙大概有两日一夜没睡了,然而神采奕奕,因为发现自己接了一桩刀光剑影的新差事,非常刺激,十分"好玩"。 前负责人已于今日下午咽气,前辈在他眼前惨死,他不但没有兔死狐悲的感慨,反倒是摩拳擦掌的很兴奋,并且感觉自己是久等了——他早就感觉负责人要死,没想到熬了一夜半日才真咽气,可不是让他"久等了"? 三人坐在客房内的大床上,当着金玉郎的面,段人龙将新到手的一支手枪抛起接住,接住抛起,金玉郎倚着个枕头歪在一旁,眼珠追着手枪上下转,忽然找准了时机,他半路出手去夺手枪,结果连手带枪一起坠落下来。 "这么重?"他很诧异:"看着不大,怎么比块铁疙瘩还沉?那大兵扛长枪是怎么扛的?岂不是没等打仗,先被枪压死了?" 段人龙握起手枪,将枪口抵上了金玉郎的眉心,口中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啪"。 金玉郎当即眼睛一闭向后一躺:"我死了。" 段人凤呵斥了他们一声:"不许这样!" 段人龙收起手枪,嘿嘿的笑:"闹着玩呢,我能毙了我的小妹夫吗?"他又问金玉郎:"对不对?是不是?" 金玉郎一翻身,又倚上了那个枕头:"对,是。" 随后他换了话题:"不闹就不闹,龙,你给我讲讲,金效坤那个仓库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人龙正坐开讲,三言两语就将这里头的情况讲清楚了:仓库确实是金家药厂的,但那药厂经营不善,仓库时常是空着大半,而果刚毅团长有这仓库的钥匙,时常就会往里放点什么,或者往外运点什么——果团长不算是连毅的嫡系亲信,但他有个舅舅在陆军部做次长,所以这果刚毅与其说是连毅的部下,不如说他是他舅舅的驻军代表。 连果两家的利益纠葛,说起来是相当的乱,段人龙理不清,也无需理,反正他只对连毅负责。 至于果家的货,夜里是如何从货轮卸下来送入药厂仓库,白天又是如何打着药厂的旗号从仓库运货出租界,那就和他段某人没有关系了。 "不是禁烟吗?"金玉郎问段人龙:"霍督理今年下了多少道禁烟令了,没人听?" 段人龙感觉他这话特别的天真可笑:"那都是吓唬小鱼小虾的,管不了连毅。" "为什么管不了?不是都说霍督理最烦连毅吗?" "连毅有枪,他管不动。 明白了吧?" "那他就彻底别管连毅好了,为什么还要和连毅结仇?" 段人龙被他问得啼笑皆非:"你这是什么狗脑子?难道吃饭的人要么撑死要么饿死,就不能好好活着了?" 金玉郎问到这里,脑子里的主意彻底成了型。 可惜他能力有限,除了出主意之外,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无法亲力亲为了。 幸好,大家都爱他。 第45章 单打独斗 金玉郎在天津住了几天,在这几天里,他对一切都是袖手旁观,反正人人都知道他干不了什么,不添乱就是好孩子了。 段人龙在法租界租了一处房子,是座小小的二层洋楼,他理所当然的布置出了三间卧室,其中有一间属于金玉郎。 金玉郎没急着搬过去,他像个交际花似的,宁愿在饭店里长住,为的是出入方便。 段人凤没说什么,心里可是有点不痛快,因为知道他这些天常和一位师长的公子出去玩,这醋吃得没道理,她知道,因为公子是位男性,而且和金玉郎关系坦荡,真是老同学。 可不提男女的关系,单从朋友的角度论,她也还是酸溜溜的不得劲儿。 金玉郎察觉到了段人凤的醋意,但是没理会,不是他轻视了她,是他如今满腹心事,实在是顾不了她了。 陆健儿不能在天津久住,而在返京的前一夜,他又把金玉郎请来了小公馆里,用一顿姨太太亲自监制的家宴招待了他。 酒过三巡,两人将眼前的闲话都聊得尽了,金玉郎见餐厅里没有旁人,便问陆健儿道:"我有句话想说给你听听,让你给我一点意见。 要不然,这话我不能对别人说,自己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我的念头对不对。" 陆健儿现在看他是一身的美德,他说什么都乐意听:"好,你讲。" "我大哥对我的事,我告诉过你,你知道吧?" "我知道。 怎么着,他又有什么动作了不成?" "没有,我到天津后,一直没和他联系过,他也不管我。 可我心里总是放不下那件事,他是我的亲哥哥啊,竟然要杀我。" 陆健儿点了点头:"你大哥的行为,称得上是丧失人性了。 可你心里放不下又能怎样?你也说了,你没证据。" "我想也害他一下子,就算是报仇解恨。" 陆健儿听到这里,深以为然:"那好,说说你的主意吧,我听听。" 金玉郎说道:"他用药厂的仓库偷藏烟土。 仓库就在紫竹林码头那一带。 这可是犯了法的,我想去告发他,可是,又怕告了也白告,万一走露了风声,恐怕还会让他再杀我一次。" "你这消息是哪儿来的?准确么?" "哪儿来的你就别问了,反正是百分之百的准确。 我平时只知道吃和玩,正经的事情是一点都不懂,所以我想来和你商量商量,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这个主意我没法出,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 金玉郎犹豫了片刻,同时手里摆弄着个小小的白瓷酒盅。 段人龙告诉他的那些话,照理说是不能对外讲的,那是段人龙的机密,也是连毅的机密。 可在他这里,惩罚金效坤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任何的人和事,都要为这件天字第一号服务。 陆健儿私底下,一定和连毅等人都有着种种的关系,毕竟他的父亲和连毅是同僚,他们同在霍督理手下效力。 有关系,但那关系是好是坏,就不是他金玉郎能够知道的了。 万一陆健儿之父和连毅是好兄弟,那么他今天这一番话说出来,怕是立刻就会被陆健儿堵回去——不过若只是堵回去,倒也还好,只要陆健儿别把他的所言所行告诉连毅就成。 金玉郎赌他不会告密,因为自己是他的小兄弟,自己柔弱伶仃没本事没脑子,自己视他为最好的朋友,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 想到这里,他开了口,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几乎就是将段人龙那番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 说的时候,他想象自己正在受恶徒追杀,一边说,一边偶尔瞟一眼桌上的银质咖啡壶,从锃亮的壶盖上检验自己的表情——表情很惊恐,不去做电影明星真是可惜了。 陆健儿凝神听着,因为面部肌肉僵化到了纹丝不动的程度,所以金玉郎暗暗的也很紧张,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一番话说完了,金玉郎端起手边咖啡,抿了一小口:"你看,情况就是这样。 我又想报仇,又怕因此招惹了什么师长团长的,闹出更大的乱子。 所以我想了几天,始终是没主意,这才来找你了,要不然,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我们是朋友,你有了心事,应该对我讲。" "我当然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也无意对你隐藏什么秘密。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好事,永远不知道才好。 比如我,我要是一直不知道我大哥要杀我,那我现在还是很快乐的住在北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天天夜里做噩梦,回到家里都不敢睡觉?" 陆健儿把面前的大玻璃杯向前一推,又一指旁边的洋酒瓶子:"给我倒杯酒。" 金玉郎一愣,感觉陆健儿这语气有点不对劲,不像是请朋友帮忙,更像是在支使仆从小厮。 不过倒酒毕竟只是桩不费力气的小事,所以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起身拿起酒瓶,他给陆健儿倒了大半杯白兰地,然后放好酒瓶坐下来,将酒杯也推回了对方面前:"喏,倒好了。" 陆健儿不急着喝酒,单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金玉郎。 金玉郎被他看得发毛:"你……怎么啦?" 陆健儿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将杯子往桌上一顿:"玉郎,你方才对我说了那么一番话,真的只是想让我给你出个主意吗?" 金玉郎笑了一下,一颗心在胸腔了翻了个跟头——不过没关系,身手好,一个跟头还不至于让这颗心灵摔跤。 "你能给我出个主意,我就很感激了。" 他说:"其实我更想让你直接帮我的忙,可是这话我不能说,因为你不欠我的,我没理由让你为我出这个力气。 你要是穷一点,那还好说,我拿钱酬谢你,可你又不穷,你比我阔多了,我无论拿什么报答你,你都不会稀罕。" 陆健儿依旧紧盯着他:"如果我肯接受,你又打算怎么谢我?" 金玉郎这回是真紧张了,以至于在回答之前,他先做了个深呼吸,双手扯着一条餐巾,他开了口:"我只要金效坤那个人,别的,你全拿走。 你知道,我对他不是贪财,他的钱,我可以一分都不要。" 陆健儿微不可察的一挑眉毛:"你要他那个人干什么?亲手杀了他?" "我不杀人,我下不了那种狠手。 我只想让他吃吃苦头,让他知道恶有恶报。 要不然——"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抹眼睛,声音略微的哑了一点:"要不然,我就太委屈了。 我从来没有受过那么大的罪,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那一夜……我是运气好,否则我早死了。" 他擦了一把眼睛,又擦了一把,然后不耐烦的恼火起来,索性用餐巾将眼睛狠狠的一揉。 红着眼睛望向陆健儿,他吸了吸鼻子:"你信不信我的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立张字据,就像欠条那样写。" 陆健儿摇了摇头:"不必,凭着你我的兄弟感情,不必。" 当然是"不必",这种合作几乎就是谋财害命,怎么可以留下纸上的证据?陆家虽然财大势大,不怕任何流言蜚语,但也犯不着往自己身上揽黑锅。 如果金玉郎事成之后胆敢反悔,那么他再收拾这位小兄弟也不迟——最好是双方能够情深义重相安无事,金玉郎像是他青春时代的一样纪念品,他一瞧见这小子,就要想起自己那游手好闲的少年时代。 而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现在他长大成人,是他父亲身边的第一心腹干将,他再也甭想游手好闲了。 对于金玉郎的复仇大计,陆健儿可没敢打包票。 金玉郎向他诉苦的时候,是话里有话,他盘问金玉郎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还不至于因为同情金玉郎而仇恨了金效坤——他根本就不认识金效坤。 他的目光是越过了金效坤,直达了后方的连毅。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隐隐成了型,以至于他当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赶乘最早一班特快列车,直接就回了北京。 他走,金玉郎往段宅打去电话,道了声别,然后也跟着他一起上了火车。 至于他的复仇妙计,对着那两个姓段的,他可是半句都没透露。 姓段的们对他存着一片真心,这他知道,可是光有真心还不成,段氏兄妹没本事帮他扳倒金效坤,至多也就是起个保镖的作用,除此之外,他近来还格外的对他们有点意见:他们不许他去接触连毅,把连毅说成了个五毒俱全的妖魔鬼怪,可他们自己却是和连毅打得火热,段人龙不是已经开始去给连毅卖力气了吗?说来说去,他把这两个人从山里带进北京,把这两个人打扮得人模狗样,最后倒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因着这点不大不小的意见,他决定暂时将二段抛开,趁着陆健儿和自己的感情正火热,他要单打独斗,玩一场大的。 第46章 走狗 陆健儿其实并不贪图金效坤的财产,和金玉郎朝夕相处了几日之后,他对金效坤的唯二的印象,就是穷且恶,少了哪一样,都不足以让他对亲弟弟下毒手。 既是穷,纵然活吞了他也咂不出多少油水,所以陆健儿索性懒怠对他垂涎。 不贪图金效坤的财产,对于金效坤本人,他也同样是没什么兴趣。 随着他那师长父亲办事久了,他已经养成了政客兼军阀的眼光,那眼光的特点之一是不走直线,"曲径通幽",拐着弯的能看到人家身后去;特点之二则是类似爱克斯光,穿透所有人的表象,专往皮囊里头的骨头上看。 这两样技巧,他父亲掌握得甚是娴熟,所以无论是老督理驾鹤西归还是新督理粉墨登场,他都能够稳稳当当的紧握了兵权,两代督理全看他是好人。 而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陆师长外表呆若木鸡、实则心里门儿清;陆健儿也是同样,全面继承了他父亲的面瘫和心术。 凭着陆健儿那双几乎不大转动的慧眼,一眼就能看穿金玉郎那借刀杀人的把戏,但金玉郎这套把戏玩得不讨人厌,陆健儿看出来了,他并不是要自作聪明的拿自己当枪使唤,他是相当诚恳和坦白的向自己求援来了。 "求援"这种行为,是没问题的,而自己作为他老大哥一样的挚友,尽力量帮帮忙,也是可以的。 而既然"没问题","都可以",他便到家之后直奔了父亲,向他那父亲做汇报去了。 与此同时,金玉郎也没闲着,家他是不愿意回的,火车到达北京时,天光尚早,所以他索性去了报馆。 这报馆是下午和晚上最忙碌,职员编辑们都忙着编文章校稿子,到了夜里,文稿齐备了,就换上了排字房和印厂来忙,如此到了午夜或凌晨的时候,新一日的报纸就被印刷出来了。 金玉郎中午到了报馆,几乎就没见着活人,等到了下午两三点钟,他等来了曲亦直。 这曲亦直这样早的到来,并非是多么的酷爱工作,而是报馆里有炉子有煤球有热水,这个冷天里,在报馆坐着,比在家里受冻强。 金玉郎早看出了这曲亦直是一心想做走狗,只是苦于没有主人可认,所以对待自己这样的纨绔少爷,都会那样热心的恭维。 这样的人,其实他也看不上,不过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他推门把曲亦直叫了进来,对他说道:"报馆里,好像就记者科那边还有几个人,其余的全不在。 我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简直寂寞。" 曲亦直关了门,摘了帽子,笑着向他一弯腰:"听说二爷去天津玩去了,这是刚回来吧?要是早知道二爷今天来报馆,在下一定早早过来奉陪。" 金玉郎在写字台后头坐下了:"天津也就那么回事,玩几天就没意思了,可是回了北京,更没意思。" 他一指屋角摆着的一把旧椅子:"你搬椅子过来坐,咱们聊聊天。" 曲亦直立刻颠颠的搬了椅子,在写字台另一侧坐了,正好和金玉郎隔桌相望:"二爷想要聊点什么?"他一拍大腿:"对了,您不在北京的这几天,小翠芳可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呢,说上次招待得太不周了,心里过意不去,想请您再过去坐坐。" 金玉郎直接一摇头:"不去。" 他拒绝得这样干脆,倒是搞得曲亦直一愣:"您——生他的气啦?" 金玉郎继续摇头:"我不是生气,我就是不爱和唱戏的交朋友,他们那一套做派,我看不惯。 当然,他要是想托你在报纸上吹捧吹捧他,那我不干涉。" 曲亦直小心翼翼的陪着笑:"原来是这样,那我找个理由,把他回了就是了。" 他随即换了话题:"二爷不爱看旧戏,那么对待话剧和电影,有没有兴趣呢?" "外国电影里头,有些好的,我比较喜欢。 至于话剧,外地的我没看过,单说北京天津这两地的剧团,一个好的都没有。 那些演员,无论男女,全都只会装腔作势。" 金玉郎稍微的来了点兴致,双手在胸前那么一翻腾:"看得我都要吐。" 然后他又正色作了解释:"我有时候,心里特别不舒服,就会想吐。" 曲亦直深深的点头,要做二爷眼前最优秀的听众:"是呀是呀,现在那种所谓的文明新戏,在下也是看不出它的好处来。" 金玉郎竖起一根手指,向他一晃:"不是新戏的问题,是演员的问题。 他们演得不好,他们根本就不会演。 他们只会像傀儡一样的站在台上背词儿,他们没有动心,没有动感情。 可惜我没有登台的机会,否则我一定比他们演得都好。" 他将竖着的那根手指转向了自己:"我长得也比他们好看。 我要是登台,绝对不用像他们那样,又涂蓝眼圈又抹红脸蛋,搞得像个鬼似的。" 曲亦直终于发现了金二爷的兴趣所在:二爷原来爱吹这种没边儿的牛。 但是没关系,别说二爷爱吹牛,二爷就是吹出一头大象来,他曲某人也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听。 金玉郎说完那一席话,停了停,感觉自己扯远了,便又望向了曲亦直:"远的不提了,说点眼前的事吧。" 他压低了声音,向着曲亦直探了点身:"我听说前几个月,报馆差一点就关了门?" 曲亦直来了精神,因为他当时亲眼见证了报馆全员是如何的死里逃生,非常有发言权:"哪里是差一点?根本就是真关了门,大门上都贴了封条了。" "听说是登了什么造反的文章?" "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过是批评了几种社会上的现象,可能是措辞不大妥当,又恰巧被督理大人知道了,所以咱们报馆就倒了霉,这么些个人,险些一起丢了饭碗。 幸而金大爷实在是个有本领的,上下通融打点,才把这报馆又给救活了。" "北京城里那么多家报馆,督理大人怎么会留意到万国时报上的新闻?" "所以才说是巧嘛。" "会不会是有竞争对手,故意的把那份报纸送到了督理大人眼前?" 曲亦直开动脑筋进行思索:"这也有可能。 可是……好像又不至于,这个……实在是说不好。" 金玉郎再次换了话题:"你们下午开工,夜里回家,一天只见半天的太阳,不累么?" 曲亦直苦笑了:"那没办法呀,好在要是肯抓紧的话,晚上七八点钟,也就能可以完工回家了。" 金玉郎趁此机会,又向他讨教了一番,终于弄明白了每天所读的报纸从何而来。 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便请了曲亦直的客,两人同去一家大番菜馆子里饱餐了一顿。 曲亦直万没想到金二爷会单请自己吃饭,那份受宠若惊的心情,自不必形容。 金玉郎对着这么个小子,却是有点无措——他的朋友,不是强于他,就是和他处于同一阶级、和他平等。 对着强于他的人,无论男女,他常会灵感澎湃,将个天真快乐的小兄弟形象演得活灵活现;对待平等的朋友,他则是不大动用感情和智慧,纯粹只是凑个热闹吃喝玩乐。 可是如今面对着曲亦直,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换了个新模样,这个新模样一点儿也不可爱,老气横秋的,几乎有点陆健儿的风格。 面无表情的吃了两片烤面包,他将自己填了个半饱,把盘子里的牛排剩了下来。 胃里还有点余量,是留着用来装热咖啡的。 他慢条斯理的喝咖啡,同时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腕子骨头很明显的支出来,证明他最近瘦了。 手腕的形状很像段人凤,他想,她也瘦,她一直是冰肌玉骨,现在他也是了。 随即他扪心自问:我怎么想起她来了? 目光向上一抬,他盯住了斜前方的曲亦直。 曲亦直双唇紧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包着大块牛肉,正在忸怩的大嚼。 忽然察觉到了二爷的目光,曲亦直忙里偷闲,想要向他微笑致意,可是腮部皮肤的弹性有限,导致他微笑失败。 幸好是失败,真要是笑成功了,那么嘴唇咧开,露出满口牛肉,看着更糟糕。 金玉郎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感觉这家伙有点不堪入目——段氏兄妹做土匪的时候,看着都比曲亦直更有人样。 "你到报馆多久了?"金玉郎问他,不看他。 曲亦直直了脖子,拼了老命咽下牛肉,然后答道:"也有快两年了。" "你是大学毕业生?" "是,我是华堂大学国文系毕业,虽然读的是国文,但我一直对新闻学很感兴趣,所以毕业之后,就找了一份报馆的工作。" "写文章捧戏子,也用不着新闻学。" 话音落下,金玉郎见曲亦直红了脸,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狠了。 不过对着曲亦直,狠一点也是无妨的,反正他打了他一巴掌之后,还会给他一个甜枣。 "我到报馆里来,无非是闲极无聊,那间办公室,我坐不久。 我看你是很机灵的,也许将来可以跟着我干点别的,可惜,你又是真心的喜欢这一行。" 说着他向曲亦直一耸肩膀:"看来我们是没缘分。" 曲亦直一听这话,急得牛肉也不吃了:"不是二爷——您误会我了,我不是——我当然也想力争上游,可是一直没有门路,所以只能吃这一碗耍笔杆子的饭,不是我喜欢,是我没办法。 二爷您若看得起我,愿意提拔我,那亦直一定追随二爷,肝脑涂地亦是情愿。" 金玉郎笑了一声,斜着眼睛看他:"真的假的?" "二爷以诚心待我,我怎么敢欺骗二爷?那我还成个人了吗?" 金玉郎拍了拍曲亦直的肩膀:"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将来有了好机会,我忘不了你。" 然后他收回手,耳边回想着自己方才这句话,越发的感觉自己讨厌,像个装模作样打官腔的老家伙。 然而,曲亦直是如此的卑贱,又怎么有资格见识他可爱的一面? 第47章 饿殍 金玉郎中午和陆健儿一起下的火车,到底肯不肯帮他这个忙,陆健儿含含糊糊的,路上始终没有给他一句准话。 金玉郎感觉他会出手相助,可是总不好中午刚分别,晚上就去逼问他,所以只能把这问号暂且存在了心里。 他还是不想回家,于是继续在报馆里混,在他那间相当温暖的斗室里,他读了约有两斤多重的旧报纸,后来看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寒风也刮出呼啸之声了,他才慢吞吞的起了身,一边穿大衣,他一边想起了傲雪。 对于傲雪,他恨得更狠一些,因为金效坤谋杀他,里头总还有个原因在,老子把钱全留给了老二,老大因此怀恨在心,也算恨得有理。 可傲雪凭什么也要跟着金效坤一起害他?他一年都不见她几次面,见了面也没怠慢过她,就算不入她的法眼,可也不至于让她暗动杀心吧? "应该想个法子,把她也送到大牢里去。" 他一边系大衣纽扣,一边有滋有味的思索。 不能让傲雪去要饭,看傲雪平时过日子的那个劲头,"穷"这个字似乎是打不倒她,她就算真当叫花子了,怕是也能攒下一筐棒子面窝头。 要是进一步的毒辣一点,那就是把她扔进窑子里去,可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太太,即便到报纸上登了两人的离婚声明,她也还是和他有关系,前太太去了窑子过新生活,前先生定然也要跟着丢脸,所以这毒辣的一步还不能走。 将一顶礼帽扣上脑袋,金玉郎忽然一笑,感觉自己像个导演或者编剧,至少也是个小说家,要写下一部悲剧,而女主角就是傲雪。 女主角若是早早死了,那这戏戛然而止,就不能算是好戏;女主角非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腾出个一两本书的厚度,才能算是好故事。 推门走了出去,他看到了门外阴影处的曲亦直。 这曲亦直下午肥吃了一顿,回报馆后就忙他的去了,金玉郎一直没见他进来献媚,还以为他已经下班回家,所以如今猛的和他打了照面,不由得吓了一跳:"你还没走?" 曲亦直笑道:"我看二爷今天没有开汽车来,晚上想是要坐洋车回去吧?" 金玉郎一点头:"是啊,怎么了?" "这儿的工友都怠惰得很,支使他们出去叫车,那是千难万难,所以我就一直等着二爷出来,好替二爷叫车去。 还有一节,就是外头刚下起雪了,怕是路要滑,我正好可以护送二爷一程,眼看着二爷到家了,我也好放心。" 金玉郎那脸上本来就带着一点笑意,如今听了曲亦直这一番话,那笑意加深扩大,嘴里也"哟"了一声:"你倒是挺有心。" 然后,因为不大把曲亦直当人,所以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又随口发了感慨:"我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当官了,原来我不拿做官当好事,嫌它劳神,可是如今这么一看,当官也有当官的好处,起码总有人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你,也挺好玩。" 曲亦直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跟着金玉郎走了几步路后,才附和道:"是呢,凭着二爷的身份,想要弄个官儿做,绝不是难事。 二爷若是将来在仕途上发达了,我借二爷的光,也能荣耀荣耀。" 金玉郎没理他这话。 及至走出了报馆大门,他被寒风吹得直哆嗦,曲亦直倒是满不在乎,一路小跑着去了街口,连呼唤带招手,将停在街口的一辆洋车叫了过来。 然后他请金玉郎坐上去,自己随着洋车一路小跑,又单手扶了一侧车篷,以防翻车,因为道路覆着一层薄雪,果然是滑。 车夫受了曲亦直的嘱咐,跑得很加小心,如此跑过了两条小街,眼看着再转两道弯就要到达金宅,那车夫却是慢慢停了脚步。 金玉郎一路都在车上发抖,曲亦直也是喘得发昏,两人昏头昏脑的一起向前望去,就见前方路上躺着个人,路窄,这人拦路横躺,留出的通道可以让人走过去,但是洋车若也想通过,那么一侧轮子怕是就要轧着他的脑袋。 不知道这人在路上躺了多久,反正路灯之下,就见他已经被雪蒙盖了周身。 天气一冷,这样的"路倒儿"就多了起来,那无家可归的穷苦人,一切苦楚都可以忍受,唯独抵御不过饥和寒。 车夫没了主意——硬从尸首脑袋上轧过去,那太缺德,但把尸首拽起来拖到一旁扔着,也不算很妥当,直接去报告巡警呢,又没那个时间,毕竟车上的客人还要赶路呢。 车夫犯了难,犹豫了五六秒钟,这个时间不算长,可曲亦直那边已经叫了起来,让车夫快些绕路走,不要对着个冻死鬼发呆,车夫自己不嫌晦气,车上的二爷还禁不住冻。 车夫非常同意曲亦直的观点,扶着车把就要调头,然而这时后头的金玉郎忽然说了话:"哎,你们看,那人好像动了一下。" 曲亦直指挥车夫继续调头,同时随口附和道:"那可能就是还没死。" 金玉郎问道:"那就让他这么躺着继续睡?雪要是下大了,会不会冻死他啊?" 曲亦直心想雪大不大,这人都得冻死,但是对待二爷,他不能不把话说得婉转恭敬一点:"二爷别管他了,那都是要饭花子一类的人,怎么着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的。" 他的本意是把这问题敷衍过去,哪知道金玉郎最近正对要饭花子感兴趣,一听这话,竟是跺了跺脚:"停下停下,我看看这个要饭花子去。" "二爷,您看那个干什么?那又不好看。" "我就是要瞧瞧他能有多不好看,心里好有个数。" 这句话又让曲亦直没法接,而车夫停了下来,金玉郎已经跳下洋车,小跑着到了那垂死之人跟前。 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饶有兴趣的弯下腰,想要以这个人作为素材,好供自己提前想象出金效坤的死相。 偏巧他一弯腰,地上这人仿佛有所知觉一般,微微的扭头面向了上方。 灯光直照着他的面孔,金玉郎就见这人虽然胡子拉碴,但是面目还挺年轻,甚至都算不上肮脏憔悴,唯有一处恐怖:他只有一只眼睛。 完好的是右眼,半睁半闭的,左眼眼皮则是凹下一个深坑,眼皮上还浮凸着纵横纠结的红疤。 金玉郎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不说是多么的美丽,至少也全是平头正脸,所以这人的面貌既让他感觉可怕,又让他忍不住深深弯下腰去,想要把这可怕之处看个仔细。 看着看着,那人缓缓睁开了右眼,向着他呻吟了一声。 金玉郎一抬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因为那人的声音和面貌组合在一起,忽然让他生出了熟悉之感。 他迟疑着出了声:"你是……" 一只眼的嘴唇开合,也发出了微弱的疑问:"金……玉郎?" 金玉郎回以同样的疑问:"师爷?" 金玉郎就这样,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个奄奄一息的故人。 其实他和这位师爷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在山上做人质的时候,师爷也正在山上筹划着寻死,他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雌雄双煞身上,根本就没留意过这位师爷,而师爷忙着寻死,则是对于一切活物都不抱兴趣。 可是虽然没交情,但毕竟他认得他是师爷,师爷也认得他是金玉郎,那再让他眼看着这人静等着冻死,他就有点不忍心了。 师爷已经冻硬了,站不起立不住,幸而车夫和曲亦直都是健康的青年人,再加上一个金玉郎以及一辆洋车,三人一车合作,总算是把他运送到了金宅门口。 金玉郎给了车夫五块钱,让他把曲亦直拉回家去,车夫欢天喜地,生怕这笔生意黄了,都不容曲亦直多说话,将他搀上车去,拉起洋车就跑上了路。 那边车夫拉着曲亦直飞奔而走,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叫了门房里值夜的仆人出来,让他把师爷直接背去了自己院里。 院内正房灯火通明的,证明他的太太还没有睡,而他走了好几天,今天夜里忽然回了来,太太分明听见了声响,但是只做不知,坚决不肯出门迎接他。 这倒是正中了他的下怀——他即便是在闲极无聊的时候,也不想寻求傲雪的陪伴,何况现在他可不闲,他刚悄悄弄了个独眼龙师爷回来,他忙死了。 师爷在一间温暖的小书房里,使出了豁命求生的力气,喝了一碗热糖水。 热糖水下肚,他火速的还了阳,金玉郎让仆人给他拧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让他的神魂也归了位。 小书房里亮着电灯,铺着地毯,摆着书架书桌以及一架小沙发。 金玉郎坐在沙发上,师爷委顿在旁边的地毯上,双手捧着一只大茶杯,杯中热气腾腾,是新的糖水。 "金先生,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了。" 师爷哑着嗓子说话:"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金玉郎,为了可以正视他,所以俯身用胳膊肘支着膝盖,几乎把脑袋伸到了他眼前去:"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 师爷啜饮了一口热糖水,然后答道:"为了活着。" 第48章 救主 金玉郎记得这位师爷好像原来是位教国文的先生,所以听了"为了活着"四个字,还以为这是某种隐喻,或者是某种诗意的语言。 然而师爷一边喝糖水,一边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他听到最后,发现国文先生并未隐喻或者作诗,师爷在即将冻毙于京城街头之前,所做的一切,当真只是"为了活着"。 雌雄双煞那一帮土匪里头,除了双煞之外,就只活了师爷一个。 果刚毅炮轰匪窝的那一夜,碎石片崩进了他的左眼,随后而来的发炎和高烧则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性命。 文县里那位主业传教、兼职行医的老英国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总算是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那颗已经被碎石崩得不可救药的眼珠子。 他落了残疾,没了眼珠的左眼凹陷下去,他揽镜自照,自己看了都怕。 更可怕的是他上了通缉令,或许保安队并没有打算认真的抓他,可他一旦不小心落了网,他想保安队也不会介意喂他一粒枪子儿,正好杀一儆百,震一震附近的大小匪帮。 所以趁医院上下还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时,他带着仅有的一点点钱,偷偷溜了。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隐约记得段氏兄妹说是要去天津,他便也去了天津。 在天津混了些天,他糊里糊涂的又来了北京。 段氏兄妹,他当然是连影子都没找到,又因他这些时日饥寒交迫,且带着残疾,无论是卖苦力还是卖知识,都不够格,于是他这样一个最是怕死、最想活着的人,终于熬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在街上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就起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这样不济事。" 他告诉金玉郎:"我以为我还能坚持几天。" 金玉郎睁着两只黑眼睛,因为对他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所以双眼烁烁放光:"那你怎么不去做乞丐?" 师爷喝了一口糖水:"我本来想着,过了今夜,明天就去要饭。" 金玉郎指了指他:"那你还得找身破衣服换上,要不然看着还不够可怜。" "是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金玉郎斜瞟着师爷,看他只是喝糖水,仿佛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向我打听打听他们的下落?你忘了?我们三个当时可是一起离开文县的。" 师爷垂眼望着杯中的糖水,金玉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师爷的回答,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对于他方才的那个问题,师爷是公然的、强行的、拒绝了回答。 因为师爷的出现,破解了金玉郎这一夜的无聊,所以金玉郎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师爷摇了头:"我没有任何打算,只想活着。 我死过一次,我死怕了。" "那……那你今晚先活在这儿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要是想去找段人龙,我也可以帮忙,他们先前一直住在北京,偏巧前几天上天津去了。 他们的日子不错,养你一个没问题。" 此言一出,师爷又哑巴了。 金玉郎站了起来,临走之前低头又看了师爷一眼,心想他瞎了一只眼,如果登台演话剧的话,正好可以戴上眼罩,扮个独眼海盗。 而自己凭着今夜的善举,足可以做这独眼海盗的救主。 金玉郎离开书房,就见上房的电灯全灭了,表明里面的人已经入睡。 他想这一定是傲雪所耍的把戏,她应该不会蠢到还要对自己耍性子,既然不是耍性子,那么就是想要极力避免和自己见面了。 这依然是正中他的下怀,他到厢房里睡去了。 一夜过后,金玉郎因为怀有心事,睡不踏实,所以早早的就醒了。 窗外倒是已经亮了天,可是看钟表,不过是早上七点多钟,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够跑去找陆健儿的,所以他坐起来拥被发呆,呆了十多分钟,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往书房里藏了一位独眼海盗。 独眼海盗可是在大街上打过滚的,卫生状况一定堪忧,于是他伸手按了床头的电铃,把仆人叫了过来,问道:"书房里的客人,醒了吗?" 仆人抬手挠了挠头:"应该是醒了吧……二爷,要不我过去瞧瞧?" "你开柜子拿我的衣服,拿一套送过去,让他换上。 香皂牙刷也给他预备齐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如果他已经醒了,就给他开早饭。" 仆人领命而去,金玉郎继续发呆,不知又过了多久,院子里来了人,金玉郎隔着玻璃窗,依稀看清了那人是账房里的小刘。 小刘满面红光的,在院子里被个丫头拦了住,那丫头和小刘有说有笑,忽然二人一起扭头,迎来了个款款的身影,正是傲雪梳妆完毕,也走出来了。 小刘立刻换了正经样子,垂手站在傲雪面前,低声的开始长篇大论,傲雪且听且点头,金玉郎看着她——窗上凝着薄薄一层霜,看不真切,但可见她系着一件大红斗篷,嘴唇也红,应该是个艳光四射的模样。 显然,他一走,她就快活了。 金玉郎坐在被窝里没有动,她不爱见他,他也是同样的不爱见她。 而院中三人忽然停止谈话,像是一起被谁吓了一跳,而一个人低着头横穿院子快步走来,正是改头换面了的师爷。 师爷像个轻功盖世的高人,一阵风似的掠过院内三位,推门进了厢房,又一拐弯,进了金玉郎的临时卧室。 金玉郎上下打量着师爷,就见他这一早上可真没虚度,头脸全收拾干净了,一身西装也穿得笔挺利落,看着还真是有几分文人气度,在中学里做教员,简直有点辜负了他这个形象——如果略去他那左眼不提的话。 昨夜他对着金玉郎,还保持着淡然,今早吃饱穿暖了,他站在金玉郎床前,反倒拘谨起来:"我听这里的仆人说,你早已醒了,所以想要过来,向你道谢。" 说到这里,他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我是不是惊扰到了府上的女眷?" 金玉郎答道:"别管她!" 然后他伸腿下了床,站到师爷面前细看他的左眼,左眼皮上的疤痕还红鲜鲜的,他一手捧了对方的脸,另一只手伸过去,用指尖轻轻一触碰那疤痕。 然后收回手看了看指肚,指肚上并没有血,那鲜红的痕迹,果然只是疤,不是伤。 "还疼不疼了?"他问师爷。 师爷向后退了一步:"偶尔还疼。" 金玉郎也退回了床上,重新扯过棉被围住了自己:"我白天出去打听打听,哪家医院会做假眼睛。 听说德国的假眼睛最好,还能专门定制,做出来的玻璃眼珠子,和真眼睛一模一样,只是不会转。" 师爷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为我?" 金玉郎笑了:"不是为你,难道是为我?" "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看段人龙段人凤的面子?若是如此的话,那也不必。 他们并不关心我的死活,你对我好,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 金玉郎答道:"和他们没关系。" "我想知道原因。" 金玉郎推开棉被,又下了床。 笑微微的再次站到了师爷面前,他说:"因为,我是个好人。" 话音落下,他自己笑了,仿佛是不好意思:"自己说自己是好人,是不是有点厚脸皮?不说这个了,师爷,我问你,你早上吃过饭了没有?" 这回他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了对方的回答:"往后别叫我师爷了。" 金玉郎依旧是笑:"好,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施新月。" 金玉郎用力的一点头:"好,记住了。 我现在起床,过会儿开早饭,你跟着我再吃一点。" 他指了指施新月的鼻尖,然后转身去按电铃,且按且道:"你肯定营养不良,需要大补。" 施新月盯着他的背影,一股热气在胸中鼓荡,让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他整个人晃了晃,膝盖也软了一下,是下意识的想要跪下,给自己的救命恩人磕个响头。 他的爱情早已破灭了;他的友情,事实证明,也只是一种假象。 他所拥有的,只剩下了前方那个忙着换衣服的大好人。 白天,金玉郎带着施新月出门,当真跑了好几家外国医院,并且真在一家德国医院里找到了定制假眼的部门。 假眼的价格相当昂贵,超出了金玉郎的预算,不过他很大方的掏了钱,因为实在是对假眼珠子很好奇,宁愿多花点钱,把这个新玩意儿买回来研究研究。 而且这充当救主的滋味,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 两人沿着德国医院的走廊向外走时,他觉得自己像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皮鞋底子踏上走廊,一步一个莲花。 在这一幕剧里,他扮演神。 然后在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他安顿了施新月,眼看着已经到了下午,他借用旅馆电话,联系上了陆健儿。 当听筒里响起了陆健儿那一声"喂"时,他不甚甘心的泄了气。 神的身份暂时消失了,他落回人间,又成了人家的小兄弟。 不过陆健儿的声音中气十足,兴致勃勃的,这又给了他新的希望。 第49章 晚睡者们 在陆府的小客厅里,金玉郎和陆健儿见了面,他们关门闭户,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 谈的时候,陆健儿说得多,金玉郎坐在他身旁,向前探着点身,专门将一只耳朵朝向了陆健儿的嘴,表明自己听得认真。 陆健儿板着面孔,长篇大论,平心而论,言语算不得有条理,金玉郎以为他是表达的能力有限,就只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后来他才明白,不是陆健儿无能,实在是这个复仇计划已经扩大化,里头的门道,不但一言难尽,而且他已经从复仇的主角退后成了一根导火索,对着他这根导火索,陆健儿还不便完全的实话实说。 "督理虽然年轻。" 他告诉金玉郎:"但足智多谋,绝不会随便的受人撺掇,若是发现了咱们想拿他当枪使唤,只怕先要对咱们开刀。 所以这第一步到底如何迈出去,我还无法决定。" 金玉郎想着这"第一步",想了好一阵子,末了坐正身体,扯了扯西装前襟,微笑了一下:"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不知道能行不能行。" 这回,改为陆健儿侧耳倾听:"说说。" 二人由此,又进行了一轮新的密谋,直到午夜时分,金玉郎在陆府吃过了夜宵,这才悠悠的回了家去。 他想着自己回来得这样晚,必定可以避开傲雪了,哪知道一进院子,上房亮着灯开着门,傲雪也是刚进屋子。 门帘一动,小刘夹着账簿出了来,迎面瞧见金玉郎,他先停下来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腰笑道:"二爷也回来得这么晚。" 金玉郎指了指前方的窗户:"你们……最近挺忙啊。" 小刘答道:"亏得有二太太指导着,要不然我就是活活忙死,也算不过来这些账。 大爷想从账上拨些钱,把后头的花园子修修,明年开春正好就是一景。 结果这么一拨钱,才发现账太乱,二太太就说不能这么乱下去,要不然大爷再怎么能赚钱,也觉不出宽绰来,得把家里这些年的账好好理一理。" 金玉郎"哦"了一声,先是想金效坤果然是发了财了,都有闲心修花园子了,又想这花园子肯定是为了傲雪修的,嫂子成天跑出去玩,肯在家里欣赏花园子的人,不就是傲雪这么一位吗? "好。" 他的脸上浮出了笑意:"很好,我等着看那一景。" 小刘迈步要走,临走前又想起了件事:"二爷,今早这院儿里有个生人,穿着打扮都像您似的,那人原先来过咱家吗?" 金玉郎反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小刘摇了摇头:"不敢说认识,就是早上猛的那么一看,觉着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可想了一天,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金玉郎笑着摆了摆手:"你忙你的去吧,没事老盯着我的朋友研究什么。" 小刘答应一声,夹着账簿走了。 而他刚走出院子,傲雪掀帘子出了来,在门前台阶上站立了,大声说道:"以后你若带朋友回家过夜,请让你的朋友到外头屋子住去,这院子里不是我就是丫头,不宜让陌生的男子随便出入。" 金玉郎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你看我陌生不陌生?" 傲雪根本都不正眼瞧他,单是居高临下,笼统的对着整座院子发话:"我无意干涉你在外面的行为,但是这个院子里的内政,我还是可以说了算的。" 然后她一转身,门内的小丫头早提前为她撩起了门帘,她昂着头迈了步,绣花鞋尖踢开裙摆,她走得稳当,除了裙摆荡漾,其余部位纹丝不动,像一座苗条俊秀的小牌坊。 后方的金玉郎没有再放什么狗屁,这让她心里颇为舒服。 金玉郎现在若是忽然死了,那她也不会乱了方寸,在金家过了这几天的日子,她过得挺不错,金效坤主外,她主内,配合得很默契——又默契,又清白,两人一天或许能见上一面,或许一面都见不上,见上了,她挺高兴;见不上,她知道他太平无事,心里也很安然。 只要金玉郎别作乱,那么她真可以这样活上一生一世。 金玉郎目送傲雪进房,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要杀我的女人。 然后他就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可忍受起来,这里是他的火坑,他必须远离这里。 一转身走出去,他顶着寒风一路走向了大门口,决定去找施新月。 哪知道走到半路,有人迎面走来,步伐匆匆,却是他哥。 迎着金效坤停住了,他忽然想笑,心想今夜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全不睡觉? 金效坤低着头走路,都要走到金玉郎眼前了,才猛然抬头发现了这个弟弟。 惊讶的"哟"了一声,他问金玉郎:"这是刚回来,还是又要走?" 金玉郎答道:"要走。" 金效坤伸手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这个时候,外面一没吃二没玩的,还要走到哪里去?"随即他柔和了语气:"你听话,回去和太太休息,大半夜的别乱跑了。" 金玉郎对着金效坤眨巴眼睛,因为他活到这么大,第一次从大哥口中听到这么有温情的话。 这话不好,听了难受,他宁愿金效坤对他永远是公事公办、爱答不理。 而金效坤见他不回答,以为他听了自己的话,是正在犹豫,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催促道:"快去,听话。 年轻的小两口,哪能总这么赌气?你回房去,她要是埋怨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气量大些,只当听不见就是了,别和她一般见识。" 他且说且行,金玉郎不由自主的随着他做了个向后转。 金效坤的手从他的肩膀移到了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拍了他两下,同时轻声的絮絮叨叨,还是劝他去和傲雪好好过日子。 金玉郎走了几步,忽然扭头问道:"大哥,你怎么这么有闲心管我?年关可要近了,你今年的债务问题怎么样?能解决吗?" 话音落下,他一阵惊悚,因为金效坤居然毫不掩饰的笑了一下,这一笑可是笑得够大,眼角都聚出了清晰的细纹。 笑过之后,他又拍了拍金玉郎的后背:"放心吧,能解决。" 金玉郎还不死心,倒要看看金效坤今夜发的是什么疯:"你今年赚到钱啦?" 金效坤转向金玉郎,给了他一张笑脸:"今年的情形好一些。" 金玉郎盯着他那张笑脸,发现金效坤居然可以笑得一脸慈爱,好像自己的亲爹转世回魂。 "大哥。" 他又试探着开了口:"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讲,就是我已经结了婚,结了婚就算是大人了,往后,我也往家里交些家用吧。 要不然,我们原本已经分了家,我还要带着太太吃你一口,有点儿……不合适。" 金效坤不假思索,直接摇了头:"你有这个心,很好,但是不必。 我身为大哥,本来就有照顾弟弟的义务,况且现在家里不缺这笔钱。" "你没义务,父亲已经在遗嘱上给我们分了家了。" "可我们终究是兄弟,财产可以分,血缘关系不能分,对不对?" 金玉郎打了大冷战,然后抱着肩膀说道:"哥,我不和你慢慢走了,我好冷,我要跑回屋里去了。" 金效坤点头放了他走,然后独自往书房里去,心里很快活,很久没有快活过了,这些天是他这几年来难得的黄金时光,这几年来让他疲于奔命的这场经济危机,也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得到彻底的解决。 这要感谢果刚毅,没想到这位老朋友偶尔也会办几件人事,比如从他手里租下仓库,偷偷做起了药品生意。 药品都是走私来的,不能见光,下船之后须得找个妥当地方躲藏几日,而他正好拥有几座大仓库,大仓库也正好都是空着的。 走私药品是非法的行为,不过他穷极了,也就顾不得那许多,况且他并没有和果刚毅公开的合作,他只是租给了果刚毅几座仓库而已。 昨天下午,果刚毅派人给他送来了这个月的租金,租金相当可观,需要用一只小皮箱才装得下——上个月的租金倒是用不着小皮箱,因为是英镑,厚厚的、沉甸甸的一沓英镑。 金效坤感觉,这笔钱不只是帮助自己渡过了经济危机,甚至也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现在再回想起自己对弟弟曾经下过的毒手,他真要痛斥当时的自己为魔鬼了。 他不能够为自己的罪行向金玉郎道歉,那只好在其它方面,多多的补偿弟弟一些,比如说,多给弟弟一些好脸色和好言语,再比如说,撮合他和二姑娘好好过日子。 其实弟弟真不算坏,几乎就是个好弟弟,起码,没给他招过灾惹过祸,也没让他丢人现眼,这就不错了。 真要是摊上了个混账弟弟,他不也得捏了鼻子管吗? 快步走回了他独居的书房里,他洗漱更衣,好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刚睡醒,正盘算着今日的计划,小刘来了。 小刘平时有事,不是去找二太太,就是来找大爷。 金效坤见他带着一身寒气,是特地赶着跑来的,便问道:"怎么这么急?二太太有事找我?" "不是。" 小刘意意思思的向着他笑:"我是发现了个事儿,挺蹊跷的,觉着应该告诉您一声。" "说。" "二爷前晚儿,挺晚挺晚的时候,往家里领了个人,那人在二爷院儿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去找二太太说事儿,结果就瞧见那人了。" 金效坤听到这里,不得要领:"然后呢?" "我当时就看那人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刚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回二爷被绑的那座山里去了,然后,我一下子就想起那人是谁了。" 金效坤隐隐的有点紧张:"谁?" "我觉得,那人好像是雌雄双煞身边的一个土匪。" "你……确定?" "我不敢百分之百的打包票,就是感觉像。 那人长得挺文气,像个秀才似的。 当时雌雄双煞身边就有这么个人,说是什么师爷。 我当时只瞧过他几眼,因为他实在是不像个土匪,所以我就把他记住了。" "那人现在还在吗?" "不在了,昨早二爷就把他送走了。" "二爷呢?你让他过来。" 小刘转身出去找二爷,片刻之后气喘吁吁的回了来:"大爷,二太太院里的丫头说,二爷昨天半夜回去,先说是要在厢房睡,结果床刚铺好,二爷就吐了,吐完洗把脸就走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第50章 曲亦直的悲剧 半夜里金效坤的好大哥形象,让金玉郎十分不适,甚至生理上都有了反应,让他翻江倒海的大吐了一场,仿佛误食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自己可以是千变万化,但是希望旁人永远如一,因为千变万化也是需要力量的,对着一个人,他的力量只够他扮演一个角色。 他已经决定要和金效坤上演一场兄弟阋墙的悲剧大戏了,金效坤就该一坏到底,万不可横生枝节。 半夜开出汽车来,他先去了趟报馆。 报馆这时还有几个人活动,是印厂排字房的小徒弟领了最后一批稿件要走。 他也不惊动旁人,自己悄悄的进了办公室去,拿了几张《万国时报》,卷成个纸卷子带了出去。 天亮之前,最冷最黑的时候,他在绿杨旅馆里,和施新月见了面。 施新月自从被段人龙蛊惑着上山做了土匪之后,可以说是一天好日子没享受过,在山里活得像野人,负伤下山到了文县之后,又险些被伤病夺了性命,死里逃生之后离开文县,他的悲惨更进一步,险些在雪夜之中冻饿而死。 绿杨旅馆不是什么高级的大饭店,但是房屋温暖,被褥厚实,他到了这里,也就算是进了天堂了。 金玉郎到来之时,他刚从漫长的睡眠中清醒过来——许久没有睡过这样舒服的觉了,许久没有躺过这么柔软的床了。 金玉郎到达的时间,可以说是太晚,也可以说是太早,总之不是个出门见人的时候。 但施新月如今对他只有感激,绝不敢挑剔他这登门的时间。 慌忙下床擦了把脸,他给金玉郎倒了杯热水,又把被褥整理了一番,请金玉郎在床边坐下。 床铺柔软,坐起来总比房内的破木椅子强。 然后他搬来破木椅子,在金玉郎的前方坐下了:"金先生,您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金玉郎先把手里那卷报纸递给了施新月,说道:"你做过教书先生,一定有点知识。 你看看,这样的东西,你能不能写?" 施新月接过来,听金玉郎让自己"看副刊",就翻到副刊浏览了一番。 起初他见这报纸名叫《万国时报》,以为上面刊登的必定都是国际大事,然而一看副刊内容,他皱了眉头:副刊上面除了花柳病广告,就是给优伶戏子以及胡同花魁拍马屁的文章。 "写是能写,只是我写不出。" 他如实告诉金玉郎:"我不认识名伶,也不认识花魁,想夸他们也无从夸起。" 说到这里,他怕金玉郎失望,所以思索了一下又道:"金先生想要捧谁,最好给我一张照片,我看着照片来写,应该能夸个八九不离十。" 金玉郎笑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本来我想自己写来着,可是试了试,还是写不出。 现在我没有照片,我先睡一觉。 等天亮了,我再去找照片给你。" 金玉郎嫌旅馆内的被褥不干净,大衣也没脱,直接就窝在那小床上闭了眼睛。 施新月将椅子搬到窗边坐了,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同时大气也不喘一声,怕扰了他。 如此熬到了上午十点多钟,金玉郎醒了,匆匆的出了门去,然后赶在下午之前又回了来。 他给了施新月三样东西,一样,是从一张报纸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个英武的青年将军,正是霍督理之玉照;另一样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稿纸,上面用钢笔写了文章,文章的署名是"曲亦直"三个字;最后一样则是崭新的钢笔墨水和稿纸本子。 把施新月叫到跟前,金玉郎细细的嘱咐了他一通,施新月不吭声,只点头,等金玉郎把话说完了,他搬着椅子到桌前坐了,铺开稿纸,将钢笔吸饱了墨水,然后对着曲亦直那篇稿子,落下了第一笔。 他在模仿曲亦直的笔迹。 曲亦直的字很规矩,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从小用功练习出来的,每一笔都不逾矩;正好,施新月在书写一道上,也是下过幼功,纵然不特意的模仿,他那字和曲亦直也有相似之处。 照着曲亦直那稿子抄了两页纸,他揣摩出了对方那运笔的力道。 然后将督理大人的照片摆到眼前,他另铺一张新纸,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 他所写的这一篇文章,并不算长,若论内容,则是堪称恶俗。 他以着相当谄媚的口吻,先将督理大人的英姿赞颂了一番,然后笔锋一转,写起了八大胡同里众位佳人对督理的思慕之情——他可没明写督理大人去逛了窑子,一切都只是模模糊糊的暗喻,字里行间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就是督理大人实在受人爱戴,至少全北京城的妓女都爱上他了。 这篇玩意儿,对于施新月来讲,不算难写,写过之后,他将全篇细看了看,感觉有几处笔迹不似曲亦直,所以又誊写了一遍,最后将稿子递给金玉郎,他说道:"请您过目。" 金玉郎嘴唇翕动,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了一遍,半路笑了好几次,读到末尾,他抬起头对施新月说道:"真恶心。" 施新月脸上一红:"我再重写。" "不用不用,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篇稿子,真恶心。 要是谁在报上这么写我,我一定要吐。" 说完这话,他见施新月直直的望着自己,便将手里的稿子"刷拉"一抖:"怎么?怕了?" "我不知道金先生写这篇稿子,是何用意。 不过我不怕,我这条性命,是金先生救回来的,我早已做好准备,随时可将这条性命还给金先生。" 金玉郎向他一笑:"如果这篇文章真惹出乱子了,督理大人抓了你,你就把我供出来好了。" 施新月答道:"金先生,你无须拿话来试探我。 总之我这里,你请放心就是。" 金玉郎一歪脑袋,语调轻快活泼,像是要逗他:"要杀头的哟!你真不怕?" 施新月垂下眼,正襟危坐,双手撂在两条大腿上:"怕是怕的,只不过,我豁出去了,况且我前头还有那位曲亦直君抵挡着,真有了大祸,也未必会落到我身上来。" 金玉郎点了点头,走到桌前,靠着桌子站了:"其实我本来打算直接让曲亦直来写这份东西,可思来想去,还是信不过他,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会亲自来写。 不过我的学问不好,写得一定不如你。" 他指了指曲亦直的鼻尖:"你一定是老天爷指派给我的。" 施新月心中响起了四个字:以德报怨。 他曾是绑架金玉郎那匪帮中的一员,而金玉郎如今这样待他,金玉郎对他就是"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似乎就只能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了。 虽然他是十分的不想死,他简直恨不得永生。 金玉郎给施新月留下了几张钞票,让他可以在旅馆里叫客饭充饥,然后又走了。 他相信施新月会乖乖的留在旅馆里,等待自己的安排——不靠自己,他靠谁去?况且他就是想跑,恐怕也舍不得那只昂贵的假眼珠子。 假眼珠子的定制周期很不短,够他等一阵子了。 揣着那篇稿子,他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是相当之忙,先是又去了见了陆健儿,二人共同赏鉴了他怀里的那份妙文,然后在天黑的时候,他去了报馆。 报馆内的编辑们,在这个时间里,正是忙到了一个高潮,排字房的小徒弟一趟一趟的来回跑,连曲亦直都无暇来恭维二爷了。 曲亦直不来向他献媚,旁人知道他不过是过来玩的,也想不起来搭理他。 他先是在外头来回的溜达,后来看到排字房的小徒弟从曲亦直所在的大办公室里取了几张稿子出来了,便特地走到曲亦直跟前问道:"你忙完了没有?" 曲亦直受宠若惊:"二爷这是等我呢?马上,马上,就差一篇了。" 金玉郎不置可否的走了出去,见那小徒弟站在门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你们怎么总是来回的跑?派一个人守在这里,等那帮人把稿子写好了,一起拿回去不好么?" 小徒弟连忙笑着向他一弯腰,算是个潦草的鞠躬:"先生,厂里得提前拿了稿子排版,要是等先生们全写完了再排,时间上就不够了。" 金玉郎拿过了小徒弟手里的那一沓稿纸,作势翻看,这时房内响起了曲亦直的呼唤,正是最后一篇稿子也作完了。 小徒弟慌忙跑进去取了稿子,出来时,金玉郎将手中的稿纸也还给了他。 然后目光一转,他盯住了房内的曲亦直,甜蜜的抿嘴一笑。 金玉郎请曲亦直出去吃了顿夜宵,然后二人分手,各回各家。 这一夜,金玉郎没有睡好。 迷迷糊糊的躺到了天亮,他起床往陆府打去了电话。 一听到陆健儿的声音,他开口便问:"情况如何?" 陆健儿答道:"我刚亲眼看了报纸,一切顺利。" "那接下来……" "接下来,你就等着看戏吧!" 第51章 风雨如晦 《万国时报》的报馆经理,是在这天早上八点钟,才看到那篇署名"曲亦直"的妙文的。 经理一瞧见文字里头嵌着"督理"二字,心里就先感觉到了不妙,及至将文章读完,经理满脑袋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立刻就往金宅打去电话,要找东家金效坤。 然而接电话的人乃是金宅仆人,告诉他金效坤昨晚去天津了——只知道是去了天津,到底住在哪家饭店,就不知道了。 经理放下电话,心里乱糟糟的思忖了十分钟,然后把正要出门上学的两个孩子叫住,让太太火速收拾了行李细软,又嘱咐了老妈子留下看家,然后全家挤上一辆汽车,一溜烟的开往火车站,买最近的一列火车票,去了济南。 去济南的原因,并不是他在济南有什么可投奔处,他单只是想火速离开直隶地界,免得像前辈一样,也被督理打入大狱。 而在登车之前,他还在百忙之中,向金家在天津的药厂发去了一封急电,让金效坤早做准备。 金效坤这位东家待他一直不错,他不能这么一声不响的自己开溜。 上午八点半钟,今日的《万国时报》通过陆健儿的手,传递到了直隶省公署马秘书长的手中,马秘书长乃是督理大人跟前天字第一号的宠臣,随便出入督理府,可以轻松的把它放到督理大人的餐桌上。 上午九点钟,督理大人一边吃早餐一边读报,吃到一半,忽然暴跳而起,把桌子掀了。 据当时在场的副官讲,督理大人这一手实在惊人,那桌子到底是被督理掀翻的,还是被督理踹翻的,已不可考,反正就是"轰隆"一声,等众人回过神时,大餐桌子已然四脚朝天。 中午十二点,一队大兵开到万国时报的报馆,把报馆封了。 下午一点钟,报馆经理的家门也被大兵撞了开,大兵找了一圈,只抓住了两个看家的老妈子。 下午两点钟,霍督理愤怒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产生了困惑,特地将马秘书长叫到跟前,问他:"那个金效坤,是不是和我有旧仇?" 马秘书长含笑回答:"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然后马秘书长娓娓道来,将金家满门介绍了一遍,表明金家和霍家没有世仇,金效坤本人和霍督理——除了前几个月《万国时报》曾经登文章批评过霍督理的新政之外——也几乎就是没有交集。 霍督理一听这话,怒火的烈焰越发熊熊,当场气得头痛。 马秘书长好似一朵解语花一般,立刻搀扶督理坐下,并给督理摩挲前胸拍打后背,口中劝道:"大帅别恼,那金效坤是个生意人,绝没有理由几次三番的向大帅您挑衅。 他敢这么干,怕是里头有什么蹊跷。" 说到这里,他放轻了声音:"有人说,他一直在和连师长合伙做生意,恐怕,连师长现在就是他的靠山。" 霍督理皱了眉头:"什么生意?" 马秘书长吐出两个字:"烟土。" 督理大人登时浓眉紧锁,因为督理本人虽然偶尔会被新闻界批评为军阀,但从私德方面,霍静恒督理几乎就是完美,吃喝嫖赌抽这五毒,督理自己是一样不沾,也看不得别人沾。 所以《万国时报》写他饱受全城妓女爱戴,他气得暴跳如雷;连毅在他眼皮底下做烟土生意,他也同样是看不得。 "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霍督理最后问道。 马秘书长垂手侍立,看着是特别的有规矩:"回大帅的话,这是我从陆师长家的大少爷那里打听来的,陆家大少爷也是个稳重的人,我想,应该不会胡说八道。" 霍督理陷入沉思,半晌没言语。 而就在霍督理沉思的空当里,曲亦直作为首犯,在家门口的烧饼铺子里买烧饼做早餐时,也被大兵捉拿了去。 报馆里不曾露面的其余人等,倒是因此逃过了一劫,因为霍督理还算是比较的讲理,冤有头债有主,他并没打算将报馆全体职员都投入大牢。 晚饭时分,在督理大人的怒气已经渐渐消散之时,天津的金效坤终于看到了那封告急的电报。 药厂经理是早收到了电报,然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报馆那边找东家,怎么会找到了自己这里,及至把电文译好了一看,药厂经理吓了一跳,立刻开始全城寻觅金效坤,最后,他是在法租界的果公馆里,才终于堵住了他的东家。 而在他见到金效坤时,因见金效坤沉着脸,似是藏了满怀的心事,便问道:"您已经知道了?" 金效坤见了他,还以为药厂那边出了事情:"怎么了?我知道什么?" 药厂经理这才把电报双手奉上:"您看看吧,万国时报又捅娄子了。" 金效坤读了电报内容,脸上瞬间又黑了一层。 正巧这时果刚毅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路溜达到了他身旁,见他捏着一封电报,气色不对,就问经理道:"怎么了?仓库有事?" 经理知道果刚毅乃是东家的头号挚友,故而如实答道:"是北京的报馆。 今早的报纸,也不知道是谁乱写文章,又骂到霍督理身上了。" "不是——"果刚毅转向金效坤:"你那个报馆是不是有毛病?不隔三差五寻个死就难受?总骂静帅多没意思啊,干脆直接去骂大总统得了。" 金效坤迈步就要走:"这是大事,我得回去。" 果刚毅一把拽住了他:"骂了静帅还想回去,你也有毛病吗?我要是你,我现在都不敢出租界!"然后他转向经理:"老赵,你给我打听打听去,打长途电话要是不行,你就专门给我跑趟北京,看看报馆那边怎么样了?还有家里太太,要是家里也不太平,就让太太赶紧回娘家,或者把太太接来天津。" 金效坤被他抓住了胳膊,行动不得,听了他这话,连忙又加了一句:"还有玉郎他们两口子。" 赵经理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出了去。 金效坤盯着赵经理的背影,等赵经理出了大门了,他转向果刚毅,开口说道:"这不对,报馆前几个月经了那么大的一场风波,几乎关门,里头的人现在为了保住这份饭碗,都是只有小心没有大胆的,老张尤其谨慎。 他们没理由犯这样的大错。" 所谓"老张"者,就是已经快到济南的报馆经理。 果刚毅见识了老张这样的行动力,也承认这人一定谨慎,至少不会冒失。 "肯定是有人在里头故意捣鬼。" 他问金效坤:"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我最近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你全看在眼里,我除了欠债不还,得罪过几位债主之外,还能有什么仇家?" 说完这话,他甩开果刚毅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果刚毅扭头望着他,却是说道:"会不会是玉郎?" "他?" 说了一个"他"字之后,金效坤一时间讲不出下文来。 金玉郎是他的心病——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是他的心病。 本来这一块病已经蛰伏着没了症状,然而昨早小刘那一番话,让他这块心病又翻了起来。 他急匆匆的来天津找果刚毅,也是想要问问他,那一夜他究竟有没有将山上土匪全歼,他们二人的谋杀计划,究竟有没有可能泄露? 这两个问题,果刚毅一个都回答不出,又被他追问得不耐烦,正筹划着明天请他返回北京,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药厂的赵经理带着噩耗而来,他还真不敢就让金效坤这么回家去了。 金效坤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他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可靠的合伙人去? "玉郎确实是在报馆做事。" 金效坤靠在沙发里,缓缓说道:"但是你也知道他这个人,他并不会做什么,据说也就是偶尔去报馆坐坐。 要说是他捣鬼,我不大信,他没有这样的本事。" 果刚毅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先别把话说死,等等老赵的消息。" 然后他停在金效坤面前,低头又问:"你爹是不是和你上辈子有仇?活着的时候不待见你,死了给你留一屁股债,好容易现在要把债还清了,他弄的那个破报馆又给你惹了官司。 你到底是不是他亲儿子?金玉郎是他亲生的,你是抱养的吧?" 平时他若说了这样无礼的话,必受金效坤的呵斥,然而此刻金效坤怔怔的望着前方,不看他,也不理他。 半夜,赵经理又来到了果公馆。 果公馆内的主客二人都没有睡,而赵经理在这几个小时里,一共打了两百多块钱的京津长途电话,果然打探来了许多消息,比如,他得知了罪魁祸首名叫曲亦直,年纪不大,但看资历,也算是报馆里的老人儿。 曲亦直已经下了狱,现在生死不明;而报馆里其余的幸运儿躲在家中,众口一词,都说曲亦直除非是疯了,否则绝不可能写出这么篇不要命的文章来,这个做法,根本就有悖于曲亦直那贪财好利的人生宗旨。 另外,太太已经回了娘家避难,二爷则是不知所踪,现在家里只剩了二太太看家管事,目前家里还算安全,虽然也遭了军警的搜查,但因金效坤确实不在家,军警在搜查结束后,也就撤退了。 金效坤听到这里,就知道果刚毅先前算是救了自己,自己若在傍晚当真赶回北京去,现在大概已经在牢里和那个曲什么汇合了。 冯芝芳的死活,果刚毅爱管可以管,反正他是不会管,但是傲雪——傲雪又受了自己的连累。 上次,他差点让傲雪守了望门寡,这回,他又让傲雪独自落入了险境,亏她还口口声声的唤他大哥,做大哥做到他这种地步,真该算作是可恶了。 "我往北京家里打个电话,应该没关系吧?"他忽然问果刚毅。 果刚毅摇了头:"不好说。 现在没人知道你的下落,也许你一打这个电话,电话局里的人就能顺着线路查过来了。" 金效坤转向了赵经理:"你明早回趟北京,把玉郎两口子接出来,要是一时找不到玉郎,那先把二太太接到天津来也行。 我明天先登报发声明,向静帅致歉,然后……"他叹了口气:"然后……就走着看吧!" 第52章 各司其职 果刚毅嘴上没说话,心里非常的埋怨金效坤。 金效坤可以说是越活越糊涂,该斩草除根的弟弟,和该关门大吉的报馆,全因他的优柔寡断留存了下来,结果现在可好,弟弟成了隐患,报馆成了明患,接下来有热闹看了。 半梦半醒的过了这一夜,翌日上午,果刚毅起了床,就见金效坤已经从外面回了来。 他问金效坤"干什么去了",金效坤带着一身寒气,告诉他自己是去见了几位新闻界的朋友——当然,为了安全,他并没有离开法租界的范围。 果刚毅含恨看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恨。 金效坤独自坐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窗外天阴,客厅内的吊灯亮着,灯光把他那个一丝不苟的脑袋照得亮晶晶。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保持着衣冠楚楚的形象,不是他爱美,是他自小就是这么穿戴,对他来讲,这不过是文明人类应有的面貌。 而一个人再怎么苦恼,也依然还是个人,没理由因为苦恼,就堕落成了野兽。 "刚毅。" 背对着果刚毅,他忽然开了口:"这次,恐怕还是要辛苦你了。" 果刚毅瞪了他的后脑勺一眼:"知道,又让我给我舅舅打电话,让他托人到霍静恒跟前给你说情去,是不是?" 金效坤没回头:"谢谢你。" "有谢我的闲心,你不如出去找个瞎子算算,看看你是不是天生的穷命。 如果是,那咱俩趁早散伙,我可是想发财的,你别连累了我。" 金效坤被他说得心乱如麻,可是连反驳的精气神都没有。 胳膊肘架上膝盖,他俯下身低了头,用双手捂了耳朵,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天津城内的几家大报上,都刊登了金效坤的声明。 仅从文字上看,金效坤是摆足了立正挨打的姿态,自认是对报馆管理不严,导致督理大人清名受染,自己犯下了如此大罪,真是万死不足以弥补其一。 与此同时,果刚毅也给陆军部的次长舅舅打去了电话,让他帮忙去向霍静恒求情。 次长不乐意去,支使这位外甥去找连毅,外甥答曰:"您我要找,他我也要找,您二位双管齐下,不怕静帅不给面子。" 平心而论,金效坤和果刚毅的对策,全合乎道理,然而北京城里的霍督理看了他们这一手,再次气得犯了头痛:你金效坤躲到租界里不回北京,通过中国外国的报纸发声是什么意思?什么致歉声明,话里藏刀,分明是怕大众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委屈,要给我霍某人扣上暴政的帽子!你是求我原谅吗?我看你是要逼我原谅! 金效坤可恨,更可恨的是金效坤背后的连毅,以及连毅的好友、陆军部的谭次长。 谁让他们串通起来一起传话给自己的?难道自己是个傀儡,可以任凭他们摆布? 霍督理和连毅之间的新仇旧怨,已是数不胜数,他早就预备着要和连毅一战,只是时机始终未到。 如今这金效坤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他忍无可忍,于是他决定在宰了连毅之前,就先拿这个靠着连毅耀武扬威的金效坤开刀。 刀子具体怎么开出去,是不劳督理费心的。 督理只要签下一纸军令,就自然有忠心耿耿的部下,奉命开始行动了。 行动由陆健儿之父、陆永明师长负责。 因为在给督理大人煽风点火的过程中,陆大公子实在是出力不少,马秘书长本来无意得罪连毅一派,全是因为从陆大公子那里收取到了足够的好处,才勉为其难的帮了陆家一把。 陆永明师长也很乐意接下这桩差事,一是他对连毅也有意见,二是想要向督理大人示好——督理大人年少有为,近来越发的奋进,有了点要大鹏展翅的苗头,所以陆师长决定对督理好一点,万一督理将来成了大总统,那么自己也好弄个三省巡阅使什么的当一当。 自从曲亦直下了大狱起,金玉郎就一直很兴奋。 他觉得自己成了好莱坞惊险电影里的男主角,兴奋得甚至忘记了仇恨,单只是心慌慌。 这是一场连环计似的借刀杀人,他拿陆健儿做刀,目的是要杀金效坤;陆氏父子要拿霍督理做刀,目的是打压连毅、顺带着向督理大人表一表忠心;霍督理则是要拿金效坤做刀,给连毅和陆军部一点颜色看看。 金玉郎并不了解全局,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些天他几乎是住在了陆家,兴高采烈的观察着所有风吹草动。 他想象自己是一颗小石子,"咚"的一声落入静潭之中,砸出一朵浪花,和一圈圈的涟漪。 涟漪越扩越大,整片湖面都被扰动、不能幸免。 而他这颗小石子,已经无声无息的沉到了潭底,不留痕迹,不负责任。 躲在潭底一样寂静深沉的陆府里,他问陆健儿:"他要是一直躲在租界里不出头,你们怎么抓他?" 陆健儿来回溜达,且踱且答:"他犯了大罪,租界当局有义务把他交出来。" "名下的报馆乱登文章而已,罪过有那么大吗?还能惊动租界当局?" "他的罪名可不是这个。" 陆健儿,相当罕见的,向他微微一笑:"他的罪名,是走私烟土。 这个罪可不小,杀头都够了。" 金玉郎恍然大悟:"这个罪名可以用?不怕得罪连毅?" "我们奉命行事就是,怕也轮不到你我来怕。" 金玉郎笑了起来,笑得有气无声,肩膀直颤,等到笑过劲儿了,他才说道:"这里头没我,只有你们。 不信你查去,看看里头有没有我的事?" "那篇文章,不就是你动的手脚?" 金玉郎一摊双手:"文章是曲亦直写的,稿子是排字房小徒弟拿去印厂的,和我还是没关系。" "既然一切都和你没关系,那你这些天留在我家里做什么?你回家去吧。" "陆兄,你真没意思,我这么说,是想让你夸我聪明,结果你可好,不但不夸我,还想撵我走。" "你若是不把这话说透,我还可以算你聪明;可你肤浅至此,我还没问你,你就把心里话全讲出来了。 这么一点点的城府,你怎么还好意思自夸自赞?" 金玉郎笑道:"我当然是比不了你,可我有一点好,就是傻人有傻福。" 然后他换了话题:"你说,曲亦直会死吗?" "你希望他是死还是活?" "当然是希望他活着了,我和他又没仇。" 陆健儿踱到了金玉郎面前,停了下来:"错了,他应该死。 他一死,死无对证,你和这件事情,才算是彻底的没了关系。" 金玉郎垂眼盯着地面,微微蹙了眉头,做了个思索的姿态。 后来他拧着眉毛一歪脑袋,自己笑了,仿佛是没想明白。 "我听你的。" 他说:"反正,你比我懂得多,听你的不会错。" 然后他对陆健儿一笑,笑得非常天真甜蜜,因为忽然心虚,怕陆健儿把自己也杀了,虽然好像自己算不得什么"证",对方完全没理由杀自己。 况且自己若是死了,他上哪儿接收金效坤的遗产去? 陆健儿这时又问:"你真不用回家看看去?" 金玉郎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绝不回家——他怕自己一见傲雪,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等金效坤当真进了大牢,他再回去对着傲雪大笑吧。 况且,现在他也舍不得离开陆健儿,陆健儿真是个宝贝,几年不露面,一露面就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就因为这一点,他现在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位老朋友——不是虚情假意,是真的喜爱。 他愿意留下来,陆健儿也没意见,正好他这个家庭气氛沉闷,偶然来个活泼的朋友小住几日,他也能够得些陪伴和消遣。 两人达成共识,正要继续笑谈,哪知陆家的丫头进了来,说道:"大少爷,金先生家里打来了电话,要找金先生说话呢。" 金玉郎摆摆手:"就说我不在,出去了。" 陆健儿推了他一下:"这样不好,现在都知道你哥哥那里出了事,你对家里太过冷淡,看着不像话,反倒容易招人怀疑。 电话你该接就接,一个女人,你还应付不了吗?" 金玉郎倒是肯听他的话,依言出门,到外间屋子的电话机旁抄起了话筒:"喂?我是金玉郎。" 随即他听见了傲雪的声音:"你若要出门冶游,那也请先对你的朋友们交代清楚,不要让他们跑到家里来向我要人。 况且就算是你打算把我这里当成你的一处联络站,那你也应该把你的行踪告知给我,免得我照着电话簿子打了一圈电话,才打听到了你的下落。" 金玉郎听了傲雪那老气横秋的语气,登时就想翻脸:"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天津来的段小姐,要见你。" "段——哪个段小姐?" "就是那天,我们在公园散步时,遇到的那位段小姐。" 说完这话,她挂了电话。 而金玉郎握着听筒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的,万没想到段人凤会忽然跑了回来。 金玉郎决定回家去见段人凤。 而在他穿衣戴帽预备出门之时,金宅内的大客厅里,傲雪和段人凤相对而坐,段人凤一眼一眼的看她,目光锋利得像刀子,傲雪则是面无表情的昂了头,认定面前这位乃是自家丈夫在外的姘头。 她不吃醋,但对待肯做姘头的女子,当然也无需抱有敬意。 段人凤目光不善,于是她也心里有气,暗想像你这种不男不女不正经的东西,若是放在过去,都没资格进我家的门! 第53章 金风玉露相逢 段人凤在天津听闻金家"出了事",立刻就动身回了北京。北京这样大,她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里找金玉郎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金宅。然而镇守金宅的二太太傲雪告诉她:他已经连着好些天没回来了,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傲雪眼中的金玉郎如鬼似魅,段人凤对金玉郎却是怎看怎好,因着二人之间这一份说不出口的分歧,所以傲雪对段人凤没有好脸色,段人凤看傲雪也是个铁石心肠的恶毒娘们儿。她不信恶毒娘们儿会完全不知道金玉郎的下落,所以坐着不走;而傲雪一来是没心思待客,二来,她看这位客也不是正经东西,所以不得不振作精神打了一圈电话,最后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金玉郎。 放下电话回到段人凤面前,她默然片刻,末了想出了一句话来:"我看段小姐也算是玉郎的好朋友了,还请段小姐劝一劝玉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作为二爷,也该负起责任来,旁的不会,去天津看看哥哥还不会么?" 段人凤一笑:"天津这么近,他不肯去,你可以去。" 傲雪心里一别扭——她顶恨自己这时不时的"一别扭",就像她和金效坤真有什么不清楚似的,就像她做贼心虚似的。 "我倒是真愿意为这个家奔走奔走。"她告诉段人凤:"只是玉郎一点也不济事,我若一走,这个家又没人管了。" 段人凤听她满口都是假仁假义的大道理,提起金玉郎,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心里就来了气,恨不得将她一把捏死。幸而外头仆人小跑进来,报告道:"二太太,二爷回来了。" 金玉郎和段人凤一见面,都有"久别重逢"之感,别得太久了,以至于冷不丁的再相见,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段人凤看他衣服穿得齐整利落,气色也好,一颗心就先放下了一大半,而金玉郎这些天原本是将段人凤忘怀了的,如今一看她的模样,他忽然发现她长得真俊秀,自己好像有阵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了。对着段人凤直直的看了片刻,他走上前去,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看看她化没化妆——没化妆,没蹭下脂粉来,她就是天生的这么白净。 段人凤被他看得忍不住笑了:"干什么?不认识我了?" 金玉郎放下手,也笑了:"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家里出了事,我来看看你。" "根本不用来看,出事也是大哥的事,和我没关系。" 旁边的傲雪一听这话,气得转身就走。金玉郎瞟了她一眼,然后望向段人凤,继续说道:"我这些天一直住在陆健儿家里,你放心,他会保护我,我安全得很。" "怪不得不用我来看,原来你是有了新朋友了。" 金玉郎从来没听段人凤这么酸溜溜的说过话,心里竟是欢喜起来,仿佛她做了什么坏事,被他当场捉了住。食指一指她的鼻尖,他笑得嗤嗤的:"哎,你知道陆健儿是个男的吧?" 他一笑,段人凤忍不住也笑了,抬手攥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要是没关系,你就白惦记我了,我也白高兴了。" 这话说完,段人凤没怎的,他自己却是一愣——错了,在段人凤面前,他不该是这么个甜言蜜语的形象,他应该是天真的,柔弱的,年少无知的,甚至是没有性别的。可他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那不是爱情电影里的台词吗? 错了错了,他想,这一定是太久不见段人凤的缘故,才让他犯了糊涂。这犯糊涂的感觉有点像迷路,以至于他望着段人凤,有那么一阵子,什么都没想,心头只是一片茫然。而段人凤迎着他的目光,也在暗暗咂摸着他方才那句话,乍一听见那句话,她还没觉怎的,可越是回味,她越要心跳加速,她也感觉金玉郎这话来得不寻常,不是他平时的口吻。 她记得他平时就是个实心眼的傻小子,说出十句话,有八句要冒傻气,所以她才会一听金家出事,就立刻启程赶回了北京。 不知道是谁先回过了神,一个扭头望向了别处,另一个也立刻清了清喉咙。金玉郎拉了拉段人凤的手:"别在这儿呆着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听了,就知道我为什么住在陆家了。" 段人凤随他走了出去,两人回了那处空置的段宅,宅子里有老仆人看管着,并不肮脏荒凉。金玉郎让仆人烧了炉子,然后和段人凤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屋子里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段人凤想起了自家哥哥——段人龙要是也在就好了,三个人,或许大家都能更自然些。 不过,不在也好。 金玉郎的腿挨着她的腿,隔着裤子,有触感,没温度。她转动眼珠,瞥了他一眼,他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她,两只大黑眼睛,深不见底,黑得令人心悸。 "有洋炉子烘着,屋子过会儿就暖和了。"她没话找话。 金玉郎掀起衣角给她看:"我不冷,这衣服厚。" 她捻了捻衣角:"是厚。" 金玉郎忽然说道:"我自己报了仇。" 她抬了头:"什么?" 金玉郎向着她做了个深呼吸,像是极力要自我镇定下来:"我通过陆健儿,给我自己报了仇。金效坤这回逃不过去了,他完了。" 段人凤将整个上半身都转向了他:"说说。" 金玉郎望着她抿嘴笑,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是暴怒的,告诉他阴谋诡计不可泄露,让他火速闭嘴;另一个声音则是欢天喜地,催他快讲,因为这一手实在是干得挺漂亮,怎么忍得住不向段人凤炫耀炫耀?她又不是外人,她不是对他最好了吗? 两个声音吵作一团,而他忽然又茫然起来,忘了自己在她面前,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差一点点,他就要问出了声:"我是谁?" 幸而,脑海中的战役及时结束了,两个声音胜负已分,他舔了舔嘴唇,向她笑出了一口白牙:"你知道金效坤名下的那家报馆,得罪过霍督理吧?我略施小计,捣了个乱,让《万国时报》又犯了一次同样的错误,这回差点把霍督理气死。可是霍督理要是因为这点事,就去给金效坤定罪,又显得气量太小,也怕新闻界抗议,所以就给他换了个更严重的死罪。你猜是什么死罪?" 段人凤紧盯住了他:"不会是……走私烟土吧?" 金玉郎深深的一点头:"对了,你真聪明,就是走私烟土。所以金效坤这回逃不掉了,租界也保护不了他了。" 然后他眼巴巴的看着段人凤,等着她的夸奖。段人凤怔了一下子,心里是想到了段人龙——段人龙当然是和金效坤没关系,但段人龙和连毅有直接关系,而金效坤拐着弯的,也和连毅有关系。金效坤若是因为走私烟土被治了罪,那么连毅的烟土生意会不会因此受创?连毅受创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千万别连累了自家哥哥。段人龙现在干的可是卖命的生意,卖命的生意,可是出不得半点差池。 想到这里,段人凤有点心神不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 金玉郎没有等来她的夸奖,有些失望。抬手一叩太阳穴,他随口答道:"这是我回北京之后,灵机一动,忽然想出来的主意,也不知道行不行,所以就没告诉你们。" 他也看出了段人凤的恍惚,所以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抓了住:"金效坤一完蛋,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就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我心里也舒服了。要不然,平白无故的被人杀了一次,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段人凤看出了他的兴奋,就不忍心扫他的兴,也陪着他笑了:"我和我哥还当你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金玉郎谦虚道:"是我运气好,陆健儿也帮了我大忙。" "怪不得你这些天,和他这么好。" "你来了,我就不和他好了。我一会儿让他派人把我的衣服送过来,我们一起在这里住。" 然后他跳起来就直奔了电话机,一个电话打去了陆府。陆健儿倒是很赞成他和女朋友同居,要不然纳个妾也不错,但在此时此刻,他有更要紧的消息告诉金玉郎:"金效坤失踪了,果刚毅一问三不知,摆明了是要装傻。现在车站码头都贴了他的通缉令,只怕他已经逃出了天津。" 金玉郎握着话筒,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真把整桩事件当成一部大戏来看了,他的剧本里,没有金效坤逃之夭夭这一情节。他没想到金效坤会不肯遵从他的安排,不肯老老实实做他的戏中人。电话另一头的陆健儿"喂"了几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成了哑巴:"玉郎,我劝你还是到我这里再住几天吧,万一金效坤知道了内情,走投无路,来报复你,那可是危险得很。" 金玉郎忽然一跺脚一抬头:"有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急急的说道:"我有主意了,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金效坤!" "谁?" "我太太!" 第54章 急行军 因为金效坤这个大反派,不肯按照金玉郎的剧本束手就擒,所以金玉郎不得不再次忙碌起来。 他这回是真急了,急得忘了身后还坐着个段人凤。往自家打去电话,他找到了傲雪,开口便道:"大哥上通缉令了!" 傲雪的声音微微有点颤,也似乎是带着一点哭腔:"我已经知道了,大嫂刚才打电话告诉了我,说是他卖鸦片烟,犯了死罪。" "大嫂也知道了?" "她也是刚知道,她娘家的兄弟从天津给她打了长途电话,说是通缉令已经贴到大街上了。" "那她今天回不回来?能不能让冯家帮帮忙?" "她不回来。"傲雪的哭腔明显起来:"她也是急,可是她家里——" 冯家不许女儿回金家,怕警察把她也抓了去。傲雪早看出他们两口子没感情,所以这时除了"唉"上一声,也无法批评冯芝芳一家冷酷。金玉郎随着她叹了口气,又问:"家里有没有钱?有的话就全拿出来,想办法给大哥送去,让他赶紧往南边跑吧,先躲个一年半载再说。" "钱有,可是上哪儿找他去呢?"傲雪彻底哽咽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金玉郎匆匆说道:"你等等,我去问问。" 然后他挂断电话,手摁着电话机,他直愣愣的站着不动,如此过了五六分钟,他抄起话筒,重新要通了金宅的号码。傲雪一直守在电话机旁,铃声一响,就立刻拿起了话筒,只听金玉郎匆匆说道:"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回家,咱们去天津。" 不等傲雪回答,他再次挂断电话,然后把电话打去了陆府,对陆健儿长篇大论了一番。那长篇大论的内容,段人凤听了个清清楚楚,听到最后,她几乎惊愕起来,怀疑金玉郎是被什么妖魔鬼怪上了身。 金玉郎打完了这个电话,迈步向门口走了两步,忽然一回头:"我去趟天津,过两天就回来,你等着我吧。" 段人凤站了起来:"我跟你去。" 金玉郎的表情很漠然:"不用,等我干完这件事,你再跟我。" 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段人凤追到门口,就见他已经出了前方大门。他对她的天真和柔情仿佛一瞬间全死灭了,现在的他,单只是个陌生男人。 在金玉郎的眼中,这一场好戏峰回路转,即将掀起一个新的高潮。而且没想到他这个已经置身事外了的人物,又被卷回了剧中。现在他是什么角色?哦,他想起来了,自己乃是将要手刃仇敌的男主角,他愿意做男主角,但是不愿意手刃仇敌。动刀动枪多么可怕,他又不是嗜血的段人龙。 段人龙——他又想起了段人龙,想起了段人龙个子高力气大,而且敢满不在乎的杀人放火。可不可以给段人龙一点戏份呢?不知道,再说吧! 金玉郎就感觉那些"灵感",好似火流星一样,在自己的脑子里乱窜。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记得上一次乱窜,还是随着段氏兄妹逃出文县到达天津。他想如果现在打开自己的脑壳,一定可以看到眼花缭乱的火光,全是灵感飞过的痕迹。大部分灵感也和流星一样,都是转瞬即逝无用的,但也有小部分灵感,临危而生,真能扭转乾坤、救他的命。 全部精力都在脑海中内耗了,所以他看起来反而是特别的镇定,镇定得面无表情,几乎显出了几分沮丧和萎靡。到家见了傲雪,他劈头便道:"我没本事救大哥,我的朋友都帮不上这个忙。现在我怀疑他是躲在果刚毅那里,可是我刚才打了长途电话过去,始终是不通。我不能再浪费时间打电话了,你带上钱,咱们今天就去天津,把钱给大哥,让他自己想办法快跑。" 傲雪要是有半点办法,都不会听从金玉郎的调遣。金玉郎这种货色,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她倒是没挑出什么错处来——高明是谈不上了,他们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去天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扑个空?可这个家里总得有人为金效坤奔波奔波,要不然平时一大家子全指着他做顶梁柱,如今他落了难,就没人管了? 别人爱管不管,反正她得管。而患难见真情,原来金玉郎这个小畜生也不是完全的不可救药,总算金效坤当初没有白白的跑去土匪窝里救他。 "那,现在就走?"她问金玉郎。 金玉郎答道:"现在就走。" 傲雪从账房里找出了八千块钱,以及几卷子用红纸包好的现大洋。她找了个小皮箱出来,把钞票和大洋放进去,又往里头塞了毛巾牙刷和木梳剃刀,以及一件金玉郎的衬衫,一双袜子。小皮箱这就满满登登了,她锁好皮箱拎起来,嘱咐了小刘看家,然后跟着金玉郎走后门出了去。两人也不开汽车,叫了两辆洋车就上了路。 傲雪这一路担惊受怕,等到坐上火车了,她摘下帽子,发现自己是满头的冷汗——就怕半路会被警察拦下来。 车内开着暖气,她那一头冷汗渐渐消了,眼角余光瞟着一旁的金玉郎,她心有所感,低声说道:"没想到,你这次竟然这样有勇气。我以为你会像大嫂一样,也远远的躲开。" 金玉郎一路走得太急,累得直到现在,还在微微的喘:"要不是他曾为我去过长安县,我如今也不会这样报答他。" 傲雪点点头:"这还算你讲良心。" 他握拳堵嘴,低下头用力的咳嗽了一声,然后面向前方答道:"我向来是如此,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两人至此无话,一起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等着火车到站,谁也没留意后方车厢门口有人探进头来,盯住他们看了又看。 那人是段人凤,段人凤在确定了前方两个背影确实是傲雪和金玉郎之后,就缩回脑袋,不声不响的退回到了二等车厢里去。 她跟踪金玉郎,绝不是因为她嫉妒人家两口子一起出远门,是金玉郎今天有股子奇异的疯劲儿,她不放心他。 火车轰隆隆的行进,从白昼驶进了黑夜里去。 傲雪和金玉郎没有再说话,她半闭着眼睛,想着金效坤这回要走了,一走就是亡命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一走,自己也得走,没了他,自己还留在金家做什么?想到这里,她昏昏沉沉的想要苦笑,有些话,从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今天她在心里把那话说了出来:"我肯嫁到金家,一半是不愿意小小的年纪就守寡,另一半,是为了他。" 横竖都是要走的,与其分头走,不如一起走,可纵是她愿意跟着他逃亡,他一定还不愿意。他是讲体面的正经人,她知道。 晚上九点多钟,火车到了天津。 金玉郎和傲雪在一间平常旅馆里开了房间,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金玉郎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电话簿子,一页一页的翻看,终于找到了法租界果公馆的电话号码。把傲雪叫到了电话机前,他——因为确实不知道金效坤在不在果公馆——所以紧张得心脏狂跳,嘴唇都有点哆嗦。 如果金效坤不在果刚毅那里,那他可能真就是来迟一步了。 "我手抖。"他对傲雪说:"我怕他不在果家,要是不在的话,我就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找他了。"他将两只汗湿了的手在裤子上来回的蹭:"你打,我心跳得厉害,我难受。" 然后他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进了椅子里。傲雪也无暇去安慰他,看准号码之后,她把心一横,抄起了话筒。 电话线路繁忙,傲雪等了许久,始终是不能接通。与此同时,果公馆内灯光幽暗,果刚毅嘴角斜叼着一支香烟,蹲在地上的一口皮箱前,将一支勃朗宁手枪和两只弹匣扔进了皮箱里:"还是带上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金效坤蹲在他的对面,听了这话,就一点头。果刚毅抬眼看他,见他这些天饱受煎熬,两鬓竟然添了几丝白发,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叹出了满口满鼻子的白烟。这些天果刚毅没轻饶了这位老朋友,差点没活活埋怨死他,尽管心里也知道这事不赖金效坤,金效坤是遭遇了无妄之灾,或者按他的猜想,是受了旁人的陷害。从前几天起,法租界工部局出了面,几次三番的让他把金效坤交出来,他量法国人不敢派了巡捕闯进自家搜查抓人,所以咬紧牙关,硬说金效坤已经走了。对待法国巡捕,他可以硬扛;对待中国警察,他身为团长,且有陆军部次长的舅舅,也可以不怕。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得尽快先把金效坤送去安全地带,让他避一避风头。 他果刚毅,还是讲感情的。 "明早天一亮,你就出发。两个箱子,你拎一个,小吴拎一个。到码头之后你跟着小吴走,小吴知道上哪只船。等到了上海,你马上给我发一封电报报平安。然后等我的消息,我不让你回来,你就别回来。"说完这话,他回头对着后方的一名便装青年又道:"你一定把他给我保护好了,记住没有?" 小吴——吴副官——当即一立正:"是!卑职记住了!" 果刚毅将箱子锁了,同时就听金效坤说道:"这次,谢谢你。" 他哼了一声,忍不住又想发几句牢骚,可话未出口,外头客厅里,电话铃响了。 第55章 远行人 果刚毅本来打算什么电话都不接,事情发展到了这步田地,他没心思再搭理外界,然而电话那头的人直接自报了家门,让仆人告诉果刚毅:"她说她名叫连傲雪,是金家的二太太。" 果刚毅对于傲雪很有印象,一听这话,便抬头望向了金效坤:"你那个弟媳妇?那个什么二姑娘?" 金效坤也很诧异:"她打电话来干什么?难道家里出变故了?" 果刚毅听过金效坤对弟媳妇的赞美,知道这位二姑娘不是无能之辈,便走出房去,接了电话,而他这边刚一说话,那边的傲雪立刻又重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生怕果刚毅怀疑她的身份。果刚毅连连的点头,及至听到傲雪想要来见金效坤,他这才答道:"他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都走好几天了。" 傲雪听了这样拙劣的谎言,心里倒是得了一点安慰,从果刚毅这句话看,金效坤十有八九就是在他那里,他也依然保护着金效坤。 这就好。 她顺着对方的话,加着小心又道:"那……我这里给他预备了一点钱,本是想送给他的,您看,我能不能把钱暂存到府上,万一哪一日您又见到了我家大爷,您再把那钱转交给他,不知……果团长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果刚毅正要拒绝,忽然感觉脸旁热烘烘的,眼珠一斜,他发现是金效坤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也在侧耳倾听话筒里的声音。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金效坤转向他,微微的一点头。 果刚毅对着他一皱眉毛,然而金效坤的目光并未退让,果刚毅和他僵持了片刻,末了开了口:"行,你是自己来送?还是派人跑一趟?" 傲雪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我和玉郎一起去。" 果刚毅的眉毛又皱了起来,然而傲雪那边忽然又改了口:"不,还是我自己去,我自己悄悄的去就是了,也免得被人瞧见。" 果刚毅的眉毛这回才舒展开来。向傲雪报了公馆地址之后,他挂断电话,原地做了个向右转,正视了金效坤:"二姑娘对你挺上心啊!不但没逃回娘家去,还怕我穷着你,特地要来给你送钱。" 金效坤转身走开:"她当然和冯芝芳不一样。" 听了"冯芝芳"三字,果刚毅没敢再往下说,跟着金效坤走进里间屋子,他让小吴把地上的皮箱拎到一旁去,而金效坤这时忽然又说道:"我想见她。" 果刚毅立刻反对:"别见了,危险。" "如果玉郎和她同来,那我不会露面,玉郎这个人,我现在有点摸不透他,但二姑娘没有关系,我了解她。" "了解她?有多了解?" "她不会出卖我。" "哼,把她抓起来吓唬一顿,你看她卖不卖?" 金效坤忽然不耐烦起来:"别他妈的再和我斗嘴了!我这一走,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猛地转向果刚毅:"你知不知道我完了?我的事业名誉家庭全完了?临走前我就想和我的家里人再见一面,你别拦我好不好?" 果刚毅闭了嘴,心里觉得二姑娘对金效坤未免有点太够意思,金效坤自己的太太都缩回娘家去了,她一个弟媳妇反倒有勇气跑来天津,还带了钱。至于那位正牌金太太,果刚毅也决心和她一刀两断,一是因为金效坤现在太惨,自己不便再给他戴绿帽子,二是当冯芝芳是金太太时,他周旋于金家这对先生与太太之间,别有一番刺激和快活,可冯芝芳如果没了金太太的身份,如果只是一位自由而美丽的阔绰少妇,这事就完全失去了刺激性,就没意思了。 金效坤和果刚毅并没有等多久,傲雪就到了。 金玉郎让她独自送钱过来,说是自己在天津认识的朋友多,一旦半路被人瞧见了,只怕反倒要给大哥惹麻烦,不如让傲雪自己悄悄的去,也许还更安全些。这话很合傲雪的心意,她本来也不想带这个小畜生同行,虽然她和金效坤是一清二白,见了面也不会有什么逾矩的言行。披上大衣拎起小皮箱,她出门坐上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了法租界的果公馆。 傲雪一见金效坤,眼泪就下来了。 她一点都没想哭,在家时那样惦记着他,也不曾垂过泪。如今如愿以偿见着他了,他还依然保持着旧貌,并没有特别的憔悴,还受着果刚毅的保护,照理说她应该是放下心来的,然而心不知道下没下来,反正眼泪是下来了。 她自己都惊讶,又尴尬得很,自觉着是在出乖露丑,可她顾不得遮羞,快步走到金效坤跟前,她先将手里的小皮箱给了他:"这里头是八千元的钞票,还有两卷子银元,我没数过,也得有个几十块钱。"她抬头望向了他:"你上了通缉令,这回是不是得到外地去躲一躲?" 金效坤接了箱子:"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 "我知道你得回来。"她忽然间找不到了手帕,抬手用手背胡乱一抹眼睛,匆匆的又道:"你这一走,我也回娘家去。将来你回来了,若是想见我,到我家里找我就是,横竖我一辈子都是在这北京城里,哪儿也不会去。" "你回娘家干什么?" "还是回去好,要不然我和玉郎没法过日子,在一起也是受罪。你放心,临走前我会和嫂子商量着,把家里安排好。小刘也是个可靠的,让他看家,看个一年半载的也没事。你穿什么走?有厚衣裳吗?现在这个时候,南北都是越来越冷,你在外头自己当心身体,遇着难关了,也要往开里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记住了?" 金效坤连连的点头:"记住了,你放心,我记住了。" 果刚毅横了他一眼,因为生平第一次听他像个小男孩似的乖乖听话,他总感觉金效坤生下来就是人过中年。而傲雪匆匆的说了这许多话,像是一口气把话说尽了,忽然沉默下来,单是用两只手抹眼泪。金效坤从裤兜里掏出手帕,塞到了她的手里:"别哭,我赶明早的船去上海,到了上海就给你写信。你回家后好好的过日子,等我的信。" 傲雪隔着一层泪光看他,想他平时是何等的有风采有体面,如今却是身败名裂,要孤零零的远走他乡,真到了他乡,像他这样心重的人,身边也没人安慰照顾他,他一天天的可怎么熬?一个念头忽然生出,她向他张了张嘴,差一点就说了话:"我跟你一起走吧!" 反正他的名誉已经毁了,索性,她也不要这张脸皮了。 这话没能说出口,出口的是一声哽咽。一只大手落上她的肩膀,握了握她颤抖的肩头,她抬起手,搭上了他的手背,一阵颤栗从心中发散出来,她无声的哭出了满脸泪水。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天来,她竟为金效坤积攒了这许多眼泪。 她哭成这样,金效坤却是微微笑了:"二姑娘,你今夜肯来,我很高兴。你打电话之前,我心里一直不舒服,觉得自己这些年是白做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朋友亲戚全躲着我,自家亲人也对我不闻不问。" "我哪是不闻不问,我是不知道怎么找你,家外面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懂。" 傲雪话音刚落,果刚毅见缝插针开了口:"别站着了,你们坐下说话。另外二姑娘,我得告诉你,你今夜是别想走了,要走就等天亮——也不用等到天亮,等到早上四点钟就行,四点钟他出发去码头,等他到了码头上了船,你再自由行动,好不好?你或许确实是个好人,不过人心隔肚皮,万一你前脚出去,后脚就告了密,那我这些天就白救他了。" 傲雪立刻点了头:"好,果团长这是一片好心,我也赞成。" 果刚毅向着里间屋子一伸手:"那,二位请进来坐。" 傲雪发现自己汹涌的流了一场眼泪之后,身心便一起镇定下来了。 她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没时间和心思去羞涩。打开自己带来的小皮箱,她将钞票银元塞进了果刚毅收拾出来的那两只大皮箱里,听闻有个人高马大的吴副官会和金效坤同行,她越发的放了心,对着果刚毅连谢了好几次。到了这个时候,莫说这果刚毅也是个风流种子,他就是头牛,也瞧出这二人有点不对劲了。 他很有眼色的带着小吴退了出去,让这二人独处。傲雪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豁出去了,果刚毅爱去哪去哪,她只掂量着自己心中的那句话:我跟你一起走吧! 这句话,她实在是没有勇气说出来,若不是金效坤遭此大难,那么她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 傲雪掂量来掂量去,终究还是把那话压回了心里。 果刚毅躲出去了一阵子,又回了来,因为总有话要和金效坤商量。傲雪坐在一旁,静听着金效坤的声音,只觉得低沉悦耳,只是时间过得飞快,大自鸣钟一会儿一响,响着响着就到了第二天。 窗外还是个漆黑的世界,金效坤穿了大衣戴了帽子,特地走到傲雪面前,让她看了看大衣的薄厚,又道:"二姑娘,我不嘱咐你什么了,我的话,不说你也早知道。我们各自保重,争取早日再相见,好不好?" 傲雪抬头,向他笑了:"好。我是做得到的,你也要做到。" 金效坤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去拎起了一只大皮箱。傲雪是他的一副良药,在傲雪出现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果刚毅没有抛弃他,但他也无法全心全意的感激他,因为他相信了果刚毅的谎言——果刚毅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说那些送到他仓库里的货品,当真只是走私来的西药。在他的照片登上通缉令的前夕,他才得知那些货品是伪装过的白面。 但他那时需要果刚毅的庇护,他已经不敢和这位老朋友算一笔总账。 凌晨四点钟,金效坤和小吴出发了。 他们在果公馆的后院上了汽车,汽车会直接开出后门上大街。傲雪和果刚毅站在后门内,目送着汽车缓缓驶远。等汽车在道路尽头拐了弯了,果刚毅对着傲雪说道:"二姑娘,这回你可以回家去了。我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感情,既然是有感情,你就得把嘴管住,千万别透露他的行踪,对你那个玉郎也不能讲。" 傲雪当即回答:"果团长,这是事关大哥生命的事情,我一定会保守秘密。" 果刚毅打了个冷颤:"行,那走吧,你从正门走。" 他这话刚说完,远方忽然响起了枪声。果刚毅愣了一下,随即冲出后门向外望去,同时大喊了一声:"操!" 第56章 一夜长大 傲雪冷不防的听了果刚毅那一声怒吼,吓得一哆嗦,心里还糊涂着,但是出于直觉,她寒毛直竖,一瞬间里,"毛骨悚然"。 然后她就见黑暗街口有了光明,是方才开走的那辆汽车调了头,七扭八拐的要冲回来。果刚毅扭头就往公馆楼里跑,傲雪先是下意识的想跟着他跑,可随即又反应过来:那汽车里还坐着金效坤呢! 这个时候,枪声又响了。汽车轮胎中了弹,车头一歪,轰然一声,撞上了路旁一户人家的砖墙。而汽车后头灯光大亮,另有一辆汽车疾驰而来,车窗全大开着,有人从里面探出身来,手里举着手枪。 傲雪不知道那追兵是谁,可看出了他们一定是冲着金效坤来的。果公馆的汽车这时开了车门,有两个人从里面跳下来,正是吴副官和金效坤。吴副官护着金效坤往公馆后门狂奔,傲雪急得发狂,身不由己的伸出两只手也跑出去,恨不得双手伸出一里地远,一把将金效坤抱回来。有人从她身边大踏步走了出去,正是果刚毅带了武器和人马回来。领着几个护兵上了大街,他一边疾行,一边将弹匣压进手枪,然后举枪对准了前方:"别他妈动!我是果刚毅!" 话音落下,一粒子弹贴着他的头发飞了过去,而他的后方也有了车灯光亮,正是一条街被前后夹攻的堵了上。他慌忙回头,车灯光芒刺得他一眯眼睛,与此同时,前方已经有持枪的便衣跳下汽车追向了金效坤。 金效坤被吴副官推搡着向前跑,心里知道吴副官是要护送自己回到果公馆。果公馆墙高门厚,除非敌人放火,否则凭着公馆里私藏的枪支子弹,足够抵挡任何进攻,至少,可以让自己活过今夜。眼看果刚毅迎着子弹就在前方,他把心一横,咬了牙向前冲,然而身旁的吴副官猛的一晃脑袋,一团温暖的红雾在他旁边腾开,染红了他的半边面孔。 是一粒子弹击中了吴副官的颈侧动脉,吴副官倒了下去,还没有死,热血像涌泉一样横流。金效坤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随即就听到了果刚毅的一声怒吼:"快点儿!" 他慌忙又迈了步,可就觉着大腿上钝痛了一下,仿佛有根钉子被敲了进去,没有剧痛,然而那条腿就是不听使唤了,他一个踉跄跪了下去,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抬起来做了个手势,他是想让果刚毅让开,因为大街另一端的汽车忽然加速,撞过来了。 那辆汽车里的主要人物,是两位观众。 陆健儿坐在后排,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头上礼帽也压得极低,整张面孔都陷在了阴影里。而斜前方的副驾驶座上,坐着兴致勃勃的金玉郎。他原本认为前排危险,想让金玉郎过来和自己并肩同坐,然而金玉郎不肯,说在后排看得不够清楚。陆健儿感觉金玉郎今夜兴奋得有些异样,有点怕他会惹出乱子,但他向来不是闯祸的人,况且今夜外头枪林弹雨的,他纵然想作乱,只怕也没有胆。 金玉郎先前一直没说话,后来忽然回头问道:"前方街上的人,是果刚毅吧?黑黢黢的,我看不清楚。" 陆健儿一点头:"是。" 金玉郎转向前方,忽然欺身挤向汽车夫,双手一把抓住了方向盘。汽车夫还没反应过来,他一打方向盘,同时下方伸脚,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陆健儿猝不及防向后一仰,汽车已经猛撞向了果刚毅,而果刚毅看了金效坤的手势,头也不回便是向旁一跃,等他在路旁落地之时,随着他上街的几名护兵躲闪不及,已经全被汽车撞得上了天。刺耳的急刹车声响彻夜空,是汽车夫临危不乱,火速夺回了汽车的控制权。后方的陆健儿也欠身一把抓住了金玉郎的衣领:"疯了?!" 金玉郎奋力挣扎:"他是同谋,再说撞死他也不用你偿命——"说到这里,他忽然扭头望向窗外,随后硬扯开了陆健儿的手,推开车门下了汽车,向着果公馆后门挥了挥手:"亲爱的,谢谢你为我们打前站。" 傲雪活了十九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她还伸着双手,然而两条腿僵住了,就那么眼看着一群便衣如狼似虎的摁住了金效坤。如今见了金玉郎的人,又听了金玉郎的话,她的脑筋重新恢复了运转——随即,她如梦初醒的,哭叫了一声。 她一边哭一边跑向金效坤,半路被人拦了住,她要硬冲,结果被人反剪双手推搡到了路边。金玉郎攥了拳头用力一捶车门,就感觉心中的快乐宛如温水一样,太多了,捧不出盛不下,于是顺着自己的七窍向外汩汩流淌,流得满条街都是,流得满世界都是。车里有手伸出来,想要抓他的衣襟,把他扯回车内,可未等那手触碰到他,外头又起了一声枪响。 那手抓了个空,因为有人从后方飞扑过来,抱着金玉郎滚到了路旁暗处。而那开枪的人,果刚毅,则是也被一哄而上的便衣制了住。陆健儿慌忙推开车门向外看,却见金玉郎已经坐了起来,正在仔细的看他那位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是个细身量的青年,陆健儿看不清他的面貌,金玉郎却是瞧得真切:"段人凤?你怎么来了?" 段人凤无暇解释,也打算把金玉郎赶紧送回汽车里去,然而金玉郎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胳膊,脸上竟然现出了几分怒色:"不对!" 段人凤刚想问他哪里不对,可话未出口,他已然拽着她站了起来,又对着陆健儿说道:"你有手枪,你开一枪。" 陆健儿莫名其妙:"干什么?" 金玉郎气急了,用力一跺脚:"我求你了!你开一枪!" 陆健儿从腰间抽出手枪,不明就里的向天开了一枪。而金玉郎在枪声中抱住段人凤就地一滚。段人凤仰面朝天的被他压着,和陆健儿异口同声的发了问:"什么意思?" 金玉郎放开她,带着一身的尘土和草屑爬了起来:"没什么,原来总是你救我,今夜我想换我来救你。" 段人凤和陆健儿全听清了这句话,于是继续异口同声:"神经病啊?" 金玉郎没理他们,转身去看他的三位手下败将:果刚毅还在叫骂,傲雪在路旁哭泣,唯有金效坤趴在血泊里,最安静。 金玉郎迈步走过去,在金效坤面前蹲了下来。他已经为这一刻预备了若干套台词,每一套都是恶狠狠的直刺心灵,足以让这谋害弟弟的杀人犯痛不欲生,然而真到了这幕大戏的高潮时刻,他忽然忘了词。目光扫视了金效坤全身,他被对方腿上的枪伤吸引了注意力。 "疼不疼啊?"他问道。 金效坤咻咻的喘息着,脑袋被两只手狠狠摁住了,他只能转动眼珠去看他。 金玉郎伸手,摸了摸金效坤的短发,然后收回手说道:"头发梳得真不错,可惜——" 他一耸肩膀,站起来要往回走,转身时他一眼叨住了傲雪,对着傲雪又是一笑。傲雪哭得直抽抽,赤红着眼睛瞪他,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咬下他一口肉。 他不管她,一边嗅手指,一边走回了汽车旁。陆健儿也下了汽车,正和段人凤大眼瞪小眼,金玉郎抬手搂住段人凤的肩膀,然后把手指伸到陆健儿的鼻端:"你闻闻这个味儿,是什么牌子?" 陆健儿吸了一口气,随即答道:"这个牌子我知道,是法国货,法国话我不懂,那个名字我叫不上来。" 金玉郎放下手,扭头对着段人凤说道:"可惜,监狱里没有法国货给他用了。" 段人凤没理他,直接对陆健儿开了口:"还要留下来善后吗?" 陆健儿见了金玉郎这一搂,立刻猜出了段人凤的身份:"没错。" "那我先带他走,如何?" 陆健儿一点头:"十分同意,他今晚好像受了点刺激,脑筋不大正常,我怕他留下来,又要给我添乱。" 段人凤向他说道:"多谢。" 金玉郎倒是愿意和她走,临走之前,他笑眯眯的嘱咐陆健儿:"陆兄,你一定得看紧了我大哥,一定得把他送到牢里去,你可千万别让他半路逃了。" "没问题。" 金玉郎这才转向了段人凤:"走——怎么走?" 段人凤答道:"我有汽车。" 金玉郎很久没有大醉过了。 今夜他滴酒未沾,然而醉得熏熏然。陆健儿派了保镖,护送他和段人凤走过了一条街,直到他跟着段人凤上了汽车为止。他把额角抵上车窗,看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掠过,看天光由着深黑变成了浅青,忽然间的,他开了口:"以后换我开汽车。" 段人凤扫了他一眼:"为什么?" "我觉得……"他仿佛有点恍惚,声音很轻:"我长大了。" 段人凤倒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你长大了?这话是从何说起?" 金玉郎没回答,心里想自己先是火化了那位总来勒索自己的舅舅陈七,如今又把要对自己图财害命的大哥送去了大牢,这样的本事,不能算小。自己既是如此的厉害,那么是不是就有资格去做个大人了呢? 方才果刚毅向他开枪时,段人凤那一扑一救,让他心里猛地难受了一下,他忽然反感了她对他的保护,他做腻了少年与赤子,他现在想要成个男人,想要换个活法。 第57章 关于爱情 段人凤身心俱疲。 她对金玉郎,一直就没放心过。金玉郎从北京要来天津,她不拦着,也不多问,只远远的尾随。跟踪这种活儿,她是生平第一次干,干得又惊又险,有心让哥哥出马来帮自己一把,可话到嘴边又忍了住,因为想看看金玉郎到底要干什么,看准了,再对段人龙说。 结果她没想到金玉郎的动作这样快,她还没有看准,他已经开始了总行动。 总行动开始之前,她一直躲在旅馆对面的一辆黑汽车里,汽车早被寒风吹成了冰箱,她这冰箱里的人也未能幸免、将被冻僵。傲雪是她眼看着离开旅馆的,她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她回来,便跃跃欲试的想要进去和金玉郎相见,然而未等她下车,一辆汽车停到旅馆门前,随即旅馆里走出了个人,正是金玉郎。 汽车载着金玉郎走了,她按兵不动,等汽车驶出了半条街远,才悄悄的跟了上。她并不是悍不畏死的女侠,如果早知道自己最后会见识到一场枪战,她一定提前把段人龙叫上。 金玉郎的所思所想,段人凤不明白,也顾不上去明白。她没有回家,直接在英租界皇宫饭店里开了一间客房。金玉郎也是累,进房之后甚至顾不上脱衣服,先在沙发上瘫坐了下来。 段人凤喝了一气热水,然后坐到了他身旁:"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怎么,就是金效坤躲在果家不露面,果刚毅后台硬,一般人又动不了他,我就想让傲雪出面,把金效坤钓出来。没想到傲雪昨晚上去了果家,一去不复返,陆健儿怀疑这里头有问题,怕他俩会连夜私奔,就直接带人杀过去了。"说到这里,他向着段人凤笑了:"到底是将门虎子,比我高明。我还以为陆健儿是小题大做,没想到他正赶了个巧,要是晚到一步,金效坤就真逃了。" 段人凤审视着他,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知道确实是他变得陌生了,还是自己累昏了头:"你大仇得报,我恭喜你。" 金玉郎微笑着一点头:"我想,我还是命好。原来爸爸在的时候,有爸爸保护我,爸爸不在了,又来了你们。还有那些得罪过我的坏人——"他的大黑眼珠往上翻,一只手点了另一只手的指头,像是要思索着清点数目,然而黑眼珠立刻又转向了前方,他笑眯眯的放下了双手:"也都没有好下场。" 紧接着,他问段人凤:"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你跟踪我了?" 段人凤点点头:"对,我跟踪你了。" "跟踪我干什么?" "怕你死。" 金玉郎向她一翘嘴角:"怎么跟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段人凤,言简意赅的,讲述了自己的跟踪历程。她讲得简单,是因为她实在疲惫到了极致,仰起头向后靠去,她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随即那千斤重的眼皮"唿"的一下子合下来,就再也抬不起了。金玉郎扭头盯着她,盯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段人凤,你睡啦?"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向她挪了挪,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道:"你真凉。" 那脸确实是凉,凉,也光滑细致,手指蹭过面颊,像是蹭过了凉缎子。金玉郎侧身面对了她,心中忽然想道:她是可以为我而死的。 非得有为他而死的心意,才能在果刚毅开枪的那一瞬间合身冲上去、抱住他。 "谢谢你。"他继续低声说话:"你这么聪明,这么美丽,还这么爱我。你真好。" 然后他凑上前去,把嘴唇贴上她的面颊——先是长久的贴着,后来,他轻轻的吮了一下。 段人凤没有脂粉的芬芳,只有雪的气味,冷而洁净。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段人凤好睡了一场。 所谓"好睡"也不过是三个多小时的睡眠,但她睡得是如此之沉,抵得过平常三十小时的长眠。睁开眼睛向前看,她看了满眼煌煌的阳光,心中便想:"大晴天。" 天气晴朗,被窝也温暖,她惬意之极,要不是腰间那只手臂忽然动了一下,那她极有可能闭了眼睛再睡一觉。一把抓住了搭在自己腰上的那条胳膊,她随即猛然向后一转身,正和金玉郎打了个照面。 她差一点就抽了他一个嘴巴——手都从被窝里扬起来了,可是忽然又想起金玉郎不是凡夫俗子,他比一般的大姑娘都更冰清玉洁,自己这一巴掌抽下去,非把他打委屈了不可。所以把手缩回来推开了他,她低头一看,脑子里"轰"的一声,感觉自己对他还是得打。不打不行,他把她脱得只剩了一身贴身单衣,他自己则是更不要脸一点,下身只保留了一条裤衩,几乎就是一丝不挂。 她再怎么潇洒,他再怎么纯洁,终究还是一对大男大女,没有这么脱了衣服搂着睡的道理。一挺身坐起来,她有点气急败坏:"你干什么?" 金玉郎睁着眼睛,不知道是刚醒,还是一直没睡。把下半张脸往被窝里埋了埋,他眼睛一眯,显然是在笑:"你猜。" 段人凤刚要说话,不料他又补了一句:"我亲了你一下,还摸你了。" 然后他也坐了起来:"段人凤,你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段人凤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而他见状,略一思索,作了补充:"结婚,你和我,我们两个结婚。我是愿意的,龙一定也愿意,你呢?" 段人凤一掀棉被下了床,慌里慌张的找袜子找衣裤,找得头不抬眼不睁,坚决不看金玉郎:"没空听你胡说八道,我走。" 金玉郎知道女子一旦谈婚论嫁,就要羞涩,可是没想到段人凤未能免俗,竟也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要逃。伸腿下床拦在了她面前,他正了正脸色,一把拽住了她手里的上衣袖子:"谁和你胡说八道了,这事能拿来胡说八道吗?你停下来,好好的听我说!" 段人凤抓着上衣领子:"不用说了,你早告诉过我,你的爱情不值钱。" "我不是要和你说爱情,我要说的是你喜欢我,龙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今早还专门和你睡了一觉,我从来不和别人一起睡的,我嫌别人脏,可我不嫌你,我愿意和你睡,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还喜欢亲你——" 说到这里,就在段人凤羞愤得面红耳赤之际,他忽然愣住了。段人凤见他直着眼睛一动不动,又有点慌,扯过上衣之后问道:"你又怎么了?" 金玉郎回过神来,好似受了惊一般,对着她打了结巴:"段、段人凤,我是、是不是爱上你了?" 此言一出,潇洒小姐和纯洁先生互相瞪着对方,一起变成了哑巴。 段人凤先回过了神。 金玉郎之前所说的一切,她听着都是疯话,唯有这磕磕绊绊的最后一句,震动了她。她本就坚信金玉郎不会对自己花言巧语,而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连他自己都惊到了难以置信,更足以证明他的真诚。在她之前,他没爱过;在他之前,她也没爱过,所以两人如今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他们全都是疑疑惑惑,不能确定。 现在不能确定,那就慢慢来、细细看,凭着他们的两颗心四只眼,不怕看不透它。 "你自己的事情,别问我。"她对金玉郎说:"你自己去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金玉郎拉住了她的手:"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如果我想清楚了,我真是爱上你了,那你就要和我结婚,你不能让我白想一场。" 段人凤凝视着他,就见他那两只黑眼睛直瞪瞪的盯着自己,负气似的恶狠狠。可她段人凤是何等样人,他能吓得住她?她会害怕了他? 用力甩开他的手,她将上衣往肩上一搭:"结就结!" 金玉郎威胁似的指了指她的鼻尖:"说准了,要是敢反悔,金效坤就是你的下场!" 段人凤并没有感觉他说话毒辣——他的言行,有时候是会没轻没重一些,她当他是孩子脾气,她不和他一般计较。 两人谈话到此结束,分头穿衣洗漱,看着全是气哼哼的,其实心里全都完全没有气。不但没有气,甚至也没有喜,有的只是惶惑。毕竟这二位里头,男的向来认为爱情就是电影里男女主角的那一套把戏,而女的则是早决定了不要名分不要承诺,一路就这么和男的混下去。及至梳妆完毕了,两人在门口碰了面,金玉郎侧身向她一递臂膀:"喏。" 段人凤问道:"干什么?" "你挎着我。" "那人家看了还以为是两个男人在吊膀子。" "那往后你别穿男装了,你把头发也留起来吧!" "那是后话,现在你走不走?你不走就让开,我要走。" "你上哪儿去?" "我去找我哥。" "那我也走,我去找陆健儿,跟他一起回北京。" "随你的便。" "你不跟我一起?" "我有我的事要做,为什么非要跟着你?" 金玉郎气得提高了嗓门:"因为我们在谈恋爱呀!" "我能为了你从天津去北京,你若想见我,自然也可以随时从北京回天津。" 此言一出,金玉郎深以为然:"也对。" 段人凤瞪了他一眼,然后和他一前一后的出了门。两人没急着分手,先在楼下的西餐厅里吃了顿午餐。段人凤吃到中途,忽然问金玉郎道:"真人不露相,你这场仇,报得漂亮。" 金玉郎正在低头喝汤,听到这里,就抬眼向她得意的一笑。 段人凤又问:"你原来是不是一直在对着我和我哥装傻?" 金玉郎咽下口中的热汤,然后拿起餐巾轻轻一拭嘴唇:"我从来就没傻过,我只是不屑于坏。" 放下餐巾,他将双手摁在桌边,向着段人凤又一点头:"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了。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做坏事,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段人凤刚把一叉子鲜红的半熟牛肉送到嘴边,听了这话,她放下叉子,却是笑了一下:"你是想说,你是个好人?" "我不好吗?" "可我怎么会只因为你是个好人就爱你?我看起来有那么一心向善吗?" "那你爱我什么?" 段人凤思索了片刻,末了答道:"爱你是个傻瓜废物,让我总是担心着你,怕你没了我,要受别人的欺负。" 然后她站了起来:"别问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你糊涂,我也一样。" 第58章 新阶段 金玉郎和段人凤大谈了一场爱情之后,在皇宫饭店门口分道扬镳,互相都没有什么留恋,甚至都走得头也不回,有了点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他们确实是都惶恐,段人凤生平第一次遗憾段人龙不是个姐姐,也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女儿心事,对着哥哥,可能会说不明白。但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她有了要紧的心事,就只能对着他讲。 急匆匆的回了家,她迎头还真遇上了段人龙。段人龙独自坐在楼下的小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吸雪茄。段人凤坐到他面前,正想开口说金玉郎,可见他沉着面孔,气色不善,便改了口:"怎么了?" 段人龙望向了她:"你昨夜跑哪儿去了?" "不用你管。" "是和玉郎在一起吗?" "说了不用你管。" "玉郎呢?我有话想问他。" "问什么?" "金家药厂仓库的事儿,是不是他给捅出去的?"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段人龙不耐烦的喷了口烟:"昨夜连毅把我叫过去审了一顿,好悬没把我当内奸给毙了。金效坤那仓库的秘密,本来守得死紧,结果我一接手,这消息就走漏出去了,他不怪我怪谁去?正好他还知道咱们跟玉郎的关系,他还知道玉郎和那个陆什么是好朋友,那个陆什么他爹现在和霍督理站了一派,明里暗里的一直和连毅反着干。要不是我这脑子够用,临危不惧,那你现在就得给我收尸去了。"说到这里,他抬头盯住了妹妹:"你说实话,到底是不是玉郎?" 段人凤从旁边茶几上取了一支香烟,给自己也点了火:"就是他。" "他为了什么?就为了报复金效坤?" 段人凤点点头:"对。" 段人龙冷笑一声:"报复得怎么样?有成绩了吗?" "昨夜法租界那边开了枪战,你没听见?" "他开的枪?" 段人凤一摇头:"不是他,他怎么会开枪,给他把枪他都拎不动。但是有陆健儿替他出头。"她浅浅的吸了一口烟,心里想象着金玉郎的模样,有点爱,也隐隐的有点怕:"死了好几个,金效坤想跑,没跑成,挨了一枪,被抓走了。那个果团长想保护他,也没保护住,还有那个二姑娘,二姑娘也在。说是原本谁也不知道金效坤是不是躲在果公馆,是玉郎哄了二姑娘出马去找金效坤,结果二姑娘成了鱼饵,把金效坤给钓了出来。" "这都是他的主意?" 段人凤咬着香烟,向他一点头。 "他有这个脑子?是不是别人教他的?" "不是。" "他不是挺傻的吗?" 段人凤用手指夹了香烟,垂眼凝视了香烟的火头。段人龙的问题,她有答案,但是不想回答,因为那个答案她不喜欢,而她一旦回答,可就真把那答案坐实了。 然而段人龙望着她,分明是在等待她的答复。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如实交待:"装的。" 段氏兄妹坐在家里谈论金玉郎,结果是最后一起哑然。 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和陆健儿同行,返回了北京。 金玉郎不像段人凤那样疑虑重重,他只在路上花费了几个小时自省,就彻底确定了自己对段人凤的感情——真的是爱情。 他甚至向陆健儿做了一番讨教。陆健儿知道什么是恋爱,他对他那个藏在天津小公馆里的姨太太就是一见钟情,进而花了好几万,把她讨了回来。所以根据陆健儿的理论,他对段人凤也是一见钟情,他第一眼就看她长得好看,哪怕她当时把头发剪得像狗啃一样,一身的衣裳还不如个听差体面。第一眼看她好看,第一万眼还是看她好看,和她在一起,纵然没话讲,也照样坐得安稳、睡得踏实。她刺他几句,他不往心里去,他对着她耍性子,她也不生气。两人的感情好到这般地步,难道还不算相爱吗? 他大仇得报,又收获了爱情,这一路上就一直是含着笑容。陆健儿看他像是快乐得失了神,就另起话题,想要给他打个岔,免得他乐出毛病来。 "你大哥现在应该已经到北京了。"他说。 金玉郎这才又想起了金效坤。金效坤算是重犯,在天津落网之后未做停留,陆健儿的手下直接把他押送去了北京。至于傲雪和果刚毅,名义上不是嫌疑犯,自然也就无人管。 "他伤得重不重?"他问陆健儿:"会不会失血过多、半路死了?" "皮肉伤而已,绝不至于死。" "到了北京之后,你们打算把他关到哪里去——先不管怎么审判,反正得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吧?" "先送去京师第一监狱,后面的事和我就没关系了,我是只管抓人。"说到这里,他向着金玉郎一笑:"你想干什么?让他在里头再多受点关照?" "可以吗?" "一句话的事。" 金玉郎想了想,末了摇了头:"不必,我怕他禁不住折磨,罪名没下来,他先咽了气。他还得再活一阵子才行,要不然,他名下的那些破产业,怕是不好处理。" 陆健儿微笑着看他,不说话,是要等他的下文。金玉郎倒是坦白得很,有一说一:"他那些财产,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无论多少,都是你的,我一个子儿都不要。他对我是谋财害命,我对他是有仇报仇,没有别的目的。我比他高尚。" 陆健儿听到这里,感觉金玉郎这话似乎不甚正确,但也挑不出毛病来。而金玉郎这时话风一变,又谈回了爱情的老路上:"陆兄,你说求婚的戒指,买什么样式的最好?" 陆健儿一路上都陪着他谈爱,谈得有点烦:"随便买个贵的就行。她要是真爱你,你给她块石头,她都喜欢。" "我不给她石头。我把我自己给她,我给她一个最真的、最纯粹的我。" 陆健儿听了这话,有点承受不住,发现金玉郎自从报了仇之后,就有点疯疯癫癫,像个坠入爱河的诗人,呛昏了头了。 金玉郎恨不得把自己这一颗心,分成两半。 一半留给段人凤,捎带着思考一下订婚戒指的款式,另一半留给金效坤和傲雪。复仇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新戏缓缓拉开大幕,这回坐在聚光灯下的大反派变成了他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可怜人,则是变成了傲雪。 傲雪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回到家里来的。 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金玉郎所耍的这一套阴谋诡计,已经知道自己是被金玉郎当了枪使,自己把金效坤害进了深牢大狱里。 那一夜的光景,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是一场噩梦。在陆健儿等人押着金效坤撤退之后,果刚毅像疯了似的,也不管她,骂骂咧咧的跳上汽车就跑了个无影无踪,留下她独自站在寒夜里,被风吹得眼泪都成了冰珠子。 然后果刚毅一去不复返,她再也联系不到这个人,又怕金效坤随时会掉脑袋,只好压下满腔的黑血,鼓起最大的勇气,回到北京家中,站在了金玉郎面前。 对着金玉郎,她原来只是嫌恶,现在则是看他如同魔鬼一般,又是恨又是怕,又是想要尖叫着发狂。活了十九年,没见过这样的人,没经过这样的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她一定要远远的离了他,金家不提退婚的话,她提,她退。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她只能垂头站到金玉郎面前,含着眼泪低声下气的问:"玉郎,或许你和大哥之间,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仇恨,我不知道,也就不敢乱劝。可你们毕竟是一家的兄弟,仇恨再深,也不至于要命啊!我嫁过来得晚,没得着机会侍奉公公,可公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忍心看着你们两个互相残杀,你说是不是?" 金玉郎坐在大客厅内的长沙发上,沙发有着花团锦簇的缎子面,他难得的穿了一件宝蓝缎子团花长夹袍,看着也是花团锦簇。新剃的短发上了生发油,配着他雪白的脸,正是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望着傲雪,他眼中所见的其实不是具体的哪一个人,他所看着的,乃是一场戏。 傲雪千般的悲愤万般的惶恐,一张脸红得像要出血,然而落在他眼里,就只是戏。逼着他对一场戏动感情,那是强人所难,况且他自命为怀才不遇的电影明星,傲视群雄,傲雪就算在他面前跪下来磕头嚎啕,他看着也不算是好戏。 "你爱他吗?"他忽然问。 傲雪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的话。怔怔的直视了金玉郎,她迟疑着反问:"你、你说什么?" "金效坤,你爱他吗?" 傲雪登时急了:"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你一直在这样怀疑着我和大哥?天地良心,金家上下这么多仆人丫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你可以把他们找来问问,看看我和大哥是不是清清白白?" 金玉郎笑了:"偷情的话,当然不能让别人看见。要不然就算我不管,嫂子也不会让。" 傲雪这回不止是脸红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了转,嗓子都变了音调:"你若不信我,我可以发毒誓!你心里嫌我就直说,休了我我也没话讲,可你不能这么往我身上泼脏水,你这样信口雌黄,不只是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金家全家!" 金玉郎竖起食指,向她轻轻的一点:"还嘴硬。" 傲雪看着面前这个金玉郎,看他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的,简直就像个白昼现身的鬼狐一般,自己和金效坤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会被这么个邪祟缠了上。他不通人情,不讲人理,自己要如何才能求得动他?他又为了什么非要置金效坤于死地?就因为怀疑他和自己有私情吗? 傲雪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是绝望到了极致,只觉得自己无论问出了什么答案,都是枉然。而金玉郎打量着傲雪,心中也在忖度。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她扔进窑子里去呢? 第59章 前尘旧事 金玉郎,虽然顾惜着自己的名誉,可还是有种遏制不住的冲动,想把傲雪扔进火坑里去。但在下定决心之前,他想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于是他问她道:"金效坤要杀我的时候,你也这样为我求过情吗?" 傲雪含着眼泪,心里乱得一点头绪都没有了,只能是他问什么,她想什么:"大哥杀你?大哥怎么会杀你?" 金玉郎心平气和的微笑:"还装傻?别装了,再装就是真傻了。" "我没装傻。你说大哥要杀你,我确实是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杀你了?他为什么要杀你?" 金玉郎轻轻吐出了三个字:"长安县。" 傲雪恍然大悟——大悟还不如不悟,因为她接下来的话,瞬间激怒了金玉郎。 她说:"你误会大哥了,大哥和果团长并不是故意的要害你,他们也是一时失误。" 金玉郎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失误。"他向傲雪步步逼近:"不错,确实是一时失误,让我活着逃了回来。若不失误,我早死了,我的遗产,也早归了金效坤了。你顶着个寡妇的名头,虽然不好听,但是很自由,也可以尽情的和金效坤勾搭成奸了。失误,真的是失误,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够如愿了,我都要替你们遗憾。" 对着傲雪那张粉白泛红的面孔,他扬手就是一巴掌,傲雪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向旁一栽跌坐在地,而他抬腿对着她又是一脚:"贱货!婊子!我让你有眼不识泰山!我让你一时失误!"他追着傲雪踢:"到了现在还敢骗我,谁给你的胆子?" 傲雪挣扎着爬起来,一边抵挡一边后退,同时也听到了金玉郎这气喘吁吁的一顿怒骂。这话,她听着是假的,可金玉郎的怒火分明是真的,于是她也懵了,懵得一时忘了还手。而金玉郎越喘越是激烈,扶着墙壁也停了动作。傲雪现在看起来比金效坤更可恨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她还敢对他一口一个"失误"。他简直是杀了她都不解恨。 气血上涌,让他站着颤抖。他也不能再追着她打了,没那个力气,也没那个兴趣。他从小就是个文明孩子,从来没有打架的瘾,如果不是急了眼,就绝不会对人动手。 喘了一阵子之后,他渐渐镇定下来,见傲雪还瑟缩着站在前方,便摇了摇头:"算了,我不和你吵了,你不配。你就等着给金效坤收尸,然后给他守节去吧。"他向外挥了挥手:"滚吧,赶紧滚。" 傲雪忍痛撤退,不敢和他再闹,同时心里也有了点数:金家兄弟必定是有了天大的误会,而且现在一时间还解释不开。但假的真不了,误会终究只是误会,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至于金效坤在长安县的所作所为,那都是自己亲眼看着的,而自己从小和他相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自己也是早知道的。 傲雪回了房。 她刚挨了一顿好打,但是并不哭天抢地。现在不是她抱委屈的时候,她得分得清轻重缓急。向丫头要来热毛巾擦了擦脸,又打扫了身上的鞋印和尘土,她坐在房内喝了两杯茶,想要先把心神定下来。定神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金玉郎刚才真是对她下了毒手,她脸疼,腰和小肚子也疼,这几处疼痛总提醒着她:她挨了打。 傲雪自小要强,爹娘都不曾对她说过重话,现在让她像只猫狗似的,动辄被人骂一顿打两下,她不但是受不了,甚至还要惊愕,不明白怎么有人敢对自己这样无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独坐了好一阵子,她的面颊退了热潮,心中思绪也渐渐有了点条理。她自责,可又顾不上自责,金玉郎今日的愤怒显然全是发自真心,然而她是旁观者,她知道他愤怒得没道理,他真的是误会了金效坤。所以趁着金效坤的脑袋还和脖子连着,她得赶紧再去找金玉郎,金玉郎听不听是他的事,但是她得为他把这场误会解说分明。她说了,他若是还不信,那再想新办法。他要再趁机折辱她,她也一定要咬紧了牙关受着。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赌上气就不管不顾的要和人拼命,那不是好汉。 "要不然,我再去找一找果团长?"她转念又想。 在傲雪左思右想的时候,金玉郎在金宅里来回溜达了一圈,然后进了金效坤的书房。 这间书房对他来讲,总像是带有某种神秘性,金宅是如此的阔绰气派,可以容得下一个最兴旺的大家族,然而金效坤平时就只在这间书房里起居。书房里冷森森的,有点书房独有的纸张气味,也有一点男性的芬芳,古龙水生发油之类玩意儿留下来的。金玉郎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笑了,想自己这位大哥天天躲在书房里过日子,活得是如此孤独,又是如此的香喷喷。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气味,腥的?还是臭的?牢房里的空气一定不会好,不过他是重犯,单独关押的话,也许不会臭得太像粪坑。亏得他运气好,赶在了冬天,要是换了夏天,他会不会招来一屋子苍蝇? 想象着金效坤和苍蝇作伴的情形,他感觉很滑稽,笑得嗤嗤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下来,他向后一靠,将双脚架上了写字台,感觉挺舒服,但也只是舒服而已。毕竟这只是一间书房,不是金銮殿——就真是金銮殿,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坐。他不是那利欲熏心的人,胸中也没有什么大志,偶尔觉着自己将来或许也能建功立业,不过不建不立也没关系。他只要心里舒服,那就一切都能凑合,有时候无所谓到了一定的地步,自己都觉着自己像个空壳子,没有个固定的灵魂。 连个固定的灵魂都没有,其余的一切就更不存在了,所以他千变万化,脾气性格都可以随时的改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兴发挥,游刃有余。当然,偶尔也出错乱,比如现在对着段人凤,他就时常失控,忘了自己在她眼里,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多么奇怪,他一看见她,就把自己给丢了。 书房真冷,冷得让他胸中做痒,要微微的咳嗽。现在他是金家的一家之主,庶出的小儿子,一直在外头小公馆里长大的,如今竟然成了一家之主,若是上一辈的人还全活着,不知道会作何感想。爸爸是会赞同?还是会出手把这个家夺回去,交还给他那个自小就上进要强一身正气的嫡长子? 应该是后者,他想,其实父亲只是半生勤谨刻苦,勤苦得疲倦了,所以另外布置了一处温柔乡做小公馆,小公馆里有个美丽的姨太太,有个可爱的小儿子,在这个温柔乡里,他可以同着这美丽而不高贵的小家庭,游戏一次人间。 故而姨太太可以是无知任性好吃懒做的,只要美丽欢喜就好;姨太太生下的儿子也可以没有出息,只要能活泼泼的成长,给他老人家的世界里带来一些生机和乐趣就好。他养猫养狗似的养着他们娘儿俩,等他死了,这娘儿俩坐吃山空,到底能吃多久,他就管不得了。他的心思,人家娘儿俩不傻,也渐渐的看出来了,所以做娘的落了心病,日夜担心着有朝一日会失宠;做儿的则是十几年如一日,做天真可爱的孝子。 演戏是有趣的,可演久了也累,像他这样柔弱的体格,尤其禁不住累,累到一定的地步,他闹了脾气,自己扔了剧本卸了妆,露出了峥嵘头角和尖牙利爪。不过那一夜,他确实不是故意的要致老头子于死地,起初不过是爷儿俩吵架,他也不怎么的推了老头子一下——一百年不会和人动一次手,偶尔动了一次,结果力道使得还挺巧,竟然把结结实实的老头子推了个跟头,而老头子躺倒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 他从来没存过弑父的心,打架都不肯的,怎会想杀人?当场跪倒在父亲面前,他吓得哭了起来,哭了几声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周遭没有观众,自己若是不想哭的话,可以不哭。 于是他就不哭了,坐在地上看着父亲,他没什么情绪,单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帮忙,要不然这副烂摊子,他单枪匹马的收拾不了。找谁呢?找谁都不合适,思来想去的,他定了人选:就陈七吧! 如他所料,他这位舅舅,陈七爷,财迷心窍,不但胆大包天的帮他伪造了现场和遗嘱,而且为了防止旁人分羹,还把嘴闭了个死紧,专等着风头过了,好独吞外甥的财产。他就没想到外甥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手,让个刚下山的土匪抹了他的脖子。 想起父亲,想起舅舅,金玉郎不大动感情,像是个旁观者,无论是何种程度的悲欢离合,落到他眼里,都只不过是一场戏,都只分个好看与不好看。目光落到墙壁上的那副全家福,他凝视了片刻,心里想:"都死了。" 照片上的人,除了他之外,都死了,不死,也是朝着死路上走了。 第60章 奔走呼号 金玉郎感觉自己可能是具有某种天生的神性,不信的话可以看看:凡是惹他不痛快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没有好下场。而提到这个"神"字,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施新月。 按照日期来算,给施新月订制的那只假眼睛,还得有阵子才能完工,不知道那家伙在绿杨旅馆过得怎么样,反正凭着他上回留下的那几张钞票,施新月干别的不成,饭总还是有得吃的。留着这个施新月有什么用,他不知道,也懒得想,等假眼睛制作好了再说吧,也许可以收他做个跟班,假如自己想做官的话。 自从被曲亦直拍过几次马屁之后,他忽然发现做官也挺有意思,他相信自己若是想做官,那么凭着陆健儿的关系,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如愿以偿。不过这终究是后话,将来再说。天要黑了,不能在这个家里过夜,怕傲雪半夜摸过来把自己掐死,那个娘们儿有着很规律的生活习惯,一天三顿吃得营养充足,身体是苗苗条条的结实,逼急了眼了,她未必不敢真掐死他。 金玉郎到段宅睡了一夜,睡得不好,因为宅子里空空荡荡,而且冷得很,烧了炉子也不暖和。凌晨时分,他冷飕飕的睡醒了,醒得不清楚,依稀听见自己在吭吭的咳嗽。他任着自己咳嗽,因为人还糊涂着,以为自己会把段人凤咳嗽过来,没有段人凤,来个段人龙也行,然而等了片刻之后,他那头脑渐渐明白了,这才意识到:段人凤现在离自己可远着呢。 他一边纳闷这屋子怎么这么冷,一边咳嗽气喘的起了床,又花费了二十多分钟,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戴整齐,然后为了避免自己活活冻死在此地,他头不梳脸不洗的回了家。结果刚一进门,就被傲雪捉了住。 傲雪把他堵在了小客厅里,看出他像是要走,便直奔主题开了口:"玉郎,我认为你对我和大哥,有很深的误会。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做一次解释。你说我和大哥有私情,这我是万万不能承认的,你若不相信,我可以赌咒发誓,你也可以派人去调查。至于你说大哥在长安县要杀你,我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而来,但我可以把我在长安县的所见所闻告诉你,至于我这话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我不敢多言。" 金玉郎这一趟回来,共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换身厚实的冬装,第二件,就是估摸着傲雪不会轻易的放了自己,恐怕还要对自己纠缠一番。所以此刻对着傲雪,他往沙发里一缩,不说话,也没表情。傲雪站在他面前,仿佛是想要装个楚楚可怜小媳妇的样子,然而说起话来,依然一腔正气浑身是理,以至于金玉郎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她是撒谎的本领强,还是真的问心无愧。他懒得听她说话,可她侃侃而谈,声音自然会往他的耳朵里钻,从她怎么听了他被绑架的噩耗,说到她怎么上汽车去了长安县,怎么在长安县等消息,又怎么夜里听见炮响,怎么听得了他的死讯——有头有尾,一气呵成。 金玉郎听完了她这一番话,决定不信。 但是他也不反驳,身上冷,喉咙还痒痒,他没那个精气神去反驳,横竖无论是连傲雪还是金效坤,都是要死的货,他没必要和这种将死之人多废话。对着傲雪站起来,他只道:"随便你怎么说,你自己信了就行。" 然后他绕过傲雪走了出去,傲雪回头看他,看他今天的态度和昨日不同,对自己这一番话,他仿佛是半信半疑。 半信半疑的金玉郎,还是指望不上。 傲雪不敢停下来等他醒悟,只怕下一刻金效坤就要吃枪子儿。于是慌里慌张的,她去找了冯芝芳。冯芝芳这些天一直躲在娘家,也曾想过回金家看看,但是娘家上下全不许,她也怕一进家门就被捉去牢里,于是也就作罢。对于金效坤,她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好好活着,但是如果他这一回非死不可的话,她守了寡也能活,反正她自己有钱,娘家也有钱,年纪又不老,再找个新人也不难——如果果刚毅愿意娶她的话,那更好,她真是挺喜欢他那个野劲儿的。 傲雪来到冯家,对着正牌的金太太,她不好表现得太过焦急,只能压着性子,只说要向嫂子讨主意,要不然玉郎什么都不懂,大爷若再出了三长两短,那金家不就完了? 冯芝芳愿意帮忙,也肯和傲雪一同出门奔走奔走,然而汽车夫把汽车都开到冯宅大门口了,冯芝芳的两个哥哥把她拦了住,不许妹子出门作死。在冯家二位先生的眼中,金效坤是贩烟土还是贩军火,都不打紧,金效坤的问题是得罪了督理大人,督理大人的仇人,谁敢去救?督理大人不顺着冯芝芳迁怒到冯家,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冯芝芳随遇而安,对于金效坤,傲雪求她去救,她便去,哥哥们拦了路不许她出门,她感觉哥哥们考虑得也有道理,于是又让汽车夫把汽车开了回去。 "果团长总应该是没事的。"她给傲雪出主意:"要不然,再让果团长帮帮忙?" 傲雪颇绝望的看着她:"嫂子,果团长……我现在都不知道果团长在哪儿,出事的时候他是在天津,那我再上天津找找他去?" 冯芝芳忘了避嫌,不假思索的答道:"他回北京了,刚回来的。他和我——我家里通过电话。" 傲雪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来,既然冯芝芳是铁了心的不出门了,那么她就告辞出来,急三火四的又去找了果刚毅。 傲雪一直记着那一夜,果刚毅是怎么保护金效坤的。 因此,果刚毅这样的军人武夫,虽然在她眼中是陌生而又可怕的,但因着他是金效坤的挚友,她便看他亲切,认他是个好人。果宅的地址不必打听,汽车夫载着金效坤去过无数次,早就知道。趁着天色还早,傲雪登了果家的大门——大中午的去做客,好像是要故意去蹭一顿午饭,有点不是时候,但傲雪顾不上这些礼节了。 正好,果刚毅也没想到要请她用饭,他憋气窝火,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早把午饭这茬给忘了。到了这个时候,傲雪还肯为金效坤奔走,这让他对她起了一点敬意,认为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娘们儿,金效坤总算没白和她相好一场。傲雪认定了他是好人,他也认定了傲雪可以信赖,听闻傲雪又来找自己求援,他大规模的唉声叹气,差点把傲雪吹拂出去。叹息完毕,他开始骂。骂的对象比较复杂,有些他是敢提名字的,比如连毅,在他失去了存放货物的药厂仓库之后,连毅趁乱抢走了他一船印度大土,还有些不便指名道姓的,比如霍静恒督理,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的次长舅舅。骂了一圈之后,他总算说出了一点有价值的内容:"我告诉你,最鸡贼的就是陆家爷儿俩,老子念佛,儿子搂钱,爷儿俩一起拍霍静恒的马屁!平时陆健儿见了我是称兄道弟,结果那一夜他装不认识我,当我的面开枪抓人!他妈的什么狗屁健儿,我看他就是个贱人!" 骂到这里,他停下来换气,傲雪抓住这个空当,抢着问道:"您说的陆健儿,是不是玉郎的朋友?" "还他妈玉郎,他就是个白眼狼!金效坤这个混蛋,也真是活该,他要是早听我的话把白眼狼宰了,也不至于去蹲大狱。"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了傲雪的问题,于是又点了点头:"对,他俩是朋友,贱人遇上白眼狼了,还能不凑成一对去?" 傲雪心中"咯噔"一下子,但脸上还微笑着:"原来……大哥好像和玉郎的关系还可以,您怎么会说……您的意思是您早就看出玉郎不好了吗?" 果刚毅望着她,愣了一下子,随即答道:"对,没错,我早就看那小子不是好东西。" 傲雪收回目光,心里打了鼓:"果团长,恕我多问一句,玉郎和大哥之间,是不是闹过什么……昨天我去质问玉郎,他说那一次在长安县,大哥是故意的要害他……" 果刚毅一挥手:"听他放屁!" 傲雪闭了嘴,同时看出来:果刚毅有心无力,也救不了金效坤。既然如此,她就还得走,还得想别的法子去。想什么法子?金效坤是陆健儿抓走的,能不能再去运动运动陆健儿,让他想法子去向督理大人说几句好话,再把金效坤放出来? 傲雪不知道这法子可不可行,只是觉着按照人情道理,可以这么着试一试。然而陆健儿是金玉郎的好朋友,她若想去求陆健儿,那就绕不开金玉郎这块大石头。 她还得去找金玉郎。 第61章 岂敢慢 傲雪一想到要去见金玉郎,就真要活活为难死了。 为难也得见,并且不能拖延,他对这个家毫无留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跑了,他真要是跑了,那她可没地方找他去。所以趁着还能抓到他的影儿,她得赶紧把他堵在家里,如果需要的话,她这回也可以完全的抛弃脸面,对着他跪一个或者哭一场。 然而及至见到了金玉郎,她发现自己是多虑了,首先,金玉郎并没有跑的可能性,他病了,大概是感冒伤风之类的病,不严重,但足以逼迫得他躺到床上咳嗽气喘;第二,金玉郎的盛怒之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这回对待傲雪,他单是冷漠。傲雪站到他的床前,先是问了旁边仆人二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服没服药,假惺惺的关怀了一通之后,她才进入了正题:"玉郎,大哥的事情,你再想想。毕竟是一家的兄弟,仇恨再大,也不必让他死在法场上,你把他弄回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一场,他若真是犯了你说的那桩大罪,那么让他当众承认,你不杀他,他也没脸活了,正好还显着你是大度的人。要不然,万一将来这事翻出来,旁人都说大哥是你这弟弟送进牢里去的,人家不知道你受了委屈,还要误把你当个坏人,那你不是更冤吗?" 金玉郎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然而傲雪又开了口:"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你若不信我的清白,我便向你起个誓,往后我再不和大哥说一句话,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如何?" 金玉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傲雪也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不高明——只要是她开口为金效坤求情了,那么无论这话怎样讲,都免不了要招出金玉郎的一声冷哼,要是真想证明自己清白,唯一的法子就是对金效坤不闻不问,随他死去。 唯一的法子是绝不能用的,所以她只能是垂头站在床前,等候金玉郎的发落。 金玉郎真是病了,一张脸烧得通红,喘气的时候,喉咙里也嘶嘶的有声。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哑着嗓子开了口:"你不用讲什么清白不清白的话了,我肯定要和你一刀两断,你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和我没关系。" 傲雪不出声,随他说去。 金玉郎感觉气息不足,所以说完这番话后,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金效坤那边我也管不了,抓他的人又不是我,我一个平头百姓,我谁也管不了。" "你去和陆家的人说说呢?" 金玉郎睁开眼睛,横了她一眼:"一天不见,你的消息灵通了不少啊。" 傲雪低下头,又不敢言语了。 金玉郎重新闭了眼睛:"只有白抓的,没有白放的。我不要他的命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休想让我为他花一个子儿。他死就死,死了也是活该。" 傲雪的眼皮闪了一下,差一点就要盯住了他。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热切,她继续对着地面轻声说话:"要是得花钱打点的话,那自然是让大哥自己掏腰包。" "那你自己找陆健儿去,我快要病死了,我不管。" 傲雪还是不敢抬头看他,怕被他发现了自己眼中的光:"那我和嫂子一起去,正好嫂子也正焦心着呢,只是和我一样,都没有门路。" "谁管你,滚!" 傲雪在话里拉扯上冯芝芳,是为了显着自己坦荡,和金效坤真无私情。可到了真正行动的时候,她并未去找冯芝芳——冯芝芳连门都不肯和她一起出呢,她还找人家干什么? 她千求万请的,让金玉郎给陆健儿打了个电话,给她要来了一个会面的机会。然后她也不嫌晚,急匆匆的前往陆府,见了陆健儿。 陆健儿这个人,因着他那副无喜无怒、非生非死的尊容,常令旁人一见了他就心里发毛。傲雪也不例外,同他说了几句话后,她睁大一双慧眼,放出如炬的目光,结果硬没从他脸上看出活人气来。亏得他胸膛起伏、始终呼吸,否则她真要怀疑他是不是木雕泥塑了。 她找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绪,也没法揣摩他的心意。陆先生本人倒是还和气,在和她打了声招呼、确定了她的身份之后,他干巴巴的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借故起身离去,换了个中年的下属登场,开始和她讨价还价。这中年的下属,气派不凡,走出去当个司长都够格,说起话来更是一套一套,松一阵紧一阵,吓唬一阵安慰一阵。可怜傲雪活到这么大,所担负的至高重任,就是在金家账房里管账,又因她不爱出门游逛玩乐,成天只和家里的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所见过的世面,还不如一般的摩登姑娘。像她这样的人,纵然怀着铁一样的决心和勇气,又能如何? 她被对方说得心慌意乱,对方隐晦的告诉她,说金效坤可以花钱买命,横竖和金效坤有仇的是别人,不是他家陆大少爷。陆大少爷和金效坤没仇,和钱更没仇,所以只要金效坤付出的价格足够高,那么陆大少爷可以勉为其难的出一次力气,设法把金效坤从牢里捞出来。当然,这很不容易,因为金效坤确实是犯了死罪,证据确凿,况且还狠狠的得罪了督理大人,还和督理大人的敌人打得火热。凭着他的所作所为,死一百次都够了。 傲雪连连点头,问道:"那……那得花多少钱呢?" 拥有司长气派的陆家下属,向她比划了一个巴掌。她迟疑着反问:"五万?" 这两个字给她招来了一串轻蔑的低笑:"太太真是幽默。" 然后笑声停了:"是五百万。" 傲雪没言语,一身的血都冷了。勉强的也笑了一下,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五百万……金家会尽力去筹,只不过大爷的钱财产业,我们这些家里人也不很了解,能不能请您行个方便,让我去见大爷一面,这样……我们也能知道……怎么筹钱。" 她对面那张保养良好的胖脸上,露出了难色。 为了见金效坤,傲雪先花了五百元钱。这钱是拿来打点监狱长的,因为金效坤属于重犯,按照规矩,不许他的家人探监。饶是花了五百元钱,傲雪还不能明公正气的往里走,还得起个大早跑来,先在背静处和两个狱卒相会,再做贼一样的走小道往里进。穿过小门进了一处高墙围成的世界,又经过了两个山一般的臭脏土堆,最后,她上了一条走廊,不知道哪里来的穿堂风,呼呼的刮,把她吹得拱肩缩背,走廊一侧是一扇扇小门,每扇小门都代表着一间牢房。如此拐了一个大弯,狱卒停了脚步,在她面前拎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面前的一扇小门。 天还没亮,门内和门外是一样的黑和冷,然而比外面多着一股子腥臭。傲雪一路上一直是畏畏缩缩,然而此刻,她抢在狱卒头里,一步就迈了进去:"大哥?是我,我来看你了!" 牢房是个方方正正的四方屋子,乍一看上去,好像是空的,因为犯人匍匐在黑暗的角落里,被褥是一些冷而潮的稻草。傲雪对着地上那人影子扫了一眼,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忽然怀疑自己是受了狱卒的骗,他们白白受了自己的好处,可是只把自己带进了一间空屋子里。 随后,她猛的一下,又把头转向了那个人影子。 "大哥?" 她颤巍巍的呼唤,不相信那人影子会是金效坤——一定不是,不可能是,她生下来就认识了金效坤,她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好这帮王八蛋,趁她的危骗她的钱,收了她五百块,只拿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影子哄她。 可是,那黑影子慢慢的把头抬起来了,嗓子像是吞过碎玻璃:"二姑娘?" 听了这一声,傲雪"咕咚"一下子跪到了他面前。把手伸向他的脑袋和肩膀,她摸到了一手冷飕飕的乱发,还摸出金效坤上身就只穿了薄薄一层衬衫。慌忙爬过去又摸了他的腿,右大腿上缠着一圈圈的布条子——不是绷带,就是破布条子。 傲雪觉着自己的心,像是挨了一刀。 这不是金效坤能受的罪,金效坤的人生不该有这么凄惨的一刻,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和他调换调换,她来坐牢,换他出去奔走。她坚忍,她安静,她能熬,除非刀子落到脖子上了,否则她就绝不会灰心寻死。一屁股坐下来,她忽然退化成了个平凡的婆娘,她想要哇啦哇啦的嚎啕一场。 嚎啕是发生在心里的,她单是流了满脸的泪,同时又急又快的说话:"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我已经找到抓你的人了,他叫陆健儿,要五百万,果团长帮不上忙,这怎么办?家里无论如何也凑不到这么多的钱啊。" 她说得语无伦次,一只手不知何时抓住了金效坤的手,抓得死紧。牢房里太暗了,她死活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他也用力回握了她,这两只手,就是他们此时此刻的眼睛。他说了话,声音断断续续,傲雪俯身把耳朵凑到了他嘴边,这才听清了他的交待。原来他比她想得更坚强,他不肯死,他也想活。和命相比,钱不算什么,他愿意拿钱买命,以着他如今的情况,出去借是绝不可能了,幸好,外头没有,家里还有。 傲雪在这牢房里只停留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值了金子,他们一句诉衷肠的废话都没讲,她说清楚了外界的局势,他也讲明白了下一步该到哪里去找钱。十分钟一过,两名狱卒喊狗似的把傲雪喊了出来。 傲雪没有磨磨蹭蹭的讨骂,让走就走,走得还很快,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大摊子事务等着她,她慢走一步,金效坤就得在牢里多熬一秒。重任压在肩上,她岂敢慢? 第62章 倾家 傲雪真是太想找个可靠的伙伴来陪陪自己了。 陪陪自己,能和自己说说话就好,都不用他真出力气。要不然她实在是太没主意了。坐在开往天津的火车上,她心里一会儿一个念头,五百万是绝筹不来的,能弄到多少钱,她也不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陆健儿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 陆健儿和金玉郎的关系那么好,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不但要杀金效坤的人,还要抢金效坤的钱?五百万——假如真有五百万的话——一旦到了陆健儿的手里,金效坤会不会反倒是得了一张催命符?陆健儿会不会一边枪毙了金效坤,一边和金玉郎将五百万瓜分? 陆健儿要真那么干了,她也只能是干看着,她也没办法。 临上火车之前,她又去见了冯芝芳,心里明知道她帮不上自己的忙,可她终究是个见过世面的太太,也许另有一番不同于自己的见解。冯芝芳得知了她的所作所为,暗暗的也感觉她对金效坤是热心得可疑,不过无所谓,冯芝芳这两天受了娘家哥哥的教育,被教育得心悦诚服,已经决定彻底和金家一刀两断了。 一刀两断归一刀两断,不花钱的建议,她还是肯给几句的。相当认真的思索了一阵子,她认为陆健儿若是和金效坤有深仇大恨的话,那他的话便不可信;可如果陆健儿本人和金效坤并无私仇,完全只是奉命抓人,那么他开口要那五百万,大概就真的只是勒索而已。这么干的人多了,这么花钱买命的人也多了,不是稀奇买卖。至于金玉郎和陆健儿的交情——交情再大,总大不过五百万去,况且金家兄弟有仇,和姓陆的有什么相干?陆健儿总没理由为了个朋友不要钱吧? "那他要是收了钱不认账,可怎么办呢?" 冯芝芳又考虑了一阵子,将生平所学的知识全运用了出来:"那就闹去,上陆家门口上吊,开记者发布会。" 傲雪听了冯芝芳的话,像是明白了点,又像是没明白。有心再去问问果刚毅的意见,然而果刚毅不在家,去哪了?不知道。 她不敢再等,怕金效坤在牢里冻死,所以按照金效坤的嘱咐,她上天津弄钱去了。 傲雪一走,算是救了金玉郎。 他真病了,需要卧床,然而尽管傲雪看起来没有要杀他的意思,金家的仆人对他也依旧是老老实实,可他就是怕,他睡不安稳。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 他需要一个家,安全的,温暖的,还需要疼他爱他的家人,尽管他已经自作主张的长大成人,可身份是可以自由切换的,他现在病了,需要暂时再做回小孩子去。 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他想金效坤,想以着胜者的身份去看看他,然而外头寒冷,他出不去,况且,时机也还未到。 想过了金效坤,他又去想段人凤,应该和段人凤结婚,他想,和她结婚,他是愿意的。俩人找一处房子,不用太大,够住就行,从此他就有了安身之处。段人凤有点不男不女,不是衣服和头发的缘故,是她天生就是这种性情,这性情好,他喜欢。他不爱那娇滴滴的弱女子,对贤妻良母也没兴趣,他就爱段人凤的无畏无忌、以及无情。 只要她对他一个人有情就够了。 金玉郎想到这里,忽然极度的委屈,需要段人凤立刻过来保护和照顾他。他让人去给段人凤发了电报,然而没有得到回应——她没理他。 金玉郎等了又等,心里犯起了嘀咕,恨不得亲自跑去见一见段人凤,可是未等他从床上爬起来,傲雪回来了。 傲雪在天津奔波了三天,三天里她也不记得自己吃没吃过饭、睡没睡过觉,反正到了第三天,她开始一阵一阵的发昏,两只脚时常像是踩上了棉花。发昏和踩棉花都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不能停下来,她多停一分钟,金效坤就要多受一分钟的罪。从天津回了北京,她先去了陆家,陆健儿照旧只派了个下属接待了她,而在听闻她连一百万的现款都凑不出时,下属立刻冷淡得脸上挂了霜,三言两语的就把她打发了出来。 她没了法子,只能又回了家。这回走到金玉郎面前,她这山穷水尽的人红了眼睛,不等金玉郎阴阳怪气的开口,她先跪了下去。 "陆先生要五百万,可现在就是立刻把天津北京两边的产业全买了,也至多凑个一百万。玉郎,我知道你恨我,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也许还疑心我和大哥串通一气了要害你。我不辩解,只求你去向陆先生说几句好话,让他放了大哥,要不然,我总觉着是我害了大哥,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只要大哥能活着出来,我把我交给你,任凭你发落。你对我是打也行,骂也行,你让我死,我自己去上吊抹脖子,绝不赖活着碍你的眼。行不行?"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因为早在回家的路上就思索停当,所以此刻是特别的心平气和:"行不行?" 金玉郎依然病着,但是对着傲雪,他要了强,硬挣扎着坐了起来:"陆健儿向你开价了?他肯让金效坤花钱买命了?" 傲雪答道:"可我实在是筹不出五百万——" 金玉郎冷笑一声:"好,行,你们真是有本事,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能用钱压我。陆健儿要发财,我不能拦着,可你不要妄想让我出面帮你说话。我不出钱送他早死,已经算是他有运气了。" 傲雪听到这里,听出了点意思:对于陆健儿的所作所为,金玉郎很不满意,自己唯有仰仗金钱的力量,才能让陆健儿不听金玉郎的话。说来说去,决定金效坤生死的因素,还是一个钱字。 她站了起来,胳膊腿儿都虚软着不听使唤,看起来就是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晃晃的转身走出门去,她对金玉郎这一条路死了心——死了心,同时也放了心,要不然她一直疑疑惑惑,只怕陆健儿是和金玉郎串通了,要对金效坤先图财、再害命。 傲雪吃了顿饭,打了个小小的瞌睡,然后决心继续出门奔去。 她第二次去了陆府,没人见她,她给门房里的听差递了两块钱,听差尝了甜头,很积极的往府里打内线电话,说有位金二太太来访。通话完毕之后,听差很抱歉的走出来告诉她:"我们大少爷不在家。" 傲雪一听这话,就下了决心,彻底不要这张脸了。 她一屁股坐下去,扯起嗓子开始干嚎,且哭且拍大腿,吵着要让陆大少爷出来救命,要不然自己就要全家死绝。听差见了她这一套功夫,吓了一跳,陆府门口的卫兵也傻了眼,又因为傲雪一瞧就是个阔少奶奶,不是平凡的妇人,所以他们还不敢一枪托把她砸开。听差慌忙跑回门房,再次往府内打去电话,片刻之后,他出了来,有心搀扶傲雪起来,又碍着男女有别,不好真的伸手:"太太,太太,您别闹了,里头让您进去了。" 傲雪一听,立刻起了身。将周身尘土狠拍了拍,她跨过陆府的高门槛子,一路随着听差走了进去。 这一回,陆健儿又派了张新面孔来接待她,这位新人倒是什么都知道,态度也和蔼可亲,傲雪向他哭诉自己的种种可怜和为难,他也陪着她连连的点头叹息。末了,他像怕谁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问傲雪:"金二太太,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不过,我说句残酷的话,我们大少爷手里攥着的人命就多了,花钱买命的不是您一家,您就是眼睛哭出血来,也……也没用啊!" 说到这里,他向着傲雪苦笑了一下子:"金先生名声大,谁都知道他是个资本家,所以大少爷开口就要了五百万,可您说家里没有钱,这话我也信,好些个人家都是这样,外头摆个大架子,其实里头早闹了亏空。" 他这话真是说到了傲雪心坎里,让她恨不得对着他大哭一场。而他思索着又道:"太太,我想问您一句实话,对于金先生,您是能救则救、力不能及就算了呢?还是说宁可为了他倾家荡产呢?" "当然是后者。人命关天,命要是没了,还留钱做什么?" "那您想没想过,房子、庄子、股票也都能换成钱呢?" "时间太急了,现在外头又总是打仗,庄子都不值钱,就算是要贱卖,也得慢慢的等买主,房子也是一样,尤其是北京的这一处,这样大的宅子,哪里是说卖就有人买的呢?况且若是卖得太便宜了,还是凑不出多少钱来。" 和蔼的新面孔听了这话,沉默下来,出了半天的神。末了,他犹犹豫豫的说道:"要不然,我去向大少爷请示一下,看看您能不能拿房产地契抵钱。我劝劝他,就说您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妇人,他就别拿着五百万的价码卡着您了,您能拿出多少,他就要多少吧。" 傲雪立刻问道:"这样的话,行吗?" 对方又是一苦笑:"不知道行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大少爷和金先生又没私仇,所以……您明白吧?" 傲雪明白:没有私仇,所以金效坤的死活,对于陆健儿来讲并不重要,陆健儿要的只是钱。 "那就拜托您了。"她自觉着失礼,可实在是忍不住,非催促了对方不可:"那您现在就去问问大少爷吧。我在这儿等着。大少爷若是点了头,我也好马上行动去。" 和蔼的新面孔离去,足过了一个小时才回来,一进门就对着傲雪含笑点了头:"恭喜您,大少爷今天心情好,我劝了他一场,他最后是全盘同意了。" 傲雪猛然站了起来,眼前立时有了阳光,整个世界都亮堂了。 第63章 歧路 陆健儿精得很。 他不露面见傲雪的人,也不亲手接傲雪的钱,说起来真是天下第一清白。傲雪需要把钱、以及值钱的房产地契股票交给金玉郎,若是双方交割之时需要签字画押,那么签字画押也是金玉郎来办,反正金家的钱就是在金家两兄弟之间流转,和他陆某人没有分毫的关系。 钞票和金银细软,谁拿着就是谁的,倒也罢了,可是房子庄子以及股票,都记在金效坤的名下,落到金玉郎手里也是无用,所以傲雪又得了一次和金效坤见面的机会,这回她不是单枪匹马的去,还有个天津药厂的赵经理,赵经理不知道药厂换了东家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留在药厂,可他是跟着金老爷子长起来的"老人儿",到了如今,他虽然不很明白金家这场内讧的详情,但是天然的,他认为自己应该站到金效坤这边,他总觉着金效坤是好人,虽然金效坤偷偷的跟着大兵们做烟土生意,有损阴德,但赵经理认为这是金效坤的本事,换了旁人,就绝得不到这么个发横财的机会。 赵经理不是很信任傲雪,但是别无选择,如今也就只有她还肯为金效坤奔波。把金家几处工厂的经理召集起来,他主持着开了个小会,末了作为总代表,他带着鼓溜溜一皮包的文件,跟着傲雪一起去了北京。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他见到了他的前东家、金效坤。 冬季天短,那监狱上空格外的阴云密布,牢房里暗得简直像夜。赵经理进门之后,和当初的傲雪一样,特意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金效坤。两只眼睛将金效坤一看清楚,他抱在怀里的皮包差点脱落了下去——确实是不能等了,确实是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再不立刻把金效坤赎出去,这人就完了。而金效坤从一堆稻草里缓缓的抬起头,尽管早已经冻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可心里还清醒着,还认得出傲雪和赵经理。 这个时候,赵经理和傲雪蹲了下来。赵经理连句寒暄问候的话都来不及说,心头只剩了"人命关天"四个字,两只手哆嗦着,怎么也打不开皮包。傲雪小声说道:"大哥,为今之计,只能是破财免灾了。你若肯,就签字。" 金效坤早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大大的破财,可是要破到什么程度,他想不出,如今见了赵经理那一大包文件,他心头仅存的一点热气又消散了些许:把家里能筹到的钱全拿出来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卖房子卖地吗?那他出去了可怎么活? 这是个焦灼人心的问题,可求生欲又让他不由自主的伸了手——远的不想了,先活下去才是要紧的,就算出去之后真是一无所有了,他还以先去找果刚毅暂做靠山。 对,要先活下去。 他简直看不清楚那文件上的内容,赵经理把文件铺在地上,手指抵着一行行文字,喃喃的向他解说,他握着钢笔,因为纵然面前摆的是一张卖身契,他也得照样签下去,所以抖颤着就要去写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了一道道波浪线,他的手已经不听了他的使唤。傲雪含泪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帮他稳一稳,然而一握之下,她握住了满手心的烫热。 她吓了一跳,慌忙又去摸他的额头,额头也是火烫的,他在发高烧。 将一声惊呼压进心底,她没敢开口,此时此刻她救不了金效坤,那她就宁愿让金效坤糊涂着往下熬,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他不知道,也就不会怕。将金效坤手中的钢笔抽出来,她转向赵经理,轻声说道:"不签字,只画押行不行?" 赵经理其实也已经慌了神,一听这话,才想起来从皮包深处往外掏印泥盒子。等他把盒盖打开了,傲雪也挪到了金效坤身旁,一手捏住了金效坤的右手拇指,她帮着他蘸印泥,摁指印。 金效坤不知道自己一共摁了多少个指印。每摁下一枚红印子,他的财产就消失了一部分。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种种不易,眼泪就向内流,一路流到了心头。慢慢的扭头看了傲雪,他见傲雪是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一直以为她是个高身量的大姑娘,从来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蹲成这么小小的一团。她低着头,颧骨耸着,面颊陷了,他入狱不到十天,她却老了十年。 就因为世上还有这么一位二姑娘,他才会承认老天爷对自己,还不算是赶尽杀绝。 摁完了无数个指印之后,赵经理飞快的将文件收拾起来装进皮包。牢房的门开着,门外是狱卒,门内是赵经理,傲雪只能轻声说道:"大哥,你一定要保重,自由的日子,可就在眼前了。" 金效坤无力抬头,只能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傲雪也不肯停留,同着赵经理出了牢房,两人又一同赶回金宅,见了金玉郎。 金玉郎睡了一天,刚睡醒,依旧是病怏怏,箍胳膊箍腿儿的洋装全脱了,他换了一身柔软的灰鼠皮袍,皮袍领口翻出短短的一圈灰毛,托出了他那张雪白的脸。怔怔的望着赵经理和傲雪,他像是个刚生下来的什么活物崽子,眼前的一切,他全是初见,既不认识,也不好奇。 赵经理先前没和金玉郎打过交道,如今见了他这副又冷又呆的神气,不禁有些发懵。还是傲雪先开了口:"玉郎,我——" 她刚要说出"我们"二字,转念一想,又把那个"们"字憋了回去——不能说我们,显着她和金效坤是一派的,她得换个说法。 "玉郎,赵经理刚从监狱回来,已经把事情全办好了。"然后她扭头去看赵经理,赵经理这时回过了神,领会了她的意思,立刻说道:"这里头还有几分文件等着二爷签字,二爷把字签了,事情才好继续往下办。" 金玉郎半死不活的"嗯"了一声。 赵经理行动起来,将他那皮包里的一沓子文件取出来翻翻找找,又取出钢笔拧开笔帽,指明了位置让金玉郎签字。金玉郎带看不看的签了名字,赵经理在一旁站着,陪着小心又道:"接下来,二爷还得去趟——" 金玉郎一抬手:"停,别跟我说,我病着呢,哪儿也不去。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找你的新东家说去。" 赵经理依旧是陪笑,同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金玉郎抬头看了看屋角的大座钟,然后说道:"现在还不算晚,你坐家里的汽车,带着这些玩意儿去见新东家吧。反正我是哪儿也不去,我只管签字。" 赵经理连连的答应,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该走,而金玉郎扫了傲雪一眼,忽然烦躁起来,把手里钢笔往桌上一拍:"还赖在这里做什么?等着看我死吗?都给我滚吧!" 傲雪和赵经理当即滚走,赵经理连钢笔都不敢要了。这二位前脚一走,金玉郎后脚就脱了皮袍上了床,继续睡他的大觉。很久没有这样漫长沉重的病过了,他认为这也是自己深受老天眷顾的表现:要病的话,只有现在病是最合适,若是这病早来半个月,他不就没那个精气神收拾金效坤了吗? 段氏兄妹好像是死在天津了,这些天一直是没动静,尤其是段人凤,也不过来瞧瞧他。他心里有点恨,但又不肯太恨,怕自己法力无边,会害得段人凤在天津会遭雷劈。 "不来也好。"他想:"订婚戒指还没定呢,来了也没法求婚。况且,我也还没忙完。" 想到一个"忙"字,他赶紧闭了眼睛,想要好好的睡一觉。希望明天病情好转,能让他利利索索的出门去。 金玉郎这一觉,睡得很好。 他反锁了房门,为了安全,宁可不要仆人的伺候。傲雪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完全不知道。翌日上午睁了眼睛,他拥被而坐,望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几乎不像冬日,这让他笑了一下,感觉周身轻松了许多,人也是无暇的水晶玻璃人,那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心房都照亮了。 他要热水,洗头洗脸,喝了一小碗热粥做早餐,然后趁着这股子热劲儿,他穿最厚的呢子大衣,脖子上也搭了羊毛围巾。带着微微的一点汗意,他出了门,自己开汽车去了陆府。 陆府早有人预备了汽车等着他,他在陆府换了汽车,那汽车载着他驶向了京师第一监狱。金玉郎坐在车上,眼睛半睁半闭,等车停了,他下了汽车随着人走,眼睛依旧是半睁半闭,因为他要保存力量,他的眼睛,是留着去看金效坤的。 那夜一别,十余日未见,全怪傲雪动作太慢,要不然,他们兄弟早就能相会了。 第64章 曾知否 金玉郎进了牢房。 这是上午十点多钟,一天之中,牢房里面顶数此刻最亮堂,所以他一进门就瞧见了金效坤,金效坤昏昏沉沉的抬起头,也看清了他。 引路的狱卒将房门虚虚的关掩了,一声不吭的守在外头。金玉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低头凝视着金效坤。两只黑眼珠定定的盯死了对方,他仿佛是看糊涂了,以至于向左一歪头,又向右一歪头。 换了几个角度轮番的看,还是看得糊涂,因为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金效坤,而这个匍匐在地的金效坤,看着不像金效坤。 "我不是坏人。"他忽然说了话:"只要你肯稍微的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当你是我的亲大哥。爹娘全没了,我正需要一个新的亲人,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到这里,他在一刹那间一撇嘴——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他委屈得简直要哭。 一刹那结束,他恢复了常态:"你是有机会的,可你不珍惜,你还要杀我。" 迈步走到了金效坤身旁,他弯腰慢慢的蹲了下去,蹲到最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小看我了。"他低声的对着金效坤咕哝:"我可不是个一般人,我怎么会随便被个小兵打死?不会的,不可能的。" 金效坤趴伏在地上,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侧过脸来看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刚毅的部下,告诉我的。"他向着金效坤一笑:"是他泄了密。" 金效坤不相信果刚毅会故意的害自己,毕竟那一夜,果刚毅曾经拎着手枪冲出来救过他。所以尽管果刚毅先撺掇他谋杀弟弟夺取家产,中间泄漏秘密让他们兄弟成了死仇,最后又骗了他调用仓库存放烟土,害得他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他决定先不计较。 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我很后悔。"他对着金玉郎实话实说:"那时我是一时昏头……后来,看你活着回了来,我心里很高兴。否则,我一生一世都有罪,我也不想背着罪孽……活一辈子。" 金玉郎笑了:"兴致不错,背着罪孽,也照样要活完一辈子,你可真惜命,真爱活。但你想没想过,当你活完一辈子的时候,死在荒山野岭的我,早连骨头都烂没了?" 他伸出手去,用五指理了理金效坤的乱发:"背着罪孽活一辈子,真是苦了你了。弟弟不能让你吃这个苦,这回换我负罪,换你去死,好不好?" 金效坤看着他,阳光透过门上的铁栅栏射进来,把他的面孔照耀成了惨白颜色。金效坤打了个冷颤,好像生平第一次看清了弟弟的容貌,生平第一次发现弟弟这张惨白的面孔很恐怖。 他垂死挣扎:"玉郎,请你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金家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离开北京,永远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不行。" 金玉郎将金效坤的乱发向后拂去,极力想要恢复他的旧貌,同时说道:"我会想你。" 金效坤苦笑了一下:"玉郎,你又何苦这样嘲讽我?" 金玉郎向他一摇头,正色答道:"我没有嘲讽你,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真的会想你。不过没有关系,当我想你了,我就来看你。" 金效坤瞬间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金玉郎收回手,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连傲雪那个傻娘们儿拿你的钱打了水漂罢了。你别生气,她现在还不知情,我这就回去告诉她真相,然后再把她扔进土窑子里去,让她给你赎罪。" 说到"赎罪"二字,他又笑了起来:"我也赎罪,她也赎罪,只让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在大牢里长命百岁。背着罪孽你都能活一辈子,这回没有罪孽让你背了,你大概能活一万岁。你多活些年,我少活些年,你的二姑娘呢,大概也能熬到明年秋天,不过也难说,真要是染上杨梅大疮了,听说也快,一两个月就能把人活活烂死。" 金效坤猛的扑向了他。 金效坤又是伤又是病,本来已经是气息奄奄,可是听了金玉郎这一番话,他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再反应过来时,已是被冲进来的狱卒摁在了地上。金玉郎被他扑得向后撞了墙,扶墙重新站稳了,他看着地上这个拼命喘息挣扎的金效坤,不以为然的又一撇嘴,然后转身出了牢房。顺着走廊走出老远了,他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嘶吼,那声音不甚分明,也不知道离得太远,还是他听错了。 这一趟监狱之旅,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狂喜只爆发在了金效坤被捕那一夜,从那一夜过后,一切就都渐渐变得无味起来。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低着头迎着风向前走,心想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真的喜欢过这位大哥——究竟是喜欢还是需要,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曾经有那么个时候,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所以独自跑到北京来,真心实意的,想要做人家的好弟弟。 然而金效坤不搭理他,他没有观众。没有观众的话,他就什么都不是。 金玉郎走出了监狱大门,陆家的汽车就停在大门外,汽车夫见他出来了,跳下来为他打开后排车门,他抬腿刚要上车,可紧接着向后一转身,弯下腰一口接一口,把早上喝的热粥全吐了出来。 吐完之后,他擦了擦嘴,感觉五脏六腑都松快了些。汽车夫有点慌:"金二爷,您这是怎么了?用不用上医院瞧瞧去?" 金玉郎扶着汽车,定了定神,然后弯腰钻进了汽车里:"没事,不用去医院,直接回家吧。" 金玉郎现在只想钻进热被窝里,好好的睡一觉。睡醒了再去看傲雪的好戏。然而汽车一开到陆家,他便被陆健儿留了住。他以为陆健儿要对自己发表什么高论,然而陆健儿坐在暖气充足的大客厅里,单只是沉吟。 陆健儿自然是不肯白白去帮金玉郎的忙,可他也没想到金玉郎如此诚实,真就把金效坤的全部身家都送了来——包括金宅的房契。这样的兄弟,未免好得有些过分,让他简直想把自己那个庶出的五妹介绍给他,让他和自己的关系更进一步,成为亲戚。 陆五小姐,虽然是庶出,然而模样性情都可以排第一等,除了一个"庶"字之外,没别的毛病。况且金玉郎自己不也是姨太太养的吗?但话说回来,这金玉郎也不是十全十美,这倒不是批评他没事业没官职,而是陆健儿总忘不了他的冷酷一面——报馆里那个姓曲的替罪羊,和金玉郎可是一点怨仇都没有的,结果无缘无故的就被他害进了大牢里。而看金玉郎的态度,他好像是把这人彻底忘了。 陆健儿自己下狠手收黑钱,无所不为,但他自己已经是蛇了,没必要再往身边招揽一只蝎。这件事使陆健儿心目中的金玉郎"白璧微瑕",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一别扭。 但话说回来,既是微瑕,那也就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漫长的沉吟过后,他终于开了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金玉郎在这热屋子里坐久了,坐得直犯困,差点入了睡。听了陆健儿的问话,他抬起头:"往后?" 然后他又低了头:"我想找处合适的房子,好好的结婚过日子。要不然,生了病都没人管,真是可怜。" 陆健儿一听"结婚"二字,才想起来他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朋友。那样的女人,玩一玩倒是还行,娶回家做太太,可就成了笑话。 "真要结婚?"他问。 金玉郎抬手揉了揉眼睛:"当然是真的。不过要先找房子,还得先和家里那个离婚,戒指也还没买呢。" "我看你不要急,等金效坤一案的影响过去了,你再操办喜事也不迟。要不然,哥哥蹲大牢,弟弟办喜事,看着不大像话。" 金玉郎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倒也是,那我先找房子。" 陆健儿仔细看了看他:"你怎么病了这么久还没好?" "在家里住不安稳,心神不定的。"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些更实际的问题:"等我找好房子搬了家,你就把那老房子收走吧,除了那处房子之外,其它的那些股票地契,也该尽快转到你的名下。怎么转我不懂,是不是也得立个字据什么的?" "昨天不是来了个赵经理吗?这些琐事,全交给他办得了。另外——"陆健儿一边审视着他,一边说道:"酬金的话,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无需太当真。金效坤的财产,你我五五分,毕竟你还没有成家立业,手里多存几个钱,将来一家人也能过得舒服些。" "我不要。"金玉郎一摇头:"他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和他反目的,我恨他,是因为他对我不好,他要杀我。" 陆健儿笑了一下:"你这是在赌气?" 金玉郎没留意到对方那个罕见的笑,单是觉的疲惫,恨不得就地躺下:"我是赢家,只有高兴的份,哪里还有气?我说不要就不要,这不是客气,是我的真心话。"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陆兄,我得走了,再不走,我就要——" 后头的话没说完,因为他一头栽向前方,竟是昏过去了。 陆健儿慌忙叫了家庭医生过来救治金玉郎,如何忙乱,姑且不提。只说在那冷冷清清的金宅里,傲雪从早上开始等,等到了下午,任何消息都没等来。那赵经理认了陆健儿做新东家,也不再管她的事。 她等得心慌,只觉一分一秒都难捱。捱到最后,她见金玉郎不知所踪,便独自又跑去了陆府。 在陆府门口,她吃了闭门羹。她没了主意,于是扭头又跑去了京师第一监狱的门外——结果吃了第二顿闭门羹。 在这之前,她四处奔波着筹钱救人,心里满满的全是烦恼,一天一天倒也过得很快;如今终于大功告成、只等监狱放人了,她空落落的回了家,却是度日如年,不知道怎样忍受这分分秒秒。 一夜过后,她又去了陆府。眼看门房里的听差还要给她钉子碰,她急了,扯起嗓子想要理论,结果刚嚷了没几句,巡逻的巡警过了来,将她一路押去了区里。到了这时,她隐约有点明白过来了,但是又不敢真去明白,不敢相信人心能够这样的险恶。 她被扣在了区里,区里也有那用铁栅栏围着的简易牢房,她就在那里头,和个偷了客人皮夹的暗娼共坐了半天。半天之后,她得了释放,不敢再去陆府,于是又想赶夜里的火车去天津,找一找果刚毅。可是走在大街上,她就感觉空气异常,大街上竟然连着过了好几队荷枪实弹的骑兵。她匆匆回了家,收拾了行李就要去火车站,结果刚一出门便知道自己去不成了。 整座北京城被戒严了,处处都是大兵,不定哪里就会传来枪声。家里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回不来。 傲雪在家里来回的走,走了一夜。 翌日清晨,她又跑了出去,这时戒严已经解除,她四处探听了一番,得知昨日城里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政变:霍督理把陆军部的谭次长给毙了,而她那位远房小叔叔连毅师长也被霍督理的部下堵在了家里,差一点也送了命。昨日一番混战过后,连毅杀出城去,逃了个无影无踪,而他那些部下,也是逃的逃降的降,作鸟兽散了。 部下里头,当然就包括谭次长的亲外甥、果刚毅团长。 第65章 恩公 傲雪独自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就觉着自己要疯了,此刻不疯,在将来的某一刻,也会疯。 陆府门口的卫兵和附近的巡警编织成了一张大网,严密的将她隔绝在了外头,她哭过了也闹过了,没有用,她甚至也拿绳子去人家大门口上吊了——然而连大门的边都没摸到,站岗的卫兵薅了她的头发把她往外搡,她跌坐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没个人样。 她身上穿着英国料子的洋装大衣,脸上涂着法国脂粉,手里挽着南美鳄鱼皮的小漆皮包。这些天她为了尽可能多的博得一些青眼,为了在四处求援时尽可能多的被人高看,她总是这么全副武装的出门,把自己装扮得富贵逼人。如今在那灰土地上慢慢的爬起来,她蓬着乱发转身离去,不走不行,那卫兵高举了步枪,骂骂咧咧的作势要砸她。 于是她就只能独自在街上走。果刚毅这人失踪了,她再没了可指望的靠山,冯家对她也是大门紧闭。她还不敢相信自己是受了陆家的欺骗,直到这一天下午她回了家,看见了账房小刘。 自从金效坤入了狱,傲雪就成天在外头跑,看家的重任全落到了小刘肩上。对待这位二太太,小刘向来是最忠心的,傲雪也习惯了他的忠心,所以这时坐在小刘面前,她见他表情古怪,欲言又止的,便问道:"怎么了?" 小刘直接递给了她一张报纸:"您自己瞧吧。" 傲雪有日子没读过书报了,接过报纸展开来,她看到了一段离婚启事。 金玉郎登的离婚启事,单方面的宣布他和她从即日起一刀两断,双方解除婚姻关系。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无所谓,没关系,面无表情的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在一旁,她正要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动作忽然僵了一下,她猛然回头,将报纸拿起来又展了开。 这一回,她看清了报纸主版上金效坤的大照片。 照片下面是长篇新闻,她将那新闻一字一句的读了一遍,然后双手开始抖颤,抖得报纸刷啦啦响。 金效坤因为犯了走私烟土的重罪,被判了无期徒刑。 傲雪抓着这张报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没有哭,单是觉着一颗心落进了火里,那火把她活活烧了个撕心裂肺。原来世上的人就有这么坏,她又被他们骗了!她先是将金效坤的人给他们送上门去,后是把金效坤的钱给他们送上门去。金效坤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在她手里了! 双手紧紧的攥了拳头,她痉挛似的面目狰狞,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于他,她再也没脸提那个"救"字了,她也无法杀了陆健儿和金玉郎为他报仇,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死。 她得赶紧去死,不死不行,她这样的害人精,活着等于丢人,纵然金效坤不怪她,她自己还知道羞耻。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她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跑,沿路有仆人见了她,全都像小刘一样嘴巴沉默、目光古怪——这二太太天天吵着弄钱救人,结果就救出了这个成绩?那么那些钱呢?弄来的钱又都干什么花了? 仆人们到了哪个宅门都是干活吃饭,没有必要去质问主人,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杆秤让他们对傲雪冷眼旁观,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傲雪穿着她起了褶子的英国料子大衣,脸上涂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法国脂粉,肩膀上挂着南美鳄鱼皮的漆皮包,手里攥着一张抓皱了的报纸,直着眼睛在大马路上疾行。 她心里纯粹的只是急,因为认定了自己应该速死,多活一秒都是多余。急匆匆的走了许久,她心里渐渐的明白了点,眼睛也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她发现自己是走到了护城河岸。远近都是树木,如今这个时候,叶子脱落尽了,树木的枝枝杈杈全指着天,好像是一林子枯骨。 望着树木,吹着冷风,她心里越来越清楚了。迈步走向前方,她最后在河边停下来,叹了口气,心里想要将自己这一生的事再回忆一遍,可一转念,又觉得没有必要,还是早死了干净。死,都赎不清她的罪,她简直不能去想那活着的金效坤,要如何熬过他这一生一世。他是何等样人,怎么能将余生都葬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所以她这样急,既是急着死,也是急着逃。她闯下了这样塌天的大祸,死都是便宜她了。 "下辈子见吧。"她在心里说了话:"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然后她抬腿向河面走去。河面结了一层薄脆的冰,一脚踩下去,冰面"咔嚓"一声破裂,污泥涌上来。她不在乎,拖泥带水的继续前行,河水冷得刺骨,她也依旧是没知觉。待到河水淹没到了腰际,她开了口,轻声唤道:"大哥。" 然后她纵身向前一扑,扑进了无边的寒冷与黑暗中。 一只手从天而降,铁一样的硬,一把钳住了傲雪的手腕,力道惊人,铁条一样的手指几乎勒进她的骨缝里去。这样无情的一只手拉扯了水中的她,她下意识的要挣扎,不肯让它坏了她的好事,然而四面八方无依无靠,她就这么一边张牙舞爪,一边身不由己的被那只手拽向了岸边。脑袋一抬露出了水面,她吼出了沙哑的哭号:"你放手,是我该死!你别救我!" 那人是个瘦削的男子,长棉袍湿了大半,下摆全拖在了淤泥里。头也不回的拽住傲雪,他猫着腰向前走,两只脚在淤泥里踏入拔出,他走得艰难,然而一声不出,一步不停。直到把傲雪硬生生的拖上岸了,他才松了手,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傲雪匍匐在草地上,借着黯淡的傍晚余晖,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凹陷着紧闭,曾经应该也是个周正端庄的面貌,但如今那只瞎眼连累了他,让他有了几分阴森的怪相。蹲下来重新握住了傲雪的一条手臂,他一边喘,一边说了话:"别寻死,一旦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傲雪看着他,看着看着,她慢慢的咧开嘴,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呜咽。 "你别管我了。"她用冻僵了的手去拍打他铁钳一样的手,且拍且哭:"我害了人了……对我最好的人……我把他害进大牢里了……我这样的人还活什么……" 那只手她拍打不开,她急了,竟是伸头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背,拼命的咬,想要咬出他的血来。然而他仿佛当真是个铁打的人,她咬她的,他纹丝不动。于是她最后松了口,又是急又是气,将额头向地上拼命的撞,一边撞一边讲她的道理,言语和嚎啕混在一起,听着就是一串呕哑嘈杂的怪声。 那人不理她,随她哭叫,她要闹到天黑,也都由她。 傲雪当真闹到了天黑。 最后,她没了声息,胳膊腿儿也冻僵了,眼睛眉毛凝了霜,她只剩下一口悠悠的热气。 那人这才松了手,自己穿过林子跑向了大路,拦了一辆洋车。片刻之后,傲雪被他搬运到了洋车上,洋车夫拉起傲雪上了路,那人在旁边小跑着跟了上,这一行人趁着城门没关,赶紧回城去了。 第66章 一面之缘 在一家小旅馆的暖屋子里,傲雪渐渐的还了阳。 她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好人——自从金效坤入狱起,多少天了,她一个好人都没遇见过,等她灰了心要去死了,好人来了。 她应该感激他,可他的善良是把她拽回到了这活地狱里,这善良来得不合时宜,这善良让她如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水淋淋的坐在椅子上,她看见那好人出去片刻回了来,腋下夹了一卷子粗布女衣。将那卷子衣裳递到她面前,好人开了口:"这是我借来的,你换上吧。换好了告诉我,我就在门外。" 见傲雪不伸手接,他将衣裳放到了旁边的小床上,然后转身要往外走,结果刚走出两步,他身后的傲雪就说了话。 她说:"先生,不必了,我这就走。我方才只是一时想不开,如今想开了,我不死了,我回家去。" 他停下来,回了头:"撒谎不是你这样的,你这话说得太假了。" 傲雪抬头瞪了他:"你管我这话是真是假?命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轮不到你管!" 他正色答道:"我原来也自杀过,因为失恋,她嫁给了别人,嫁到了南边去,永远不再见我。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她在外省若是过得好,倒也罢了,若是过得不好,我连知道都无从知道,想看她一眼都不能够。对我来讲,她这一嫁,就如同死了一般。她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也想死。" 傲雪本打算撒泼打滚的闹一场,让他也厌恶了自己,自己好跑出去再死一次。可是听了他这一番话,她那穷形恶相忽然使不出了。这些天她一直像是在虎狼群里辗转,难得的,在这间小旅馆里,她又见着了"人"。他是人,所以她也得拿出个人样来。 "我和你不一样。"她开了口:"我是——"她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又是忍不住的想哭,又是强忍着不哭:"我害了人……他惹了官司,本来是能逃的,全怪我添乱……他被判了无期徒刑,他的钱,也被我祸害尽了……他一直对我好,我却这样害他……我只有一死……" "他作恶犯法,罪有应得,算不得是受了你的祸害。" 傲雪最怕的就是这话,急得双手乱摆,恨不得将金效坤的冤屈昭告天下:"不是的,不是的,他是好人,是金玉郎勾结了陆家,故意的要治死他。他半辈子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会作恶?他们才是坏透了,他们杀人诛心,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他死了也不安生,要他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金玉郎?" 傲雪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自报了家门,不过没关系,这样的家丑,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不怕宣扬。 "你认识他?"她反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答道:"金家的事情,报上天天登。" "你不要信报纸,他是被冤枉的啊!" "那您是金太太?" 问完这句话,他想起来了,自己似乎是见过她,就在金玉郎捡他回家的翌日。当时她和所有阔少奶奶一样浓施脂粉,他对她一瞥之下,只瞥到了一脸红红白白的颜色,她到底长什么样,他则是完全没印象。 他没认出傲雪,傲雪更是早把他忘了个精光。听了他这句问话,她摇了摇头:"我不是了,我和金玉郎离婚了,在名义上,我和金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可金效坤对我一直很好,我不能坐视他走上死路,所以这些天来,我一直想要救他,可我哪里知道金玉郎会是那样的坏?他故意的拿我当枪使!" 傲雪又是疼金效坤,又是恨金玉郎,两种心绪在胸中缠斗,结果就把话说了个语无伦次,见对方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说疯话似的,她心里越发的急,一急之下,索性从头说起,拼了命的想要让他相信自己。说到最后,她的喉咙破了音,自己都觉着自己像个疯婆子,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她的嘴角积了白沫,竟然说得发了喘。 唯一的这位听众一直沉默,直到她把话说尽了,他才答道:"我对你的故事,兴趣不大。但是你死了,他可还在牢里活着。你死了,难道你亏欠他的账,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笑了一下:"你这不是还账,你这是赖账。你死,也是为了你自己而死,不是为了他死。" 傲雪垂下头去,知道这人说得有道理,自己没什么可辩解的,自己就是犯了大错、无可弥补,于是打算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还显着她有情有义,是个知耻的。 而她往河里一沉,岸上的事情她就全不管了,金效坤若是死在了牢里,金家如今只怕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不会有,她匆匆忙忙的将自己喂了鱼,无依无靠的金效坤也只能是落在城外的乱葬岗上喂给狗了。 那人转身继续向外走,且走且道:"你换衣服吧,我出去等。" 傲雪把外头的衣裳脱了,搭在了椅背和桌面上晾着,贴身的小衣裳,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脱,决定用体温把它们烘干。穿上那一身粗布衣裤,她用手指把头发拢了拢,因为是刚落水就被拽了上去,所以头脸倒还干净。 走过去打开房门,她小声说道:"先生,您请进来吧。" 那人进了来,她又说道:"先生,多谢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您那一番话,说的有道理,我听进心里去了。" 那人听了,倒是淡然:"那就好。" "那个……我娘家姓连,连傲雪,还未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他答道:"敝姓施,施新月。"说到这里,他见了傲雪那个期期艾艾的样子,忽然明白了点什么:"今晚你可以在这里住,我出去另找地方。等明早你的衣裳干了,你尽管回家去,不必等我回来,也不必再来谢我。" 傲雪一听,连忙摆了手:"别,要走也是我走,我娘家就住在这城里,我……我有娘家的。" 施新月摇摇头,转身出门去了。旅馆旁边有个澡堂子,足可以让他暖暖和和的打发一夜光阴,正好他那长袍也是泥水淋漓,他自己也冷得够呛。 坐在一池子热水里,施新月没想到自己竟然救了恩公的前太太。这真得算是巧合,因为他并不是天天都有闲心到护城河边散步,他昨天只是太无聊了,才出去练了练腿脚。 他自己是死过一场的人,格外知道生的宝贵,所以就看不得旁人走自己当初的老路。连傲雪那话,字字泣血,听起来全像是真的,然而又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因为她这一场死去活来,为的全是那个金效坤,而在金家,金效坤只是她的大伯子,她只是金效坤的弟媳妇。 对于施新月来讲,这问题无需细究,因为他自己也干过同样的蠢事——没错,现在想起来,就是一桩蠢事。又蠢,又痛,蠢得好似一场令人发笑的闹剧,痛得摧人心肝、一生一世都带着伤。 所以他不会批判傲雪,他看着她,就好像看着当初的自己,又痛心,又怜惜。 但是,他不信她。 他认定了她必定是和金效坤有私情,她对金效坤是情真意切,而金玉郎报复他们两个,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金玉郎是好人,她和金效坤一对奸夫淫妇,都是被爱情蒙了眼的,当然视金玉郎为绊脚石,将他谩骂成了个人间魔王。可他施新月是旁观者清,他知道金玉郎是好人。 起码,金玉郎对他是好的。对他好,那他就认他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第67章 救兵 傲雪总觉得自己骨头硬,有志气,比一般的女子强,结果到了危难关头,她才发现自己真是高看了自己。自己至多也就是比傲霜大姐强,并没有比旁人多长出三头六臂来,真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也只会走那抹脖子跳井之类的路。而且,正如人家施先生所说的那样:死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的,死不出什么感天动地的效果来。 在那刺骨冰水里泡过了一场的傲雪,这回傲不动了。 她在旅馆的暖屋子里过了一夜,先是蹲在地上捧着脸,哼哼唧唧的又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打了一阵瞌睡,她醒了,摸摸那浸过水的大衣已经潮漉漉的半干,外头也已经亮了天,便脱了身上的布衣,将自己那套行头重新披挂了上。小漆皮包倒是扣得严密,里头的手帕、香粉、口红和几张钞票都还保持着完好。她临走之前照了照镜子,见自己面无人色,像个鬼似的,便往嘴唇上涂了一点口红,给自己抿出了几分血色。 她不等施新月了,横竖这个地方她已经记了住,将来再回来向他报恩便是。如今的当务之急,乃是赶回金宅,尽量的将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带回娘家去。横竖她和金玉郎已经脱离了关系,往后她就独挑大梁过日子,家里有房,住是不愁的,她自己一个人,加上个老奶妈子,吃也吃不多少。金效坤又是伤又是病,如果过不多久死了,那她手里有钱,就去妥善的安葬了他;若是金效坤命大,能熬过这一场劫难,那么山不转水转,未必永远都是霍督理坐天下,霍督理若是有朝一日倒了台,那金效坤就还有重获自由的希望。等他出来了,她那里就是他的家。 匆匆的离了绿杨旅馆,她叫了一辆洋车,回了金宅。金宅还是老样子,仆人们人心惶惶的,见她回来了,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问候。她不管这些人,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先是用小钥匙开了柜子,将自己的首饰和一千多块私房钱取出来,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小皮箱,她索性给用件衣裳将它们包好,又在外头裹一层包袱皮,打了个小包袱。除此之外,还有十口箱子的嫁妆,堆在后头的空房子里,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嫁妆,但是犯不上留给金玉郎,也应该原样带回娘家去。不过十口箱子不是她能搬运得动的,她得先把小包袱送走,然后再雇些个搬家的"窝脖儿"过来扛一趟。雇几个?两个就够了,他们自有办法和力气,一个人就能抬起五口箱子来。 傲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这一圈里,她连娘家那边的屋子怎么收拾都想好了。拎着包袱走向门口,她刚要出门,然而迎面走来的几名陌生大汉,让她心里猛地一惊。 大汉穿着青布裤褂,晃着膀子走路,单看他们那一路步伐,便不是正经人物。金宅从来没出现过这等流氓似的人物,傲雪便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而大汉之中的为首一人抬手向傲雪一指,高声叫道:"回来了!这娘们儿回来了!" 后头的人立刻都露了笑模样,揎拳捋袖的附和:"算咱们没白起早,还真把她给堵住了!" 这些人且说且行,直奔了房内来。傲雪慌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谁许你们进来的?" 为首那人进了房门,双手叉腰似笑非笑,先将傲雪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说道:"倒是还行。" 后方的喽啰们继续点头附和:"是,行,不算亏。" 前方的头领对着傲雪发了话:"昨晚儿就过来一趟了,扑了个空,还以为你跑了呢!" 傲雪变了脸色:"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的,你们就敢强闯民宅?" "我们不是强闯民宅,我们是过来领货的,你爷们儿前天在赌桌上把你输给我了。" "爷们儿?谁?金玉郎?" "对喽,就是金二爷。" 傲雪气得发昏,冷笑了一声:"抱歉,我和金玉郎已经登报离婚了,他不是我的爷们儿,无权把我抵押给任何人。你还是回去找他,让他另选个女朋友给你抵债吧!" "离婚?你们什么时候离婚的?" "昨天,不信你可以去找份报纸自己瞧瞧。" "这不就结了,我这卖身契是金二爷前天签的,那时候你可还是他老婆呢。" 傲雪一听这人分明是要耍无赖,一颗心登时砰砰砰的狂跳起来:"我就是他老婆,他也无权卖我!你们——你们根本就是金玉郎派来的吧?" 那大汉嘿嘿一笑:"你爱怎说怎说,反正——"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字纸,向着傲雪一抖:"白纸黑字都写在这上面了,今天你非跟我们走不可!" 话音落下,他上前一步伸出大手,一把就抓住了傲雪的胳膊。傲雪吓得尖叫一声,刚要挣扎,然而其余几人也拥了上来,七手八脚的架起她就往外走。七手八脚不但力大无穷,而且全不老实,手掌似乎带着黏性,在她身上一把接一把的乱摸。她吓得发了疯,破着喉咙去喊救命,远处的一个小丫头见状,筛糠似的在原地发抖,小刘闻声来了,想要阻拦,结果挨了一记窝心脚,半晌爬不起来。 傲雪狂呼乱叫的又抓又咬,结果这些人索性将她抬了起来,一路嘻嘻哈哈的向外小跑。半路偶尔也有金家仆人瞧见,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傲雪已然不是金二太太了,那几个人又都是个流氓样子,谁敢招惹? 况且,就算是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必要。 傲雪身不由己,眼看着前方就是金宅大门了,她心知自己一旦随了这几个流氓走,前方等着自己的,必定就是个火坑。于是她叫得撕心裂肺,一边叫,一边灰心绝望到了底——金家除了金效坤,其余人等,从主子到奴才,全不是人!她平时并没有亏待过任何下人,可如今他们竟然就那么眼睁睁的看她被流氓们活活绑走!攥着她脚踝的流氓已经迈过门槛,把她的一条腿拉扯出了金宅大门,她猛地向上一跃,要做困兽之斗,然而随即就被那七手八脚重新抓了住。 忽然间的,有声音从天而降:"你们要干什么?" 那声音似曾相识,她立时挣扎着抬头望去,隔着满眼泪水,她看到了施新月。 施新月孤零零的站在金宅大门口,显然也是没想到会遇上眼前这一幕,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扯着长袍一侧,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们要干什么?" 那几个汉子将傲雪抬到了大门外,本是胜券在握的了,冷不防见了这么个瘦骨伶仃的长衣青年,先是怔了怔,随即恢复了豪气:"没你的事!滚!" 他话音落下,傲雪抢着也嚎啕出了声音:"施先生,你救救我!金玉郎把我卖给了这些人,他们要带我走!可我和他已经没了关系,他怎么能够卖我?" 施新月一下子明白了:金玉郎这是要对她斩尽杀绝。 金玉郎当然是可以对她斩尽杀绝的,可他昨天刚救活了她,今天他又怎么忍心看她重新走上死路?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拳头,手心硌着个坚硬的小铁管子,是傲雪落在旅馆的一支口红,被他上午发了现,于是他带着这个小玩意儿溜达过来,想着如果自己能够有缘和她偶遇,那么就把这支口红还给她。如果遇不上,那说明他们无缘,他就把这小玩意儿扔掉,就算了。 事实证明,他们有缘,而且是如此惨烈的缘,每一次相见,她都是在绝路上辗转挣扎。但今朝倒还胜过昨日,今朝,她知道哭闹抵抗,知道大喊"施先生你救救我"。 他想救她,救了她就会得罪恩公,可周围没有人认识他是谁,他或许可以抓住一个流氓往死里打,让傲雪趁乱逃走。傲雪一逃,他便也逃——毕竟在山上当过半年土匪,他受过历练,不完全是弱书生。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对,眼看那扯着傲雪一条腿的汉子最为瘦弱,他把心一横,呐喊一声冲了上去,对着那人就挥了拳头。 拳头正中那人的面门,那人痛呼着向后一晃,随即果然松开了傲雪,一步跳过去掐住了施新月的脖子。施新月没想到打架里头还有直接锁喉这一招,一口气登时被他掐了断,幸而有人及时跑来,一把拍上了那人的肩膀:"停!" 那人看了来者一眼,没说什么,梗着脖子松了双手,而那人转向施新月:"请跟我来。" 施新月喘了两口气:"你是谁?去哪里?" 那人扫了他一眼,低声答道:"金二先生要见你。" 他这句话说得巧妙,几乎就是以气流送出了一声耳语,只让施新月一个人听清。而施新月听了"金二先生"四个字,简直如同过了电一般,整个人都抖颤了一下。 金二先生,金二爷,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他"。他已经连着许多天没有见到"他"了,凭着"他"留下的那几张钞票维持着一日三餐,他有时几乎要恍惚,怀疑那个"他"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然而又绝不可能,因为如果"他"不存在,那么他就早已冻饿而死了。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已经身处于死后的地狱,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 那人说完这句话后,对大门口的那几个汉子丢去了一个眼神,那些人会意,放傲雪落了地,但依然反剪双手押住了她,不许她逃。施新月看了傲雪一眼,然后随着那人走向了胡同口——胡同口停着一辆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停得安静,仿佛已经来了许久。 走到车门前,领路的那人将后排车门打了开,他下意识的俯身向车内看,后排座位上歪着个人,那人围着一条极厚的灰色毛毯,毛毯上方露出黑色的西装领子和花绸子围巾。围巾半遮半掩着他雪白尖削的下颏,而他的黑眼睛,也深陷在了同样青黑的眼眶里。 这是一个病骨支离的金玉郎。 然而金玉郎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病态,他躲在温暖的厚毛毯里,先是向着施新月微微一笑,然后开了口,发出了虚而糯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施新月面对着自己的恩公,心头忽然百感交集——恩公是永远不能辜负的,可那个女人,他也是真心想救的。 他没办法,只能是实话实说:"金先生,我想救她。" 第68章 大媒 金玉郎的病,原本以为只是伤风感冒,然而连着吃了几天的药,始终是不见好。这么不见好,还是没拦住他跑出来看热闹。热闹就是前方傲雪的大哭大闹和张牙舞爪,其实他更想凑近了细看,然而天气对他来讲,实在是太冷了,他简直没法下汽车,外头的冷空气能一下子就让他五脏六腑都结冰。 幸而,施新月的出现,给这场热闹增添了新的滋味与颜色,算是弥补了他与傲雪距离过远的不足。冷风卷着雪沫子吹进车内,让他立刻咳嗽了两声。一手从毯子里抽出来捂了嘴,他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说话:"上、上车说、说话。" 施新月一弯腰钻进了汽车里,外头的人立刻关了车门。而金玉郎打量着他,再次发出了虚而糯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她?" 他中气不足,简直是在拖着长声讲话,又像是撒娇,又像是要死,幸而他是年轻漂亮的人物,怎样作态都不丑怪。 他的问题在施新月这里,都是最容易回答的,因为施新月不准备对他做任何隐瞒,一切都将是如实报告。 施新月开始如实报告。 金玉郎窝在他的毛毯里,这毛毯真是好,又软又厚,纤维之中还存留着陆府房间内的暖意,他半闭着眼睛倾听,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回了娘胎。施新月的报告不算长,因为他和傲雪之间就是那么点事,即便是细致的讲,也就是那么几句话。而等他报告完毕了,金玉郎把眼睛彻底的闭了上,半晌没言语。 施新月等待着他的回应,等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心惊,因为他实在是安静得过了分,甚至裹着毛毯的身体都是纹丝不动,连一点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金先生?"他轻声的呼唤。 还是没反应。 他抬起了手,将食指试探着伸到了金玉郎鼻端,这回金玉郎终于睁开眼睛,"噗嗤"一声笑了:"以为我死了?" 他慌忙收回了手,尴尬得说不出话。而金玉郎的黑眼珠转向了他,又问:"你这么个贪生怕死的人,竟然会为了她和人打架,你就不怕人家把你打出个三长两短来?" 施新月喃喃的说道:"应该不至于……我也没有想要以命相搏,无非是尽力而为罢了。" "可你应该也猜得出来,那些人是我故意派去的。你若是救了连傲雪,不就等于和我做对了吗?" "我知道我这样做,实在是愧对了您。只是我一见了她,就如同见了当初的我自己一样,我真不愿看她往死路上走。" "那就还是要愧对我了?" 施新月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我听金先生的,金先生若不让我管,人各有命,我就不管。但我还是求您大发慈悲,放她活下去。" 金玉郎忽然从毛毯里向他探了探身:"喂,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施新月立时抬了头:"没有!" 金玉郎缩了回去:"看你对她这么热心,我还当你是看上了她。你要是看上了她,因为你是我的人,我就把她送给你,让你高兴一下。可你既然没看上她,救她只是想发善心做好人,那我可就不能听你的了。"说到这里,他抿嘴一笑:"我恨她,我要把她卖到莲花河去。"说着他扭头望向施新月:"知道莲花河是什么地方吗?" 施新月摇了摇头。 "那是个土娼窝,最下等的窑子。像她那种谋害亲夫的毒妇,到那里安家是最合适的了,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活活的乐死她。" 金玉郎说到这里,自己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施新月直视着他,忽然感觉他很陌生——他并未将金玉郎视为圣人,金玉郎是可以为非作歹的,纵然为非作歹了他也会无条件的支持他,然而金玉郎不该这样淫而邪的发笑,金玉郎应该是个——是个—— 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金玉郎,总之他印象中的金玉郎是个少年,少年应该是什么样的,金玉郎就应该是什么样的。极力的将金玉郎的笑声忽略掉,他开了口:"早知如此,我昨日就不该救她。" "该。"金玉郎拖着虚弱的长声:"怎么不该?我给她安排了这么好的去处,要是让她随便投河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他的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瞥向了施新月:"我该谢谢你。" 施新月发现他不但语气淫邪,甚至连目光都变成毒辣的了。这样的金玉郎他招架不住,他须得低下头避开他,方能说话:"那么,金先生,如果我愿意要她呢?您是不是就肯放她一马了?" 此言一出,汽车内安静下来。施新月等不到金玉郎的回答,于是目光顺着那毛毯起伏的轮廓向上走,最后,他和金玉郎对视了。 原来金玉郎一直在审视着他。见他抬了头,金玉郎开了口:"我心里有点难过。" 他登时疑惑的"嗯?"了一声。 金玉郎说道:"我知道,如果我一定不许你管这场闲事,你也会听我的话,但那不过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你不好公然的反抗我而已,你是迫不得已,不是心悦诚服。在你心里,你爱那个女人,胜过爱我。" 施新月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问题——话的意思,他懂,但是遣词造句上面有点古怪,什么"爱""不爱"的,好像他们在闹一场三角恋。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国文先生了,金玉郎爱怎说便怎说,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要紧的是金玉郎误会了他,他并不是见色忘友之徒,他只是想救她一命,而且是能救则救,并不是非救不可。 可是赶在他要解释之前,金玉郎又说了话:"我答应你。" 他一怔:"您——" 金玉郎不听他说话,径自把头转向另一侧的车窗,叹息似的咕哝了一句:"我对你太好了。" 施新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把连傲雪给救回来了! 金玉郎没说错,他对他真的是太好了。他那么的恨连傲雪,可就因为他施新月的一句话,他便放弃了对她的报复。无声的松了一口气,他望着金玉郎的后脑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扑到他的脚下匍匐跪拜,又或者是张开双臂抱他一下。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激荡的情绪被他压在心底,他只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谢谢金先生。" 金玉郎在心里回答:"哼!" 傲雪被那七手八脚放了开。 这个时候,她一身的傲气彻底消散干净了,被人推搡到金玉郎面前时,她一味的只是哆嗦。施新月下了汽车,车门关闭,金玉郎为了保暖,只打开了车窗。飞快的瞟了傲雪一眼,他收回目光,说道:"施新月,你说吧。" 施新月不看傲雪,对着地面说了话:"连小姐,金先生说,如果我肯……我肯要你,那么他就把你送给我,不卖你了。我没和你商量,直接同意了。" 傲雪被那几个大汉吓了住,听了这一番话,她没愤怒,甚至也没惊讶。一切条件都好说,只要别让那些流氓把她抬走就好。 金玉郎这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应该办一下吧?要不然,施太太没名没分的,万一哪天我一高兴,又把她卖了,也说不定。" 傲雪现在简直不敢正视金玉郎,而施新月也不知道金玉郎这是在调侃还是在威胁,糊里糊涂的只能点头:"是的,办。" 金玉郎笑了起来:"我送佛送到西,不但要救你的命,还得给你娶媳妇。回头我派人过来帮你的忙。这女人虽然心肠坏,但是模样还凑合,你就对付着和她过吧,谁让你自己乐意呢!"紧接着他又抬眼望向了傲雪:"你运气不错,什么时候都不缺男人。" 傲雪没敢还口。 金玉郎向后一靠,说了声"走了"。汽车发动起来,要调头驶出胡同,然后转弯转到一半,那汽车却又后退回了二人面前。金玉郎从车窗里伸出了一只手,手指夹着薄薄一沓钞票:"施新月,这钱你先花着。过些天我也许能混个官儿当,到时候带你一个,也让你按月拿点俸禄。另外,我是看你的面子,才饶了这个女人的。过几天我派人来看你,要是你偷偷把这女人放跑了,那别怪我不客气。" 他把钞票塞进施新月的手里,随即探出了一张雪白的脸:"我杀了你。" 然后他关闭车窗,这回汽车调头驶上大街,他才算是真走了。施新月回头望去,见金宅门口还站着那几个流氓,便低声说道:"请别误会,我并非趁人之危的小人,我只是想要救你,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傲雪点点头,喉咙是哑的:"我知道施先生是好心。" "我们暂且做个样子骗骗人,等将来风头过了,你再寻找出路。" 傲雪依旧是点头,施新月的话,她信。 金玉郎回了陆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兴奋,也有点愤怒。 他本以为今天就是傲雪的大结局,万没想到会横杀出一个施新月,于是他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将傲雪的死刑也改为无期。即将完结的故事忽然出现了转折,当然会使他兴奋,可一想到施新月极有可能是真爱上了傲雪,他又不能不动气——那么个烂货,有什么值得爱的?施新月今天敢爱上那个烂货,焉知明天就不会为了那个烂货背叛自己呢? 像摆弄两只蛐蛐似的,金玉郎将这二人放进了一个罐儿里,同时心中有预感:这二人凑在一起,极有可能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这反应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但是应该会很有看头。既然如此,那就先让他俩反应着,等反应得差不多了,他也看够热闹了,再处置他们也不迟。 汽车停在陆府后门,他下了汽车,还披着那条毛毯。瑟瑟的快走回了客房,他一进门,就被陆健儿捉了住。 第69章 假夫妻 金玉郎想自己若是个姑娘,那么现在和这个陆健儿,应该就算是处在热恋期了。 他在陆府的客房里已经住了好几天,享受着陆府的保护,以及陆府的家庭医生。陆健儿少年时代曾经常驻过金公馆,一直很感激金公馆全体成员对他的善待,如今两人反了过来,陆健儿就觉着自己总算得到了个回报的机会,金玉郎在他家里连住带病,他还挺高兴。金玉郎对他也真的是亲,仿佛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从来就没分开过。就冲着金玉郎对他的这份亲热劲儿,他也不能不多爱护他几分,况且现在不爱护也不行——金玉郎几乎可以算作是没有家的,这么一个不大精明的青年,无处安身,没有亲人,还生着病,这让他感觉自己是"责无旁贷",他要是不管金玉郎,金玉郎还不得死了? 陆健儿确实是认为金玉郎不大精明,尽管这家伙"白璧微瑕",偶尔会冒出惊人的坏主意来,但总的来讲,他的坏主意彼此孤立、不成体系、没有格局,说明他那些坏主意和小孩子的恶作剧差不太多,他本人不是坏人。此刻坐在房里,他见金玉郎裹着一条毛毯回了来,便忍不住要皱眉头:"大冷天的,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打扮成了这个怪样子?" 金玉郎解开毛毯,又脱大衣,且忙且答:"出门做媒去了。" 陆健儿当真把眉头皱了起来:"你?做媒?" 金玉郎脱得剩了一层单衣,然后抬腿上床,展开棉被盖了上,只露出了一个脑袋:"就是那个连傲雪,我本来打算把她卖掉的,后来改了主意,把她送给了一个独眼龙,正好独眼龙还挺喜欢她。" 陆健儿拉了一把椅子到床前,坐了下来:"你真是越来越荒唐了。我早就说过,对于你那个前太太,你和她一刀两断就得了,如果不解恨,那干脆送她上西天。结果你可好,把她东送西送的,也不想想,她若是真下了窑子,你难道不要跟着一起丢脸吗?" "她不是没下嘛。" "那你把她送人也不好,她毕竟曾是你的太太。" "唉,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还在乎!" 金玉郎笑了起来:"有你什么事,不用你在乎。" 陆健儿瞪了他一眼,见床头矮柜上放着一份报纸,便拿过来翻看了一会儿。金玉郎见他没了话,便闭了眼睛,似睡非睡的发昏,又哼哼的说道:"今天不用吃药了,我已经快好了,那药苦得让我想吐。" 陆健儿从报纸上移开目光:"还是要吃,不吃药,怎么能好得快?等身体好了,我请客,带你和五妹出去玩玩。" 金玉郎睁开了眼睛:"那,你请客也是请你自己的亲妹妹,又不是特地的单请我,我不领你的情。" "就是特地的单请你,五妹只算是陪客。" "那就不要她做陪客了,咱们两个多自在,干嘛还要加一位大小姐?" 陆健儿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的将报纸合拢折好,放回原位:"玉郎,别对我装傻,你我两家,互相都是知根知底的,单以眼下的情形而论,我说句不客气的话,陆家的姑娘到你金家,得算是下嫁。而凭着你我二人的感情,你若成了我的妹夫,我们就是一家的亲人,你的一辈子,以及你的一家子,我们陆家都可以负责到底。" 金玉郎面向他侧躺着,将半张面孔埋进了羽绒枕头里,心里又得意,又为难。得意,是因为他发现陆健儿比金效坤更适合做自己的大哥,而他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如了愿,陆健儿现在每天都要过来瞧他一眼,无论有事没事,并且开始主动的为他筹划前途,好像他不只是金玉郎的大哥,也是金玉郎的爹;为难,则是陆健儿喜欢他喜欢得过了分,竟然一心想要把他变成自己的五妹夫,甚至使出了利诱的招数,仿佛陆五小姐是个推销不出的老姑娘一样。其实陆五小姐正当妙龄,是花朵一般的人物,招人爱得很,完全无需任何人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金玉郎也知道做陆家的五姑爷,会有种种实际的好处,尤其陆家不是一般的军阀家庭,陆家——从老子到儿子,都是那么的深沉,深沉得连人气都没有,好似全是从古墓里溜达出来的。凭着陆家男人的城府,莫说霍督理正稳坐江山,就算将来改朝换代了,想必陆家也会照样屹立。 金玉郎对陆家的男人很满意,对陆家的五小姐,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爱她。 第一次结婚,他娶了个有仇的太太;第二次结婚,他不想再凑合。要说合适的人选,那就是段人凤。段人凤——以他的审美观来看——长得好看,对他也好,俩人吃也吃得到一起去,睡也睡得到一起去,称得上是同心同德,没有任何分歧。陆府上下对他虽然都好,可他咳嗽气喘的住久了,也有点心虚,怕自己惹人讨厌。他想若是自己有家的话,定然就可以放胆生病了,反正段人凤是不会嫌弃他的。 想到了"病"字,他下意识的抬手摸脸,自己都摸出了自己的瘦,脸一瘦,就显长,于是他的思想跳跃,又想起了长脸的金效坤。而他刚想起这个人,陆健儿那边也开了口:"你好好的想一想,不必急着回答我。另外,我还想问问你,你那位大哥,你到底是打算怎么处置?是让他在牢里自生自灭,还是——" "还是"后头的余音,陆健儿不说,金玉郎也明白。对待金效坤,如今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无非就是杀,或者不杀。 "随他去吧。"他低声回答:"上次见他,我忽然感觉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我不认识他,对他也恨不起来了。"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对着陆健儿比划解释:"他穿得破破烂烂,又脏又臭,还有头发——" 他把手缩回被窝里,有些黯然:"我从来没见他的头发那么乱过,简直是让我扫兴。" "丧家之犬,你还想让他有多体面?" "反正,自从看了他那个样子之后,我对他的死活就没兴趣了。"说着他咳嗽了两声,喘着又道:"陆兄,我一咳嗽,胸膛里就痛,会不会是得了痨病?" 陆健儿似笑非笑的一翘嘴角:"没关系,你生是我陆家的人,死是我陆家的鬼,我可以让五妹为你守寡。" 金玉郎笑了:"陆兄,我骗不了你,我的心思,你全知道。" "你明白就好。" 金玉郎往被窝深处又藏了藏,暗暗的也有些头疼,陆健儿什么都好,就是太精明,常能看穿他的把戏。这一点,陆健儿不如段人龙,可段人龙又没有陆健儿的身家和权势。 还有一点,便是段人龙这人太野,一言不合就要对他动武,至少是揪过他的耳朵。而他属于斯文柔弱的一脉,实在是吃不消对方这个野劲儿。 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金玉郎避而不谈,同时决定还是继续吃药,让身体快些好起来,好搬出陆府去。要不然他简直害怕陆健儿哪天一时兴起,直接给他和陆五小姐举行婚礼。 一边安排着自己的事,一边留意着外头的事,他派人又给施新月送了两百块钱。施新月离开了绿杨旅馆,搬去了连宅——傲雪也回了连宅了,金家的东西,包括她的嫁妆,她一分一毫也没拿出来,是两手空空的回了娘家,幸而娘家也属她最大,她赤手空拳的进家门,也没有人嫌弃她。 施新月恪守承诺,买了一对红烛和一沓子红喜字,将红烛点上,将红喜字贴了上,他没结过婚,不知道礼数,于是自己琢磨着又买了一挂鞭炮,自己在院子里放了一串响。 然后回房见了傲雪,他递出了一卷子钞票:"这一百八十块钱你拿着,我留二十,明天去煤铺买煤,再买些米面,混过这个冬天再说。"他抬手向窗外一指:"我住厢房,我看那房里有个小洋炉子,烧上火就不冷了。" 傲雪背过手,对着他摇头:"施先生,这钱你收着,我不是同你客气,我手里还有钱,够我用的。" 说到这里,她心头一阵酸楚,对着施新月深深的鞠了一躬:"施先生,我不说那谢你的话了,你对我的大恩,我谢也谢不尽。等将来我熬过了这一关,我再报答你。" 施新月笑了一下:"你啊,好好活着就是报答我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去了厢房。一夜过后,因洋炉子里煤不足,早早灭了火,所以他被冻了醒。抖抖索索的穿了衣服,他打算立刻去买煤,然而推门向外走了没有两步,正房房门也开了,傲雪探出身来唤道:"施先生,这儿有热水,你先洗漱了再出门吧。" 施新月没说什么,回头进了正房,就见正中一间堂屋里亮堂堂的,脸盆架子上摆着小半盆冷水,傲雪提了暖水壶,往盆里"哗——"的倒热水,脸盆架子上还放了香皂与毛巾。 施新月嗅着房内湿暖的香气,有点手足无措,而傲雪放下暖壶,问道:"施先生是要去煤铺吗?" 他点点头:"对,先去煤铺订煤,然后再去趟粮店。" 傲雪转身走回卧室,片刻之后出了来,给了他十块钱:"那麻烦你再给我扯两丈灰布,再买四斤棉花。" 他"哦"了一声,接了钱,然后走到脸盆前低头洗脸。他不是邋遢的人,独居的时候也是天天洗脸,但今天他洗完脸后,格外的不敢照镜子。 他觉得全世界都在注意他那只瞎眼,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健全,不只丑,而且怪。 他本来是只求活着,能活着就是好的,可因为认识了傲雪,因为和傲雪成了一对假夫妻,他发现自己得寸进尺,竟然又要起漂亮来了。 竟然像同龄的其他青年一样了。 第70章 新面貌 施新月这一天干了不少活儿。 连宅后院堆起了小山一样的蜂窝煤,厨房里也有了足量的米面,傲雪卧室内的床上也有了一卷子灰布和几包袱好棉花。老奶妈子越来越老了,已经不能算是一整个的劳力,所以傲雪亲自下厨,只让老奶妈子给她打打下手。天黑得早,晚饭也吃得早,施新月和傲雪守着小饭桌相对而坐,桌子正中央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片熬白菜,旁边摆着一碟酱萝卜片,饭就是新蒸的白米饭。傲雪虽然是做了好一阵子的阔少奶奶,但如今也并不觉着吃熬白菜有什么苦,反而心里更安定——金效坤是板上钉钉的救不出来了,她也不用再四面八方的奔去了,从金玉郎的手下逃过一劫,她如今能稳稳当当的吃上一口热饭,已是心满意足。 施新月,除去幼年的日子不提,从学校里毕业之后,就一直是孤身一人,不知道家为何物。如今端起碗吃着菜汤泡饭,他连吃带喝,一口气就吃出了汗。放下空碗擦了擦汗,他正要谢她下厨辛苦,然而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欠身端起他的碗,就又给他盛了一碗米饭。 他连忙起身,双手接了饭碗:"多谢多谢。" 傲雪听了他这句话,简直有点不好意思:"施先生你太客气了。" 施新月笑了笑,低了头继续吃。对面的傲雪也吃热了,一张脸白里透红的,越发衬得两只眼睛水汪汪,依他看来,真是个美人。他不敢多瞧她,只觉得如果能够将这样的生活维持下去,能够一直和她搭伴过日子,哪怕只是做一对假夫妻,也够了。 两人吃完了饭,各自回房去休息。傲雪开了电灯,坐在床上低头裁剪,要给金效坤做一身棉衣送进去。她裁剪得很费心思,因为她平素对金效坤只是用眼睛看而已,她能笼统的看得出他有多高有多瘦,可是没法用目光估算出他的身材尺寸。而棉衣若是做得太大,松松垮垮,冷风是要从下摆往里头钻的。 思索着下了剪子,傲雪忙活了小一夜。天亮之前她躺下去打了个盹儿,然后早早的起床,先把热水和早饭预备上。把这两样都预备好后,她走到厢房门口唤了一声"施先生",叫他来堂屋里洗漱吃饭。 于是施新月早上又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顿热粥馒头和酱菜。吃饱之后,他想和傲雪聊聊天。在他买回红烛喜字之后、跑去院子里放鞭炮之前,傲雪也和他聊过一次,大概知道了他的出身以及他和金玉郎的关系,但是只知道了个"大概",因为他当时说话说得吞吞吐吐,傲雪以为他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历史,不愿再提,故而也就没再追问过他。 其实施新月当时只是有点发懵,并不是要对傲雪隐瞒什么。如今他脑子里清亮了,想要和傲雪做一番长谈了,可傲雪又没了工夫理他——傲雪忙着给金效坤做棉衣呢。 施新月和傲雪过了三天。 先前他从寒冷街头进了绿杨旅馆,感觉好似进了天堂,如今他从绿杨旅馆的小屋子里搬来了连宅这座小四合院,对比之下,绿杨旅馆就什么都不是了,这座小四合院才是真天堂。 他沾了金效坤的光,傲雪用剩下的布料和棉花,给他也絮了一件棉袍子,因为要赶工,所以缝得粗枝大叶——施新月起初也不知道自己那件袍子粗枝大叶,光顾着喜悦了,及至看到了傲雪给金效坤预备的那一套棉衣,他才知道傲雪竟能干出这样细致的针线活儿来。傲雪又另买了一双棉鞋,连着棉衣打了个包袱,想要送到监狱里去,可到了临出门时,又发了怯,对施新月说:"要不然,施先生替我跑一趟,好不好?" 施新月问道:"你要是自己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见上他一面。" 他的本意是鼓励傲雪出门,然而傲雪一听这话,两只眼睛立刻就转了泪光,脸上倒还是笑着的:"我又想见他,又怕见他。就凭我干的那些事……我哪里还有脸去和他见面呢……" 施新月以为自己说话没说好,把她惹哭了,连忙又道:"那你别去,我去就是了。" 傲雪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身回房把那个包袱拆开来看了一遍,又重新系上。等她挎着包袱再出来时,施新月就见她穿得整整齐齐,手套围巾全戴上了。 "还是咱俩一起去吧。"她说。 施新月没意见,跟着她一起出了门。结果到了监狱大门口,她又闹了幺蛾子,将包袱塞给施新月,她死活不肯进门,非要在外头等着。施新月全听她的安排,自己抱着包袱进了监狱大门,那傲雪这时又化作一块望夫石,翘首盯着大门,一眼都不眨,仿佛精诚所至,目光就可突破围墙直刺进去,看到牢房里头的金效坤。 二十多分钟之后,施新月抱着包袱出了来,告诉她道:"原来不是随时都可以送东西进去,每月有个固定的时间,咱们来早了几天。" 傲雪冻得鼻尖都红了:"那……他没事吧?" 施新月摇摇头:"不知道,人家没说。" 傲雪又问:"没……死吧?" "没说死,那应该就是还活着吧。" 傲雪不再多问,接了包袱自己挎着,同着施新月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吸鼻子,施新月起初以为她是冻的,走到半路才发现她正在窸窸窣窣的偷着哭。 他没安慰她,一是不知从何说起,二是没那个精气神。他看出来了,傲雪对那个金效坤用情至深,金效坤无论是死是活,都至少够她哭个一年半载的了。 傲雪哭天抹泪的回了家,履行任务似的给施新月做了一顿午饭,然后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团毛线,开始织起了毛袜子,预备着下周和棉衣一起往监狱里送。施新月装着一肚子热饭热菜,在厢房里干坐着,有点坐不住。傲雪是他救的,她也一直拿他当个恩公来感激着,但在这个院子里,他总觉着自己多余。傲雪通过一天三顿的热饭热菜,给了他一点家庭的温暖,可他知道,傲雪心里眼里都没有他,他是个美男子也罢,是个独眼龙也罢,对于傲雪来讲,没有半点分别。哪怕他是个糟老头子,傲雪照样会天天招呼他去吃熬白菜和热米饭,照样会用剩余的料子和棉花拼凑出件棉袍子,给他穿了过冬。 从这样的生活里,他咂摸出了一点不大好的滋味——他被傲雪无视了。 但是他不能挑理,本来他们就是假夫妻,当时都是心照不宣说好了的,难道刚吃了三天热饭,他就起了野心、想要假戏真做了?那不行,那不是君子所为。他干不出那种事情来。 施新月在连宅这座小四合院里,受了一点说不出口的煎熬。 这日清晨,终于到了探监的正日子,他和傲雪早早的吃了饭,然后带着个膨胀了许多的大包袱,筹划着如何雇车过去。两人正商量着,外头忽然传来了很响亮的一声汽车喇叭。 傲雪吓了一跳,登时就打了个哆嗦。施新月让她躲在房内别露面,然后自己迈步走了出去。透过开着的半扇大门,他瞧见了门外的一辆黑汽车。 略微犹豫了一下,他穿过院子出了大门,就见那黑汽车开了车窗,窗内是金玉郎的笑脸:"来接你的。" 施新月茫茫然的,也回了他一个笑:"金先生……找我有事?" 金玉郎用食指一指自己的左眼:"你的眼睛,到北京了。" 施新月一听这话,登时心跳加速:"那……是现在去医院?" 金玉郎反问:"那你再等等?" 施新月慌忙摇头:"那、那请您稍等,我去对连小姐说一声!" 不等金玉郎回答,他扭头就跑了回去,向傲雪作了报告。傲雪自然不能阻拦,催促着让他快去,又说:"治眼睛要紧,你到了医院就听医生的安排,别急着回家。实在不成我自己也能去,这包袱又不重,我坐洋车走,一会儿就到了。" 施新月答应一声,扭头又往外跑。出门之后上了汽车,他坐到了金玉郎身旁,金玉郎这回裹了一件灰呢子长披风,还是那么一脸病容懒洋洋,但是眼里有光,人挺精神:"日子过得怎么样?你们小两口?" 他微微转向金玉郎,恭而敬之的一躬身:"连小姐对我很关照,我和她——"他没想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与傲雪的关系,所以略一停顿之后,说道:"挺好的。" 金玉郎点点头:"你们两个应该算是一对知音,都是单相思,你爱她,她爱金效坤。" 施新月无言以对。 金玉郎也不再言语,汽车驶过大街小巷,将他们送去了德国医院。为施新月定制的假眼,昨日刚从上海抵达了北京,这还算是快的,因为那制造假眼的德国公司新近在上海设立了工厂,要不然那假眼就得是名副其实的"德国造",从德国的工厂里一路漂洋过海到中国来,够施新月等上小半年的。 金玉郎对这玻璃制的假眼睛,是特别的好奇,话都顾不上说了,单是圆睁二目的旁观。施新月到了这时,反倒是没了情绪,全听医生的安排。那医生对着他忙碌一场,末了退到一旁洗手,一名看护妇拿着面镜子走过来,正要让施新月照一照,不料金玉郎忽然出手夺过了镜子,然后捧着镜子走到了施新月面前:"看看你自己。" 施新月望着镜中人,慢慢的笑了一下。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过乍一看上去,他是健全的了。他的脸,先前看着已经将要歪斜塌陷,如今也恢复饱满与端正了。 第71章 出逃 金玉郎带着施新月离开医院,上了汽车。 他很好奇很兴奋,不住的去看施新月。这钱没白花,施新月确实是变了模样,只是金玉郎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恢复了旧貌——金玉郎对他的旧貌毫无印象,当时在土匪窝里,他光顾着笼络那一对雌雄双煞了。 笑眯眯的端详着施新月,他倒是真心实意的替他高兴。施新月垂了头,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然而他单是看还不够,一只手在怀里摸了片刻,他最后摸出了一副墨晶眼镜来。眼镜片是半明半暗的蓝灰色,镜框秀致,一看便知是昂贵货色。他将这副眼镜往施新月的鼻梁上一架:"好,这回就彻底看不出来了!" 施新月垂着头,只是微笑,心里想要道谢,可又觉得自己的道谢轻飘飘、不值钱,抵不过金玉郎这份恩情的万分之一。而金玉郎这时又道:"我请客,为你庆祝一下!" 施新月依旧是笑——对着金玉郎,他就只能是笑。 在一家番菜馆的雅座里,金玉郎让伙计开了瓶香槟,因为想要听那"砰"的一声,好像除夕夜前的鞭炮一样,特别的有喜气。施新月呆坐在他对面,因为平日吃饭时总是面对着傲雪,如今前方这人忽然变成了金玉郎,他如坠梦中,总是有点恍惚,一边恍惚,他一边缓缓的眨着眼睛,左眼有点古怪感觉,不知这感觉算是不习惯,还是不舒服。 按照金玉郎的指挥,他喝了一杯香槟。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香槟,喝过之后,他暗暗认定了这是天下最甜美的饮料。回忆着气泡在舌面上炸出来的好滋味,他很想再来一杯,但是当着金玉郎的面,他不好意思。喝过了香槟,他效仿着金玉郎的模样,用刀叉吃鱼吃肉,心里想把这个舞刀弄枪的西洋吃法学会,可是又觉着学了也没用,凭着他现在的这副落魄情形,一天能吃上三顿熬白菜,已经算是享福了。 就在他手持刀叉和牛肉搏斗之际,金玉郎忽然开了口:"我在禁烟局弄了个差事,明天到天津去办差。你跟不跟我走?若是肯跟我,我就给你也要张委任状,到时候按月发薪,你也能混个三五十块。" 施新月立刻抬了头:"我?" 金玉郎放下刀叉,扯起餐巾擦了擦嘴:"别想着跟我飞黄腾达,我不是那上进的人,要不是陆健儿非逼着我去禁烟局,我也不会去自找官作。这回到天津办公务,我先办着瞧,要是差事好办又好玩呢,我就把这小官儿当下去;要是没意思呢,那我在天津玩几天就回来辞职。" 施新月用力的一点头:"金先生无论怎样做,我都赞同。" 金玉郎向着他一笑:"你要是能够按月拿钱养家,连傲雪大概也会慢慢的把心收回来,好好的和你过日子。毕竟金效坤是出不来了,她等他也是白等。" 施新月又一点头——点到一半他意识到不对,立刻停了住。抬手推了推眼镜,他躲在蓝灰色的镜片之后,偷偷的扫了金玉郎一眼。金玉郎说完了那话之后,就走了神,此刻正偏着脸,斜了眼睛向窗外望,窗外没有什么好景致,只有一棵冻硬了的枯树,以及枯树底下的一堆煤球。 施新月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神,只好轻轻的唤了一声:"金先生?" 金玉郎收回目光,缓慢迟钝的转动眼珠,瞟了他一眼。 "你吃你的。"他听金玉郎低语:"我在想我自己的事,你别管我。" 金玉郎也知道,自己的思想是零碎的,不成体系的。他不肯承认自己缺乏智慧和理性,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靠着直觉和灵感开路。 以及一些总能让他逢凶化吉的好运气。 闹着玩似的活到了二十多岁,他在将亲哥哥送进大牢里之后,灵魂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他长大了,即便没有惹出乱子来,他也能静静地坐下来,做一番思考了。思考的还不是怎么玩怎么乐,而是正正经经的人生大事。可惜对着一桌子大菜思考了良久,他没想出什么成绩来,说来说去还是那两件:一是明天上天津,二是赶紧找房子。 至于傲雪那个蛐蛐,先让她和施新月这个蛐蛐在一个罐儿里活着,而金效坤——自从那一天在牢房里,他看见金效坤的头发乱糟糟的全耷拉了下来,就感觉这位大哥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金效坤就非得西装革履分头锃亮的活着才行,别人可以落魄,他不可以,他落魄了看着就不像话,让人替他悲哀羞愧,恨不得让他赶紧驾鹤西归,免得大家心里难受。 一顿饭吃完,金玉郎和施新月分了手。 施新月回到家时,鼻梁上还架着那副眼镜,那就算是金玉郎送给他了。除了眼镜之外,他还抱了一包袱衣服回来,是饭后金玉郎带他去了一趟金宅,将旧衣服搜罗几套给了他,要不然他穿着件没形没款的灰棉袍子,看着实在是没资格给金玉郎做随从。正好他的个头和金玉郎差不多,金玉郎那些一点也不旧的旧衣服,他穿了全都是正合身,找裁缝量体裁衣也不过如此了。 傲雪正在家里等他,见他太平无事的回来了,心里一阵欢喜。他真想冲到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新面貌——或者说,是原本的旧面貌,然而又扭捏着不大好意思,最后他摘下眼镜,对着傲雪说道:"他是带我去医院,装了这只……假眼睛。" 傲雪仔细的看了看他:"哟,和真的一样。" 随后她又说道:"他对你倒是好的。" 施新月不便在她面前赞美金玉郎,嗫嚅着回了厢房,他放下了那包袱衣服,然后抓紧时间,陪着傲雪出门探监去。 结果,他们又扑了个空。 不能算是完全的扑空,可以算作是扑了一半的空。棉衣和毛袜子都成功的送进去了,只是没瞧见金效坤的人,狱卒说金效坤正在生病,起不来床,没法子出来见客。这话是真是假,傲雪不知道,但失望之余,她也确定了一件事:金效坤还没死。 没死就是好样的! 空着手回了家,她没休息,趁着天还大亮,她直接进了厨房煎炒烹炸,比平时添了一盘炒菜。施新月虽然中午饱餐了一顿,完全不饿,但是在饭桌前坐下来,他没提自己的那一顿饱餐,照常吃饭,吃不下也要硬吃。一边吃,他一边告诉傲雪:"我……我找了份职业,明天要去趟天津,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大概用不了多少天。这样,我一个月就能进个三五十块,足够我们过日子了。" 傲雪猜出那职业一定是金玉郎提供给他的,但是不问,只说:"那好,你就放心的去。我在家里关门过日子,你别担心我。" "煤球还够烧的吗?" "够烧半个月的,米面也够。" 施新月"噢"了一声,一时没有了话。嘴里嚼着热饭,他抬眼去看傲雪,傲雪也在机械的咀嚼,眼光直直的射向桌面,她分明是在魂游天外,心思完全没在这桌饭菜上。魂游天外想什么呢?不必问,一定还是在想那个金效坤。金效坤的肉身的确还在监狱里服刑,但他的精神似乎已经是鬼神化了,在这个家中无处不在。傲雪平时并不把他挂在嘴边,但施新月总觉着他和傲雪其实是一家三口。 傲雪心里惦记着他这个人,手里忙着做他的活儿,嘴里默数着日子等待探监,没人看得见他,但他确实存在于这个家里,而且还是个重要人物。施新月想把这个重要人物撵出去,但是又没资格。 吃过饭后,天也就黑了,两人各回各房,一宿无话。等到天亮,施新月换了衣装,启程出发,临行前家里乱了一场,傲雪不知道他走得这样早,急得想给他热点昨晚的剩饭吃,可他连等着吃剩饭的时间都没有,傲雪又想给他找副手套戴上,结果这手套也是越找越找不着。最后施新月空着肚子冻着手的出了门,心里却是暖洋洋,因为傲雪那一番忙乱,让他觉着自己真是有了家。傲雪埋怨他不提前说今天要起早走,埋怨的时候,她露出了一点凶巴巴的厉害模样,两道眉毛竖了起来。施新月只是笑,心想她凶起来也好看,这凶也是好凶——起码在这个时候,她的眼里心里暂时没了金效坤,只有他施新月。 怀着一点可怜巴巴的满足,施新月赶去火车站,按着昨日的约定,他在一等车厢里找到了金玉郎。一等车厢里几乎没什么人,金玉郎在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了,见他来了,便向着他一点头。而他见金玉郎孤零零的独坐,便问道:"金先生,您没带别人?" 金玉郎转向车窗,"嗯"了一声。 施新月犹豫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心里惴惴的,感觉金玉郎气色不善,好像是赌着气来的。 身下震动了一下,外头响起了汽笛声音,是火车开动了。一等车厢里依旧是没几个人,施新月偷眼瞄着金玉郎,正思索着要不要没话找话的陪他聊几句,没想到未等他找到话题,金玉郎先开了口:"做人还是要自己有本事,靠谁都靠不住。你拿诚心待人也没用,人家就是看不起你。" 此言一出,施新月立刻哑然,又隔了一分多钟,他见金玉郎不再言语,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是有谁冒犯您了吗?" 金玉郎对着车窗摇摇头。 其实确实是有人冒犯了他,只不过这话没有必要对着施新月说。而冒犯了他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那个陆健儿。陆健儿似乎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兼儿子看待,理直气壮的打算掌控他的人生,掌控的第一步,就是先把他变成自己的妹夫。而他嘻嘻哈哈的一味只是打马虎眼,陆健儿便渐渐失去了耐性,今早上他揪住金玉郎,相当直白的分析了金玉郎的劣势,以及他妹妹陆五小姐的优势,结果就是把金玉郎分析成了一文不值。金玉郎含笑听着,手里摆弄着一盒香烟,看着是个心不在焉的混蛋小子模样,同时心里压着一股怒火,有好几次,他差一点就压不住那股怒火了,差一点就要把这混蛋小子的面具撕破了。 最后,趁着陆健儿闭了嘴,他赶紧跑了出来。出来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再回陆家了! 第72章 新情况 金玉郎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挺招人爱,但是他也承认,自己没有朋友。 不是他交不到朋友,凭着他的本事,他满可以朋友遍天下,是他的友情不能持久,一如他的假面具——非常逼真的假面具,说天真就能天真,说可爱就能可爱,然而戴着戴着,他就累了烦了,他就要脱了面具露出真面目了。他的真面目是什么模样,他自己都不清楚,反正他那一段段友情总是无疾而终。无疾而终已经算是善终,也有不得善终的例子,比如被段人龙抹了脖子的陈七爷。 陆健儿原本算是其中的例外,他俩好了两年多,临了因为陆健儿是被家庭送出去留学,不走不行,所以他没机会见识金玉郎的翻脸之术,金玉郎也没得着向他翻脸的机会。而如今两人重拾友谊,又进行了一场相当亲密的合作,新友谊和旧友情续了上,陆健儿为了他好,开始暴露自己独断专行的真性情;而金玉郎慑于陆家的势力,没敢翻脸,暂且憋气窝火的开溜——先开溜,到天津瞧瞧段人凤,顺便过一过当官的瘾。如果当官没什么意思,而段人凤又肯和他立刻结婚的话,那么他也许干脆就留在天津不回去了。 中午时分,火车到达天津。天津外头早来了接站的人,金玉郎生平第一次当差,就得了个肥差。陆健儿把他安排进了直隶全省禁烟善后总局,让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监察专员。禁烟总局的总督办,和陆家父子颇有交情,金玉郎虽然在名义上只是一位专员,但前来接站的众人心里都有数,都知道他其实就是陆大少爷的私人代表。禁烟总局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里面的专员常换常新,不算稀奇,但陆大少爷是具体而又唯一的,陆大少爷不是职务,陆大少爷一辈子都是陆大少爷。 所以陆大少爷的私人代表,在天津分局众人的眼中,也沾了陆大少爷的光,带了一点恒久性。分局已经提前给金专员安排了下榻之处,这时众人就簇拥专员上了汽车,一窝蜂的将专员运送去了分局自办的招待所。和租界饭店的洋楼相比,这招待所另有一番局面,是座齐齐整整的小院落,院子里只住金专员一行人,各间房屋也都布置得洁净温暖,还配了听差以及厨子,绝不至于委屈了专员,尽管专员看着不大像专员,更像个无精打采的男孩子。 金玉郎心情不好,又在火车上坐了小半天,这时确实是精力不济。三言两语的推辞了接风宴,他只说自己身上疲倦,想要休息。众人一听这话,分明是下了逐客令,自然也就不敢逗留,连忙告辞而去。 院子一时静了下来,金玉郎在几间屋子里走了走,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模样——当官果然是有点好玩的,方才有那么多的人包围着他,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他的脸色,语气都是无比的亲切柔和,其中的分局局长,是个苍白的瘦长条子,一看就是个坏脾气的,可是对着他,也笑得瘦脸打了褶,好像他是个造访民间的太子。这有点意思,他方才简直是被一群形象各异的曲亦直们给包围了。 施新月一直跟着他,这时见他在堂屋里坐下来了,就轻轻的动作,给他到了一杯热茶。他慢慢喝了那杯茶,身体一热,精神也来了:"哎,你说我是先吃饭,还是先去找段人凤?" 施新月这才知道他是奔着段人凤来的。对于那两个姓段的,施新月一直是懒得想,反正那二位是统一的薄情寡义,他一辈子不见他们也不可惜。 于是他转向金玉郎,答道:"您还是先吃饭吧。" 金玉郎做了个深呼吸,就感觉自己像是从陆家的牢笼里飞了出来,天津连空气都是芬芳自由的。呼吸完毕,他起了来:"走,咱们不吃这儿的饭,出去吃好的去!" 施新月没说什么,站起来跟着他出了门。金玉郎在前头走,他在后方紧跟着,大门外停着一辆汽车,是专供专员乘坐的,汽车夫就在躲在门房里取暖兼待命。一见他二人出了来,汽车夫立刻小跑着过来给他们开了车门,殷勤得很。 金玉郎已经飞快的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怡然的往汽车里一坐,他发号施令,让汽车夫把自己和施新月送去了附近一间白俄馆子里去。两人照例又在馆子里要了一间雅座,两人点了菜,然后静等着伙计上菜。 施新月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方才在招待所喝了一杯茶之外,一粒米都没下肚,这时简直饿得发昏。忽见门帘子一动,是伙计送上了两份热汤,他立刻吞了口口水,然后先请金玉郎道:"金先生,您趁热喝吧——" 然而金玉郎将食指竖到唇边,向他"嘘"了一声,然后用手一指隔壁。 他立刻闭了嘴,这才发现隔着薄薄的一层板壁,旁边雅座里正有一对男女谈话,那谈话声低而含糊,但话语紧密,俩人像说相声似的,女的说一句,男的立刻捧一句,好像生怕女的那句话落了地。 施新月听了一会儿,一句整话都没听清楚,抬头去看金玉郎,却见金玉郎脸色都变了,眉眼间分明是有了怒容。他刚疑惑的要发问,不想金玉郎忽然大声喝问:"段人凤?!" 隔壁的低语立刻停了。 金玉郎霍然而起,绕过桌子冲出雅座,一转身闯进了隔壁。隔壁是一对男女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桌子大菜。金玉郎先看女的,看过之后,却是退了一步,难以置信似的又问了一次:"段人凤?" 女的留着乌黑光滑的短发,鬓角发丝掖到耳后,勉强算是个女式的发型,穿着一身青碧色的素缎旗袍,旗袍是按照时兴款式裁剪的,尺寸都标准到了极致,越发显出了她雪白的面孔、薄薄的腰身。金玉郎没见过这样的段人凤,不敢认,倒是她胸前垂着个白亮亮的项链坠子,是个心形,他看着眼熟,像是段人凤初到北京时,他找出来送给她的那一枚。 这时,段人凤站了起来:"玉郎?你什么时候到的天津?" 金玉郎抬手一指她:"是你吧?段人凤?" "疯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金玉郎不理她,转而去看旁边那个男的——男的也站起来了,是个西装革履的大个子,浓眉大眼的有凶相,右腮帮子上还横着鲜红的一条子,是血痂未退的一道伤。若不是这雅座里再无旁人,那么金玉郎真不能相信那唯唯诺诺的低声,是从这么个大号恶鬼口中发出来的。 看完这个大个子,他那思路像是被堵塞住了似的,只感觉对眼前的一切都不能理解——他是和她分别一百年了吗?如果没有分别一百年,那么最爱他的、可以为了他而死的段人凤,怎么忽然换了一副新面目、和个新男人亲亲密密的共进起午餐来了? 转向段人凤,他问:"你是谁?" 随即抬手一指大个子,他接着问:"他又是谁?" 段人凤几步走到了他跟前,想要摁下他的手:"你别误会,他是我的朋友——" 这话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听着也太像敷衍和托词,金玉郎气得脑子里轰然一声,一抡胳膊将段人凤的手抡了开。大个子见他对段人凤动了手,当即跨过一把椅子冲上前去,揪着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你他妈的找死!" 段人凤见状,连忙又去推大个子:"张福生你别——" 这话又没说完,因为雅座门口的施新月这时开始了报恩行动。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圆凳,握着凳腿高举起来,他一凳子就砸向了大个子张福生。张福生躲闪不及,一侧身用后背硬接下了这一砸,施新月见他还不肯放了金玉郎,又要再砸,然而一把手枪斜伸过来抵上了他的脑袋:"别添乱,给我站一边去!" 施新月扭过头来,隔着眼镜片,他看到了一个灰蓝色的段人凤:"二当家的,好久不见了。" 段人凤握着手枪一愣:"师爷?" 施新月向着她一点头:"是我。麻烦你发句话,让他放开金先生。" 第73章 毒酒 没人理解金玉郎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如没人知道他在陆健儿跟前已经忍耐了多久。好似一只膨胀到了极限的气球,他正打算飘到高空给自己放放气,没想到忽然斜刺里伸来一根针,针尖轻轻的一刺,便让他发生了大爆炸。 张福生,尽管一只手就能掐死金玉郎,但听了段人凤的话,他松手放开了这小子。放归放,他比金玉郎高了半头,所以一边松手,他一边居高临下的瞪了他,要给这小白脸子一点震慑。 他那两只大眼睛没白瞪,"目若铜铃",老虎似的,能把一般人吓个跟头。然而金玉郎与众不同,金玉郎不怕他,只是越发的怒不可遏。这些天他在北京过得一点也不快活,只盼着能到天津和段人凤相会,能在段人凤身边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段人凤也变得坏了起来,竟然派了这么个野人似的大家伙来对付自己。 她和这个野人,一个有手枪,一个有力气,合起伙来欺负他一个,他白爱她了,他白想她了! 思及至此,他忽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话也说不出了,气也喘不匀了,扭了头就往外走。施新月慌忙跟上了他,紧跟着施新月的则是段人凤——段人凤三步两步就超过了施新月,追上了金玉郎。金玉郎走得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抬袖子擦眼睛,等他走出大门时,后方的段人凤已经听到了他的抽泣声音。 一把抓住金玉郎的袖子,她大声说道:"你闹够了没有?这么大的人还在街上哭,你还要脸不要了?" 金玉郎回身扬手,"啪"的抽了她一个嘴巴:"你还有脸管我?我也想问问你,你还要脸不要?" 段人凤一怔,回手也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抽得他眼眶里蓄着的泪水都飞了出来:"敢打我?你他妈的活腻歪了!" 金玉郎被她打得一个趔趄,随即纵身一跃扑向了她:"我杀了你!" 他说这话时,段人凤看得真切,就见他眼珠子是红的,牙齿也是咬着的,面目疯狂狰狞,简直不像了他。他扑向了她,她不能坐以待毙,迎着他一头撞了上去:"去你的吧!" 她这一下子,是连撞带推,而她虽然身量苗条,但是力气不小,金玉郎大病初愈,又是瘦得不剩了什么,所以她这一招还击竟是有效得过了分,金玉郎简直是被她撞得向后飞了出去——后方就是车来车往的大街。 刺耳刹车声中,金玉郎落了地,汽车轮子都已经碾上了他的大衣下摆。他挣扎着刚要起来,却又有一双手将他揽进了个冰冷的怀抱里,是段人凤吓得魂飞魄散,冲了过来。 随即,施新月也过来了,指挥汽车后退绕路。金玉郎不管施新月和汽车,单是恶狠狠的抬头去瞪段人凤。段人凤低了头,本打算再骂他几句,可是和他对视了,她忽然发现他眼中闪烁着凄绝的一点光,像是气疯了,也像是苦透了。 将金玉郎搀扶了起来,她牵着他一只手,领着他往回走。他乖乖的跟着她,等两人走到路边了,他才又开了口:"我死了就好了。" "别胡说!" "那就换你死,你死了就好了!" 段人凤决定不在他的气头上和他吵,张福生旁观到了此刻,也看明白了这二位的关系,所以也管住了自己,没有上来替段人凤出头,只把怀里抱着的一件狐狸皮斗篷递向了她。段人凤系了斗篷,忙里偷闲的看了他一眼,又向他一点头,他立刻会意:"好,那二小姐先回去吧,告诉老板,我明早过去见他。" 说完这话,他抬手招来了停在路边的段家汽车,自己则是凭着两条腿溜达着走了。 段人凤连推带抱,把金玉郎搡进了汽车里,然后自己也跳上汽车,"砰"的一关车门——她心乱如麻,把施新月给忘了。 汽车发动,绝尘而去,施新月在后方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得作罢。 段人凤带着金玉郎回了家。 她进门时,段人龙刚刚起床,正披了外衣坐在楼下客厅里抽烟发呆。听见妹子回来了,他没动,后来听见妹子带着个人走进客厅里了,他才抬头望了过去。 紧接着,他从嘴上取下半截烟卷,站了起来:"哟嚯!" 金玉郎面红耳赤,糊着满脸涕泪,然而没有表情。漠然的看了段人龙一眼,他闭上眼睛,颤巍巍的长出了一口气。段人凤站在一旁,低声说道:"我先收拾他去,回头再和你说话。还有,福生明早过来见你。" 段人龙迈步走到了金玉郎面前,仔细的看了看他:"谁把你弄成了这样?你告诉我。" 金玉郎一闭眼,又闭出了两股子热泪——没什么可说的了,在汽车里闹了一路,他现在已经散尽了怒火,心里一点热气都没有了,血都是冷的了。冷了也好,他想,要是早冷下来,今天也不至于气得死去活来。 段人凤的一双手围着他转,脱了他的大衣帽子围巾,又把他摁着坐了下去,托了一把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和手。房内的暖意让他开始犯头晕,他几乎是瘫在了沙发上。段人龙莫名其妙的旁观了片刻,后来见妹妹出去找仆人要热咖啡,他便也跟了出去,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段人凤低声答道:"他今天刚到天津,在馆子里吃午饭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我和福生,就误会了。"说这她一指自己的脸:"打了我一个嘴巴。" 段人龙瞪圆了眼睛:"啊?" 段人凤的叙述是跳跃式的,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疯了似的,他,差点被汽车轧死。我哪知道他那么不禁推?" "啊?" 段人凤已经脱了斗篷,这时就抬手一扯旗袍的袖子,露出了小臂上的一圈渗血牙印:"路上还咬了我一口,让我去死。" "那——" "等会儿问问他这一阵子在北京都忙了些什么?我看他瘦得都要脱相了。" 段人龙见妹妹走得脚步不停,就对她轻轻一扯,段人凤回过头来,见他无声的一指客厅,又一指自己的太阳穴。 段人凤明白他的意思,也回头看了客厅一眼,她没说出什么来,只叹了口气。 她不傻,又何尝看不出金玉郎今日的癫狂?而在她和他初相见的时节,他不是这样的。 那时节距离现在并不久远,可是现在她回想起来,已经感觉恍如隔世。那个天真柔弱的金二爷是在何时消失的?她也不知道。自从认识了金玉郎,她就仿佛登上了一列高速的火车,眼前全是电光影,耳边也全是大风掠过的呼啸声。她分明是看了无数风景听了无数声音,却又模模糊糊的,好似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她只觉得自己是身不由己。 端着一杯又甜又苦的热咖啡,段人凤回到了金玉郎面前。段人龙也回来了,在一旁坐着,望着妹妹和金玉郎若有所思。 放下热咖啡,段人凤见金玉郎闭着眼睛歪在沙发里,像是终于镇定下来了,便开了口:"张福生是我哥的手下,和我没有任何私人的关系,你尽管放心就是。" 金玉郎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 "金玉郎,我段人凤向来不讲什么人世规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也不屑于为了这种事情撒谎。你若以为我是拿话哄你,那你真是看扁了我,我也白认识你了。往后你我一刀两断,我不留你!" 金玉郎终于睁开了眼睛:"你少说这话,这话你没资格说。" "我怎么没资格说?" "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我怎么亏待你了?我一个多月没见你的面了,难道也能招惹到你?" 金玉郎一听这话,委屈得走投无路,索性转向了段人龙:"我病了,病得要死,临死前给她发电报,让她到北京瞧瞧我,可她连理都没理我!" 段人龙听到"临死之前"四个字,暗暗的咬了牙,强忍着没有露出笑意。等到把笑意压下去了,他又清了清喉咙,然后正色答道:"你误会了。"说着他一掀衬衫下摆,露出了腰上的一道鲜红长疤:"那时候我让人揍了一枪,她留下来照顾我来着。你不是在电报上说你在陆家吗?我们都知道陆健儿对你不错,你病了,他不能不管你。" 金玉郎奋力向前一挣,从泥淖似的软沙发里挣了出来,起身走到段人龙跟前,弯腰摸了摸他腰上的伤疤:"疼不疼?" "现在不疼了,当时可是疼得要死。瞧见没有,这是子弹贴着肉飞过去,把肉豁开了。要是再往里一点,不就得给我留个透明窟窿了?" 金玉郎收回手,承认段人龙这一道枪伤,比自己的感冒伤风更凶险。 "你这是惹到谁了?"他又问。 段人龙欠身拍了拍旁边的沙发椅:"你坐下,听我告诉你。这事和你还有点关系呢。" "和我?" "对,就是和你,但关系不大。金效坤不是被你送进大牢里的吗?拔出萝卜带出泥,连毅就也受了连累。" 金玉郎不知不觉的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不对,霍大帅杀连毅,是因为连毅要造反,和这事没关系。" "是吗?唉,那可能是没关系。不过连毅一跑,就把他这摊生意丢给我了。这一本万利的生意,谁看了不眼馋,我怎么守得住?这一个月啊,你不知道,我们过得是刀光剑影,我手底下死了仨。"他抬手一指段人凤:"她都差点儿挨了刀子。"随即他转向段人凤:"把咖啡给我。" 段人凤立刻起身,把那杯咖啡递到了他手中,然后回到原位坐下。 段人龙端着咖啡:"我当然也可以撒手不管,再找别的营生干。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们来抢,我就得给?老子偏不给!"说这他把咖啡送到了金玉郎面前:"小心烫。" 金玉郎不知不觉的接了咖啡:"要是太危险的话,那就别干了,反正又不是没饭吃。" "没事没事,我有办法。"然后他对着咖啡一抬下巴:"你先喝两口暖和暖和,然后我给你细说。" 金玉郎低了头,开始小口小口的喝热咖啡。方才他恨不得和段人凤同归于尽,可是如今被段人龙一打岔,他那注意力一转移,就暂且把同归于尽四个字放下了。慢慢喝了半杯热咖啡,他的嘴唇有了血色。转身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他顺势扫了段人凤一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段人凤本来不想再刺激他,但是听了这句话,她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变成这样了"?她是个姑娘,她留头发穿旗袍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还没涂脂搽粉呢!还没往手指甲上抹红蔻丹呢! 金玉郎垂头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了段人凤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看她小臂上的牙印,看过之后,便伸手覆上去,轻轻的揉。 段人凤看着他,心里纷乱,又想和他重新算一笔账,治服了他,又怕他再大闹起来,会气出个好歹。非常不情愿的,她承认自己是怕了他。 段人龙也看着他,心里则是另埋伏了个念头,这念头一直在他的心底蠢蠢欲动,见了金玉郎今天的所作所为,这念头终于破土而出、滋生壮大起来。 他不想把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金玉郎。 妹妹是当局者迷了,他却是旁观者清。自从得知金玉郎的天真无邪全是伪装之后,他再看见这小子,嘴里就会泛出一股子不大好的滋味——像含了一口毒酒似的。 第74章 爱火 方才金玉郎生气,真是气得恨不得和段人凤同归于尽,如今他那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也承认自己大概真是误会了段人凤,脸上就有些讪讪的。拉着段人凤的手,他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平时从不这么对人发脾气,可是对你——"他摇摇头,当真是困惑了:"我本来应该对你格外好些才对的,况且你这么厉害,我就算想欺负人,也不敢欺负到你头上来。可是——" 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他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头,很勉强的微笑。段人龙还在一旁听着,单听金玉郎这一番话,他挑不出这小子的毛病来,这话足以证明这小子确实是个真心实意而又糊里糊涂的傻小子。可是嘴里那点不甚对劲的滋味一直影响着他,让他不肯只思考到这里为止。他是聪明人,因为没有为情所困,头脑清醒,所以现在比他妹妹还要更聪明一点。 嘴上新叼了一支香烟,他一边给自己点火,一边又去看妹妹。 段人凤没理会金玉郎的解释,把手抽出来,她隔着袖子自己揉了揉小臂上的牙印,同时抬头对着哥哥说道:"我今天看见师爷了。"不等段人龙回答,她扭头又问金玉郎:"师爷是和你一起的?" 金玉郎点点头:"对,他上了那个什么县的通缉令,好像是县政府要抓他,他就吓得跑到了北京,可他一没有钱,二没有朋友,还瞎了一只眼睛,在北京怎么活得下去?亏得那天夜里遇见了我,要不然,他不冻死也要饿死。" 段人凤问道:"你救了他?" "我何止救他?我还给他装了一只假眼睛呢!要不然他不好意思见人。"说到这里,他向着她一笑:"他是没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来。" 段人凤又问:"怎么不让他来找我们?" "假眼睛没做好呀!独眼龙怎么出门见人?况且他和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我能给他找份差事、让他活着就得了。你们成天又开枪又杀人的,万一害得他连剩下那只眼睛也瞎了,那可怎么办?那他就真完了,他会闹自杀的!" 段人凤也知道施新月和自己不是一路人,金玉郎这话说得不但合情合理,还透着一股子心平气和的善良——这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金玉郎。 这时,金玉郎抓住她的手腕,晃了晃:"我今晚不走了,住在这儿好不好?" 段人凤抽出了手:"随你的便。" 金玉郎留在了段宅。 他楼上楼下的走了一圈,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段人龙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盯到一半,被他的手下弟兄找了出去。段人龙走后,金玉郎问段人凤:"龙怎么总是偷着看我?" "没偷着看,是光明正大的看。一个多月没见了,他想你了,不行吗?" "那你想不想我?" 段人凤不理会,径自换了话题:"饿不饿?" "饿,在雅座里听见你说话的时候,我是刚坐下,一口汤都还没喝呢。" "那我让厨子给你弄点儿吃的。" "你也吃,我们边吃边谈。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段人凤看了他一眼:"行。" 片刻之后,二人在餐厅落了座。天色晦暗,段人凤想把餐厅里的电灯打开,然而拨动了几次电机开关,电灯始终是不亮。段宅内除了做饭的厨子之外,仆人只有一男一女二人。段人凤走出去,让高个子的男仆去瞧瞧电闸电线,而金玉郎独自坐在餐厅里,盯着面前桌上的一罐子番茄酱,忽然嗤嗤嗤的笑了起来。 在餐厅外,段人凤叫来了男仆,男仆将电闸来回扳了几次,楼内终于大放光明。段人凤转身走回餐厅,边走边道:"这里的电线好像有问题,经常——"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几大步冲到了餐桌前,就见金玉郎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满鼻子满嘴都是鲜血。慌忙蹲下来抱起了他,她唤了一声"玉郎",随即却又一下子把他推了开:"这很好玩?" 金玉郎睁开眼睛,向着她笑:"我死了。" 段人凤居高临下的俯视了他:"你今天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金玉郎看出来了,段人凤可能是有点烦,但是没有真的怒。于是一翻身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他歪在地上问道:"那我要是真死了,你怎么办?" "你真死了,我也还是这样子。" 金玉郎想象了一下自己"真死"的情景,忽然有些黯然:"你还会再爱上别人吗?" "应该会。" "那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当然会。" "会给我上香烧纸吗?" "不一定。" 金玉郎坐了起来,抬袖子一抹脸上的番茄酱:"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故意不肯好好的回答我。你别生气了,你再生气,我们的正事就要被耽误了。" 说到这里,他伸了手到怀里掏,越掏越深,最后挖心似的挖出了一只小方盒子。连滚带爬的单膝跪了起来,他将那小方盒子打开,然后将盒中的内容朝向了段人凤:"段人凤,你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我一定也是天下最爱你的人,你嫁给我好不好?" 段人凤愣了住。 小方盒子里是紫色丝绒的衬里,嵌着一枚亮晶晶的钻戒,钻戒之上是目光炯炯的金玉郎,他的神情是又虔诚又紧张,眼巴巴的看着她,下半张脸花里胡哨,抹着血一样的番茄酱。 段人凤的第一反应,是想拒绝。 想想而已,她没敢将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真的是"没敢",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拒绝了他的求婚,他又会伤心欲绝的闹出什么新花样来。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爱他,还是他那个闹法真是太出奇,总之她算是被他治了住。十个流氓一起过来在她面前耍无赖,她都不会怕,她只怕金玉郎再哭一场或是再咬谁一口。 金玉郎等了一会儿,见段人凤只是盯着钻戒出神,便放下盒子取出钻戒,拉过她的手,将戒指套上了她的中指:"你不反对,那就等于是同意了。"他凑到她面前,歪着脑袋向她笑:"你也会害羞呀?你别害羞,我们不学那些俗里俗气的样儿。我们以后也还和先前一样,我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但是不许告诉龙。龙下手太重,能把我的耳朵扯掉。"他的目光追逐她的眼睛:"好不好?嗯?好不好?" 段人凤立刻感受到了他的快乐,这快乐像劲风一样,把她的疑虑吹散了些许。她垂眼望着手指上的戒指,想要正一正脸色,可金玉郎轻声的笑了起来:"你看你,想笑又不肯笑,非得憋着。" 段人凤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 "订婚也算不得什么。"她一甩手站了起来:"往后你若再敢像今天这样发脾气——只要再有一次——我就把这戒指摘下来还给你。" 金玉郎改为双膝跪地,屁股压在鞋跟上,坐得很稳当。向着段人凤乱点了一阵头,他张开双臂向前一扑,正好抱住了段人凤的大腿。素缎旗袍凉阴阴的光滑,他不假思索,把脸埋向了她柔软的小腹。她身上有股芬芳可爱的气味,他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随即闭了眼睛,感觉自己是浸溺在了温暖的海洋里。怀里的身体要向后躲闪,他收紧双臂箍住了她,不许他的海洋退潮。隔着那一层旗袍,他的手掌抚过了她的起伏与凹陷,顺着后腰一路滑下去,最后手指合拢,他抓痛了她的肉。 面颊缠绵的磨蹭过素缎,他仰起脸,喉咙里干燥火热,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想钻到你的身体里去,长长的睡一觉。" 这话说完,外头响起了咳嗽声,正是段人龙回来了。于是段人凤一言未发,单是一把抓住金玉郎的衣领,将他硬拽了起来。 第75章 风雨琳琅 因为段人龙的去而复返,金玉郎只好和段人凤分了开。坐在餐桌前,他掏出手帕擦拭下半张脸,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幸而段人龙只是走到餐厅门口向内看了一眼,看妹妹和金玉郎相安无事,也就没再深入,只问:"你对福生都交待清楚了?" 段人凤答道:"清楚了。我们刚谈完正事,他就杀过来了。" 说到这里,她在金玉郎的肩膀上敲了一下,金玉郎侧身背对着段人龙,这时就一边擦脸,一边笑了一下,感觉段人凤这一敲像是打情骂俏。 段人龙"哦"了一声,转身走开,且走且道:"外头冷得要死,是不是到三九了?" 段人凤不是过日子的人,不懂节气,也不知道到没到三九天气,于是就没回答。 段氏兄妹有着非常开明的思想,向来不认为男女相好是什么可耻之事,段人龙甚至不反对妹妹没名没分的和金玉郎鬼混,只要她自己乐意、别伤心伤身就行。而对于他的意见,段人凤则是根本不在乎——对于这世间的大部分大事,她都不甚在乎。不是她开明豁达,是她段家天生就出产这样的种子,他们兄妹天生就是一路货色。 然而这样肆意无忌的段人凤,今天也不自然了。 她的下腹热烘烘的,仿佛是被金玉郎的呼吸烘暖了,暖意一直盘桓着不散。眼睛盯着手指上的钻戒,她也瞧不出它的款式好不好来,总之是一直在走神,目光直直的,对着戒指又像是看得入神,又像是视而不见。 她是这样,金玉郎也是这样。他默默的吃了段家的饭,然后站到窗前向外凝望,窗外一点好风景都没有,而且天黑得早,已是夜色深沉。隔着一道房门,段人龙正在外头打电话,粗声大气的骂娘。 这让金玉郎皱了皱眉,他不喜欢段人龙这莽夫的样子。 有了点钱和势力的段人龙变了,他感觉,变得庸俗起来,像个虚张声势的地头蛇,说起来也算是个人物,但归根究底,至多是个大混混,还是拿不上台面来。这可有点糟糕,因为他心目中的段人龙,乃是一个男版的段人凤,如果段人凤是风华绝代,那么段人龙至少也应该是超凡脱俗,要不然岂不是辱没了段人凤?而他金玉郎,又怎么会对一个庸俗的人动真感情? 花了一点力气,他将段人龙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境,望着窗外的夜色,他魂游天外,重新又沉溺进了段人凤的柔软之中。那温暖芬芳的柔软让他生出了一种奇妙而又炙热的冲动,这让他简直要羞涩起来——在此之前,这种冲动从未如此强烈的冲击过他,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非常的纯洁,以至于没有感情和欲望。 所以,在羞涩之余,他又暗暗的很欢喜、很得意。他想自己终于成长到了最后一步,是她领着他走到了这最后一步。那是充满爱意的牵领,她爱他,爱到了敢于抱着他躲子弹。 段人龙没再出门,等他打完电话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窗外寒风呼啸,是个风卷雪的坏天气,让人只想尽快躲进热被窝里。三人各回各房,段氏兄妹的卧室在楼上,金玉郎独自住在楼下的客房里。这幢房子安装了暖气,可金玉郎蜷缩在柔软的小床上,长久的大睁着眼睛,还是觉得这张床还不够软,不够暖。 忽然间的,他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扯过床头的睡袍披了上,他在黑暗中下了地。择日不如撞日,他要把那最后一步迈出去,和她一起。 他怕出声音,所以没有穿鞋。 轻轻推开房门,他赤脚踏上了门外走廊里的地毯。无声无息的穿过走廊上了楼梯,木板楼梯随着他的脚步,发出了极轻微的吱嘎声,然而在这静夜之中,已经响得像雷。像雷就像雷吧,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况且,他这一次的登场,好比神祗化身为人降临世间,本来也该伴随着电光雷鸣。 走到了段人凤的卧室门前,他停下来,抬手一推房门,没推开,于是他抬了手,用手指关节一叩门板,心里想着:如果我们心有灵犀,那你就算睡了,也一定听得到我的敲门声。 叩了一下之后,他放下手,静静等着。 他等了好一阵子,这期间他面无表情,也不天真无邪,也不楚楚可怜,也不老谋深算,也不癫狂阴险。他轻飘飘的沉静着,茫茫然的清醒着,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想,单只是个男人,来找一个女人。 他不知道,隔着一道房门,段人凤也已经站了许久。一只手搭在暗锁把手上,她一动不动,几乎是凝固在了黑暗里。 因为她有点怕。 她所怕的不是什么"失了身""吃了亏",她怕的是金玉郎。她爱金玉郎,金玉郎也爱她,那爱带着一种同归于尽式的决绝和恐怖,让她怀疑自己只要手腕一转打开门锁,自己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未来自己和他,不是同生,就是共死。 可是,隔着房门,她总觉着自己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音。自己让他等了这么久,他还不走。房间里热,走廊里却是凉的,他要站到什么时候?他是不是该冷了? 想象着他的冷,她的心一疼,疼过之后,她将心又一横。怕什么?同生就同生!共死就共死!人谁不生?人谁不死? "喀哒"一声轻响,房门开了,门外的黑影很意外似的向她一抬头,随即,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芒,她看见他凝视着自己,脸上绽放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轻轻巧巧的一侧身,他无声无息的飘进了她的房里。 她小心的重新关好了房门,然后回过头去,就见金玉郎已经站在了床旁。她转身走到了他面前,想对他说点什么,然而没来得及。 他低头解开了睡袍带子,丝绸睡袍顺着他的手臂脊背流淌下去,他的肩膀胸膛腰腹大腿依次袒露。一弯腰把贴身的内裤也脱了,他赤条条的直起身来,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在拥抱之前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的一踮脚,仿佛他是个幼小孩童,扑向大人的怀抱,想要索求疼爱。那一瞬间倏忽而过,他随即脚踏实地的站稳了,将段人凤紧紧勒入了胸怀之中。低头嗅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耳朵,嗅着她的脖子,在段人凤的喘息声中,那芬芳温暖的潮水又漫上来了,把他们冲到了床上。 床也不可靠,床也要随波起伏,他们慌乱的彼此相拥,摸索着寻找那潮水涌动的节奏。忽然那浪潮汹涌起来,两人的喘息声音交织错乱,封闭的房间忽然自成了一个天地——一个风雨琳琅、万物生发的新天地。 后来,风停雨收。 金玉郎跪伏在段人凤的上方,闭着眼睛静了片刻。段人凤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开了口:"谢谢你。" 段人凤没听懂:"谢我什么?" "谢谢你爱我。" 她轻轻的笑了一声:"傻话。我自己愿意爱你,没你的事,不用你谢。"然后她推了推他:"你下来,别压着我。" 金玉郎摇摇头,不肯动。段人凤硬把他推了开,他一翻身滚到一旁,随即又挤回了段人凤身旁:"分我一半枕头。" "你该回你自己的房间了。" "那你跟我一起走。" "不。" "那我也不。"他在被窝里搂了她的腰:"我们是夫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段人凤回味着"夫妻"二字,感到了一种新奇的刺激。忽然扭头望向金玉郎,在暗淡光线之中,她凝视着他的黑眼睛,想起自己就是从他的眼中,才发现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 一刹那间,她忘怀了他怪异的性情与心地,只回忆起了他的种种动人。将棉被向上扯了扯,她盖住了他的肩膀,然后说道:"那就一起睡,睡到大天亮。" 金玉郎长长的睡了一觉。 周遭的气味和温度,都美好得让他不肯醒。段人凤叫他,他不睁眼睛,段人凤摩挲他的头发和脸,他也只是抿嘴微微的一笑。忽有一只巨灵之掌从天而降,将他的被子一掀而起。凉意让他不得不睁了眼睛,朦朦胧胧的,他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了段人龙。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定睛再看——还真是段人龙。 段人龙弯腰注视着他,目光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回头,扫视完毕了,他沉着脸,点了点头:"行,好,胆子不小。" 金玉郎笑了:"我们真成一家人了,我要改口叫你哥哥了。" 段人龙欲言又止的咽了口唾沫,随即直起腰,低头问道:"我妹呢?" 金玉郎转头看了一圈,然后答道:"不知道,她起得早。" 段人龙转身就走,找妹妹去了。 第76章 新时代 在楼梯上,段氏兄妹狭路相逢。 段人凤已经梳洗停当,换了一身石青色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而且涂了一点亮晶晶的新款口红,涂得两片薄嘴唇有棱有角。她这是刚从客房里出来,怀里抱着金玉郎的衣服,仰起头望着哥哥,她略微的有一点点羞涩,为了掩饰这点羞涩,她要挑衅似的,故意的面无表情:"让路。" 段人龙不但没让路,而且一把抓住她的细胳膊,连拉带扯的把她拽下楼梯进了餐厅。眼看周围没了旁人,他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就是玩玩?还是真要跟他结婚?" 段人凤腾出左手,将中指上的戒指向他一亮:"我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 "求婚?他什么时候求的?" "就在你昨天下午出门的时候。" 段人龙瞪了眼睛:"我他妈出去了还没有一小时,你俩就把终身大事给订下来了?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段人凤听了他这一番话,听糊涂了:"哥,你说什么呢?那是玉郎,又不是别人。" "要是别人倒好了。" 段人凤疑惑的盯着他,渐渐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放心,我也不讲什么天长地久,能过就过,过不下去就好聚好散。"她压低了声音:"况且……我看他对我是有真感情的,就算将来不能好散,应该也不至于……" 说到这里,她忽然皱着眉头笑了:"怎么回事?我们还怕了他不成?" 段人龙转身靠着餐桌,半站半坐的伸展了一条腿,低头看着自己这条长腿,他咕哝道:"也不是怕他……" 他抬头望向妹妹:"其实,我是想撮合你和福生来着。福生挺好,长得不赖,还听话。" 段人凤依旧皱着眉头:"你是打算要改行做媒婆?先拿我练练手?"随即她点点头,部分的同意了段人龙:"福生是挺听话。" "女大当嫁,把福生给你,福生愿意,我也放心。"说到这里,他又重复了一遍:"福生听话。" 段人凤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兄妹依旧是天然的同盟,这同盟容不得怀有异心的外人加入,同党也不需要,只肯吸收"听话"的附庸。而金玉郎的问题已不是"不听话"三个字可以概括,段人龙越是思索他的所作所为,越是感觉他不但是不可控制、甚至是不可预料。 可惜,她对张福生,实在是没有分毫的兴趣。尽管张福生——仅作为一个男人来讲——确实是"挺好"。 迈步绕过哥哥,她上了楼回了房,把怀里的衣服往床上一扔:"睡醒了自己穿。" 金玉郎没醒透,还有点睡眼朦胧的意思,懒洋洋的坐起来,他先抬手挡着嘴打了个小哈欠,然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向她一笑:"都催着我起来,就不肯让我睡个懒觉。"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射进来,强烈极了,把他的半边轮廓照耀得发虚,他一半融化在了强光里,一半向着段人凤甜蜜的笑,这让段人凤恍惚了一下,在那恍惚的一瞬间里,张福生和类似张福生的凡人都变得极其遥远,他们全在阴暗之处蝇营狗苟的活动着,怎么能和天使下凡一样的金玉郎相比? 这时,金玉郎向她伸出了双手:"你给我穿。" 她刚要回答,他却又将手放了下去:"不,不用你。要穿也是我给你穿。"他欠身扯过裤子,挪到床边伸出双腿穿了上,然后跳下地去,双手扯了裤腰向上一提:"我得照顾你呀!" 段人凤将双臂环抱到胸前,饶有兴味的望着他笑了:"你连脸都洗不好,还有本事照顾我?" 金玉郎系好了裤腰带,又把衬衫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抬头答道:"第一、我会洗脸,第二、我有本事。" "那我就等着看了。" 说完这话,她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走上前去帮他系起了那些光滑精致的小扣子。金玉郎垂下双手,一眼不眨的凝视着她,她手上忙活,嘴里说话:"怎么?看我好看?" "我当然看你好看。"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好看。" "等将来爱情淡了,你就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不会淡的。"他笃定的向她点点头:"不会的。" "人心难测。就算你不会,还保不住我会呢。" 金玉郎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因为有了你,我才又有了家。你不能变心,你要是变了心,我就又没家了。一个人哪能没家呢?没有家多可怜啊!" 段人凤感觉这是疯话,又可怜又可爱的疯话,让她又想叹息又想笑:"没有我的时候,你不是也活得挺好?" "要是活得挺好,我为什么还要找你?"他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捂到了自己的心口:"总之你不要变心,如果将来你又爱上了别人,你动心的时候要想想我,要想想我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段人凤一仰脸:"你这是赖上我了?" 她脸色苍白,是个薄情寡义的长相,平时看人的时候,她的黑眼珠被眼睫压着,时常会射出类似鹰隼的目光,如今这么一仰脸,她像是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展露给了他,任他欣赏自己的所有心意与情绪。 金玉郎就喜欢她这一路的面孔,连带着,也就喜欢她这一路的灵魂。抬手用指肚描画了她长长的眉毛,他轻声说道:"怎么会是赖上了你?我们分明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段人凤打开他的手,低头继续给他系纽扣,系着系着,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抿着嘴笑。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认为金玉郎可爱——无论他这个人是好是坏,都影响不了他的可爱。她愿意嫁给这个可爱的人,她愿意从今往后,一生一世,好好的爱他。 金玉郎很快乐,他把这个清晨,视为自己人生的新开端。 他是需要家的,自从母亲死后,他的家就缺失了一大半,等他也失去了父亲,他就彻底没有了家。二十出头的小单身汉,大多都会渴望着讨个老婆成家过日子,然而他又别有心肠——在认识段人凤之前,他对女人一直没什么兴趣,他单只是想要有个家。 想要一个理想的家,要胜过那个生他养他的旧家,那个旧家里也隐藏着种种令他不快的龃龉,但他无法选择父母,也无力逃避龃龉。所以,在旧家彻底溃灭消失之后,他又悲伤又兴奋,像个老谋深算的孩童,开始筹划着要给自己建造一个新家。 怎么建造,他不知道,但是误打误撞的走到今天,他竟也大功告成。飞快的洗漱穿戴了,他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的他偏于清瘦,然而气色很好,面颊红喷喷的,一看就是二十世纪里健康文明、摩登富有的青年人。一手拢着抹了生发油的短发,一手握着梳子缓缓的梳过去,他把头发梳得像他父亲和大哥一样乌黑光滑,因为他也是个有家的成年人了,现在他是丈夫,将来还会成为父亲,所以不能不把自己打扮得庄重一些。 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好,他放下梳子,颇沉稳的转身推门走出去——走了没几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始蹦蹦跳跳的小跑。一路跑进了客厅里,他见段人龙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便绕到沙发后头,亲亲热热的用双手一按对方的肩膀:"哥哥呀——" 段人龙原来听他叫自己为"龙",已经感觉很肉麻,如今听了这一声"哥哥呀",彻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头看了他一眼,段人龙转向前方,继续抽烟:"受不了你这个叫法,你还是叫我龙吧。"然后他向着门口挥了挥手:"我等着见个人,你吃你的饭去,别给我添乱。" 金玉郎问道:"是要见福生?" 段人龙这回干脆没敢回头:"对。" 这时客厅外来了人,那人带着一身寒气,轻车熟路的进了客厅,正是张福生本人。进门后见了金玉郎,他的脚步顿了顿,段人龙正想把这二人分开,哪知道金玉郎直起腰,竟是笑着向他招呼道:"福生。" 然后他绕过沙发走向张福生,并且伸出了一只手:"我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我随着段人凤,也叫你一声福生吧。昨天的事情,真是失礼得很,让你见笑了。" 张福生看了他这个架势,犹豫着抬手和他握了握。金玉郎又道:"敝姓金,金玉郎。" 张福生终于找到了话讲:"金先生,幸会。" 金玉郎放开了他的手,回头对段人龙说道:"你们谈吧,我去吃早饭。" 然后他像个男主人似的,又向张福生一点头,随即转身走出客厅,前往餐厅。餐厅里坐着个段人凤,正在漫不经心的喝热粥,闻声回头看清了金玉郎,她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金玉郎快步走到桌前,望着桌上的桌布、餐具以及饮食,也笑了:"得找新房子搬家了,年前有没有黄道吉日?" 段人凤问道:"什么吉日?搬家的吉日?" "结婚的吉日。" "那我不知道。" 金玉郎抓住她的手,凑到她的近前:"找房子是我们一起找,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你想住在哪里?" "还是不知道,没想过。" "等到找好了房子,余下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他欢喜的摇了摇她的手:"我连新房子的家具样式都想好了,就要最流行的那种白漆洋式家具,看着又洁净,又明亮,又现代化,好不好?" "摆上几年就不那么白了。" "那我们到时再换新的。" 段人凤笑着扭开脸,感觉金玉郎这个样子挺新鲜,她从没想过他也会一本正经的思考家务事。 "随便你,我不管。" "窗帘要浅色的,那种黄黄的樱草色,配着白家具,你想想,是不是会挺好看?" 段人凤点点头:"可以。" 金玉郎忽然端过她面前的小碗,用长勺子给她添了一大勺热粥:"别只顾着听我说,你多吃点,你太瘦了。" 段人凤笑道:"照照镜子吧,还好意思说我瘦。" "我也会保重身体,要不然,哪有力气去找房子订家具呢?"说着他又抓住了段人凤的手:"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第77章 侣行 段人龙和张福生没有长谈,他对张福生交待了几句,张福生便告辞离去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给自己又续上了一支香烟。自从连毅逃亡之后,他一无经验二无准备的接下了这么一大摊子生意,原本是打算见机行事,能干就干,干不了就算,结果一路糊里糊涂的撑到了现在,他感觉自己在刀光剑影中长了不少的智慧。先前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现在他可不这么任性了,他不但不再想"今朝醉",他还想让自己永远清醒、力争上游。 从连毅的赏识中,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是个人才,比一般人强,而且是强得多。凭着他的果敢勇武和心狠手辣,他迟早要成为天津卫里数一数二的大亨。他有这个才,也有这个命,擦身而过的子弹便是明证——他大难不死,他必有后福。 吸完这支香烟,他起身去了餐厅,发现妹妹还在那里吃。妹妹不是馋嘴姑娘,平时吃什么都是草草的几口,结果今天守着一小碗粥,她对着面前的金玉郎,喝了个天长地久。金玉郎一手捏着半个烧饼,一手拿着筷子,抬头望向了他:"龙?哥哥?龙哥哥?" 段人龙并没兴趣当他的龙哥哥,于是另起了话题:"还没吃完?" 金玉郎放下筷子,向他招了招手:"我们商量房子的事呢。她不懂,我懂得也不多,你来说说,这新房子应该怎么找?价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房子好。" 段人龙走到餐桌前,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了:"找房子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结婚啊!"金玉郎惊讶的回答:"结婚哪能没有新房子呢?" 段人龙一耸肩膀:"大冷天的,谁有功夫去找房子?你想住就先在这儿住,这么多间屋子,还装不下一个你?" 金玉郎翻了个白眼:"不管就不管,我自己去找。" 段人龙吸烟吸得嘴里干巴巴,他舔了舔嘴唇,再次另起话题:"小子,你这阵子在北京都干什么了?" 金玉郎咽下口中的烧饼,开始兴致勃勃的讲述起来,讲他怎么把金效坤送进大牢,怎么把傲雪耍弄得东奔西走死去活来,他怎么用金效坤的财产酬谢了陆健儿,陆健儿又怎么非要收了他做妹夫……说得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大牢里的金效坤,他描述得尤其细致,张开五指在自己头上一耙,将头顶短发全耙下来遮了前额:"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头发全下来了,好像变了个人,我第一次见,可怕。" 然后他又把前额的乱发拢了上去,对着段人龙叹了口气:"其实我真不愿意看见他这样,虽然他不喜欢我,可我一直还当他是我的亲大哥。当初我想他也许会因为遗产分配的事情嫉恨我,我还想虽然他嫉恨我,但我可以想办法去和他修好,我可以想办法去让他接纳我,毕竟,我是个可爱的人,我能做他的好弟弟。" 段人龙似笑非笑的不言语,段人凤哼了一声:"自己说自己可爱?" 金玉郎转向了段人凤:"我没想到他会杀我。我很伤心。真的,很伤心。"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似的,扭脸一笑:"我对他还是有过感情的,不像那个连傲雪,我对她就只是恨,那时候真想把她卖进窑子里去,让她不得好死。陆健儿说我无聊,无聊就无聊,能解恨就好,谁知道施新月看上了她,也好,先把她扔给施新月,等我有了新灵感了,再去找她。" 段人凤完全支持金玉郎报仇雪恨,只是在听到陆健儿要收他做妹夫那一段,心里有点不舒服,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和陆家是半斤八两,哥哥不是也想撮合自己和张福生吗? 段人龙这时又问:"你是带着公事来天津的,现在你一心想着找房结婚,那公事你还办不办了?" "再说吧。我都不知道我究竟要办什么,公事写在公文上了,公文在招待所里,我还没有看。反正办不办都无所谓,陆健儿不会怪我。" 段人龙说道:"你不娶人家妹妹,还打算留在天津再不回去,他会不怪你?" 金玉郎笑了:"怪我,我也没办法。段陆两家,我只能选一个。我选你们,陆健儿要是因此骂我,我也认了。" 说到这里,他对着段氏兄妹粲然一笑:"还是谈谈新房子吧!" 段人龙是一朝发现金玉郎这人不妙,接下来看他便是处处不妙。然而妹妹无意理会他的心思,吃过早饭之后,她系上斗篷戴上小帽,打扮得像一切摩登女郎一样,同着金玉郎出门逛大街去了。 两人说是找房,其实只是走走谈谈,就不知不觉的消磨掉了大半天的光阴,冷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们进咖啡馆吃吃喝喝,到电影院坐一坐,天光不知不觉的暗下来,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当夜,金玉郎理直气壮的住进了段人凤的卧室里。第二天早上,段人龙下了楼,就见金玉郎在给妹妹系一条新围巾,两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都是那么的摩登漂亮,真是一对璧人。 然后这一对璧人出了门,又足足的玩了一天。晚上回家时,金玉郎捧了个五颜六色的圆纸盒子,盒子上印着法国面包房的字样,里头装着几块西式点心,是他特地给段人龙带回来的夜宵。在未来的新家庭里,段人龙就是他的新哥哥,双方关系匪浅,所以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给段人龙带点吃的回来。 两人寒气凛凛的到了家,却发现段人龙还没回来。金玉郎放下盒子,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清静,于是一边脱大衣,一边笑问段人凤:"如果我说我想和你组织小家庭,只有你和我,不要龙,你猜他会不会生气?" 段人凤想了想:"我们兄妹从来没分开过,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龙对我很好,我的新家庭里应该有他一个,可有时候又觉得他有点凶。" "我不凶吗?" 金玉郎噗嗤一声笑了:"你凶我不怕,我也不生气。你是真心爱我的人,你对我凶,一定也是为了我好。我要是还对你生气,那我成什么人了?" 段人凤现在看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妙趣,他随便讲一句话,她听着也是回味无穷。迈步走到他面前,她仰脸望着他冻红了的脸,笑了:"少对着我装乖宝宝了,好像你多通情达理似的。" 金玉郎把大衣往沙发上一扔,来了精神:"从现在开始,我做一夜乖宝宝给你看,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紧闭了眼睛低下头去,仿佛是要定一定神。几秒钟之后,他睁开眼睛抬起头,瞳孔清澈,眼神茫然,声音又轻又怯:"段人凤,你看我乖不乖?" 段人凤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抬手照着他的脑袋,轻轻打了一巴掌:"你还真装上了?" 他当即后退一步捂了脑袋,蹙起眉头看她,两只眼睛雾气氤氲,竟然像是委屈得要哭。段人凤以为自己那一巴掌打重了,刚要上前去揉一揉他的痛处,不料他那蹙着的两道眉毛忽然开展,他哈哈的笑了起来。段人凤简直无可奈何,忍不住也笑了:"你应该去演电影。" 说完这话,楼内忽然一黑。段人凤越发的无可奈何:"好,电闸又闹毛病了。你站着别动,我看看去——"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外头有人向房内开了枪。 枪口一定是上了消音器,因为他们几乎没听见枪声,子弹在玻璃窗上钻出细小圆孔,然后就在二人之间直飞过去,击碎了靠墙那座大座钟的玻璃罩子。在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中,第二粒子弹"扑"的一声,射进了旁边的皮沙发里。 房内二人一起反应过来了,金玉郎抱了脑袋正想蹲下来躲藏,可是忽然想到了自己身边还有个段人凤,他立刻抱住段人凤向下一扑,将段人凤压到了自己身下,又极力的伸展了身体,想要把段人凤完全的掩盖住。段人凤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拼了命的才抽出一只手,摸索着去拽旁边茶几上的小抽屉——抽屉里有手枪。 金玉郎不知道段人凤在挣扎什么,还以为她是害怕,便用双手捧了她的脸:"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说这话时,他已经吓得声音抖颤,整个人都在压着段人凤哆嗦。段人凤有心把他推开,又怕他乱滚一气会有危险,所以一手拉开抽屉摸出了手枪,她将另一只手也抽出来,拉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膛,然后举手向着窗户方向一扣扳机。 她这一枪刚打出去,几乎是同时,窗外也响起了杂乱枪声,而在更遥远处,巡捕们吹着警笛,也闻声赶过来了。有人慌里慌张的破门而入,是拎着手枪的段人龙。 段宅今晚,算是来了刺客。 刺客当然是冲着段人龙来的,只是运气不济,偏巧今晚段人龙该在家而不在家,又偏巧在他们行凶之际,段人龙带着一队人马从外面回了来。 见妹妹和金玉郎都安然无恙之后,段人龙出面打发了巡捕,刺客们是逃得不知所踪了,段宅的男仆也没了影子,这足以证明他早被刺客买通,今晚故意拉了电闸,好让刺客们可以趁乱杀进来。和段人龙一起回来的,还有张福生等人,在段人龙和巡捕们交涉之时,张福生径自上楼,将各间房屋都搜查了一遍,只怕楼内还会藏人。搜查到了段人凤的卧室时,他对着房内情景愣了愣——床上摆着两个枕头,床下放着两双拖鞋,靠窗的椅子上,还搭了一条丝绸花围巾。 围巾花色不是段人凤的风格,段人龙也向来不戴这种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他想这围巾只能是楼下那个小白脸的。段二小姐平时杀伐决断的,胆量见识都不比男子汉差,然而竟会爱上那么个花枝招展的小白脸,这真让他想不通。 要是段二小姐爱上了个什么英豪,哪怕英豪老一点丑一点,他也能够服气。但是对着那么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他真不甘心认输。况且段人龙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要不然,平时怎么会一有事就让他去问二小姐? 张福生一直很高看段人凤,老觉着她是个巾帼英雄,只是她这个看人的眼光,他实在不能苟同。 第78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金玉郎吓坏了。 因为方才在黑暗中不敢出声,他总觉着有一声惊叫哽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喘不过气,长久的憋得慌,让他恨不得把喉咙切开。 段人龙还在和巡捕们谈话,张福生带着几个青年,在楼前楼后溜达。段人凤扶着金玉郎上楼回房,让他清清静静的休息一会儿。金玉郎在床上坐了,见段人凤要走,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别走!" 段人凤回过头来,向他勉强一笑:"我下楼看看,巡捕也许有话要问我,巡捕一走我就回来。" 金玉郎这才松开了手,段人凤向门口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坏,目光是直的,双手搭在大腿上,依稀还在哆嗦。 他没有胆量和气魄,不是英雄好汉,但在方才,他敢把她护到身下,他自己吓成了那个样子,还想着告诉她"不怕不怕"。 段人凤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心潮澎湃,与之相反,她反倒是异常的平静下来,就觉着自己的人生大事终于尘埃落定,现在应该下楼,去帮哥哥的忙了。 她走之后,金玉郎继续呆呆的坐着,片刻之后,他忽然跳下床冲出去,一路冲进了卫生间里,对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 他真是受了惊,不只是肢体在抖颤,他的五脏六腑也在翻腾痉挛。 这一夜,恢复了电力的段宅,一直是灯火通明。 巡捕们都知道段人龙的身份,这样的人能惹上什么仇家,巡捕们见多识广,也都心知肚明。例行询问过后,巡捕们在楼内楼外巡查了一番,然后宣告撤退。张福生带着几个小兄弟,在楼下客厅里值夜。段氏兄妹上楼回了房,段人龙一见床上的金玉郎,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有出息了,知道保护我妹子了。" 金玉郎拨开了他的手:"你们到底都在干些什么事情?" 段人龙有些意外:"你这是明知故问,我干的是什么买卖,你还不知道吗?" 金玉郎抬手抓了抓心口:"别干了。" 段人龙看了段人凤一眼,然后向着金玉郎一笑:"吓着了?那明天你先搬出去住,等过几天太平了,你想回来再回来。" 金玉郎下床站了起来,正视了段人龙:"真的,别干了。我想办法,再另给你找个差事。" 段人龙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真吓着啦?别怕别怕,我今晚就是一时疏忽,才让他们钻了空子。我已经猜出是谁干的了,这笔账我一定得算,正好我还打算找个靶子杀鸡儆猴呢,正好,靶子自己送上门了。" 金玉郎一晃脑袋,躲开了段人龙的手,大声说道:"我让你不要再干了!" 段人龙又看了段人凤一眼,没从妹妹脸上看出什么指示来,于是对着金玉郎,他保持了微笑的表情:"二爷,我现在又不吃你的饭,你怎么还管起我来了?" "我可以给你饭吃,养你一辈子。" 段人龙向他一摇头:"不必,实不相瞒,你养不起我。" "可你会连累我们的!你们兄妹两个干什么都是一起,你冒险她也要冒险,别人杀你也会杀她。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太太了,她要是死了我怎么办?你当我愿意养你?我只是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累了,我要累死了!你懂不懂?!" 段人龙听到这里,忽然有些兴奋,感觉自己像是话赶话的抓到了一个机会:"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们兄妹就是这样,天生的,改不了。想过安稳日子,那你应该回北京找那个陆五小姐,陆家一定有你的安稳日子过。" 段人凤喊了一声"哥",不许段人龙拿话去激金玉郎。而金玉郎一屁股坐回床边,就觉着心乱如麻、力尽神昏。他一路披荆斩棘的走到今天,总算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迎来了一个称心如意的新世界。可还未等他在这个新世界里站住脚,前方又来了个愚蠢蛮横、不知好歹的段人龙。他对段人凤怀着多么深的感情,别人不知道,段人龙是应该知道的——他明知道,他还这样气他! "你别说这种话。"他简直要被段人龙气哭了:"我把我的事情全告诉你,不是为了给你做把柄的。我和陆五小姐没有任何关系。原来你就污蔑我和连傲雪,现在又污蔑我和陆五小姐,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太欺负人了。" 说到这里,他胃里一翻腾,忍不住弯腰干呕了一声,幸而刚才大吐了一场,他的胃里已经没了食物。段人凤慌忙上前搀扶了他,而段人龙听了金玉郎那一番话,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可他转念一想,心肠又硬了起来:谁知道这一番话是真是假?他又不是没被这小子骗过! 为了一鼓作气的把金玉郎气走,他忽视了妹妹丢过来的眼色,故意笑嘻嘻的一指金玉郎的鼻尖:"又在装可怜是吧?"他拍拍金玉郎的脸:"装得不错,我看了都心软了。"然后他转向段人凤:"你先别管他,咱们下楼和福生商量一下,明天怎么办。" 段人凤依然搀扶着金玉郎:"你自己去吧,我陪着他。" "他有什么可陪的,让他自己先睡。"说着他向妹子丢了个眼色:"你还以为他是真生气了?他那是装的,要哄你留下来呢。" 段人凤没太留意她哥哥说了什么,因为段人龙向来野调无腔,说出什么话都不稀奇,她只是不明白段人龙那个眼色的用意。因为怀疑哥哥是有更重要的话要单独对自己讲,她便安抚似的拍了拍金玉郎的手臂:"你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她便跟着段人龙要走,金玉郎一看她竟然是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恨得猛一跺脚:"段人凤!" 段人凤头都没回,只扬起一只手向他挥了挥,随即就跟着哥哥一起出了门去。金玉郎直瞪瞪的盯着她的背影,一直盯到她在门口转身消失。 然后他气昏了似的,直挺挺的向后一仰,四脚朝天的摔在了后方的大床上。 段人凤下楼进了客厅,问前方的哥哥:"到底有什么事?" 段人龙转身面对了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傻?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不坐下来商量商量对策,你反倒打算上楼陪他?" "他吓坏了。" "说你傻你还真傻了?你还当他是原来那个傻二爷?那小子揣着一肚子坏下水,还会怕吓?" "可——" 段人龙摆摆手,决定拿出兄长的权威来:"别'可'了。我告诉你,我就是想今晚把那小子气跑。你乐意跟他玩,行,你可以玩,玩腻了为止,可你别和他谈婚论嫁。"说到这里,他进一步的压低了声音:"你也不想想,他家里人除了他,有一个落着好下场的没有?" 段人凤想要反驳,但目光一转,她见张福生站在角落里,伸着耳朵正听得来劲,便把嘴又闭了上。她不想和哥哥吵架——他们兄妹从生下来就是志同道合,让他俩为了个外人吵架,那简直是侮辱了他们的亲情。 可金玉郎算是外人吗?她不知道。 段人龙这时又开了口:"妹,我今天对你说句老实话吧,我一直怀疑,他当初是想拿咱们两个当枪使。就他那个舅舅——" 段人凤听到这里,下意识的抬手一捂他的嘴,不想听他把这句话说完,段人龙懂她的心思,扯开她的手,他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不知道他现在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他妈的要是也让他给害了,那我将来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亲人都没有了。" 段人凤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身上的旗袍箍着她的胳膊腿儿,让她迈不开大步。她这些天原本已经习惯了款款的行走,然而此刻,她忽然想要换回男装,大马金刀的坐下来抽一支烟。后脑勺有些异样感觉,她怀疑是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但是懒怠回头。 注视着她的人是张福生。张福生是段人龙手下最忠实的走狗,段人龙方才那痛心疾首的一番话,他不知道二小姐听没听进去,反正他是听进去了,他不由自主的攥了拳头,替段人龙愤怒,也为段人凤担忧。 客厅里安静了一阵子,末了段人凤还是从茶几抽屉里找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段人龙在她对面坐下了,又把张福生也叫了过来。三人开始小声谈话——谈的都是杀人放火的话,不便高声大嗓。 楼上的金玉郎躺了一会儿,因为没人理他,于是他忍不住悄悄出门下了楼,去窥探段氏兄妹。他自己气得要死,以为段氏兄妹也不会好过,哪知道站在客厅门口,他就见那二位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比划,竟是个兴致高昂的样子,分明是早把他给忘到脑后去了。 他气得再次发昏,转身上楼回了房,他又扑回了大床上。 凌晨时分,金玉郎睡得迷迷糊糊,依稀感觉段人凤进了房,还展开棉被给自己盖了上。他在睡梦里赌着气,闭着眼睛坚决不理她。 如此又睡了一阵子,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已经是日头高照。他伸手去摸身后,身后空荡荡的,没有段人凤。 他坐了起来,心里茫茫然的。这时,房门开了,段人凤从外面进了来:"醒了?" 他把脸一扭:"哼!" 然而段人凤无暇领略他这娇嗔的一声,她匆匆的告诉他:"醒得正好,师爷来了,来找你的。" 金玉郎不大情愿的下楼,见了施新月。 施新月这两天找他都要找疯了,如今见了他,施新月因为不便怨恨恩公,所以只像要虚脱似的,向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金先生,局里还等着您办公务呢。" 金玉郎,在昨夜之前,本已打定主意,不再管这些人间俗务,但在昨夜生过了一场恶气之后,他改了主意。他要走,要让段氏兄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他们如果不来向他认错,那他是不会原谅他们的——至少,是不会原谅段人龙的。 于是他也不理会段人凤的询问,将大衣一裹帽子一扣,气哼哼的跟着施新月就走了。 第79章 陡转 金玉郎回了招待所,洗漱更衣吃早饭。施新月问他道:"您这两天,一直是在段家?" "对,我打算和段人凤结婚。" "那……恭喜金先生。" "恭喜个屁。段人龙那个神经病,明明原来是很喜欢我的,还叫我妹夫,可现在不知道他是要发什么疯,忽然变了心了!" "他不愿意让二掌柜的——我是说二小姐——嫁给您?"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 说到这里,金玉郎忽然愣怔了住,直着眼睛望向前方一点,半晌不言语。施新月唤了他一声,他也没听见。 他这是忽然的福至心灵开了窍,明白了段人龙为何变心。 原因就是段人龙知晓了他的真面目。 原来段人龙处处护着他,是因为认定了他是个天真柔弱的傻小子,段人龙喜欢的是那个傻小子,不是现在这个真正的他。他没想过这一点,他以为段人龙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应该对自己偶尔的恶行大惊小怪,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大意了,他高估了段人龙。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为了段人龙而装一辈子的傻,他总不能在外面伪装着,回家还要继续伪装。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还要家做什么? 想到这里,金玉郎委屈起来。他想段人龙对自己太苛刻了,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只不过是自己的交际方式,自己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金效坤那一对奸夫淫妇都要谋杀自己了,自己也只不过是教训了他们一顿而已,也没有要他们的性命——自己再坏,也就是坏到这种程度为止了,他段人龙一个杀人放火的土匪兼烟土贩子,有什么资格讨厌自己? 金玉郎想着想着,恍然大悟之余,又是极端的不服,并且气得又要落泪。幸而未等他将眼泪酝酿出来,分局局长来了。 分局局长姓严,单字一个明,能在禁烟局里混上一官半职,足以证明他也不是等闲人物。那天一见金玉郎,他就感觉这小子不是个能正经办事的,不知道陆大少爷为何会派了这么个东西过来,不过腹诽归腹诽,严明局长对待金玉郎还是相当的恭敬,因为现在这个世道,本也不以本领论英雄,否则凭他这样一个老江湖,为什么还要依着陆大少爷的指示行事呢?陆大少爷三十岁不到,和他严某人一比,也不过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罢了。 因为心里十分有数,所以严明见了金玉郎之后,不急不躁,寒暄完毕,还讲了几句笑话。金玉郎勉强压下了一肚子的委屈与愤怒,以一团和气回应了严明,还问:"开会是不是要到局里去?若要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严明笑道:"您去也成,不去也成,横竖局里的事务由敝人负责,专员若是有话,直接吩咐敝人就好。" 金玉郎也笑了:"什么专员,你比我年长,你叫我一声老弟,我叫你一声大哥。" "哈哈哈哈哈,专员不但年轻有为,而且平易近人,真是了不起。" 金玉郎强打精神,也跟着他哈哈了几声,然后回头问施新月:"公文呢?拿来给我看看。" 施新月立刻取来公文,双手奉上。 这招待所里也有一间小会议室,金玉郎和严明进了会议室里,一路上他边走边看,将公文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公文上每个字他都认识,然而连起来一读,他读了个糊里糊涂。严明见他对着公文一脸茫然,便先请他在上首的沙发椅上坐了,然后自己在一旁也坐了下来:"金老弟不用看那个,那个写得不清不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听我一讲,就明白了。" 金玉郎把公文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转向了严明:"讲吧。" 严明清了清喉咙,对着金玉郎开讲,讲的同时,心里也犯嘀咕,不知道这个糊涂小子能不能把自己的话准确的转达给陆大少爷。而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的听,听着听着,他换了个姿势,魂魄归窍似的,他目光炯炯的直视了严明。严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老弟台,怎么了?是不是我哪一句话没有说清楚?" "没有,你继续。" 严明莫名其妙的继续往下讲,他越是讲,金玉郎越是心惊——怪不得陆健儿非要派他来天津做代表呢,他先前只当陆健儿是想历练历练自己,没想到人心叵测、陆健儿是别有用意。 陆健儿是要派他来对付段人龙。 自从连毅带兵逃离直隶地界之后,他留下来的那一摊生意就自动的落到了段人龙手中。在陆健儿的眼中,这非常的不合理,因为如今直隶境内的烟土生意——不敢说百分之百——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被他陆家攥在手里的。 连霍督理身边的头号宠臣马秘书长,都只能和陆永明师长"合伙"发财。霍督理成天吵着要禁烟,可对着陆师长,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陆师长是忠臣,手握重兵的忠臣有着无以伦比的价值,督理不便为了烟土而惩罚陆家。在只手遮天的陆家面前,横空出世的、并且丢了靠山的段人龙,其实渺小得和一粒沙差不多,但是渺小的一粒沙,也有它的杀伤力,比如落进了人的眼里。 段人龙如今就是陆健儿的眼中沙,如果不是这粒沙一直狡猾的躲在租界里,那么陆健儿早就已经把他摧成齑粉。现在陆健儿决定将这粒沙子挑出来,这不是一桩容易的活儿,所以他把这桩重任委派给了金玉郎。 金玉郎和段家有点特别的关系,他知道,金玉郎对段人凤痴心一片,他也知道。于是他就很好奇,想要看看金玉郎到底会作何选择。如果金玉郎与段人龙为敌,那么段人凤和他的姻缘自然要断;如果金玉郎要爱情不要前途,那也没关系,横竖他手下有的是能人,他可以再派别人来处理段人龙,以及金玉郎。 金玉郎一直自认高明,能够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才知道和陆健儿相比,自己那些招数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陆健儿不是在玩弄他,陆健儿简直是要把他架到火上烤,就因为他不肯听他的话,娶他的五妹妹。 金玉郎不知道好时光为什么总是这样短暂,新生活刚刚开始了一天就结束了,他的新家尚未成型,反倒是又多了两个仇人,一个是段人龙,一个是陆健儿。炯炯的目光缓缓熄灭了,他呆呆的望着严明,然而严明长篇大论,还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说。 他逼迫着自己听,越听越清醒。严明已经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筹划好了,甚至包括最后如何伏击段人龙。在整个计划里,他其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没有他,严明一样可以送段人龙上西天,但陆健儿偏要把他放到这个计划里,偏要让他的手也沾染上段人龙的鲜血。 陆健儿喜欢一切人和事都在掌握之中,笼络和利用陆健儿,是要付出代价的。 清醒的金玉郎,知道自己还没有力量去反抗陆健儿,除非自己火速高攀上马秘书长或者霍督理那样的大人物。那么换个角度再想,如果世上没了段人龙这个人,于他又有什么影响呢? 他想了又想,末了感觉段人龙若是真死了,可能也不坏。没了段人龙从中作梗,他一定立刻就能和段人凤结婚,摆设着白漆家具和樱草色窗帘的新家庭里,只有他和她,将来也许还会增添几位活泼的小天使——当然那是后话,可以先不去想。 畅想着他和段人凤的二人世界,他走了神,甚至恍恍惚惚的向着严明笑了笑。笑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难道自己连段人龙也要杀吗? 那可是段人凤的亲哥哥、是他的"龙"啊! 他悚然起来——段人龙再可恨,终究也还是不同于旁人,起码不同于金效坤。如果段人龙没有变心的话,那么一定会成为他新家庭中的一员,他对段人龙是不甚满意,但他愿意接纳他,愿意和段人凤一起认他做大哥。 他听着严明的计划,同时打着自己的算盘。等严明说完最后一句,他也有了主意。摆了个深思熟虑的姿态,他告诉严明:"你这番话,我听明白了,但是事关重大,我不敢独自拍这个板,还是要先回北京一趟,问问陆兄的意见。"说到这里,他笑了:"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小事,我敢做主,大事,我只敢做传声筒。" 严明听了这话,再次哈哈哈,笑道:"老弟台,真是幽默啊!" 金玉郎跟着他笑,心想这有什么幽默的。 严明走后,金玉郎交待了施新月几句,然后回了段宅。 段人龙不在家,家里只有段人凤。他早上气冲冲的走了,段人凤一直很惦记,如今见他回了来,她心里一喜,脸上却只是淡淡的一笑:"回来了?" 金玉郎进门之后,直冲到段人凤面前说道:"我们私奔吧!" 段人凤一愣。 金玉郎又道:"我们到北京去住几天,顺便玩玩,就咱们两个,不带龙。" "这是从哪儿想起来的话?" "这还用想?龙现在成天挑我的刺,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我又不是没地方去!我想好了,要么你跟我走,我们把龙扔下,让他自己反省反省,要么我不走,我留下,我和他谈判,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对我这样坏?" 段人凤可不敢让他和哥哥开谈判,怕他知道了哥哥的真实想法,会气得当场抽风。也不好让他独自先走,一是自己舍不得他,二是怕他听了这话,以为自己撵他,又要大哭大闹,再咬自己一口。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我哥最近日子不太平,你看昨夜——" "他自己愿意过这种日子,谁能拦得了他?他不是最近日子不太平,他做烟土生意,背后又没有靠山,一辈子都不会太平。要是等他太平了你才能和我走,那索性算了,你别走了,我也不等你了,我现在就去自杀。你看我干不干得出来?" 段人凤听了这话,颇想兜头给他一巴掌,但一想到他对自己的那番情意,和他那个不可收拾的脾气,她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敢真打,同时又想自己若是真能把金玉郎哄回北京去,大概也不错。要不然把他和哥哥放在一起,迟早要出乱子。况且自己快去快回,哥哥这边就算是亟需人手了,自己也不至于帮不上忙。 段人凤思索停当,对着金玉郎说道:"那你等一等,我去带几件衣服,还得给我哥留句话。" 金玉郎伸头在她脸上"邦"的亲了一口,喜笑颜开:"好,我也得给施新月打个电话,我不管他了,让他自己回北京吧!" 在段人凤收拾行装的空当里,金玉郎真给施新月打去了电话。他告诉施新月:"你对严明说,我有急事回北京了。天津这边的事情,让他自己斟酌着办,不必再等我的消息。" 施新月答应了,又问:"金先生,那我呢?" "你自由,想回就回。月底记着去禁烟总局领薪,没别的事了。" 金玉郎挂断电话,抬头一看,就见段人凤提着只皮箱下了楼,和方才不同,她抹去了唇上的口红,又恢复了男装。 "出门还是这样方便。"她对金玉郎说。 金玉郎抬手正了正她头上的礼帽,笑了:"我们走吧。" 第80章 亲爱的朋友 金玉郎坐在火车上,旁边是段人凤靠窗坐着。火车隆隆的行进,段人凤垂着眼,用一把小刀给他削苹果皮。她的手指灵活有力,将一柄薄薄的小刀子运用得出神入化。金玉郎呆呆的看着她,看她若有所思的冷着一张脸,心里就猜出她应该是不大情愿随自己来北京的,她心里一定还在惦记着段人龙——惦记,然而还不是很惦记,段人龙的情况她最清楚,应该是以她的判断,段人龙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都是安全的。 将削好的苹果给了金玉郎,她用手帕缓缓的擦拭刀子。金玉郎拿着苹果,先不急着吃,说道:"到了北京,我们直接住饭店去,省得还要收拾房子,不够费事的。" 段人凤一点头:"行。" 金玉郎咬了一口苹果:"北京饭店?吃饭跳舞都方便。" 段人凤又一点头:"行。" 金玉郎用胳膊肘一杵她:"你怎么了?不爱理我?" 段人凤扭头望向了他:"我没力气理你。我昨夜几乎是一夜没睡,早上刚把我哥送走,饭都没吃,你又来了。" 金玉郎连忙把苹果递向了她:"你怎么不早说?" 段人凤推开了他的手:"不吃这个,我再忍一忍,等到了饭店,直接吃顿好的。" 金玉郎望向窗外,这才发现这一趟的旅途格外短暂,自己在段人凤身边好像也没坐多久,火车竟已经开进北京地界了。 他咔嚓咔嚓的吃了苹果,火车同时也进了站。单手拎起段人凤的皮箱,他护着段人凤下火车向外走,脚下像安了弹簧似的,一步一步走得很有劲。他这回下了决心,接下来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要将段人凤留在北京,留她一个月。一个月的工夫,足够严明去杀段人龙了,如果段人龙福大命大就是不死,那么也足够让严明承认失败了。段人凤不是傻姑娘,大概不会很听他的话,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光阴,对他来讲,是个挑战。 他暗自起了一点斗志,拉着段人凤挤出了站。站外停着成群的洋车,一见出来了两个西装先生,洋车夫们立刻一拥而上,金玉郎正要找辆干净的坐上,不料斜刺里忽然挤过来两个人:"金二先生,我们等您好一阵子了。" 金玉郎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听他们称自己为"金二先生",就猜出了他们是陆家的人——陆家亲戚多,家里有好几位二爷,所以他在陆家,要么是金二先生,要么是金二少爷,做二爷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这又说不通了——陆家的人等他干什么?他今天是临时决定回的北京,陆家的人怎么会知道? 莫名其妙的看着二人,他问道:"你们是谁?等我有事?" 二人之一笑道:"您不认识我啦?大少爷还派我给您开过好几天汽车呢。大少爷知道您今天回来,所以让我们过来接您回家,说是有要紧的公事要问您。" 金玉郎也笑了:"原来是这样,那你先送我去趟北京饭店。"他向着段人凤的方向一歪脑袋:"我先把太太送过去安顿下来,再回家去见陆兄。" 二人登时向段人凤行了个注目礼,方才那位抬手摸了摸脑袋:"哟,恭喜您了,这么……这么大的喜事儿,您看您也没提前露个口风。" 金玉郎支吾了几句,回头对着段人凤说道:"等到了饭店,你就先去吃饭休息,不用等我。" 段人凤稍微的有点不满意,倒不是对金玉郎有意见,是嫌陆健儿成天看管儿子似的紧盯着金玉郎,这种友情实在是令她不适。但是当着这二人的面,她也不愿意为难金玉郎,所以也就含糊的答了一声"好。" 他们上了那二人开来的汽车,先去了北京饭店。金玉郎把段人凤一路送去了客房里,然后才离开饭店上汽车,回了陆府。 汽车停在了陆府后门,这后门是他前些天走惯了的,这时也不用旁人领路,他跳下汽车自己就进了去,进门刚走了没几步,怕什么来什么,他迎面遇上了陆五小姐。 陆健儿在陆府是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那"一人",自然就是他的老子陆师长。陆师长常年立于红尘边缘,一边弄钱弄权,一边学佛念佛,亏他天赋异禀,竟然没有精神分裂。这样的一位陆师长,自然是无暇管理家务事了,所以陆健儿就算是实际上的大家长,他的弟弟妹妹们——单挑出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然而在他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陆五小姐早知道大哥想把自己介绍给金玉郎,但金玉郎一直没有要来追求她的意思,她当然也只能是佯装没这回事,淡淡的对他。 他越不找她,她越冷淡,最后那冷淡在心中变了质,几乎要成了恨: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大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金玉郎根本没看上她。 陆五小姐活到了十八岁,从没被人"看不上"过,所以昨天晚上她暗自立誓,往后再也不见金玉郎。结果这誓言立了没过二十四小时,她很意外的和他走了个顶头碰。惊讶的向后退了一步,她还没来得及调出个合适的表情面对他,他已经笑嘻嘻的向她点了个头,快步走过去了。她是讲礼貌的人,想要回他一个笑,然而他步履匆匆,她没来得及。 陆五小姐总不能追上去向他笑,只好作罢。而金玉郎一路疾行,在书房里找到了陆健儿。 对着陆健儿,他有点不耐烦,但是还不敢造次。进门之后脱了外面大衣,他扯了扯西装下摆,又扭了扭脖子,然后隔着一张写字台,他在陆健儿对面坐了下来,轻轻巧巧的伸手一指陆健儿:"你跟踪我。" 陆健儿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我一直在北京,怎么会跟踪你?" 金玉郎收回手,侧了身体向后一靠,对着陆健儿笑道:"你派人跟踪我,要不然我怎么一下火车,就被你的人给堵了住?" 陆健儿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似笑非笑:"怎么忽然决定今天回来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在天津没意思,我就回来了。" "那我交给你的公务呢?你办好了吗?" 金玉郎见写字台边缘扔着一支铅笔,便伸手拿起了铅笔摆弄:"你那个公务,我办不了。" 说完这话,他怕自己语气太硬,所以抬眼又向陆健儿补了个笑。这个笑容有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从陆健儿的脸上,他向来是什么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为什么办不了?" 金玉郎略一思索,发现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无论自己怎么斟酌,说出来都是要得罪人的。既然如此,索性不兜圈子了,他盯着铅笔,含笑开了口:"我不能对段人龙动手——别误会,我不是要保护段人龙,是别人可以动手,我不能。" 陆健儿饶有兴味的向他一歪头:"你怎么就不能呢?" 金玉郎抬头面对了他:"因为我要和他妹妹结婚啊。" 随即他笑着扭开脸去,仿佛是拿陆健儿无可奈何:"我的事情,你都知道,还明知故问。" 陆健儿没有笑:"谁许你和段人凤结婚的?" "段家没有长辈,我也是光棍一条,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说到这里,他望向陆健儿:"陆兄,你怎么又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还是你怪我订了婚没告诉你?我可不是故意要瞒你,我是没找到机会嘛。" 陆健儿冷冰冰的答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金玉郎看着陆健儿,脑筋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想要发笑:"陆兄,你说什么呢?对,虽然我心里早就拿你当亲哥哥看待了,可你就真是我的亲哥哥,你也无权干涉我的婚姻吧?"说到这里,他真笑了起来:"除非你是我爸爸,可现在这个年头,就算是做父母的,也管不了儿女了呀。" 他极力的笑,想要嘻嘻哈哈的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然而陆健儿单只是死盯着他,目光类似鹰鹫或蛇:"我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的前途负责。段人龙一死,你作为他的妹夫,我们的关系一定会受到影响。况且……" 他的语气里添了微妙的轻蔑:"段人凤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无出身,二无教养。我听说她在天津,公然的和那帮混混们一起出入。" 金玉郎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终于是维持不住了。 "对。"他向着陆健儿点头:"她确实是没什么出身,人还厉害,比我野多了。但是她对我好,还有……" 还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想说自己就是看她顺眼、看她好看,但这理由听着未免太儿戏,所以不说也罢。把手里的铅笔放了下,他叹了口气:"陆兄,我懂你的心意,可我也不是过家家闹着玩,我也考虑很久了,是真的想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我这么做,若是让你为难了,那我就辞职。回头对着段人凤,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你和段人龙怎么斗,我也绝不会干涉。这几年我活得太累了,我就想关起门来,过几天太平日子。" "看来,你是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和我这个朋友一刀两断了?" 金玉郎苦笑起来:"陆兄,你把话说得太严重了。" 陆健儿缓缓的站了起来,金玉郎这才发现他应该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因为尽管上身穿着家常的白衬衫,下面却是黄呢子军裤和长统马靴。陆健儿是有军衔的,在出席大场合时,他偶尔也需要戎装笔挺的披挂上阵。虽然他并不真正带兵。 又看了金玉郎一眼,陆健儿忽然显出了不耐烦:"我懒得和你啰嗦,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段人凤打发掉,以后不许你再和那种人来往。" 金玉郎终于是再也笑不动了。 一旦承认自己笑不动,他的脸上立刻就冷得挂了霜。对着陆健儿摇了摇头,他说道:"不可能。" 陆健儿绕过大写字台,走向了他:"金玉郎你不要对我耍花招,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你要想享受我的保护,就得乖乖听我的话。金效坤完蛋了,认为我没用了,你就想逃?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金玉郎听了这话,就觉着一股怒气猛的冲击了胸膛:"陆兄,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无非是不愿意和令妹结婚而已,这是什么大罪吗?至于你这样咬牙切齿的侮辱我?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金效坤完蛋了,可他的钱都落到谁手里了?我是白白享受你的保护吗?我知道你家里的人全听你的话,你霸道惯了,可我姓金,我不是你家的人,你管不着我!"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交朋友交成这样,我也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秒,陆健儿飞起一脚,大马靴踹中肚子,他当场起飞向后撞了墙。 第81章 一刀两断 金玉郎捂着肚子,登时就爬不起来了。 他跪在地上弓了腰,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这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简直怀疑陆健儿这一脚踹烂了自己的肠子。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娇生惯养,除了和段人凤互殴之时挨过耳光之外,再没旁人敢碰他一个指头。段人龙的扯耳朵已经让他感觉忍无可忍,陆健儿这一脚则是彻底的踹懵了他。 他懵,陆健儿也有点懵,他从未想过要对金玉郎动武,也没料到自己那一脚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方才金玉郎振振有词的那一番反驳激出了他的大少爷脾气,他一恼,忘记了金玉郎不是他身边的仆从,不假思索的就飞出了一脚。这时望着金玉郎愣了愣,他回过神来,略微也有了一点后悔。走上前去蹲下来,他想要搀扶金玉郎直起腰,金玉郎顺着他的力量慢慢抬起头,转过脸来望向了他。 金玉郎的眼神,陆健儿记了很久。 那眼神说不上是惊愕还是悲愤,也或者是两者兼具。用这么一双蒙着泪光的眼睛凝视了陆健儿,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忽然飞快的一撇嘴,像是马上就要咧开嘴嚎啕一场,但他终究还是没哭,瞬间的一撇嘴之后,他恢复了冷漠,推开陆健儿扶墙站起来,他弯着腰冲向门口,出门时将房门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健儿有心追他,但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能追。他确实是挺喜欢金玉郎这个小兄弟、小朋友,因着这一份喜欢,他便也愿意提携他、栽培他,让他力争上游,有点出息。但提携和栽培都是有前提的,至少,金玉郎得像他手下所有的人一样,得听他的话。 金玉郎显然是不习惯听任何人的话,这很正常,陆健儿认为他常年和他那个姨太太亲娘在外面小公馆里过日子,家里没人管他,他没认真的上过学堂,也没在衙门里正式的当过差受过气,没上过夹板的小树,免不了会由着性子乱长。当他和金玉郎还不算挚友之时,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欣赏对方那天真自由的乱样,但随着双方友谊的加深,金玉郎开始乱得让他手痒,让他想要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 目光一扫室内,陆健儿发现金玉郎把大衣落下了。转身走到窗前向下望,从二楼的高度,他正好看到了金玉郎的背影。金玉郎穿着单薄西装,一路是狂奔出去的,他望出去时,金玉郎正好在一丛灌木旁拐了个弯,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陆健儿看过了金玉郎那个仓皇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气跑了,还是吓跑了。气跑的还好,若是吓跑的,那他可就要有点过意不去。他以武力吓唬金玉郎,和壮汉用拳头威胁小姑娘差不多,无论成功与否,都一样是以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 陆健儿在书房里犯嘀咕,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狂奔到了陆府的后门前。 他方才进来时,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外走,如今要出去了,迎面又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回走。片刻之内相遇两次,不能不说是特别的有缘。陆五小姐远远的认出了他,立刻就微笑起来,要补足方才对他的亏欠,及至金玉郎冲到近前了,她越发的笑靥如花:"金二先生怎么跑得这么——" 这话没说完,因为金玉郎嫌她挡路,竟是抬手将她向旁一拨:"滚!" 陆五小姐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了一跤。目瞪口呆的望着金玉郎,她就见金玉郎已经冲出后门,顺着小街跑远了。 不明就里的陆五小姐得了一个"滚"字,自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在家里气得死去活来,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一直跑到了筋疲力竭,喘得嗓子眼里都有了血腥气了,才叫了辆洋车坐上,回了北京饭店。 他非得把体力耗尽了不可,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忽然发起疯来。平时他以着局外人的眼光,看戏似的看着所有人,总以为自己长袖善舞,无论什么人落到他的手上,都会被他摆布成为棋子。怀着这点优越感活了这许多年,他终于被陆健儿一脚踹下了观众席。 他的肚子里还在疼,乱糟糟的疼,这疼痛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原来也是戏中人,是先前的胜利让他高看了自己。洋车停在了北京饭店门口,他连滚带爬的下了洋车,然后一路逃进了他和段人凤的客房里。 段人凤独自一人,没有兴致去餐厅吃大菜,只要了一份客饭,金玉郎进门之时,她刚刚吃饱喝足,正是惬意。忽见金玉郎冷冰冰的喘着粗气进了来,她心里登时一紧张:"怎么了?有人追你?" 金玉郎背靠房门站住了,一边剧烈的喘,一边向她摇头。她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大衣呢?" 金玉郎溜下去坐在了地上,不回答,还是喘。等到把气喘匀了,他才答道:"我和陆健儿闹翻了。" 段人凤席地而坐,问道:"为了什么闹翻的?" 金玉郎停了停,然后答道:"结婚的事。" "是一时闹翻了,还是永远闹翻了?" 金玉郎咽了口唾沫,想要以此压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永远。"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的是想和陆健儿一刀两断。一刀两断的原因很多,绝不仅仅只是那一脚。而那些原因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一句话:他不是陆健儿的对手。 在陆健儿面前,他的谎言大部分都无效。在陆健儿面前,他是弱者。 段人凤拽起他一条手臂,将他架起来送到了床边坐下,又蹲下来给他解开了皮鞋鞋带。双手扶着他的小腿,她仰起脸,笑了:"好,你要说话算话。" 然后她站起来,去给金玉郎倒热茶,一边倒茶,一边又道:"我很讨厌那个姓陆的。" 金玉郎回头向她张了张嘴,想要向她撒娇诉苦,让她知道自己被陆健儿踹了一脚,可欲言又止的垂下头,他想段人凤再亲,自己对她也不是什么苦都能诉的。陆健儿是个男子汉,自己也是个男子汉,自己打不过他,被他踹了个落荒而逃,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他又不是小孩子,受了欺负可以回家找爸找妈。 从段人凤手里接过热茶,他慢慢的喝了半杯,心里还是乱得很。陆健儿和段人龙这一对仇家,对他来讲,都是威胁。另外,如果陆健儿对段人龙恨之入骨,那么段人凤会不会受到连累呢?反正论起来,他是为了段人凤才和陆健儿绝交的,而段人凤又一直在给段人龙帮忙。段人龙若是大老板,那么她就是二老板。 一只手落到了他的头上,是段人凤在抚摸着他:"要是你没有兴致留下来的话,我们就还是回天津去吧,你不是要找房子吗?我们两个一起找。" 金玉郎忽然仰起脸看了她:"你是要嫁给我的吧?" "当然。" "那我不许你回天津了,我们就留在北京,在北京结婚。" 他的态度很平静,是经了深思熟虑的模样:"龙现在对我印象很坏,我也不想再去向他解释什么。他看我不是好人,我对他也很失望。所以,在我和龙之间,你选一个。选他,你就回天津去,选我,那我们立刻就找房子搬家结婚。以后外面的事情我们全不管了,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 段人凤这一天,活得很疲惫。 她昨夜彻夜未眠,今早赶火车到北京,在北京吃了一顿客饭,然后就收拾行装,又独自赶乘夜车回了天津。上午临走之前,她给段人龙留了一张字条,如今兄妹二人夜里再见,段人龙对她就没有好气,仿佛她是个私奔到了半途、又被情郎遣返回了娘家的大姑娘。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被遣返,总之上午那一走,据他来看,就是私奔。大姑娘自然是可以私奔的,但他妹妹是一般大姑娘吗?他们兄妹的感情又是何等深厚?他段人龙的妹妹,怎么能干出这么——这么——这么恶俗可笑的事情来? 段人龙没好气,段人凤累得要死,也没有好气,于是兄妹二人生平第一次吵了架。吵架的结果,是翌日凌晨,段人凤空着手又走了,翌日中午,她和金玉郎在北京饭店会了面。她没提天津的事,金玉郎也没问。 又过了三天,陆健儿派人去北京饭店找金玉郎,没找着。又过了几天,有人来向陆健儿报告,说在西四牌楼那边的早市上瞧见金玉郎了,他领着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太太,在市场买了两把洋铁壶,他太太拎着一大块枣儿切糕。俩人都有点蓬头垢面的意思,可能是没洗脸就跑出来了。 陆健儿一听金玉郎居然起大早跑出来买洋铁壶,就知道他是铁了心的要和段人凤好了,既然如此,自己非要棒打鸳鸯,倒显着太无聊。 于是他就收回人马,先把这个金玉郎丢开,打算集中精力去收拾天津的段人龙,然而又未遂——段人龙在察觉到了杀机之后,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启发,忽然想起自己是当过土匪的,于是立刻就重操旧业,把陆健儿放在天津的姨太太和私生子给绑架了。 陆健儿真是挺爱那一对母子的,所以虽然有心去把段人凤绑回来作为还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最终还是没动段人凤,而是和段人龙讲和,救了那对母子出来。 陆段二人明里暗里的这些交锋,金玉郎和段人凤全不知情。他们正忙着给新房子安装洋炉子取暖,自从买下一院新房之后,他们一起有些退化,成天除了筹划一日三餐,就是琢磨家具、被褥、以及洋炉子。段人凤的头发半长不短,没剪也没烫,就那么乱糟糟的披着;金玉郎天天出去看家具订家具雇佣人,冻得伤风感冒,也是日夜的咳嗽气喘。 但是两人都很愉快,因为白漆的家具确实是摆进来了,樱草色的窗帘,也挂上了。 第82章 舅爷驾到 后来,无论过了多久,金玉郎每次回忆起自己这个小家庭,眼前都会很清晰的浮现出白漆家具和樱草色的窗帘,而且那窗子总是半开着的,窗外是个平整轩敞的小庭院,微微的暖风拂动了窗帘,窗台上立着个白翅的小蝴蝶。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窗外的庭院是乱糟糟的,堆着些烂木头和煤球,房子虽然是新房,但是未加修饰,乍一看也看不出好来。 看不出好来,但仔细的检查,也没找出什么坏处来,金玉郎和段人凤当时找房找得筋疲力尽,也就不再挑剔,把这房子买了下来。两人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甚至连生活经验都欠缺,幸而他们都是兴致勃勃的青年人,有着足够的精力和金钱供他们折腾。新房的墙壁雪白,是不用粉刷的了,这给他们省了不少的事,他们所需要的家具,都是现在顶流行的款式,也容易买到现货。两人没日没夜的往家中搬运各色物件,段人凤也不潇洒了,金玉郎也不娇贵了,两人一起成为凡人,甚至因为白天太累,还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段人凤起得比金玉郎更早一些,常一个人走去早市买枣儿切糕,还曾提回过几次活鸡,让老妈子宰了炖鸡汤。 拎着一块切糕或一只鸡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时常会恍惚,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金玉郎一天一天的胖起来,她并没有等来梦醒时分,倒是等来了一次小产。这小产来得无知无觉,她单是感觉身上不对劲,和金玉郎到了医院一检查,才得知自己失去了一个不到两个月大的小生命。他们夫妇都还没到想小孩的年纪,有也罢,无也罢,全不在乎,只要段人凤无恙,就是天下太平。 从医院回了家,他们关起门来,继续与世隔绝的过日子。金玉郎好像是活在了云端上,就有那么的自由自在,就有那么的飘飘然。天气热起来,他在后院立了一架秋千,自己坐上去来回的悠荡。有一次他越荡越高,高到心惊胆战的时候,他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段人凤来了。 他紧张起来,怕她批评自己淘气冒险,双脚踏地停下来时,他已经酝酿出了一点丈夫的气势要对付她,结果是她把他从秋千上拽了下来,告诉他:"你看我的。" 她当时穿了一身花衫子,剪着黑亮蓬松的齐耳短发,完全是个女学生的样子。站在秋千上,她不用人推,自己就能用巧劲儿往高里荡,花衫子在春风中扑啦啦的抖,金玉郎先看她像只花蝴蝶,后来看她又像只鸟,最后她没怕,他怕了,怕她在半空中一时失手,整个人都要飞出去摔死。 他开始大呼小叫,让她快停下来,她依言缓缓的停了,最后跳下秋千,她气喘吁吁的走到他面前,被他一把抱了住。 他爱她,因为她从来不指教他,从来不评价他,他们两个单是一起活着,互相爱,一起玩。 当春风热成了夏风的时候,段人凤不能再打秋千了,因为她又怀孕了。 这回和上次不一样,上次她是完全的无知无觉,这回她可是有了轻微的孕吐。金玉郎对小孩子还是完全的没兴趣,不过很怕段人凤再流产,因为流产伤身。大热的天气里,他们依旧是大隐隐于市,两人坐在地板上推牌九,段人凤光着腿赤着脚,穿着一件长坎肩似的薄裙子,面上不施脂粉,胖得脸蛋嘟起来。比她更胖的是金玉郎,金玉郎热得光了膀子,只穿了一条短裤,胳膊圆滚滚的白,整个人像是用糯米面搓出来的。段人凤看了他几眼,忽然抓起他的手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咬了一口。 金玉郎立刻想要咬回来,两人开始无声无息的互相撕扯,轻手轻脚的对着乱打,一边对打,一边嗤嗤的笑,正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仆人的声音:"太太,找您的电话。" 金玉郎停了动作:"谁?" 仆人答道:"他说他是太太的娘家哥哥。" 此言一出,不止金玉郎,段人凤也跟着惊讶了——自从上次她负气离开天津之后,半年多了,兄妹两个再没联系过。她这边倒是怡然自得的,因为知道段人龙活得挺结实,用不着她这个妹妹担心,至于段人龙惦不惦记她,她没想,也不管。可不管她怎么洒脱,打冷战终究是打冷战,如果可以讲和,那自然是更好。 一骨碌爬起来,她不知道哥哥这一通电话用意何在,所以在推门向外走时,她是又警惕又兴奋。金玉郎找了件汗衫套了上,紧追着跟了上去,就听段人凤在客厅里拿起话筒,唤了一声"哥"。 "哥"字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嗯",再没别的话,最后才又说了一句:"随时都可以,我们不出门。" 然后她挂断电话,转身对着金玉郎说道:"我哥要来。" 金玉郎先愣怔怔的"哦"了一声,随即问道:"他不生咱们的气了?" 段人凤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快的吐出来,是个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生气了,他和陆健儿又开了战,这回他全军覆没,能逃来北京已经算是命大,没有闲心生气了。" 一如段氏兄妹的关系一样,金玉郎这半年多也和陆健儿断了往来,如今猛的听了段人凤这一番话,他只感觉遥远陌生,陆段二人像是上辈子的人,他们之间的斗争也像是上辈子的事。总而言之,都和他、以及他的家庭、无关。 既是无关,那么他们爱怎打就怎打好了,为什么忽然又骚扰到了他的家里来?无形的乌云在他头上聚拢,他那张糯米面团子似的脸瞬间失了光彩,窗外那个明亮炙热的世界也蒙了尘,连家里的白漆家具都显着不那么白了。 "讨厌。"他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真讨厌。" 段人凤这时说道:"他可能要住下来,避避风头。" 金玉郎无精打采的点点头:"可以,谁让他是你哥哥呢?" 段人凤猜出了他的心思,可是自己忍不住要微笑——真的,要是方才没听到哥哥的声音,她还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思念他。抬手在金玉郎的脸上摸了一把,她想哄他几句,可是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而且两只脚不听指挥,自动的走出了客厅。 她顾不上安慰金玉郎了,直接指挥仆人出去采买,预备迎接哥哥的到来。 傍晚时分,金玉郎把衣裤穿整齐了,站在门前台阶上向院子里望。天气热,方桌摆在了院内的凉棚下,桌子上放了两盘水果,香气馥郁,引来了几只大蜜蜂,围着盘子嗡嗡。果盘旁是白瓷大茶壶和几只倒扣着的茶杯。院角放着一只大缸,里头原本是要养荷花鲤鱼的,现在荷花鲤鱼还没买回来,里头装了冰凉的井水,水中泡着几只绿到发黑的大长西瓜。空气中飘着油香,后院厨房里不时的响起爆裂之声,是厨子正在热火朝天的炒菜。旁边的窗户开着,隐隐传出断断续续的歌声,是段人凤在房内哼着流行歌曲。 金玉郎永远记得此情此景,他觉得此情此景,甚至包括空气里的油味菜味,包括盘旋在果盘上的那几只大蜜蜂,都特别的美,特别的好。他愿意永远活在这个夏日傍晚里,永远活在此时此刻。可是半开的院门外头人影一晃,此情此景就此消失,段人龙来了。 在看到段人龙的那一刹那间,金玉郎感觉自己周身的皮肤一紧。 这半年来,他胖了不少,自己都觉着自己失去了形状与款式,变成了个白嫩柔软的团子,皮肤也是吹弹可破的半透明。然而如今他整个人猛的紧缩了一下,皮肤也忽然结成了一层铠甲似的硬壳。怀着满腔绝望的怨恨,他向着段人龙眯眯的一笑:"龙。" 这时,段人凤从房内冲了出来:"哥?" 走投无路的段人龙看着倒是并不狼狈,他依旧保持着西装革履的形象,抬头望着正房台阶上的妹妹和妹夫,他也笑了:"好家伙,俩胖子。" 段人凤并没有喜极而泣,走下台阶往他身后望:"一个人来的?" "福生在北京有个叔叔,他住他叔叔家里去了。" 段人凤和段人龙擦肩而过,径自走过去关了院门:"看看我的家吧,都是玉郎和我布置出来的。" 段人龙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然后停下来又看了看妹妹和金玉郎:"日子不错。" 紧接着他走进了房内,又溜达了一圈:"真不错。" 段人凤跟着他进了来:"你先去洗把脸,晚饭就在院子里吃,凉快。东厢房给你住,被褥和蚊帐都是现成的,已经从柜子里找出来了,吃完了饭就给你铺床。要住你就好好的住,不许再出去招灾惹祸。" 段人龙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很听话的走到浴室里去洗脸。金玉郎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水声,心如刀绞,就感觉段人龙把自己的家庭污染了,天气这么热,自己还得穿着长裤衬衫捂汗——这同样也是段人龙害的。将一口恶气强咽下去,他只盼着段人龙快滚。 段人龙没说自己什么时候滚。 他洗了脸擦了身,换了金玉郎的干净衣裤,走到院子里吃晚饭。饭菜很丰盛,金玉郎摆出热情嘴脸,还拿了两瓶葡萄酒出来,让他挑一瓶。段人龙喝着甜葡萄酒,吃着好饭好菜,看着珠圆玉润的妹妹和妹夫,开始讲起了他这半年的故事——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老一套:他和陆健儿的矛盾无法调和,所以太平了没有多久,就又打起来了。这回陆健儿事先把姨太太和私生子藏了起来,然后对段人龙穷追猛打,一鼓作气将段人龙打了个丢盔卸甲。 段人龙很想成为一代大亨,所以提起自己的丢盔卸甲,就沮丧得不停叹息。段人凤倒还保持着段家的本色,认为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不了将来换个生意做就是。金玉郎慢慢咀嚼着一片藕,除了反感与烦躁之外,再无别的情绪。 一片藕让他嚼了许久,因为没食欲,吃不下。他想自己也许很快就会瘦回去了,自己这一身肉,和自己的好日子一样,都要被老天爷收走了。 吃过晚饭之后,金玉郎独自坐在卧室里,半年来时时刻刻陪伴他的段人凤不在了,她在东厢房帮段人龙铺床挂蚊帐呢。 一夜过后,他起了床。段人龙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但不走,还像磐石一样坐在客厅里,鬼鬼祟祟的打起了电话,一打就是一个钟头。樱草色的窗帘静静低垂着,窗帘上有个洞,是段人龙抽烟时不留神烫出来的,除了这个洞之外,段人龙还把他的白漆桌子烫了个黑印子出来。 金玉郎含笑看着段人龙,心里想把他碎尸万段。 第83章 变质 段人龙住了一个礼拜,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玉郎渐渐也了解了他如今所处的困境——先前他和陆健儿所结的仇,乃是公仇,陆健儿只是想要段人龙手里的地盘与生意,对段人龙本人倒是没有意见,如果段人龙肯放手认输,那陆健儿甚至还愿意和他交个朋友。然而自从段人龙绑架过陆健儿的妻儿之后,双方之间的仇恨就变了质,转化成为私仇了。 这就不好办了。 陆健儿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找段人龙报仇,相比之下,租界里的烟土生意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而段人龙也飞快认清了现实,承认自己是一脚踢上了铁板。忍着脚疼蹦跳了开,他想自己不能坐等着铁板拍下来把自己砸死,自己得赶紧逃。 正好他还真有路子可逃。 连毅当初撤得仓皇,将天津租界里的那一摊生意丢给了他。说起来他独当一面,算是自己当家作主,但连毅并没有撤到外国去,和他之间,还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在被陆健儿打得落花流水逃来北京之前,他还忙着为连毅牵线搭桥,要去向租界里的白俄将军们购买军火。连毅如今人在河南,其实一直也没摸清这段人龙算不算是自己的忠实走狗——似乎不像,段人龙从头到脚,没长一块听话的骨头,没有做走狗的天分,但他非常富有行动力,胆大包天无所不为,以连毅的眼光来看,又实在是个人才。 因着这份欣赏,所以连毅愿意接纳段人龙去河南,一是让他避难,二是手下正缺人才,可以给他派个差事干干。而当连毅的这番美意通过密电传递给段人龙时,段人龙已经在金宅闷得要疯。忽然得知自己又有了去处,他立刻跑到了妹妹跟前:"总算是熬到头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段人凤立刻就听懂了:"上哪儿去?" "河南。" "连毅?" "对。" "干什么去?" "不知道,管他呢。" 段人凤想了想,点点头:"倒也是。" 金玉郎这时从外面汗津津的走了进来,他是刚出门溜达了一圈,没白溜达,他买了一篮子鲜花回了来,进门时正好听到了段氏兄妹那一段对话,精神便是一振:"你们说什么呢?龙你要去河南了?" 段人龙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位妹夫,段人龙有点不知怎样才好,爱他?办不到,因为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个坏种;恨他?也办不到,他毕竟是他的妹夫,况且他和妹妹相亲相爱,小两口儿过得是真不错。 段人凤见段人龙不言语,便替他向金玉郎答了一个"是"字,然后又对段人龙问道:"但是,你怎么走呢?" "连毅本人虽然是跑了,但还没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他想往外弄个人,还不容易得很?你想,从天津到河南,他连军火都有法子运,何况我这么一个能走能跑的活人?" 段人凤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河南那边是什么样的。" 段人龙还是满不在乎:"管他呢。" "得把张福生带上吧?" "带。认识他的人不少,他要是不跟我走,留下来迟早是得死。" 段人凤再次点头——凭着他们兄妹二人那头脑的缜密程度,段人龙的这套出逃计划就算是无懈可击了。原本她比她哥哥想得还要更细致些,但自从和金玉郎大隐隐于市之后,她日益懒惰,自己都觉着自己脑力不足,心里只剩了吃和玩两件事。抬眼望向金玉郎,她一惊,因为看见金玉郎虚脱似的靠着门框站立,眼睛半闭着,手指勾着个小花篮,花篮眼看就要从指尖滑下来了。 她以为他是生了急病,慌忙上前几步,喊了一声"玉郎"。金玉郎慢慢睁开眼睛,把小花篮递给了她:"你找个地方把它摆上吧。我可能是中暑了,刚才一阵头晕。" 段人凤当即把他扶回房去,给他吃了几粒仁丹,让他躺下休息。金玉郎闭着眼睛,没法承认自己方才是被一阵狂喜冲昏了头。 段人龙终于要走了,而且这回走得这样远。河南那边打不打仗?不知道,不过跟着连毅,还怕没有仗打?双手在胸前互握成拳,他摆了个祈祷的姿势,祈祷段人龙抵达河南之后,请务必死在那里,万万不要再回来了。 金玉郎这一下子乐得头晕,直躺了小半天,才在傍晚时分又下了床。 这一下午,段人凤只来看了他两次,其余时间一直是在东厢房和段人龙嘀嘀咕咕。嘀咕去吧,他心平气和的想,反正你们也嘀咕不了多久了。 三个人一起吃过晚饭,天黑之后,段人凤和他回了卧室。他洗过了澡,光溜溜的坐在床边看段人凤:"下午吐了吗?" 段人凤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了,手里摇着一把小折扇:"没有,大概也就是吐那几天,过了那几天就好了。" 金玉郎笑道:"太好了,要不然,你一吐,我也想吐。" 段人凤向他一皱眉头:"我有那么恶心吗?" "不是,是你一难受,我也要跟着难受。" 段人凤伸扇子给他扇了扇风,然后说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别说,我猜猜,是不是让我给龙预备一笔路费?那没问题。玉郎别的没有,钱有的是。" "别闹,和你说正经的呢。" "没闹,我给龙预备五千,足够了吧?" "我想和他一起走,你留下看家。" 金玉郎看着段人凤,眨巴眨巴眼睛:"什、什么?" "他这一路恐怕不好走,我要亲自送他去河南。等他平安到了地方,我再自己回来。"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正好现在肚子还小,我也不吐了,辛苦一点也不怕。" 金玉郎忽然笑了一下:"不是还有张福生吗?他们两个搭伴走,还有连毅的人接应着,能危险到哪里去?再说上回咱们好好在家呆着,孩子都没保住;这回你要是再出去奔波,万一受了累,再像上次那样流了产,那——你不要命啦?" "少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哪有那么弱?要是走几步孩子就掉了,那也只能说明这孩子和我无缘。" 金玉郎挪到了段人凤身旁,从她手中接过扇子,给她扇风:"哪里只是走几步?从这儿到河南,最舒服也就是坐火车了,坐火车也够你受的。况且现在多热啊,河南那边还要更热,你怎么受得了?" 段人凤向后仰靠在藤椅里,轻声答道:"你不懂。我这个人也许是有点怪,从小到大,一直没朋友,我哥既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朋友。" 她眼珠一转,望向了金玉郎,眼神安然笃定:"最好的朋友。" "那我呢?" "我对你是爱情,对他是亲情,不一样。我也并不是要从你们之间二选一,只不过是他现在落了难,我不能不帮助他。至少,我要把他送到河南去。" "那我呢?" "你在家等我回来。" "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那除非是我死在外面了。" 金玉郎霍然而起:"那万一你真的死在外面了呢?我怎么办?你说你爱我,你就是这么爱我的?"他居高临下的指着段人凤,带着哭腔咬牙切齿:"你根本不爱我,你骗我!我在你心里始终是个外人,你根本没把这里当成你真正的家!" 段人凤抓住了他那只手,想要辩解,可是心中纷乱,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那哥哥对着她啰嗦了一下午,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要带上她一起走——是,他知道妹妹喜欢金玉郎,可是朝夕相对的喜欢了半年多,也该喜欢够了吧?他这一走,和亡命天涯也差不多,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北京?也许是隔一个月,也许是隔好几年。他们兄妹两个天各一方,一个死了,另一个都不知道。这怎么行? 段人龙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唯独放不下这个妹妹。先前他在天津她在北京,他可以由着妹妹去闹恋爱,横竖两人离得近,真出了什么乱子,他凭着两只脚,走也走得过来。可如今他要去河南了,他不能把妹妹留给那个小坏种。妹妹自从爱上那个小坏种之后,脑子就明显变得有点不够用,长此以往,她定然不是小坏种的对手,人家把她卖了,她兴许还得帮着人家数钱。 他这回对妹妹毫无保留,把心里这些话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段人凤饶有耐性的听着,心里则是另有一番主意。 她不全听哥哥的,也不全听丈夫的。这两个人她都放不下,所以趁着现在轻手俐脚肚子还小,她要先护送哥哥去河南,然后再回来安心养胎。哥哥其实就是路上凶险,等他真到了河南,凭着连毅对他的重视,凭着他自身的聪明和运气,段人凤相信他会长命百岁。 她倒是没打算带着金玉郎同行,因为金玉郎身娇肉贵,一会儿累了一会儿病了,不够麻烦人的。 眼睛盯着金玉郎的手,她见这只手白白嫩嫩的,越发证明了她想得有理。她不舍得和他对着吵,怕气坏了他,所以起身面对了他,她抬起双手,摩挲小猫小狗似的,一下一下抚摸了他的双臂:"你别着急,坐下来听我说。" 金玉郎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双手。恨恨的瞪了她片刻,他转身找出衣裤胡乱套了上,然后一头冲了出去。 段人凤没追他,两人相伴着过了半年,她也了解了他的孩子脾气。天黑了,外头不热,至多是蚊虫多点,而他体力有限,跑不多久就得回来。等他回来了,她再和他细细的解释。她的口才要比段人龙好些,段人龙向她唠叨了一下午,她应该不用那么久,有半个时辰,也许就能把金玉郎哄得回心转意了。 段人凤预备了冰镇西瓜和汽水,等着金玉郎跑累了回来吃。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冲上了大街。 夏季店铺都关门得晚,大街上霓虹闪烁,那些大番菜馆更是要开到后半夜去。他穿着衬衫长裤,沿着街边向前走,衬衫扣子系串了,他不知道,衬衫下摆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拖在外头,他也不知道。拖着鞋带的锃亮皮鞋踏过路面,他许久没有在夜里出门上街了,如今对着满街光影繁华,他一时竟有些迷茫。 和段人凤所想的不同,他此刻并没有气急败坏,甚至,他比平时更冷静。那个能哭能闹的、能打滚能咬人的、半是男孩半是男人的金玉郎,因为受了莫大的欺侮与损害,因为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柔弱的蛰伏了下去,让位给了一个黑影子。 那黑影子平时就藏在他的瞳孔里,就像他的黑眼珠一样黑。 他在街边停下来,扭头望向了旁边那灯光通亮的咖啡馆。 推开玻璃门,他进了咖啡馆,径自走到柜台前,在侍应生面前放下了一元钞票:"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侍应生见了钞票,自然同意。于是他抄起话筒,要通了号码。在听到了对方的一声"喂"之后,他开了口:"我是金玉郎,找你们大少爷。" 第84章 挚友 打完了这个电话之后,金玉郎又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慢慢的喝。咖啡馆里多是一对对的摩登男女,独他是衣衫不整孤零零。旁边的人偷眼看他,他不在乎。喝完了一杯咖啡,他又叫来侍应生,要了一杯冰镇果子露。 果子露喝到一半,有人推开玻璃门进了来,径直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道:"金二先生,大少爷到了。" 金玉郎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桌上,然后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那人连忙快走几步赶到前方,引着他出了咖啡馆,走到了街尾背静处的一辆汽车前。 汽车车窗垂着窗帘,车屁股后头站着两名笔直的便装卫士。金玉郎也不等那人伸手,自己拉开后排车门直接坐了上去。陆健儿挨着一侧车门端坐着,这时就扭过头来,打量了他:"金贤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这句话里夹带着嘲讽意味,然而金玉郎恨恨的瞪着他,只是不言语。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末了陆健儿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主动又开了口:"你说有大事要见我,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大事,说吧。" "段人龙。" "什么?" "段人龙,在我家。" 陆健儿在黑暗之中审视了他,忽然罕见的一笑:"谢了。我安排个地方让你过夜,明早你再回家。" "不行,你不能到我家里抓人?"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和这件事不能有关系,我不能出卖段人龙。" "哦……"陆健儿点点头,语气又恢复了嘲讽腔调:"瞒着太太来见我的?我还当你这半年里想通了,要弃暗投明了呢。"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看来你这半年过得不错,胖了。既然是过得不错,怎么又舍得把大舅子卖给我了?段人龙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要带我太太走。" "带你太太,不带你?" "嗯。" 陆健儿自从见了金玉郎之后,就一直忍不住想笑:"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拦着他?你连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住?" "管不住。" "怪不得。"陆健儿含笑点头:"大晚上的忽然给我打电话,原来是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 "又想说我利用你?"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们这是各取所需。" 陆健儿认为金玉郎此刻的架势和态度都很滑稽,像个要和自己打攻心战的小男孩,小男孩自以为足智多谋凶巴巴,其实那点招数和套路,他早已经一眼看清,但是戳穿小孩子的把戏,是不厚道的,所以他非常宽容的顺着金玉郎说话,故意把上风让给他占。去年他一脚把这小子踹了个无影无踪,这回好容易又见了面,他不想气得他再跑一次。 "好,各取所需。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取?" 金玉郎垂下头,终于发现自己系串了纽扣,不但系串,还没系全,下摆兵分两路的掖一半拖一半,中间露着肚脐眼。 扯扯衬衫将肚脐眼遮了住,他低声开了口:"你得先向我做个保证。" "什么保证?" "你要保证,永远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太太。" "笑话,我怎么会去向女人嚼舌头?" "你要保证。" "行,我保证。" "不行,你还得发誓。你要是使坏让我丢了太太,你在天津的太太和儿子也保不住。" 陆健儿反问:"我发誓,你信吗?" "你认为我应不应该信?" 陆健儿无可奈何,用力的一点头:"好,我发誓,我保密,段人龙的行踪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金玉郎这才抬头转向了陆健儿:"我相信你。你对朋友向来是够仗义,但上次你打我,是你不对。" 他是这样的郑重,让陆健儿不好意思再笑下去:"记我的仇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打架,我打不过你。" "是是是。" "你这是欺凌弱小。" 陆健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给你陪个不是,别委屈了。" 金玉郎摇摇头:"我不委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见你不是我怕了你,是我有点伤心,不想见你。" 陆健儿亲亲热热的揽着他的肩膀,心想这不还是委屈了吗?不过没有必要再就着"委屈"二字议论下去了,因为金玉郎天生具有一种魔力,能把一切或幼稚或肉麻的孩子话都说得理所当然,而他要是顺着金玉郎谈下去,最后不一定会酿成什么局面,对着金玉郎海誓山盟也有可能。 "好好好,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回你让我——哦不,这回我们各取所需,那我来把事情办妥,一定让你能把好日子继续过下去,好吧?刚才你说段人龙要去河南?他去河南干什么?投奔连毅?" 金玉郎这才也进入了正题:"投奔谁无所谓,反正他也到不了河南。" 便衣卫士包围了汽车,汽车夫和随从也在外头来回溜达着,让陆健儿和金玉郎在车内进行了一番秘密的长谈。 长谈过后,金玉郎下了汽车,自己沿着大街走回了家。段人凤一直等着他,没想到他这口气赌得这么长,小半夜了才回来。她怕惊动哥哥,金玉郎一进门,便被她牵扯进了卧室:"你上哪儿去了?" 金玉郎坐在床边脱鞋脱裤子,没穿袜子,脚踝那里增添了几个大蚊子包。抬腿上床坐了,他挠着那几个蚊子包,一边挠,一边闷声闷气的开了口:"我走得远,边走边想心事来着。" 段人凤坐到他身旁:"想出什么结果来了?" "不许你去河南。" 段人凤立刻有点发急:"你——" 金玉郎自顾自的往下说:"我去,我替你去。" "你?" "我干别的不行,可出个远门送个人,还不成问题。我替你看着龙,等龙平安到连毅那里了,我再回来。这样你也放心,我也放心。" 段人凤听到这里,一时没想出反驳的理由来,所以暂时哑口无言。而一夜过后,段人龙听了金玉郎的提议,也是哑口无言——他的本意是将妹妹拐走,妹妹若是不随着他上路,他的愿望岂不是就完全落空了? "那就别送了。"他对妹妹和妹夫说道:"我——我和福生走就是了。" 此言一出,段人凤没说什么,金玉郎却是坚决的不同意:"不行,我不让她去,不是我不关心你,是我不放心她的身体。" "我……我这么大个人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不用你关心。" "我知道你见过风浪,可我和你不一样,你对我变了心,我对你可没有变。这回我一定要送你去河南,等到了河南,你闲下来也自己想想吧,想想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金玉郎说这话时,段人龙就坐在院内凉棚下的椅子上,脚边摆着个大西瓜。他用脚轻轻磕打着大西瓜,同时需要调动出全部的精力,才能抵抗住金玉郎的话语。 他真的要坚持不住了,真的要相信这家伙其实还是个好小子了! 段氏兄妹迟迟疑疑的,犹犹豫豫的,同意了金玉郎的提议。 段人龙并非旅游去,所以也不带许多行李,依着他的意思,只要拎一只手提箱就足矣,手提箱也不是用来放杂物的,放的是一沓子字据和文件,全都和连毅的军火生意有关,需要送给连毅过目。另有十张二十万的银行本票,合计两百万,是连毅托他用来买枪买炮的,没花出去,这回也要原样带回给连毅。而段人龙之所以没有带了这两百万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则是因为他这一年来一直没缺过钱,不缺钱,所以也就不觉着钱有多么的迷人,反倒是河南那边的新差事更有吸引力,带着张福生那几个小兄弟在租界里打天下,已经有点没意思,他现在更希望手底下能带他几百上千个兵,大大的过一把瘾。 这只手提箱目前由张福生保管着,除此之外,据段人龙来看,也就没什么可带的了——带也没用,他们不能够干干净净的坐头等车厢往河南去,否则刚到火车站,就会被陆健儿的手下逮去。连毅在北京的残余人马,给他们在一列货车上安排了位置,他们这一趟走,还不知道要和什么货物同行呢。真要是和煤球同行,也得忍着。 第85章 蓄势 在个电闪雷鸣的午夜,段人龙出发了。 张福生已经等候在了火车站,如今陪着他走的人,就是金玉郎。段人龙乔装改扮,提前换上了蓝布工装裤和白汗衫,裤子和汗衫都是脏兮兮的,夜里乍一看上去,正是煤厂里的工人。金宅没开灯,段人凤摸黑送他们到了院子里,院门口已经停了两辆洋车,也是张福生提前安排过来的,他们出门坐上洋车,车夫自会把他们拉去顺治门外的煤厂子里去——他们这一行人,路上还真是要和煤球作伴了。 段人凤有点心慌,站在院子里,她先嘱咐金玉郎,让他在路上不许耍孩子脾气,也不能怕脏怕累,既是要替自己送段人龙,就要好好的送到底。等在河南下了火车,记得给自己发一封电报报平安,也不许在外面逗留,能回来就尽快回来,别让自己惦记着。 金玉郎连连的答应了,嘴里只说"我知道"和"你放心"。而段人凤嘱咐够了丈夫,便又抬头望向了哥哥——分明现在落难了的人是哥哥,但她反倒没了话,单是望着哥哥的眼睛一点头。 迎着她的目光,段人龙也是一点头,双方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确认了彼此的心意。金玉郎冷眼旁观,同时勉强压下了一声冷笑。 天边又是打闪又是打雷,空气闷闷的,暴雨分明是马上就要来。段人凤不敢再耽搁,让他们快走。段人龙先转身出了大门,金玉郎则是走到段人凤面前,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你也乖乖的在家等着我。等我这次回来了,我们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段人凤搂住他的腰,侧脸在他的肩膀上枕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向他一笑:"去吧。" 金玉郎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出门上了洋车。车夫也怕大雨,拉起车来撒腿就跑,而段人凤走到门口目送了他们,待到两辆洋车在胡同口转弯消失时,她忽然一步迈出了大门。 她心中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追上去和他们同行,可随即退回了门内,她想自己就别赶在这时候添乱了,自己要是真追了上去,玉郎必定又要大闹,现在这个时候,时间紧张,一刻值千金,哥哥哪里禁得住他闹? 想到这里,段人凤关闭大门,悄无声息的回房去了。进门之时,她忽然一阵反胃,又吐不出什么来,扶着床栏坐下来,她闭着眼睛忍过一阵眩晕,心想玉郎其实是对的,自己真要是跟着哥哥走了,不但一点忙也帮不上,反倒还要拖累他。 段人凤前几天一直活得舒服,自以为是已经熬过了孕吐的阶段,没想到今夜丈夫和哥哥一走,自己就又不成了。 她躺在床上发昏,对腹中的小生命无爱无恨,心中除了惦念那两位远行人之外,也是无情无绪。窗外呼呼的刮起了大风,她挣扎着欠身向窗外望,同时叹了口气。 而等到大雨点子砸下来时,金玉郎和段人龙,已经到达了煤厂子。 铁路是顺着城墙根一路修进那大煤场里去的,火车日夜出入,将山一样的大煤块子运送到各地去。拉车的两名车夫进了煤厂子,把车一放外衣一脱,里头也是工人的装束,唯有金玉郎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还是西装打扮。这四个人顶着狂风跑向一列火车,火车长得见首不见尾,车头后面拖着露天车厢,也有闷罐车厢,露天车厢自然是装满了煤的,闷罐车厢里面就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了。中间一节闷罐车厢开了门,依稀可见里头亮着黄色灯光,有个大个子工人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金玉郎跑到近前一看,认出那是张福生。 张福生乔装得更彻底,蹭了满身满脸的煤灰,黑人似的。他轻轻巧巧的把车下这四个人拽了上去,然后咬牙运力,关闭了车门。金玉郎靠墙站着,呼呼的喘。段人龙先问张福生:"这边没问题吧?" "没问题,火车马上就开动,沿途不停,直接把咱们拉到郑州去。"他又对着车头方向一晃脑袋:"司机副司机还有司炉,也都提前打点过了,他们只负责开火车,别的闲事全不管。后头车厢里还有三个人,都带了枪,算是咱们这一路的保镖。" 段人龙又问:"咱们有枪吗?" 张福生拍拍腰间:"我带了一把。箱子里还有一把。" 说到这里,他走到车厢角落处蹲下来,从一堆稻草里拎出了一只小手提箱。背对着众人打开箱子,他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手枪,然后将手提箱重新锁好。 段人龙从张福生手里接过手枪,往后腰一掖,这时大雨真下起来了,大雨点子打在车厢铁皮上,车内的人只觉震耳欲聋,只能是各找地方坐下来,等待火车开动。段人龙犹豫了一下,没理会张福生给他预备的小板凳,而是走到金玉郎面前。 金玉郎已经靠墙坐下了,抱着膝盖还在喘。段人龙挨着他坐了下去,心里想起了自己和这小子初相识时的情景。他是个凉薄的人,难得会喜欢上谁,不过有那么一度,他真把这小子当成了半个亲人看待。 有那么一度,他肯为了这小子杀人放火。 身下猛的一震,是火车开动了。雨声隆隆的,段人龙没法和他说话,只能是在他身边干坐着。金玉郎闭着眼睛,气息慢慢平顺下来,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了,况且言多必失,多少带着点危险性。 金玉郎并不认为自己歹毒,他是诚心诚意的想和段人龙做一家人,可段人龙不但给脸不要脸,还妄想要毁了他美满幸福的新家庭,那他有什么办法? 段人龙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他金玉郎吗? 夏季的暴雨,来得声势浩大,去得也快,加之火车也是一直在向前跑,所以没过多久,车厢里就渐渐安静了下来。金玉郎依旧是抱着膝盖垂着头,闷罐车没窗户,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不过无所谓,他早提前和陆健儿通过气,陆健儿知道他们会在何时何地出发。 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还有一桩任务未完成,这桩任务是陆健儿交给他的,做起来不难,但是非常重要。 病怏怏的抬起头,他仰起脸向上看:"雨停了吗?" 段人龙看了他一眼,料想他只能是在问自己,便答道:"应该是停了。" 闷罐车都是带有小天窗的,只不过这天窗等闲不开,十有八九都是快要锈死的摆设。金玉郎见张福生身边放着个小板凳,就起身走过去,将小板凳拎过来放到了天窗下,踩着板凳伸手去推那天窗。段人龙见状,当即也站了起来:"干什么?" 金玉郎回头看他:"我想吹吹风,闷死了。" 然后跳下凳子,他又说道:"我推不动,你推。" 这闷罐车名副其实,确实是要闷死活人。段人龙刚要走去开窗,张福生抢先一步上了前,踩着凳子高举双手,借着幽暗灯光,他将那小天窗研究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找到插销,使出牛劲将它推了开。凉风瞬间灌了进来,张福生痛快的吐了一口气,段人龙也跟着做了个深呼吸——车厢里要是总有这么一点小风吹着,那么这旅途就完全不痛苦了。 然而那微弱似烛光一般的灯光,也从天窗中射出去了。 这样的灯光,还不如夜里的一只萤火虫醒目,但在有心人的眼中,这么一点光亮,已经是足够了。 有心人一共能有二十多个,全都荷枪实弹,早在张福生登车之前,他们就已经各自埋伏在了车厢货物之中。在煤厂里公然杀人是不合适的,这毕竟是霍督理的眼皮底下,即便是陆大少爷,也不便太嚣张。所以陆氏伏兵们耐心的等待着,等火车驶出雨幕驶入荒郊野岭,等一节闷罐车忽然释放出幽幽的一点黄光。 等到如今,时机来了。 他们跪伏在车顶上,无声无息的爬向那一团隐约的黄光。方才的大暴雨让他们只能蠕动着爬,生怕一不留神从车顶滑下去。但是也有身手好动作快的,已经险伶伶的踩着挂钩,攀爬上了那节含着光芒的闷罐车。一点一点的挪向天窗,他没有等待同伴,直接拔出腰间的短枪,凑到了天窗口。 然后他将枪管伸下去,扣动扳机,想要扫射。 第86章 逆他者亡 第一声枪响,就把金玉郎震得呆住了。 短枪威力强大,子弹先是穿过了一个人的胸膛,然后将那人身后的闷罐车皮打了个窟窿。巨响让金玉郎暂时失了聪,但是出于本能,他抱住脑袋就地一滚,想要滚到角落里去。短枪枪管转着圈的开了火,张福生躲闪不及,一条手臂猛的一扬,血滴子直甩到了电灯泡上去。而段人龙抄起地上的小板凳,对着那枪管就是拼命一砸。天窗上的人猝不及防,短枪立时脱了手,段人龙丢下板凳向上一跃,双手正好抓住了那人的衣领。那人惊叫一声,背过手去想要拔手枪,然而急了眼的段人龙力大无穷,竟是一把将他从小天窗里拽了下来。大头冲下撞上地面,段人龙踩了他的后脖颈问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没回答,张福生捂着一条负了伤的胳膊,大声喊道:"又来人了!" 车顶上的伏兵们,因为已经露了行踪,所以这回不再无声无息的潜行了。他们开始在车顶上奔跑,大步跳跃过一切障碍,要在段人龙回过神之前将他乱枪打死。车厢里的段人龙弯腰抄起板凳,高举起来对着脚下这人的后脑勺狠狠一砸,板凳散架了,那人也不动了。随即将地上的短枪捡起来,他一时间也是六神无主。车厢里还剩下三个活人,其中张福生是应该管的,张福生一直对他够意思,还有个金玉郎,金玉郎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且不提他自己心里过不过得去,段人凤首先就饶不了他。冲到车厢一端,他手忙脚乱的打开了车门,结果呼呼的大风猛灌进来,差点把他吹了个跟头。慌忙稳住了,他回头大喊:"玉郎,福生,咱们跳车!" 金玉郎抬头大声吼道:"会摔死的!" 车外黑洞洞的,也不知道铁轨两侧是怪石还是平地,段人龙把心一横,决定自己先跳。摔死也比坐以待毙强。自己跳了,张福生一定也会跟着跳,要活是两人一起活,要摔死也是两人一起摔死。至于金玉郎,他没工夫哄着这小子跳,他不管了。 段人龙打定了主意,可是车门上方翻下一个人来,一脚就把他踹回了车厢里去。这一脚力气真不小,竟然踹得他向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那人翻进车内之后立刻举了枪,却不料张福生跑上前来,照着他的肚子还了他一脚。他双手一扬,向后便倒,一头仰进了车外的黑暗之中。没人知道他是摔到了哪里去,只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这一声惨叫让段人龙不敢再往门口冲,同时上方响起了你来我往的枪声,正是后头那节车厢里的三名保镖受了惊动,开始还击。惨叫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来,车门口的张福生眼看着又有二人从车顶栽下,在黑暗中失去了影踪。 跳车是不行了,这一节闷罐车厢被人包围了住,留下来也和等死差不多。另外一人这时挪到门口向外望了望,倒是有了个新主意——他打算效仿壁虎或者猴子,一点一点的攀爬出去,设法逃到旁边的车厢里。 段人龙认为这主意可行,回头又看了金玉郎一眼,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他拎起来拖到了门口:"跟着我走。" 金玉郎哆嗦着向外看了一眼,随即向后一躲:"我不敢。" 段人龙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我背你过去,你抱紧了我就行。" 金玉郎还是向后躲:"这怎么爬……让他们先爬出去试试吧。" 余下两人听了他这赖唧唧的腔调,都又急又气,恨不得宰了他。张福生虽然胳膊被子弹打了个透明窟窿,鲜血已经浸湿了半边衣裳,但咬牙忍痛,和另一人先爬了出去。段人龙扔了手中短枪,背对着金玉郎一弯腰:"来吧,快点!" 金玉郎将双手搭上了段人龙的肩膀,然后回头向着天窗望去。不知何时,枪声已经平息下来了,但是不知道陆健儿的手下还在上头磨蹭什么,始终不下来。金玉郎绝无兴趣去陪着段人龙爬火车——到底也不知道他们是想怎么爬,不过也无需知道,反正一定危险就是了。 而他不打算再冒危险,他只想让段人龙赶紧上西天,自己好早早回家去。闷罐车厢里到处都是煤屑,快要把他活活脏死了。 所以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两只手收回来,他将段人龙的背影看了看,末了使出浑身力气,朝着他的后背猛然一推。 段人龙面对着车门,被他推得扑向前方,下意识的一伸手,他及时扳住了一侧门框。身体顺着惯性在半空中划了个圈,他狠狠撞上了车身。一只脚踩着车门下的踏板,一只手扳着一侧门框,他就靠着这一脚一手,才没有跌落到铁轨下方去。抬头望向金玉郎,他就见金玉郎站在一团暗淡的黄光之中,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他忽然就全明白了。 他想大骂,也想快逃,而金玉郎弯腰捡起了那支短枪,将枪口瞄准了他,同时把手指搭上扳机,勾了一下。 金玉郎不会使枪,手也没劲,这一下子并没有勾动扳机。一脸茫然的低头看了看这支短枪,他随即抬头对着段人龙,无可奈何的一耸肩膀。 然后,他举起短枪,一枪管砸上了段人龙那扳着门框的手指。 段人龙大叫一声松了手,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然而一只手从后方伸过来,又把他抓了住。 救他的人,是张福生。 张福生见段人龙一直没跟上来,便折返了来接他,结果不虚此行,多亏了他这一接,否则段人龙定会直接摔到车轮底下去。而金玉郎拿着短枪上前一步,正要伸出头去看一看,后方忽然咚咚连响,正是陆健儿的手下们终于打赢了车顶战役,接二连三的跳下来要抓捕段人龙了。 金玉郎后退一步,指了指车门口,然后低头去看那短枪的枪管。从小到大,从来没正经打过架,他不习惯打人,刚才给了段人龙一下子,他心里还有点不大舒服。这有悖于他借刀杀人的人生宗旨,全怪陆健儿的手下太废物。 废物们争先恐后的追了出去,也都化身为壁虎或者猴子,在一节节车厢之间飞檐走壁。与此同时,段人龙和张福生已经逃到了一节露天车厢里。段人龙的左手全是血,手指已经不听使唤,和张福生两个跪坐在一堆大煤块子里,他抖抖索索的扯开工装裤,将里头的汗衫下摆扯出来。牙齿咬住下摆,他疯了似的狠命一晃脑袋,将汗衫硬撕扯下了一块。 然后右手手指蘸着左手的血,他在那块脏兮兮的布片上摸黑写字,写的是"金玉郎杀我"。将这一块布塞进张福生手中,他说道:"我要是死了,你就把它送到我妹手里,让她别声张,别报仇,赶紧跑。" 张福生呼呼的喘息:"是金玉郎卖了我们?" "屁话,这还用问。"然后他拍了拍张福生的肩膀:"好兄弟,别管我了,咱们两个各跑各的,看谁命大。要是你命大,你救我妹妹去,要是我命大,我给你家里老娘养老送终。"说着他站了起来:"走!" 张福生立刻跟着他起了身:"我跟你一起走,大不了一起死。" 段人龙冷笑一声:"你是非让他们把咱俩一锅端了是不是?" 说完这话,他一拳将张福生打趴了下。伸脚狠踢了大煤块子,他草草将张福生"埋"了住,然后爬向了前方车厢。张福生没敢再动,就听车顶枪声又急起来,忽然爆发出一阵乱枪,他没有动,因为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从他身上跑了过去,隔着那大煤块子,那两个人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凌晨时分,火车临时停靠在了直隶境内的一处小站里。 金玉郎不用任何人帮忙,自己在小站又坐了半天,然后在中午时分,他乘坐最近的一班火车,回了北京去。他的衣服很脏,但是心里很静。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他终于可以回家去,把他理想中的好日子继续过下去了。 段人龙那一帮人,死得都很惨,都是死无全尸,因为有的是中了乱枪,有的是跳下火车摔碎在了铁轨下方的石头地上,还有段人龙——段人龙死得最晚,也最惨,他和陆家的手下缠斗了小半夜,最后中枪掉进了两节车厢之间,被车轮子碾得只剩了一些布片和肉泥。 金玉郎没有去看,不是怕,是没兴趣。他不嗜杀,不嗜血,他单是想要解决问题,那问题是个人也罢,是件事也罢,无所谓,没关系,反正逆他者亡,最终都要被解决,都是逃不掉。 第87章 别后情形 金玉郎中午上火车,晚上到了家。 他进门时,段人凤正坐在院子里摇扇子乘凉,冷不防的见他推开大门走进来了,她一惊,当即站了起来,上上下下的看他。他的样子可真是狼狈极了,走的时候穿的半旧西装,现在已经没了本来颜色。衣服脏,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也脏,神情则是呆呆的,进了门就站住了,盯着她也不说话。 段人凤屏住呼吸看着他,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同时一言不发,一个字也不敢问。 她怕自己会问出噩耗来。 两人对峙似的呆站了片刻,最后,金玉郎开了口,还是那么呆呆的:"龙死了。" 段人凤问道:"怎么死的?" "不知道。" 然后翻着眼睛望向上方,他做了个孩子气的冥想姿态,思索了一下又道:"轧死的。" 段人凤好像也傻了,喃喃的重复:"轧死的。" 金玉郎这时打了个冷颤,如梦初醒似的,他张开双臂走向段人凤,在抱住段人凤的一瞬间,他开始呜呜的大哭。他的短发汗淋淋,泪水与嚎啕全喷在了段人凤的肩膀上,哭着哭着他没力气了,一点一点的溜下去,最后他坐在地上,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段人凤依旧笔直的站着,眼睛里是干的,不但没有眼泪,甚至也没有情绪。 后来,她在金玉郎面前蹲了下来,问道:"尸首呢?" 金玉郎哭得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双手冰凉的紧握了拳头,手指也是僵硬的。抬头看着段人凤,他一抽一抽的哭喘,段人凤也不急,就那么蹲着,等着。 直过了半个来小时,金玉郎才渐渐的能说出话来了。 "我们上了火车,开始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后来,就有人从天窗跳进来,带着枪,要杀人。龙的人和他们打,打不过,龙和那个张福生要跳车,我不敢,我没跳,他们后来也没跳,也没管我,自己爬到别的车厢里去了。再后来,过了好久,天都要亮了,火车停了。那些人让我下车,我在外面,看见了好多血,铁轨上有蓝布裤子,还有血和肉,他们说那是龙,他们还找龙的脑袋。" "找着了吗?" "不知道。我害怕,我没问,我在小站里等火车,等来火车我就回家来了。" "他们没杀你?" 金玉郎理直气壮的摇头:"不杀,他们不理我。" "是陆健儿的人?" 金玉郎又哭了起来:"我没问。" 段人凤扶他起来回房,给他拧了热毛巾擦脸擦手,给他找了洁净裤褂换上,给他端了茶水点心让他吃着喝着。然后拎着手里那把扇子,她失魂落魄的靠墙站了,心里还是什么都没想,就只是发呆。后来夜深了,她都躺到床上了,依旧还是发呆。 午夜时分,金玉郎大概是做了噩梦,闭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她翻过身去看他,又推了推他:"醒醒,是不是做梦了?" 金玉郎睁开眼睛,看清了是她之后,才答道:"我梦见我又回到火车上了,龙还活着,他们还在追杀龙。我吓死了,可是怎么醒也醒不过来。" 段人凤"哦"了一声,用睡衣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说,我哥是被火车轧死的?" 金玉郎侧过脸来,面对了她:"你别问了,我怕你听了,心里不好受。" 段人凤笑了笑,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泪光:"我没想到他会死得这样惨。我以为我们兄妹两个,怎么着也还能一起再折腾个几十年。" 金玉郎说道:"你别折腾了,龙已经折腾成这个下场了,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一撒手就什么都不管了,可活着的人可怎么熬呢?我怎么办呢?" 段人凤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没说要去找陆健儿报仇。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我知道。" "你答应我,我们以后就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外面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和我们没关系,好不好?" "这是我们能做主的事情吗?" 金玉郎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住:"你答应我,能不能做主你都要答应我。你从来不骗我,我最相信你的话。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 段人凤答道:"我答应你。" 然后她合身靠住了金玉郎的臂膀,扯起被子盖住脸,她开始无声的流泪。泪水洇湿了金玉郎的肩头,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段人凤终于哭出来了,他猜测她现在一定是心如刀绞。 但是没关系,过一阵子就好了,等到小孩子出生了,还会更好。到了那个时候,段人龙就成了上一代的旧人,他在段人凤心中的地位,一定会被那崭新的婴儿取代。 因为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他伸过手去,握住了段人凤的手,同时心里想起了许多细细碎碎的实际问题,比如再过几天,他得把那被段人龙烫出了窟窿的窗帘换掉。天气这么热,可以换上清凉颜色的窗帘了,浅蓝的?浅绿的?碎花的?好像都不错。 他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拥抱了段人凤,把嘴唇印上了她的额头,用力的吮吸了一下,好像是要把她的灵魂吸出来、吞下去。 段人凤从来不是爱哭的人,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哭泣的机会,她不让别人哭就不错了。 她在被窝里,搂着丈夫的一条胳膊长久的流泪,后来糊里糊涂的捱到了天明,她起了床,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金玉郎也醒了,用冷毛巾给她敷眼睛,她仰头坐在椅子上,眼睛上蒙着冷毛巾:"我想去那个地方,要是我哥的尸首还在,我好给他收尸,办办后事。" "那除非是我也死了。" "什么意思?" "你哪儿也不许去。" "那就不管他了?" "他没尸首了,还怎么管?" 段人凤很虚弱的笑了一下:"那就不管了。反正就算有尸首,就算是风光大葬了,最后也一样是在棺材里烂成骨头。不过将来等我死了,你记着,也别管我,一把火把我烧了就是了。" "为什么?" "从小到大,他无论得着什么好东西,都一定会分我一半,我淘气,他陪着我,他闯祸,我也陪着他。这回他死得这样惨,所以我也不愿入土为安,要惨一起惨,要不然,对不起他这些年对我的好。" 金玉郎说道:"等你死的时候,你早把他忘了。那个时候你心里只有我和我们的儿女。你会舍不得我们,让你死你都不肯死。" 段人凤轻声反问:"是么?" 然后她自问自答:"也许是。" 金玉郎又道:"还也许是我死在你前头呢。"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阵悚然,不知道自己怎么谈到了这个话题,又谈到了这个地步。将段人凤蒙在眼睛上的冷毛巾取下来,他说道:"今天有凉风,我们到院子里坐坐去。" 然后他走到段人凤面前,弯下腰直视了她的眼睛:"我们的家庭得来不易,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过日子。" 段人凤看着他的黑眼珠,感觉他此刻郑重得过了分,简直像是在威胁自己。但她只点了点头,因为她虚弱到了极致,多余的话,她是一句都说不动了。 这一天,金玉郎关了大门,自己不出去,也不许段人凤出去。 他下午发了烧,段人凤认为他是受了大惊吓,"吓坏了",想要出去给他抓两幅安神的药回来,结果他差点对她翻了脸。 第二天,他退了烧,也知道饿了。偷眼观察着段人凤,他见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着的,一定是偷偷的哭过。看破不说破,他让仆人出门买了鲜花回来,将家里装饰得热热闹闹。等到了晚上,他又对段人凤说道:"我们看戏去,好不好?" 段人凤问他:"不是不出门吗?" 他说道:"我想让你忙起来,忙着玩,忙着乐,忙到把龙忘掉。" 段人凤当然明白他的心意。 她梳头更衣,跟着他出了门,看了一场锣鼓喧天的大戏。人在包厢里坐着,她盯着戏台,心想:哥哥看不到了。 她哥哥最是个爱热闹的人。 回到家里,她和金玉郎上床休息,忽然又想自己得给哥哥烧些纸,活着的时候,他自己会发财,现在死了,他的本事就没有用了,逢年过节了,他就得等着自己给他烧纸送钱了。 这么一想,段人凤简直着了急,又不便对金玉郎说,因为金玉郎现在也是神经兮兮,恨不得求她快把段人龙忘掉。所以翌日早上,趁着金玉郎还没醒,她自己拢拢头发套上长衣,出了门去。胡同口正好有个杂货铺子,她进去买了几刀黄纸,顺路发现这铺子老板的二儿子还是个裱糊匠,会糊纸人纸马纸房子。于是她又和老板说定了,让他家的老二给她糊些纸活儿,除了纸人纸马纸房子之外,再糊一堂家具和一辆汽车。 她还是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听着特别的有耐心,特别的和气,简直成了个絮絮叨叨的小少奶奶。等到和铺子老板交待清楚了,她又慢吞吞的往外走,抬脚跨过高门槛子,她像怕踩死蚂蚁似的,低头看着地面,让脚轻轻的落地。 她就这么轻轻的、慢慢的回了家去,烧了那一捆黄纸。 关起大门来,她闷声不响的熬过了这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家里没什么变化,只有窗帘换了新的清凉颜色。金玉郎看贼似的看着她,最远只许她走到胡同口。她的心气没了,脾气也没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懒怠和他犟。 等到天气略有了几分秋意的时候,她那身体舒服了点,呕吐和眩晕都明显减少了,肚子也隐隐的隆了起来。这天下午,金玉郎想要添一辆新汽车,自己跑去了汽车行里,她在家中百无聊赖的这里坐坐,那里站站,后来就披了一件薄薄的短外套,交待仆人看家,自己推门出了去。 她是想出去散散步,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又感觉兴味索然,没什么意思。于是在胡同外的水果铺子里买了一大罐山楂蜜饯,她打算还是回家去,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下来,抬起了头。 她的前方站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正目光灼灼的望着她。而在看清了那人的面貌之后,她手里的蜜饯罐子落了地,同时就觉着头上发根乍了起来,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前方那人,是张福生。 第88章 完美家庭的终结 段人凤早认定了张福生已死,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了他,便是惊疑不定,又想唤出一声福生,又想质问"你是谁"。而张福生两大步迈到了她面前,开口说道:"二小姐,我在这儿等了好几天,终于把你等出来了。我是来救你的,趁着姓金的没回来,咱们快走。" 段人凤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救我?走?你没死?" 张福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乱了。回头看了看四周,他见胡同里此时无人,就也顾不上避嫌,一把抓住段人凤的手腕,他扯了她就走。拐弯抹角的穿过一条小胡同,末了他们在个大脏土堆后头停住了。这个地方无风还要恶臭,每天除了早上有些个穷孩子到这里拾荒之外,等闲再无人来,倒确实是个清静之处。 段人凤满心狐疑,忍着臭气站住了:"福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福生没言语,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团脏兮兮的破布递向了她。她接过这团破布抖开了一看,随即向后一晃。张福生慌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站稳之后,低头将破布上那五个大字又仔细看了一遍。 然后她抬起头,一张脸煞白的,声音也打了颤:"这是我哥写的?" 张福生收回了手:"他用他的血写的。他怕你不信我的话,就写了这个留给我,让我以后拿给你看。" 段人凤紧盯着张福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单,就是姓金的那个小畜生,把我们卖给陆健儿了。我们上火车的时候,陆健儿的手下早在火车上埋伏好了。可怜老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几乎要哽咽:"可怜老板……什么都不知道,逃命的时候还想着要带他一个,哪知道那小子狼心狗肺,我亲眼看见的,他对老板动枪,逼着老板跳火车,那血就是那小子用枪砸出来的。" 段人凤又问:"我哥真死了?" 张福生扭开脸,做了个深呼吸,硬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没见着尸首,应该是……我在煤堆里藏了一夜一天,直等火车到了河南了,我才半路跳车逃了命。我受伤了,养了一个来月,才能下床。" 段人凤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着她转身要走,张福生一把拽住了她:"你上哪儿去?你还想回那个家吗?老板让我告诉你,他说让你赶紧逃,不许你报仇!" 段人凤甩开了他的手,动作是激烈的,表情却是依然平静:"我知道,我全知道。我不报仇,我现在没力气,没帮手,杀不动人,杀了人也没法善后。我知道,我不报仇。" 张福生从没听她这么絮叨的说过话,又见她冷着一张脸,也不悲也不恼的,心中越发的有点发虚:"那你还回去做什么?" 段人凤没理会这个问题,只道:"明天中午,你到西车站外等我,带一只箱子,行李别装满。如果等到晚上我还没去,那你就后天中午继续等,连等一个礼拜。" "你到底要干什么?" "放心,我不报仇。" 说完这话,她转身迈步,走出几步之后,她回头注视了张福生:"希望我们明天见,或者后天见。" 张福生目送她走远,没敢追上去阻拦。他一直有点怕她,不只因为她是老板的妹妹,老板现在已经没了,他依旧还是怕她。 段人凤回了家。 回家之前,她又去买了一罐子山楂蜜饯,拎着罐子慢悠悠的回了来。结果刚一进门,金玉郎就像春风一样,"扑面而来":"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自己出去了?" 他扑得太猛了点,鼻尖差点撞上段人凤的额头。段人凤绕过他,径自走向房内:"我又不往远走,哪里用你担心成这样?"说着她进了门,将蜜饯放在了桌子上:"买这个去了,先买了一罐,回来的路上失手摔了,只好回头又买了一罐,多走了好些路。" 金玉郎追了上来:"你想吃什么,让仆人去不就得了?要不然你等我回来,支使我也行呀!" 段人凤坐下来:"一动不动的养着,也不好,医生不是说了吗?孕妇也要运动的。" "那也还是呆在家里最安全。" 金玉郎一边发牢骚,一边仔细看了看段人凤,见她脸色不好,额上还有细汗,一定是累着了,便痛心疾首,恨不得再埋怨她几句。段人凤抬手一撩汗湿了的刘海,却是满不在乎:"你在汽车行里看得怎么样?" 这问题转移了金玉郎的注意力,因为他立刻就翻出了一大叠崭新的汽车画报,都是他今天从汽车行里带回来的。把蜜饯罐子打开,再将画报也放在桌上摊开,他让段人凤边吃边看。段人凤看了几眼,不感兴趣:"我看都不错——不要那个蓝的,那个蓝,蓝得不正。" 金玉郎立刻就将印着蓝色汽车的画报挑出来扔到了一旁:"那你看这一辆,这叫苹果绿,绿得还挺好看吧?" "还可以。" "春天开着它出去郊游正合适,是不是?" 段人凤思考了片刻,末了点点头:"春天夏天都合适。" "那就选它?汽车行里有现货,我明天过去交了钱,就能直接把它开回来。" "汽车房收拾出来了吗?" "收拾出来了。" "那你明天就去把它开回来。" 然后她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我要去躺一躺了,就怪你老不许我出门,我现在略走点路就要累。" 金玉郎兴致勃勃的整理着桌上画报,忙里偷闲的抬头向她拼命一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每逢段人凤把他说得无言以对时,他就这么拼命的向她一笑,让她没法继续和他一般见识。 段人凤不理他,上了床躺下,心里明白他这一笑的用意——除了这一笑之外,他其余所有行为的用意,她现在也都明白了。怪不得他爱她,原来她真是他的知音,不过是一闪念的工夫,她就将他那恶行的前因后果全想通了。哥哥没有说错,他真是个天生的坏种,他们兄妹其实也坏,然而还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几乎不是人。 她一直认定了他是真爱自己,可现在她不敢再领教他的真爱了。她刚发现他的一切情感,都是暗藏杀机。 他不知道人活着需要做妥协留余地,他也不承认人世间应该存在悲欢离合,他只要自己称心如意,只要欢与合。 段人凤闭了眼睛,想要杀了金玉郎,一了百了,可她现在杀不动人,纵然杀得动,没有了哥哥在身边,她也像是缺失了一半——勇气缺失了一半,胆量缺失了一半,没那个铤而走险的本事了。 金玉郎决定了新汽车的款式与颜色,又去清点了家里的现钞,预备出了一万块钱,这一天就算是大功告成,没了别的事。走去后院打了会儿秋千,他有点无聊,可是不敢去惊动段人凤,自从段人凤显了怀之后,他总觉着她好好的一个人,忽然肚子变大,肚皮绷得紧紧的,一定难受。于是不管段人凤自己感觉如何,他先替她痛苦起来了,只愿她躺着歇着,再别额外的受累。 糊里糊涂的混过这一天,他夜里和段人凤同床共枕,心里想着新汽车,快乐得简直睡不着。好容易在后半夜入了睡了,他忽然一激灵,又睁了眼睛,看到了歪在一旁的段人凤。 卧室里没开灯,段人凤的一只手搭在他的咽喉上,见他醒了,她说道:"把你的枕头摆好,别这么窝着脖子睡觉。" 然后她收回了手,他也换了姿势,迷迷糊糊的说道:"我是不是打呼噜吵着你了?" 段人凤躺了回去:"你端端正正的躺着,就没呼噜了。" 金玉郎果然就端端正正的躺了,怕自己又吵了段人凤。 翌日上午,一切如常,唯有段人凤微微的有点胃疼,可能是吃多了生冷瓜果。金玉郎想要陪她去看医生,但她认为金玉郎还是应该去买汽车,有了新汽车了,再坐着汽车出门,舒舒服服的去看医生也不迟。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金玉郎便依言出了门。而段人凤在家中四处走了一圈,四处的看了看摸了摸。仆人以为她是在检查各处是否清洁,也不在意。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她穿戴整齐,挽着个大皮包出了来,嘱咐仆人道:"我还是胃里不舒服,得上医院瞧瞧去。等先生回来了,你告诉他就是,别让他担心。午饭也不用预备了,买汽车是个麻烦事儿,先生总得下午才能回来。" 仆人答应下来,她又道:"你去胡同口,给我叫辆洋车过来。" 仆人领命而去,不出三五分钟,洋车到来,她昂着头,迈步出门,坐上洋车走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金玉郎开着新汽车回了家。 新汽车扁而长,他花了不少工夫才把它从后门开进了汽车房。兴高采烈的下了汽车走去前院,他没看见段人凤,而仆人迎上前来报告道:"先生,太太胃不舒服,出门看医生去了。" 金玉郎一愣:"看医生?没等我?" 仆人思索着回答:"可能太太是特别难受,等不得您了?" "什么时候去的?" "将近中午的时候。" 金玉郎抬腕看了看手表,脸上变了颜色:"那不是已经走了半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仆人被他问得走投无路,只能是继续思索:"兴许医院人多,太太得等呢?" "她去哪家医院了?" "那不知道。" 金玉郎气得一跺脚,然而也没办法,只能是坐在家里等待,如此等到了傍晚时分,他慌了神,先出门到附近的巡警阁子里,向巡警报了案,然后又把全部仆人——包括厨子——全派了出去四处找人,自己也开出新汽车,连着跑了好几家外国医院。 他奔波了一夜,一无所获。凌晨时分,他回了家,人是懵的,一颗心则是如同落进了火里。呆呆的站在院中,他不住的想要咧嘴作出哭相,厨子见了,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先生您别太着急,您再想想,太太在北京城里有没有亲戚朋友什么的?" "没有。"金玉郎摇摇头:"她现在只有我。" 厨子和其余仆人对视了一眼,试着步的又劝:"那您先回房歇歇,太太应该没事,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仇家?" 金玉郎的耳朵里轰轰响,厨子说十句,他依稀只能听见一句。梦游似的回了房,他往床上一趴。一张脸埋进枕头里,他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枕头上还留着段人凤的气味。在枕头上缠绵的蹭了蹭,他蹭去了自己的眼泪,也蹭出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点声响让他猛的抬了头,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个鼓溜溜的信封。 慌忙坐起来打开信封,他从里面倒出了一团污迹斑斑的破布。将破布展开来铺在腿上,他看清了上面那五个大字,还看清了包在里头的一条白金项链,项链带着个心形的小坠子,是段氏兄妹随着他初到北京时,他送给她的。 他直瞪着这块破布,一时间竟连动都不能动,只从喉咙里发出哀鸣。与此同时,南下的列车,已经将段人凤送进了济南火车站。 段人凤坐在二等车厢里,旁边的人是张福生。张福生双腿夹着个半新不旧的手提箱,里头装着些旅人常用的零碎以及几件衣服。衣服乱糟糟的缠裹在一起,保护着里面成捆的大额钞票。 钞票都非常新,有交通银行发行的中国钞票,也有外国银行的美元英镑,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扎一扎,出了银行的柜台,就直接进了她的大皮包。这事办起来并不难,因为金玉郎对她向来是毫无防备,他的存折和印章就扔在卧室里的小抽屉里。而在她去银行取钱之时,经理见她取款金额巨大,还想打电话向金玉郎确认一下,然而谁也不知道金玉郎正在汽车行里流连,经理根本找不到他。 将能取的钱全取了出来,她抓紧时间赶去了西车站。最近的一班火车是往济南去的,那她就去济南。横竖她也无人可以投奔,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找个能够安身的地方,让她先把腹中这个小孽障生下来就行。 她现在看肚子里的这条小生命,就是个孽障。 第89章 爱恨情仇 金玉郎知道自己把事情办砸了。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他想不出,但是结果已经摆在了他的大腿上。他痛苦到了极致,紧闭双眼仰起了头,将全身筋骨都绷紧了,仿佛非要如此用力,才能和那痛苦对抗。一口气屏住了,他直憋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缓缓呼吸着睁开眼睛,低下头又去看腿上的那一块破布。 那布是薄薄的汗衫料子,上面又是血渍又是煤灰,画着张牙舞爪的五个大字,看着令他心惊。如梦初醒似的,他忽然抓起这团布向地上一掼,随即将那条白金项链抓起来缠在手上,站起来冲了出去。 从汽车房里磕磕碰碰的开出了新汽车,他先是开向了火车站,开到半路他一打方向盘,调转方向又去了陆府。陆府这个时候刚开了大门,家里莫说主子们,就连仆人都大多未醒,只有一个老头子抱了苕帚,在门前慢慢的扫落叶。金玉郎在他面前紧急刹了车,推开车门跳下来抓住了老头子:"带我去见大少爷!" 老头子认识他,这时就答道:"金二先生,我们大少爷这时候还没起呢,您先进去坐着等等吧。" 金玉郎一把搡开了他,然后拔腿就往里冲。老头子此刻负有看门之职,慌忙要去追他,追了两步不追了,因为陆府的大管家打着哈欠往外走,正好和金玉郎走了个顶头碰。金玉郎抓住大管家,对着大管家聒噪去了。 金玉郎状如疯魔,说自己找大少爷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管家被他吓了住,只好硬着头皮去把大少爷叫了起来——幸好大少爷昨晚是独宿,他擅自进去叫醒大少爷也无妨。而陆健儿平白无故的被扰了睡眠,见到金玉郎时就没好气:"出什么事了?" 金玉郎答道:"我太太知道了。" 陆健儿听了这话,稍微的来了点精神——看好戏的精神:"她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又怎么样?和你离婚?还是要找你报仇?" "她走了!" "走了?"陆健儿点点头,做出评论:"走也应该。" 金玉郎冲到了他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睡袍前襟:"陆兄,我不能让她走,我可以向她解释,我还能解释,我一定可以让她同情我原谅我。现在我求你帮帮忙,帮我把她找出来,只要能够见到她,我就一定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陆健儿低头看着他,见他脸色惨白,眼睛通红,满口的"可以"和"一定",简直就是疯疯癫癫。对待这样的金玉郎,他身为朋友,就不便继续看热闹了,试着把金玉郎的双手扯了开,他说道:"帮忙可以,不过她要是已经离了北京,我就没办法了。" 金玉郎连连点头:"好,好,你就帮我找找北京城里,她怀孕了,她不舒服,她肯定走不远。" 陆健儿派出人马,满城的寻找段人凤,火车站自不必提,连大小旅馆都搜遍了。金玉郎坐在陆健儿的书房里等消息,一整天里就只喝了点水。陆健儿冷眼旁观,暗自纳罕,没想到他还真是个情种。 等到了傍晚时分,陆家人马陆续的回来报告,每一批都是一无所获。等最后一批人马报告完毕了,陆健儿关上房门,对着金玉郎说道:"玉郎,我看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坐在这里长吁短叹,而是要多加小心,提防你那太太杀你个回马枪。" 说完这话,他见金玉郎垂头呆坐着,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便坐到他身旁,拍了拍他:"听没听见我的话?你小心点。" 金玉郎终于抬头望向了他:"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消息提供给你,余下的事情就全包在你身上吗?" 陆健儿一听他忽然质问到了自己头上,便立刻暗暗的起了戒心:"我这话说错了吗?难道我让你动手出力了不成?" "我告诉你,段人龙临死之前留了一封血书,我太太就是收到了那封血书才走的!这封血书是怎么传出来的?段人龙那帮人不是都死绝了吗?" 陆健儿被他质问得一时没了话:"这……" "我不管是有人活着逃出来给我太太送了信,还是你的人里头有内奸,我只知道我该做的我都做了,是你毁了我的家庭,是你害了我!"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也许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恨我,因为我不听你的话!你的人在火车里乱开枪,完全不顾我的死活。你也想杀我!" 然后他扑向陆健儿,开始发疯。 陆健儿生平第一次见识了金玉郎的真正战斗力,结果发现如自己所料,这小子还真不是块打架的材料,平时他的言谈举止都偏于文弱,倒也算是一种藏拙。 金玉郎真是疯了,豁出命去对着他乱踢乱打。陆健儿看了他这个只攻不守的打法,发现自己随便挥出一拳,都能打出他的内伤来,因为实在是胜券在握,所以反倒有点不好下手,如果对方是个和他势均力敌的壮汉,那就好办了,那他早和对方拳来脚往的打起来了。 稍微费了点事,他设法抓住金玉郎的手腕,将他反剪双臂按在了写字台上:"我可怜你丢了老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也给我冷静冷静!" 金玉郎猛的一个打挺,从他手下跃了起来:"都是你们害我!全是你们!你们就是看不得我过好日子!你们就是故意的要让我妻离子散!" 然后他为了摆脱陆健儿的钳制,向前一挣一冲,结果用力过猛,不但挣脱了陆健儿的双手,还一头撞上了前方的墙壁。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他捂着脑袋,靠着墙壁慢慢的溜下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差一点就昏了过去。 陆健儿将双手插进裤兜里,挺有耐性的看着他,心里微微的也有点生气,但是气得有限,因为对于不听话的、非要和段人凤结婚的金玉郎,他此刻真是忍不住要幸灾乐祸。 金玉郎在墙上狠撞了一下子之后,倒是渐渐的清醒过来了。 他依旧是恨陆健儿,这究竟是理所当然的恨,还是一时迁怒?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的完美家庭已经毁灭了,最爱他的、肯为了他死的女人,也逃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段人凤如果不再爱他了,那么她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抱着脑袋坐在地上,他的恨字上头,又加了个悔字。悔恨啊,悔恨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恨"通常是冲着别人的,"悔恨"则常是对着自己来的。悔恨的金玉郎没了精气神继续发疯,捂着头上的一个大包,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转身推门走了。 陆健儿没追他,也没留他,随他去,倒要看他能闹到什么地步。 金玉郎一走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他一点音信也没有,陆健儿派人到他家门口看了看,他家大门紧闭,从早到晚也不见人出入。 到了第四天,陆健儿忽然怀疑段人凤当真杀了个回马枪,于是心神不宁的亲自来了金宅,想要看看金玉郎是不是还活着。结果推开大门向内一走,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的金玉郎。 金宅静悄悄的,一个仆人都没有,只有金玉郎独自坐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脚旁放着一只洋酒瓶子,瓶子里只剩了一点儿酒底。 陆健儿走到了金玉郎面前,饶是一直有风吹着,他还是嗅到了一丝酒气:"不是不喝酒了吗?" 金玉郎仰起脸,迟钝的转动眼珠望向了他:"来了?" 他并没有面红耳赤,然而动作是慢的,舌头是硬的,分明已经醉了。在看清了陆健儿之后,他低了头,含混不清的又道:"闲着没事,喝点儿。" 陆健儿迈开步子,自顾自的游览了各间屋子,发现金玉郎的这个理想之家是不错,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然而处处都是舒适温馨的,窗帘桌布的花色也明快清凉,确实是个可爱的现代家庭。最后回到了金玉郎身旁,他问道:"人呢?怎么连个仆人都没有?" 金玉郎垂头答道:"都打发了。" "那你怎么过日子。" "不过了。" "活着就得过啊。" "不活了。" 陆健儿嗤笑了一声:"要闹自杀?" 金玉郎摇摇头:"不自杀,我怕疼。" 然后他举起酒瓶,将最后一小口酒倒进了嘴里。酒精是个玄妙的东西,有时候让他的胃疼如刀绞,有时候又能在他的肚子里点起一小团火,像他去年冬天买回来的小洋炉子似的,炉膛里也就只有那么一小团火,但是足以让屋子暖和起来。 他现在就是靠着这一小团火活着的。 他也没想到自己离了段人凤,竟然真的就活不了。 他想她,特别的想她。他已经发现她卷走了他大部分的财产,但是他不恨她——纵然将来有朝一日要恨她了,也绝不会是为了钱。 他不许他和段人凤的感情,染上金钱的铜臭。他们的爱情是最纯洁的,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就只能是纯粹的爱恨情仇。 他想她,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他不知怎样才好,只觉着除非睡了或醉了,否则每分每秒都是痛苦,没有一刻能想开,没有一刻能解脱。 于是,因为睡不着,所以他重新拎起了酒瓶。 第90章 世界的另一边 陆健儿一直认为自己对金玉郎够意思,真拿这家伙当好朋友,结果这一次,他有了个新发现——怪不得金玉郎总对他闹别扭,原来他还真是不大尊重这家伙,否则不能解释为何他一看见金玉郎借酒消愁,就想笑。 在陆健儿这里,从"想笑"到真笑,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所以旁人看不出他的幸灾乐祸,只见他隔三差五的就来瞧瞧金玉郎。金玉郎没再向他发过疯,但是也不大搭理他,他不挑金玉郎的理,因为金玉郎在经过了长达数日的大醉之后,现在已经没了人样,一张脸瘦得显了长,头发也是乱糟糟,甚至还有了点胡子拉碴的意思,猛一看上去,简直有点像金效坤。况且他也不是只对陆健儿冷淡,他现在对谁都是爱答不理。 陆健儿认为自己挺关心金玉郎,虽然关心之余还是想笑。而在金玉郎这一方面,则是根本不想见他。 金玉郎恨他。 没到"恨透"的程度,但也差得不远,一切都是陆健儿的错,如果陆健儿把段人龙那一行人都杀绝了,段人凤又怎么会得到那封血书?是的,自己没错,全是陆健儿的错。早知道陆健儿这么不中用,他就忍下这一口气、放段人龙一条生路了。 全怪陆健儿,但是又没本事杀了陆健儿解恨,只能这么糊涂着混下去。自从段人凤走后,天气急速的冷了下去,窗外永远都是秋风萧瑟秋雨凉,让人看了想要作诗或者自杀。金玉郎一不会作诗,二不敢自杀,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早醉到晚,半梦半醒的混日子。 混到中秋节这一天,他混来了个熟人。 熟人穿着挺括的灰哔叽夹袍,头上扣着一顶黑呢子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灰中透蓝,使他那只假眼在半遮半掩之下,显得格外逼真。金宅没锁大门,他踏过满院的落叶走进房内,房内冷飕飕的,春天收起来的洋炉子还没有重新安装上,所以一点热气都没有,金玉郎独自坐在一架留声机旁,留声机通着电,他手里拿着一张唱片,闻声抬起了头。 怔怔的望着来人,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把脑筋转动起来:"施新月?" 然后不等施新月回答,他自顾自的扭过头,将唱片放到了留声机上。咿咿呀呀的流行歌响起来,他伸手拿过旁边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了上,然后茫茫然的东瞧瞧西望望,找不着火柴。 施新月从裤兜里掏出火柴,擦出一朵小火苗,双手捧着送到了他面前。他凑过去吸燃了,然后手指夹着香烟,他一边凝神听着音乐,一边缓缓的呼出了两道白烟。施新月没见过这样的金玉郎,此刻看着他脏兮兮的头发和脸,他也愣住了。 一曲终了,金玉郎扔了手里的烟头,似乎是终于回过了神。抬头望着施新月,他一脸的麻木不仁,只问:"你怎么来了?" 施新月答道:"早就想来了,可是自从去年从天津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找到您,听说您是搬家了,可也不知道是搬去了哪里。还是昨天下午,我才打听到了您的住址。" 金玉郎收回目光,扭过头又去拿烟:"不用来看我,我没什么好看的。你走吧。" 他要是好好的,施新月瞧他一眼也就罢了,绝不会赖在他家里,可是眼看着恩公已经活得像鬼一样,施新月哪里还能走?从满院子那厚厚的落叶来看,他推断出这个家里一定是只剩了金玉郎一个人,那么——施新月因为过久了日子——立刻就想到了最实际的问题:恩公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呢?就算这房子好,安装了自来水,可也不能天天拧开水龙头直接往嘴里灌啊。 他看着金玉郎,站着不动。于是金玉郎抬头又望向了他:"还等什么呢?" 施新月答道:"您这么过日子可不行。" 金玉郎笑了一声:"怎么过不是过?反正家里就剩了我一个人,怎么过都是没意思。"说着他一踢腿,踢了施新月的裤子:"哎,你知道我的事吧?我太太,段人凤,走了,不要我了。" 施新月知道——昨天打听金宅地址时,他顺便也得知了金宅的新闻,也正因为是得知了这桩新闻,所以他才不敢耽搁,一夜过后便急匆匆的找了过来。此刻对着金玉郎,他劝道:"您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为了一时的感情挫折,搞坏了身体,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说我?"金玉郎似笑非笑的又踢了他一脚:"你还因为失恋要死要活呢!你有脸说我?" "就因为闹过那么一场,我现在才有资格说您。现在回想起我当初的所作所为,我非常的羞耻和惭愧。" 金玉郎摇了头,转身又开了留声机:"我没有什么羞耻和惭愧,我就是难受,心里难受。" 然后他起身走去了隔壁房间,片刻之后出了来,手里攥着一只细脖大肚的洋酒瓶子,瓶子里晃荡着半瓶酒,他坐下来,仰头灌了一大口,扭头盯着留声机,他在音乐声中把酒咽了下去。 施新月见了他这个油盐不进的劲儿,知道自己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转身走出门去,先把院内的落叶扫了,然后去厨房生了炉子,接了一壶自来水坐在炉火上。金玉郎随他忙活去,懒得管他。 酒精让他变得昏沉麻木,他五感迟钝,仿佛和外界隔了一层膜,膜内的他活得又无聊又乏味,非常的没意思,然而他又不敢扔了手里的酒瓶。因为清醒的时光更恐怖,他一清醒,就要又悔又恨,想让时光倒流,也想再杀一千一万个人。 施新月脱了哔叽夹袍,干活干得出了一身热汗。他可不是什么博爱人士,但给金玉郎出力气,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是百分之百的自愿。厨房里咕嘟咕嘟的煮着一小锅粥,他高高挽起袖子,把金玉郎丢在卧室里的一大捧脏衣服全洗了,冻得从胳膊到手全通红。等他把衣服晾在后院了,厨房里的米粥也好了,他擦了手放下袖子,盛出一碗热粥送到了金玉郎面前。 "您先喝点儿粥。"他说:"我回趟家,有点事,然后马上还回来。" 金玉郎看了看那一碗热粥,然后摇了头:"我不饿。" "您少喝两口也行。" 金玉郎一抬眼皮,目光迷迷离离:"你还和那个臭娘们儿在一起?" 施新月认为傲雪是个娘们儿不假,但绝对是只香不臭。他不好反驳金玉郎,只能点头:"是。" "过得好吗?" "挺好。" "那你得谢谢我。" "是,我一直很感激您的成全。" "不是谢我成全,是谢我把金效坤送进了大牢,要不然她会乖乖给你做老婆?就算我把她给了你,你也早死在她手里了。" 施新月依旧是点头,直等金玉郎再没要说话的意思了,他才穿上夹袍戴上帽子,匆匆的出门回了家。之所以这么急着回家,乃是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傲雪昨天已经买了月饼回来,还提前预备了鸡和鱼,要在家过个节。现在他们的日子过得颇兴旺,自从金玉郎把他塞进了禁烟局之后,他是一天的公务都没办过,局里好似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名册里确实是有他的名字,又因为一直没人把他的名字勾消,所以他得以按月领薪,每个月无缘无故的就能得上四十二块钱。他家里不雇佣人,一切都是他和傲雪亲力亲为。老奶妈子今年春天年老归西,家里只剩了他和傲雪两个人,二人尽力的往舒服里过,一个月顶天也就花个二三十块钱。 许是饱暖思淫欲的缘故,他现在很想和傲雪向前再迈一步,横竖两个人谈也谈得来、过也过得来,为什么不从假夫妻变成真夫妻呢?他不是独断专行的大男子主义者,纵然和傲雪做了真夫妻,他也照样会定期陪着傲雪去监狱看望金效坤,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这是他存在心里的话,存了许久了,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说出口。本打算今天过节,两人喝点酒,他以酒壮胆,向她做一番表白,然而没想到恩公又活成了鬼宅里的野鬼,而他没法留下一碗热粥就走,回家暖暖和和的过节去。 所以这表白的日期,只能是延后了。 他这一趟回家,一是让傲雪别等他,自己吃晚饭,二是家里若是已有了做好的菜,他可以用食盒装上一样两样的带过来——当然得瞒着傲雪。 为了快去快回,他叫了一辆洋车,不出片刻就到了家门口。下车向车夫付了钱,他推开院门就往里走:"傲雪,我回来了,饭做得怎么样了?" 他一边大声的问,一边进了堂屋,结果一进屋他就愣住了。 堂屋里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傲雪,另一位是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是个大个子,在椅子里坐没坐相,两条长腿伸得东一条西一条。傲雪站起来,脸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不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吗?怎么才到家?"然后她向着大个子一点头,继续对施新月说话:"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果先生,是大哥的好朋友,是为了大哥,特地回北京的。" 果先生——果刚毅站了起来,将施新月打量了一番,然后伸出了手:"施先生是吧?我听二姑娘说了,你这人不错,心眼儿好,是个君子。" 施新月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伸手和他握了握:"您好。" 果刚毅收回手,诚恳的又道:"你是二姑娘的恩人,没你的话,二姑娘怕是早完了。我先替牢里那位谢谢你,等将来情况好了,我们再好好的报答你。真的,你这人真不赖。" 施新月含糊的敷衍着,心里藏了无数句话要问傲雪,但眼看着果先生又坐下去了,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能把那无数句话压下去,只对傲雪说道:"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晚饭别等我了,我在外面遇上了一个——一个老朋友,今天想和他多谈一谈。" 傲雪答道:"那我给你留几碗菜。" 施新月连连摆手:"不用,我在外面吃。你——你来款待果先生吧。"然后他转向果刚毅:"外头还有点事,失陪了。" 然后他落荒而逃。 第91章 活路 施新月买了一包月饼,往金宅去。 他心里乱纷纷的,但是心乱归心乱,他的方寸没有跟着一起乱,还记着在附近的馆子里要了几样热菜,让伙计用食盒把菜装了,随他一路拎到金宅去。进门之后打发了伙计,他见金玉郎还歪在椅子里摆弄留声机,嘴里就泛上了一股子苦味。 在一个小时之前,他心平气和,除了对金玉郎怀有怜悯与同情之外,并无多余的情绪。但如今他望着金玉郎,心中一阵阵的悽惶,只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到这般孤苦伶仃的境地,关起门来喝大酒,喝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其实一直就是个怕孤独的人,一度甚至怕到了要因它而玩命。现在他知道生之可贵了,不会再为了孤独寻死觅活了,然而怕依然还是怕的,尤其是在和傲雪和和气气的过了小一年之后。和傲雪在一起,他常会想起一个词:琴瑟和鸣。 他和傲雪就是琴瑟和鸣,她所说的一切话,所做的一切事,他看着都是那么的正确合理,即便偶尔有点不正确不合理的地方,他也自动的全能理解和体谅。如果真能和傲雪过一辈子,那么他想自己的人生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了:顺心畅意。 就好像他身上这件灰哔叽夹袍,穿长袍的人满街都是,可没有谁的长袍能像他这一件这样利落挺括,因为他的外衣外裤全逃不过傲雪的熨斗,傲雪看不上那不修边幅的男人,正好,他也是格外的要体面。 夹袍就是他们生活的缩影,他爱这件袍子,他爱他的生活。 把满心的惶恐压到了最底层,施新月打起精神来,劝金玉郎吃点喝点,可惜金玉郎并不体谅他的好心肠。将几张唱片翻来覆去的听了几遍,他忽然捂着肚子弯了腰,正是喝酒喝得太多,引起了胃疼。 他疼得厉害,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一层冷汗,人也溜下椅子瘫在地上,一滩泥似的站不起来。于是施新月继续忙碌,连扛带背的将他运送出门,送去了医院。 一夜过后,金玉郎还留在医院里,施新月独自回了家,进家门时他很不安,生怕堂屋里还坐着那位果先生。幸而进门一瞧,家里已经恢复了旧时光景,并没有什么陌生人物,只在院子角落里垒起了一小堆大白菜。傲雪听见外头门响,推门迎了出来,一见他便责备:"晚上不回来,怎么不提前给我个信儿?我给你等门,一直等到了半夜。" 他那脸上不由自主的就有了笑容:"对不起,实在是抱歉,我和老朋友叙旧叙得久了,喝多了酒,就醉得昏了头了。" 傲雪像个老姐姐管弟弟似的,又道:"早饭没吃吧?" "没吃。" "正好,今早儿吃热汤面,喝了酒的人吃这个,肚子里最舒服。" 说完这话,她一扭细腰,转身往后头厨房去了。施新月先是盯着她的背影微笑,笑着笑着却又不笑了,因为傲雪今天的气色特别好,面颊红扑扑的像搽了胭脂。忽然有了这么好的气色,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他回他的厢房,换了衣服擦了手脸,然后走去堂屋吃早饭。傲雪从厨房把热汤面端了过来,两只手水淋淋红通通,他见了,便说道:"要不还是请个老妈子吧,瞧你这手冻得。" 傲雪答道:"还不至于,等真冻得受不得了,再说请老妈子的事吧!" 施新月犹豫了一下,状似无意的又说:"你看你脸也被风吹红了。" 傲雪盛出一海碗面放到他面前:"我这哪里是风吹的,是早上搽了胭脂。你坐下趁热吃。" 施新月拿起筷子,看着面前这一碗热汤面,汤是白菜汤,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好白菜,汤里微微的带着一点甜味。把这口热汤咽下去了,他打了个很舒服的冷颤:"搽胭脂?有喜事呀?" 傲雪也坐下了:"喜事是没有,但我昨天见了果先生,听果先生还没忘了大哥,我心里就痛快了些。要不然过去他们两个千好万好的,结果大哥一出事,他跑得比谁都快,我看了都寒心。" "果先生……有办法救金先生吗?" 傲雪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说他有那个心,想要试一试,但是成不成的,谁能说准呢?我在心里就当没这回事,要不然只怕盼来盼去不成功,又得难受一大场。" 施新月听到这里,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同时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附和。 吃完这一大碗面,他出了一身透汗,回房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下午。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他放了心:没有生人造访,天下依旧太平。 趁着天还大亮,他去了医院探望金玉郎,而他刚走不久,果刚毅就来了。 果刚毅现在已经将傲雪视为了嫂子——不是冯芝芳那一流的嫂子,是不可侵犯的正牌嫂子。他和冯芝芳相好的时候,乃是他好日子过得腻烦,成天琢磨着没事找事的黄金时代,现在他没了做次长的舅舅,在那大半年的逃命光阴之中,他在连毅跟前也吃了不少教训,若以"吃一堑长一智"而论,那他这几个月里所增长的智慧,少说也得装上一箩筐。 他沉稳了些,也多懂了不少人情道理,对着连毅,他也心悦诚服的老实了。而他既是肯好好做人,连毅本人又是特别青睐他这种人高马大的机灵小子,所以他重新有了掌权管事的机会,甚至能够成为连毅的代表,暗暗的返回了北京。 明面上,他这一趟回来,处理的是连毅的公务,背地里,他还惦记着牢里的金效坤。金效坤如果早知道他是往药厂仓库里放烟土,一定不会允许,所以论起把金效坤害进大牢的人选,他虽然不是主犯,但应该可以算是从犯。 这么一想,果刚毅夜里简直睡不着觉,而且在失眠之余,他把金效坤这些年的好处也一桩桩的都回忆了起来。两人初相识时,还都是半大孩子,照理来讲,金效坤是不屑于和他交朋友的,他从小就是淘气孩子,一天的好学生都没做过,可金效坤就不一样了,金效坤十几岁时就把头发梳得锃亮,大资本家的少爷,文明,洋气,是学校里的明星,从来不和淘气孩子勾搭,但果刚毅非要和他做朋友,他无可无不可的也认了,一认就是十多年,果刚毅是一以贯之的任性狂放,而他不知道怎么搞的,却是越活越窝囊,后来还背了一屁股债,成天焦头烂额的四处弄钱,而果刚毅没帮他,反倒趁机给他添了一顶绿帽子。 越是细想,果刚毅越认为自己应该把金效坤给弄出来,趁着他还没死在牢里。 要说弄,肯定是不好弄,但事在人为,金效坤的案子并非铁案,况且就算真是铁案,铁案也同样是有缝隙可以钻的。所以他得和傲雪商量商量——并不是认为傲雪会有什么高见,妇道人家,能懂什么?不过现在傲雪就算是金效坤唯一的亲人了,他感觉自己有必要时不时的就向她报告一番,让她心里也有个盼头。 如今坐在堂屋里的硬木椅子上,他从傲雪手里接过一杯热茶,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说道:"我昨天见了陆健儿。" 见陆健儿,乃是他在北京的任务之一。而他能心平气和的去见陆健儿,也证明了他确实是有了长进。连毅知道陆健儿已经抢去了他在天津码头的烟土生意,抢就抢了,烟土生意不是大事,但陆家得给他留条活路。活路一头连着天津码头,一头连着连毅的队伍,连毅需要通过这条活路运送枪支弹药甚至榴弹炮,毕竟他是带兵打仗的人,没了军火武器,他怎么打? 连毅派了果刚毅过来密会陆健儿,为的就是要这条活路,作为交换,天津的生意他不要了,而且陆家的烟土从南向北经过山东之时,他还可以提供一点保护——他在山东也有盟友和势力,他说了算。 这个条件,算是优厚,而如果陆健儿不同意,那么陆家的货就别想走陆路往北来,连毅会把山东河南的道路全部堵死。 果刚毅把这点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傲雪,于是傲雪也跟着长了知识:原来那帮大人物,和普通老百姓真是不一样的。大人物可以在爱恨情仇之中自由的变换,具体怎么变换,要看利益的风向哪个方向吹。 陆健儿去年还派了人马在果刚毅家门口开枪战,今年两个人就又可以坐下来兴致勃勃的谈生意,仿佛去年成了仇敌的不是他俩。陆健儿认为连毅的这番举动堪称厚道,而自己当然不会把他的活路堵死,毕竟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会不会过几年这个连毅走了大运、杀回北京当大总统呢?难说得很,所以陆健儿得给自己的家族留后路。而又因为连毅肯在山东给他的烟土生意提供保护,那么没了闲杂匪帮的骚扰,他也就可以将这生意的规模再扩大些了。横财是不便一个人发的,除了入了一股子的马秘书长之外,他也可以再带上连毅的一份。 双方这么一谈,不但没了仇恨,甚至立刻要成为好朋友。果刚毅告诉傲雪:"我当时就趁热打铁,跟他提了金兄的事儿。" 傲雪登时眼睛一亮:"他怎么说的?" "我感觉这事是有戏,反正……就是得花钱。" "那得花多少钱?" 果刚毅向她摆了摆手:"花多少钱也没你的事,我来负责,不用你管。" 第92章 人间奇观 傲雪不太敢信果刚毅的话。果刚毅说十分,她至多信六分,于是果刚毅方才那番话的内容经过一番换算,只能等于是他愿意去救金效坤——"愿意"而已,办法和进展则是全无。 但傲雪还是有点高兴。哪怕果刚毅只是说大话,最后白折腾一场,她也爱这个白折腾的过程,这个过程闪烁着一点希望的光,不管希望是否能成真,单是这一点光,就足以让她的心房明亮些许。 果刚毅长篇大论了一番,喝了两大杯热茶,然后不顾傲雪的挽留,匆匆的又走了。傲雪回到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了,自己对着镜子看。镜中的人粉面桃腮,仿佛是比平日好看了些,像是画里的人,柳叶弯眉樱桃口,没有超凡脱俗的仙气,是人间烟火里的艳丽美人。抬起双手捧了脸,她想自己这样自夸自赞、自以为美,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一张脸也热烘烘的要发烧。可是—— 可是,她大起胆子,又想假如大哥这回真能出来,而且又不记恨自己的话,那么凭着自己的年龄和容貌,是有资格—— 后头的话又不能想了,不好意思,不敢想。况且金效坤对她终究是个什么态度,她也拿不准。小一年了,她每个月都要带着吃的穿的去探监,然而一共只见了他两次。第一次还是去年冬天,他见了她,让她自己保重,别再管他,她不听。于是扑了几次空之后,今年春天她又见了他第二面,一见面她就哭了,因为金效坤已经白了头发。 第二次见面,是她后来一回忆起就要悔恨的,因为她一句正经话也没说出来,单是对着金效坤呼哧呼哧的哭。金效坤麻木不仁的看着她,等她哭尽了探视时间,他说道:"别再来了,就当我死了吧。" 从那往后,他果然是又不见她了。 金效坤的"不见",不足以击败傲雪,她的要求很低,只要知道金效坤还活着,她每个月张罗出来的那些吃的穿的有个对象可送,她就满足。其实她也活得如履薄冰,因为金玉郎的阴影还覆盖着她,她不知道金玉郎为什么忽然失踪了大半年——也不想知道,他永远失踪了才好呢,他多失踪一天,她就多过一天太平日子。 起身从镜子前走了开,她心里略微有点乱,于是端过针线笸箩,坐在床边织毛线手套,织两副,金效坤一副,施新月一副。她看出施新月对自己"有意思"了,但是只装不知,同时也感激施新月能把那点儿"意思"压下去,对自己总是又坦荡又尊重。做人是要讲良心的,他规规矩矩的对她好,她也得心里有数,知道领情,不能因为人家老实,她就欺负老实人。对待施新月,她别的给不了,那就像个老姐姐对待大弟弟一样,尽量的照顾他吧。 正好,傲雪现在也发现自己挺适合做个老姐姐,自从自己当了家,虽说每天的家务活并不轻巧,但她全干得来,干得还挺好,别说施新月一个月能拿回家四十二块钱了,就算只能拿回十二块钱,凭着她的本事,照样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只手套织了一半,外头院门响,她抬头隔着玻璃窗向外望,见进门的是施新月,就扯起嗓门,很嘹亮的喊道:"施先生,你进来试试手套!" 施新月搓着手进了来,听她的指挥,试戴了那大半只手套。傲雪看准了尺寸,然后抬头又问:"等会儿还出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 "那咱俩再买些白菜回来?我管买,你管搬。" "行。" 傲雪立刻收起了那一套毛线活儿,站起来找围巾和帽子:"那咱们现在就走,要不院子里那点儿白菜,可不够咱们一冬天吃的。" 施新月看着她的身影,忍不住要微笑,傲雪每次和他谈论白菜土豆以及柴禾煤球,他都感觉特别幸福,倒退十年他一定认为这些话题俗不可耐,但现在他活明白了,原来白菜土豆以及柴禾煤球才是生活的真谛,早上那一碗管饱的热汤面,滋味胜过一切罗曼蒂克。 于是他正了正帽子掸了掸袍子,欢欢喜喜的跟着傲雪出门去了。此刻他心里没什么牵挂,正好金玉郎也已经被朋友接出了医院,不用他管了。 在施新月往家里搬运白菜之时,金玉郎也已经到了陆府。 接他出院的是陆健儿,陆健儿今天偶然得知金玉郎入了医院,正好又是闲来无事,所以就溜达过去看了看他。金玉郎正在医院里死去活来——是精神上的死去活来,因为没有事做,没有酒喝,他简直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并且因为头脑清醒,总忍不住要回忆往事,悔恨像火一样,开始裹着他烧灼。 医生不许他出院,于是陆健儿到来之时,他已经开始筹划着自己逃。忽然见了陆健儿,他像见了救星一样,一把抓住陆健儿,他逼着对方给自己办理出院手续。陆健儿莫名其妙:"你都胃出血了,还不好好的养着?你急着回家干什么?家里有人?" "不是。"他说:"我在这里住得难受,要养我可以回家养,我在家里舒服些。" "你家里要什么没什么,这医院里至少暖和。" "我不怕冷,我就是想回家。" "那你到我家里住几天?" 金玉郎当即点了头:"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健儿抵挡不住金玉郎的恳求,只好给他办了出院的手续,把他重新接回了自家的客房。他对陆健儿的地盘实在是太熟悉了,陆健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力更生的找到了酒。 几大口酒进了肚,他松弛下来,整个人和世界又有了隔膜,悔恨的情绪也渐渐消失了。靠着客房的床头半躺半坐,他对着前方虚空眨了眨眼睛,然后仰头又灌了一口酒。 陆健儿在一旁坐了,冷眼看他:"借酒消愁?" 他不看陆健儿,只点点头。 "还想你那位太太呢?" 他依然是点头。 "是不是恨透我了?" 金玉郎迟钝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向着前方,哼了一声。 这个回复令陆健儿非常不满意。 他有很多的朋友,真朋友,假朋友,加起来无以计数,但金玉郎在其中是个异类。他现在说不上自己和金玉郎的关系是好是坏——说好,金玉郎张牙舞爪的和他打过架;说坏,可金玉郎又理直气壮的跑来了他家里养病。 周围没人敢对他这么撒野,金玉郎算是独一份,而之所以能成为独一份,还是源于他对金玉郎的纵容。 有的时候,他确实会当金玉郎是弟弟。 他不缺弟弟,自己家里就有好几个,然而对待那几个亲弟弟,他一直是严阵以待。他们都是他潜在的竞争对手,虽然父亲如今是极其的信任他,他几乎已经成了陆家的家长。可正因为是成了家长,他越发的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好脸色,他需要他们怕他,他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非得把他们全吓唬老实了,才能镇住这个家。 但他不用吓唬金玉郎,金玉郎和他没有竞争关系,金玉郎起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成天就只是玩,无忧无虑的玩。 当然,后来他也反应过来,对于金玉郎来讲,他除了玩伴的身份之外,还兼做保镖,毕竟金玉郎单凭自己,是谁也打不过。 也就是说,在他们还都是大孩子的时候,金玉郎就开始利用他了。 利用他打架,利用他报仇,利用得理直气壮自然而然,他都把他的小把戏看穿了,他还不知耻,还不羞愧,还那么自然。 陆健儿觉得这金玉郎简直就是一道人间奇观,而他有时候很想和这小子继续做好朋友,有时候——比如此刻——又很想一脚把他踢出去。这小子是带有危险性的,要踢就得一脚把他踢死,可陆健儿下不了这个狠心。 一把夺过金玉郎手里的酒瓶,他忽然不耐烦起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金玉郎摇摇头:"没出息。要出息干什么?没用,不要。" "你才多大,难道为了个娘们儿就不活了?" "没说不活。" "那你还不给我振作起来?" "振作起来干什么?没意思。" "不听我的话了?" 这句话让金玉郎扭头望向了他,在微醺的醉意之中,金玉郎,因为实在是感觉陆健儿这话太可笑,于是忍不住真笑了。 "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他问陆健儿:"你看我听过谁的话?我连段人凤的话都不听,我会听你的?笑话!" 然后他躺了下去,扯起被子给自己盖了上,同时嘀嘀咕咕:"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他光想着自己"没意思"了,而且把脑袋藏进了被窝里,就没意识到陆健儿在床边正襟危坐,正虎视眈眈的瞪着他。 第93章 话不投机 陆健儿感觉金玉郎是特别的可恨。 不是仇敌式的可恨,真要是仇敌反倒好了,陆健儿御敌有术,可以立刻想出一万个法子整治他。然而他那一万个法子都不便对着金玉郎施展,因为没有理由。金玉郎——起码在近期——没触过他的逆鳞,虽然是曾经跟他打了一架,但结果也是金玉郎自己撞了一头包,他是毫发无伤。除此之外,金玉郎一味的在家借酒消愁,再也没来骚扰过他,今天能到他家,也是他主动把这小子接过来的。 如此论来,金玉郎自身没有半点错,可他就是气了个直眉瞪眼,因为这小子竟敢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大有把他的良言当成放屁之势。怒视着金玉郎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一撮头发,他发了会儿呆,然后开了口:"有个消息,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被窝里传出半死不活的一声"嗯"。 "有人来运动我,想把金效坤弄出去。" 金玉郎从被窝里伸出了脑袋,回头看他:"他还没死?" "没死。" 金玉郎把脑袋缩了回去:"那他是真爱活。" 陆健儿看了他这个冷淡的态度,忍不住也冷笑了一声:"不关心他能不能真出去吗?" 金玉郎闭上眼睛,想了想金效坤,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他陌生得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人,和自己至多有点前世交情。 他心中尚存理智,知道自己绝不可以让金效坤活着出狱,可是慢悠悠的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竟连翻身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虚弱还是懒惰,总之,他只想这么与世隔绝的躺着。 闭着眼睛攒了会儿力气,他开了口:"金效坤没赶上好时候。" "此话怎讲?" "他要是肯等到现在再杀我,一定成功。" "那用不用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晚了。"他有气无力的哼哼:"他对我是图财害命,我现在没财了,他杀我也白杀。" 陆健儿一皱眉头:"财呢?" "太太带走了。" 陆健儿难得皱眉头,既是皱了一次,那他索性就皱到底:"你还当她是你太太?带走了多少?" 金玉郎咕噜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金玉郎被他追问得有点不耐烦:"还有地,卖地也够我吃些年的了,我饿不死。" 陆健儿一听这话,就知道大事不妙。金玉郎的家底,他也有所了解,具体数目不知道,但百八十万总是有的。坐拥百八十万的金玉郎都说出要卖地的话了,足以证明他真是被段人凤那个娘们儿搬了个空。金玉郎不听他的话,已然是一桩大罪了,因不听他的话、导致被个毒妇害的倾家荡产,又是一桩大罪,都倾家荡产了还不振作,竟然借酒消愁喝成胃出血,这是第三桩大罪,到了如今他执迷不悟、还躲在被窝里对自己爱答不理,这是第四桩大罪。 金玉郎幸好不是他的亲兄弟,金玉郎若是他的亲兄弟,他早把他吊起来往死里打了。 陆健儿正在恨铁不成钢,不料金玉郎忽然回了头。怔怔的和他对视了片刻,金玉郎坐起来,掀开棉被,把两条腿垂下床去:"我还是回家去吧。" 陆健儿问道:"又怎么了?" "你一直瞪着我,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你没做亏心事,我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迁怒到你身上。" 金玉郎听了这话,却是笑了一下,随即抬眼看他:"你脾气有多大,你自己不知道呀?" 伸手拍了拍陆健儿的膝盖,金玉郎继续说道:"陆兄,我们的关系有点奇怪,原本在一起是要做朋友的,可做着做着,你就把我当你儿子了,又要管我的婚姻,又要管我的前程,我的钱被太太卷走了,你也生气,老虎似的瞪着我,我猜你肯定又在怪我,怪我没本事没出息,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倒是不在乎。我总忘不了她对我的好,她对我那么好,我却杀了她哥哥,这本来就是我不对,要不然,她那么爱我,怎么会走?钱给了她,我也愿意,她是怀着孩子走的,没有钱,她怎么养身体,怎么生孩子呢?我只盼着她别去赌。她像个男人一样,又爱赌钱,又爱闯祸。" 陆健儿先前和他说话,他像要死了似的,说了上句没下句,如今他好容易坐起来侃侃而谈了,谈的却又都是段人凤那个娘们儿。陆健儿听了他这一篇哀婉的言辞,强忍着才没向他挥拳。等他站起来当真穿衣服要走了,陆健儿也没拦他——他陆健儿是何等样人,怎么会交这么个软蛋烂泥似的朋友?金玉郎最好是赶紧滚,否则都脏了他陆家的这块地。 憋气窝火的,陆健儿让金玉郎滚了蛋。 金玉郎虽是滚离了他的视野,但他还是心胸不畅,饶是他面无表情,陆家众人还是看出了他黑云盖顶,都吓得要绕着他走。而正在他独自愤懑之时,一通电话袭来,正是果刚毅来问陆大少爷此刻是否在家,是否可以会客。 果刚毅的来意,陆健儿全知道。原来碍着金玉郎,他还没打算对果刚毅松口。可今天和金玉郎交谈一场,他谈了个愤愤然,所以同样还是因为金玉郎,他立刻就允许了果刚毅登门。 果刚毅这一回,是铁了心的要把金效坤赎出来。 这一年来,他虽是奔波流离,在连毅跟前也吃了不少苦头,但财产并未受到多大的损失,依旧还是有钱。况且他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他背靠着舅舅这棵大树,游手好闲不知上进,如今舅舅没了,他自知是没了靠山,反倒长了不少本事与心眼。 这些本事和心眼让他有了底,敢对自己说出"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言。既是还能复来,那他就决定为了金效坤散一散千金。这千金的具体数目,是五十万元,但他对着陆健儿,只报三十万元的价。陆健儿一听,果然摇了头,意思是至少不能低于一百万元。果刚毅立刻接住了这句话,开始和陆健儿讨价还价。 他是诚心诚意的要赎人,陆健儿也真有本事放人,因为霍督理的胸怀和脾气是一样的大,金效坤几次三番的在报纸上泼他脏水,他自然是要暴怒,但是暴怒过后也就罢了,他既无意因为几篇阴阳怪气的破文章真毙了金效坤,又揣着一肚子天下大事要思索,所以早把金效坤这一班人忘去了脑后。 果陆双方都是如此的情真意切,故而谈得也是十分来劲,单是从三十万加到五十万的这个过程,就费了果刚毅无数的口水。而陆健儿也看出果刚毅当真是只有五十万了,便也就坡下驴的松了口,给了他一个向自己进贡五十万的机会。 讨价还价只是谈判的第一步,但已耗费了这二人大半天的光阴。当晚,果刚毅留在陆府吃了晚饭,酒足饭饱之后,果刚毅告辞离去,一出陆府大门,他先迎着寒风做了几个深呼吸,同时眼前冒金星,疲惫得将要昏过去。 和陆健儿谈判,差点活活累死了他。他极力的想要捧着陆健儿说话,顺着陆健儿的话风往下谈,然而陆健儿板着一张脸,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果刚毅盯着他看,怎么看也没看出一丝情绪来。他甚至连语调都是平淡的,以至于果刚毅须得拼了命的揣摩,才能从他的话里分析出一点点的言外之意。陆健儿好似一面石墙,果刚毅的经验、智慧、热情、机灵遇上了这面墙,统统撞了个稀碎。 如今在陆府门外坐上汽车,他打开车窗吹凉风,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的乱跳。他想立刻去趟连宅,去向二姑娘做一番报告,但是天都已经黑透了,只怕二姑娘已经上了床。明天再说吧,不过明天他也不能起床就去连宅,明天他得赶早去趟监狱,和金效坤见上一面,让金效坤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监狱里的日子,一分一秒大概都是难熬的,别他在外面忙活得有声有色,而金效坤在里头不知情,忽然想不开寻了死。那岂不是成了一幕大悲剧? 第94章 千古奇冤 果刚毅为了去见金效坤,特地起了个大早。 他已经提前和京师第一监狱那边联络过了,也得知了监狱内的一些情形。那地方和外面世界很不一样,犯人们天不亮就要统一起床,而他这所谓的"起大早",其实放在监狱里,已经算是睡懒觉了。 草草的吃了口早饭,他将五元一张的钞票揣了一沓,然后便启程出发,直奔了监狱所在的姚家井。这时候显出了他前些年游手好闲的好处——他认识的朋友太多了,三教九流哪一界里都有熟人,这京师第一监狱的狱长,就是他一位赌友的二舅。有赌友在中间做桥梁,他自然是可以和二舅攀上关系的。 所以尽管今天不是探视犯人的日子,但果刚毅还是顺顺利利的进了监狱,一路上他手不闲着,凡是给他帮了忙的狱卒,哪怕只是传话跑腿,都能从他手里接去五块钱,喜得狱卒们眉开眼笑,恨不得四脚着地驮着他走,须知这帮人一个月也就到手六块来钱,果刚毅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中,真堪称是豪举。还有人格外的贴心,特地告诉他道:"果先生,我得提前跟您说一声,就是您要见的这个金效坤,可是连着好几个月都不见外人了。有个小媳妇儿,月月过来给他送东西,他是死活都不露面。所以您……" 不等对方说完,果刚毅开了口:"那你别说我是小媳妇儿啊,你就直接告诉他,说果刚毅回来了,要来找他商量大事,你看他肯不肯出来。他要是还不出来,你就和几个弟兄把他抬出来,不白抬,我一人给你们再添十块。" 狱卒一听,乐得没了二话。将果刚毅留在这会客室里,他带着两名同僚就跑去了牢房区。这会客室就是间四四方方的空屋,前后两扇门,中间摆了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果刚毅独自在椅子上坐了,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钞票点了点,然后分成了三份十元。他知道,自己方才那话一出口,无论金效坤愿不愿意见自己,都免不了要受狱卒们的一抬了。 刚把钞票数清楚,门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外头的狱卒们向内一推,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像纸片子似的栽了进来。果刚毅抬头看过去——一眼过后,他猛然站了起来:"你?" 他不是瞎子,可他就是忍不住要这么问出一声来,因为万万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灰扑扑的影子,会真的是金效坤。金效坤是什么模样,他一路看了十几年,闭上眼睛都想得出,哪怕金效坤现在死了,再过四十年他也照样忘不了;就因为脑海里已经有了个深刻的金效坤,所以他看着面前这个灰影子,几乎将眼珠子瞪了出来。 灰影子非常的高,非常的瘦,身体是一具骨头架子,飘飘摇摇的撑起了一套粗布囚服。一条腿向前迈了一步,他单手抓住裤管,歪斜着拽动了另一条腿,然后在果刚毅的正前方站住了,他也抬了头。 参差花白的乱发垂下来,他的面孔瘦如骷髅,眉骨和鼻梁显得特别高,两只眼睛深深的陷在了阴影中。直直的望着果刚毅,他的眼神不只是平静那么简单,简直就是死寂。 果刚毅彻底看清楚了他,立刻绕过桌子走到了他面前。门口的三名狱卒见状,嘴唇动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没开口。果刚毅的举动虽然不合监狱里的规章制度,但狱卒们知道他绝无劫狱的意思,那么看在钱的份儿上,就随他的便吧。 与此同时,果刚毅一把抓住了金效坤的胳膊。 他抓的是上臂,然而一点肉也没有,他只感觉自己是抓住了一卷子衣袖,以及衣袖里头的一根枯骨。金效坤任他抓着,依旧对他只是看,而果刚毅忽然又松了手,走到狱卒面前,将那三份十块钱取出来分发了,又道:"劳驾行个方便,我跟他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狱卒们接了钱,退出去虚掩了门。果刚毅立刻风一样的又转回到了金效坤跟前,压低声音说道:"我是来救你的,已经运动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个月的事。" 金效坤轻声开了口:"我还能出去?" "能,能,绝对能。你等着就是了,这回我再扔了你自己跑,我是个鳖!"说着他弯腰去摸金效坤的右腿:"这腿瘸了?" 金效坤怔怔的,也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腿:"瘸了。" 果刚毅直起腰,像是在闹心慌,说话又轻又快:"没事没事,又不是瘫了,不耽误往后咱们吃喝玩乐。金兄你记住了,这回我肯定能把你弄出来,你好好活着,好好等着,行不行?" 金效坤直视着果刚毅的眼睛——直到这时,他才好似神魂归窍一样,脸上有了表情,眼中也有了神采。抬手扯住果刚毅的袖子,他嘴唇哆嗦着说了话:"你救我……一定要救我……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撑不住了……我已经在等着死了……" 果刚毅握住了他的手,这手也非常的陌生,更像是一只粗糙冰冷的爪子,以至于果刚毅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看到的也真是一只爪子,不但粗糙冰冷,而且肮脏,大拇指的指甲里藏着漆黑的淤血。 果刚毅向来活得踏实笃定,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钱就是钱女人就是女人,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真实不虚。然而此刻面对着金效坤,他一阵一阵的恍惚,总觉着自己和金效坤是在梦里相会,金效坤的模样,简直是凄惨到了荒诞的地步。 这怎么会是金效坤呢? 果刚毅抬手摸了摸金效坤的花白头发,心里还在自问:这怎么会是金效坤呢? 会面结束之后,果刚毅离开了监狱。 他直奔了连宅去向傲雪汇报成绩,姑且不提,只说金效坤随着狱卒回了那牢房区,开始进行这一天的劳动。这监狱是有名的模范监狱,并不将犯人当成猪狗胡乱关押,每日都要将犯人分成几队,各有各的活干。金效坤的工作和毛驴差不多,负责推磨。但因他如今的体重分明还不抵一只毛驴,推磨子他也推不大动,故而狱卒又给他分配了一名同样瘦弱的帮手,意思是将这二人的力量相加,应该可以和驴媲美了。 说来很巧,这名瘦弱的帮手,和金效坤还是单方面的老相识——金效坤对他没什么印象,但他对金效坤是早就久仰了。 帮手姓曲,名亦直。 曲亦直可以算作是这座监狱里的第一冤。 金效坤入狱,毕竟还是干了些犯忌兼犯法的事情,不算完全的冤枉,曲亦直则是什么都没做,糊里糊涂的就蹲了大牢——蹲了大牢还算是好的,起初都说他这样的得枪毙。他百般的申辩,嗷嗷的嚎啕,对着一切人下跪,求人家放他回去,他再不回去,家里老娘不急死也要饿死了。最后的结局,是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至于老娘急没急死饿没饿死,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他周身上下没几根硬骨头,受了无数轮的提审和拷打之后,他索性连精神都崩溃了。而这监狱尽管名称上冠着"模范"二字,可监狱毕竟是监狱,囚徒里头有一大半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曲亦直那样一个单单薄薄的书生,忽然落到了这样的人群里,真如羊入虎口一般,若不是狱卒怕出人命,救过他几次,他早被人活活欺负死了。 也正是因为他快被人欺负死了,狱卒才把他和金效坤放在一起推磨子。金效坤也是个受欺负的,但他和曲亦直不同,他一心求死,不怕欺负,春天之时,一名狱霸找茬和他打架,他不但不躲,反倒故意挑衅,分明是想借狱霸之手自杀。 然而人生在世,往往事与愿违,曲亦直想活,活不好;他想死,死不成。 曲亦直到了这步田地,因为谁也不把他当个人看,所以他别无选择,自作主张的依附上了金效坤。傲雪每月给金效坤送的那些吃穿,在被狱霸抢劫一轮之后,曲亦直也能分惠到一点渣滓。又因为两人还是人类,并非真驴,所以在转圈推磨子的时候,偶尔也会交谈几句。谈着谈着,两人谈出了交集——金玉郎。 二人起初还是懵懂的,及至谈到了一定的程度,二人连对质带分析,终于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后的曲亦直,差点活活呕出一口血来。他没想到世上竟会有金玉郎这么坏的人,他没想到上头神仙打架,他这个小小的报馆编辑竟然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他是千古奇冤。 第95章 各怀心事 没人理会曲亦直的千古奇冤。而曲亦直在这大牢里吃尽了苦头,也灰了心丧了气,只想过一天算一天的苟活。金效坤,因为和他一样,都是被金玉郎害进来的,所以被他视为了难兄难弟。他一直是在想方设法的关照着金效坤,不图别的,只图能让金效坤多活些天。金效坤要是归了西,那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狱卒方才进了来,也不说个原由,直接上手,押贼似的把金效坤押了走,吓得曲亦直心中七上八下,生怕金效坤会有去无回。如今见金效坤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他先松了一大口气,但不动声色,只推着石磨继续走圈,等狱卒们走到远处了,金效坤也扶着磨杆继续上工了,他才悄声问道:"没事吧?" 犯人劳动之时是不许私自交谈的,所以金效坤目视前方,脚步不停,只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来:"没事。" 曲亦直瞄了狱卒一眼,不敢再问。如此劳作了一天,这二人也不知围着石磨走了几万步,总算得了停歇。二人各自吃过了一个糠窝头,又喝了一碗咸盐水似的菜汤,然后便按照规矩排进那蛇形的队伍里,齐步走着回了牢房,又按照号令,统一的上床睡觉。所谓床者,乃是一大铺实心土炕,深秋时节,一点热气都没有,金效坤所躺的位置又是靠着边,不但半边身体要受风吹,枕畔地上还放着一只大马桶。 放松身体闭了眼睛,金效坤极力的放空头脑,不做任何思考。他唯有让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才能在这冷风与臭气之中忍熬下去。、 他甚至也不去想果刚毅。身在地狱里,他没法去相信任何来自天堂的承诺。靠内的一侧手臂贴着个人,是曲亦直,曲亦直像个小娘们儿似的,夜夜靠着他睡觉,然而他的身心始终冰冷麻木,无法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热气。 他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了一部分。 一夜过后,翌日清晨,金效坤感觉到了一点变化。 狱卒给他换了份工作,他不必再去卖力气推石磨了,狱卒让他到伙房去负责烧水,曲亦直也跟着沾了光——金效坤负责看着火,曲亦直负责加凉水和倒热水。柴禾都是现成的,金效坤只要守着炉子按时添柴,别让炉火灭了就成。 这一份优待,让别的犯人莫名其妙,让曲亦直乐不可支,也让金效坤暗暗生出了一点希望。在炉火旁暖暖和和的坐了一整天,他晚上回了牢房,发现自己的铺位也被狱卒调换了,他夜里不必再受那冷风和臭气的摧残了。 这样的生活条件,就可以保证金效坤在重获自由之前,不会因为虚弱和急病而猝死了。而与此同时,监狱外头的果刚毅和傲雪,也在各自拼命的忙碌。果刚毅不必提,又要忙着救人,又要忙着为连毅办差。而傲雪在听了果刚毅送来的喜讯之后,先是半信半疑,及至当真相信了,她乐得向后一仰,差点昏了过去。及至送走了果刚毅,她也顾不得礼节了,一头撞进了施新月的房里,劈头便道:"老天有眼,总算给我们留了一条活路!" 施新月吓了一跳:"怎么了?" 傲雪抬手扪住心口,就觉着心脏跳得厉害,简直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去:"果先生说,大哥这个月就能回来。" 施新月在理智的指挥下,向着傲雪一笑:"好消息啊。" 傲雪攥了拳头,捶了捶胸脯,要不然心跳得太厉害,让她简直要站不住。单手扶住了门框,她就觉着自己满脑子全是思绪,念头像流光一般飞来闪去。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她脱口说出了最无诗意的一句话:"那就还得再买些白菜,要不然可不够三个人吃的。"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掩口笑了,非常的不好意思:"我这是说什么呢?这么大的喜事,他死里逃生的回来了,我就给他吃大白菜?" 施新月从未见过傲雪如此失态,陪着微笑向她一点头,他感觉她此刻简直就是疯疯癫癫。而傲雪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对着他语无伦次的发疯:"不过,也不知道他对我是怎么想的,他也可能会住到果先生家里去……"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身就走:"我先给他把屋子收拾出来。" 连宅的正房是一排三间,中间是堂屋,两边一间是傲雪的卧室,另一间空着。傲雪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收拾那间空房,连饭都忘了吃,还是施新月出去买回了几屉小笼包。包子都摆在面前了,她还是无暇张嘴,因为要赶着天亮出门去买棉花扯花布,缝制新的被褥。 如此直忙碌到了午夜时分,傲雪坐在棉花堆里絮棉被,絮着絮着一抬头,她忽然发现施新月出门去了。出门之前,他仿佛是向她打过招呼,但是她当时忙得正欢,好像是根本没理会。 傲雪没多想,低头继续絮棉被。 施新月去了金宅。 金效坤什么时候出狱,他不知道,但是看着傲雪的劲头,仿佛金效坤明早就要到家。对着傲雪,他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当初两人说好了,就是做假夫妻哄一哄金玉郎,算是他牺牲小我救了她一命。 他愿意为傲雪做牺牲,牺牲得再大一点也没关系,可他不能牺牲来牺牲去,把傲雪牺牲给了别人。世上没有一女二夫的家庭,金效坤要是回来了,那把他施新月往哪里摆?他都和傲雪过了将近一年的好生活了,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大萝卜他都买回来码到后院去了,现在要把他一个人挤出去?没有这样的道理!欺人太甚! 欺负他的人是谁,他说不清,反正不是金效坤,就是老天爷。顶着寒风去了金宅,他也不知道金玉郎是否在家——不在家就是在别处,他拼着一夜不睡,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位恩公掘出来。 结果事实证明,恩公就是恩公,恩公永远善待他,不会让他真的彻夜掘地去。只不过恩公这些天全靠酒精维持生命,以至于有点半死不活,他进门时,金宅灯火通明,森冷彻骨,他的恩公蜷缩在被窝里打瞌睡,头发是乱的,皮肤是青的,看得施新月一惊,还以为恩公仙去了。缓缓伸手指到了恩公鼻端,他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几丝气流,这才放了心。 轻轻推搡了金玉郎,他唤道:"金先生?是我,施新月。" 金玉郎受了惊动,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嗯?" "您怎么不关门就睡觉?这太危险了。" 金玉郎重新闭了眼睛:"嗯。" 施新月怕他又睡,于是持久的摇晃了他:"金先生,令兄将要出狱之事,您知道吗?" 金玉郎又睁了眼睛:"嗯?" "令兄金效坤先生,近期要出狱了。傲雪正在家里布置房屋,预备迎接他。" 金玉郎猛地坐了起来:"谁让他出狱的?" 施新月摇摇头:"不清楚,只知道有位果先生,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热心奔走。" "果先生?果刚毅?" "是的。" "他哪有本事释放金效坤?" 问到这里,金玉郎忽然想起了那一日陆健儿和自己的谈话——他当时病怏怏的,没把陆健儿那话当真,还以为他只是故意的拿话刺激自己。而施新月这时犹犹豫豫的又道:"可当初您已经做主,让我和傲雪结为夫妻了。如今令兄一旦回来,那我和傲雪的关系,又该怎么算呢?" 金玉郎咕哝道:"他回个屁!" 然后他垂头思索了片刻,向着前方一伸手:"把桌上那瓶酒给我,我喝完了好睡觉,明早找陆健儿去。" 施新月依言给他拿了酒,他喝了个大醉,倒头就睡。睡到了翌日清晨,他说到做到,当真去了陆府。宿醉让他头痛欲裂,所以在见陆健儿之前,他先去澡堂子里开了个单间,泡了个彻底的热水澡——水太热了,差点烫脱了他一层皮。他捎带手又理了发刮了脸,身体舒服了,脑子也随之清醒了,他进了陆府后门,气势汹汹的往陆健儿所在的书房走去,心中有种奇异的亢奋,因为怀疑自己也许又要和陆健儿打上一架。 陆健儿的书房位于一座洋楼的二层,金玉郎走过来时,陆健儿正好在和他的五妹谈家务事。两人全站在窗边,一边聊天,一边漫不经心的向外望。金玉郎走到楼下,下意识的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偏巧那二人也一起在看楼下风光,就见楼下忽然出现了个西装青年,青年抬起头,给了他们一张相当漂亮的面孔。 他们先看到了"漂亮",然后才认出那是金玉郎。陆五小姐是久未见他了,感觉他有些陌生,陆健儿则是以为金玉郎依然颓废憔悴,没想到他会忽然的旧貌换新颜。金玉郎这个漂亮的亮相打断了他们兄妹的谈话——他们一起又感到了金玉郎的可爱。 而楼下的金玉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艳惊了两位观众,二楼的玻璃窗子反光,他根本没看清窗后有没有人。既是看不清,那他也就不再看,直接大踏步的走进楼里去了。 第96章 冤家 金玉郎轻车熟路的上了楼,进了书房之后,他很意外的见到了陆五小姐,便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先向着她浅浅一躬:"五小姐,好久不见了。" 然后他直起腰抬起头,转动眼珠望向了陆健儿。在家里蓬头垢面的醉了这许多天,清晨那一场滚烫而又彻底的沐浴,让他洁净到了鲜嫩的程度。陆健儿看着他,不说话,陆五小姐则是一派端庄大度,颔首回了一礼:"金二先生。" 然后她扭头又对着哥哥一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 金玉郎让开道路,陆五小姐刚刚离去,他便几步冲到陆健儿面前,昂着头质问道:"听说你要放了金效坤?" 陆健儿反问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随即上下审视了金玉郎,他又问道:"怎么?振作起来,重新做人了?" 金玉郎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真把金效坤放出来,怕是我就只能去做鬼了。" 陆健儿微微的俯了点身,直问到了金玉郎的脸上去:"有我在,你怕他干什么?" 金玉郎若有所思的盯着他,听出他是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陆健儿非常轻巧的拍了拍他的脑袋——他那脑袋经了理发师的妙手,又受了发蜡的加持,梳得道路分明乌黑锃亮,陆健儿简直不舍得下手,怕拍乱了他这个芬芳精致的摩登发型。 这时,金玉郎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陆健儿收回手,忽然心情大好:"你还记不记得读中学时的那个武长庆?武将军的儿子。他那个时候追求你,还给你送了个英国篮球。"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同性恋爱,当时在男校里很流行。" 金玉郎冷冷的盯着他:"你在说什么屁话。什么武长庆六长庆,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只是我忽然想起了往事。" "往事?"金玉郎气色不善,字字句句都像是经了牙齿咀嚼,咬烂之后才被他吐了出来:"怎么想起了这件往事?难道是你当初没赶上那个流行,有些遗憾,现在打算跟我也补一段同性恋爱?" 陆健儿直起腰来,连连摆手:"不要胡说八道,你我之间,不能开这种玩笑。" "你我之间的关系,很特殊吗?" 陆健儿好整以暇的望着他:"我们可以拥有特殊的关系,比如,你成为我的五妹夫。" 金玉郎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除非我像去年一样和你一刀两断,我们断绝所有往来,否则你就不会放过我。你放金效坤出狱,就是想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我要么到你家里来做你五妹夫,要么留在家里等着金效坤找我拼命。" 陆健儿答道:"玉郎,你活得太任性了。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早在禁烟局占下一席之地了,何至于还像现在这样鬼混呢?你自己有了势力,自然也就无须害怕金效坤了。" "我鬼混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为什么要放金效坤!陆健儿你太不讲信用了,该付的酬金我都给了你,你现在却要反悔放人?" "我当初问过你,金效坤是杀还是留。你当时说要让他自生自灭,我也是尊重你的意见嘛。" "那现在我改主意了,你现在就去杀了他!" "晚了。" "你言而无信!" "我可以把那笔钱退出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想笑:"物归原主,退给金效坤,让他回家继续做他的金大爷,你看如何?" 金玉郎登时拔了个高调:"卑鄙无耻!你神经病!" 然后他像落水狗似的原地转了一圈,气得不知怎样才好,末了停在陆健儿面前,他挥拳要打,孰料陆健儿早就看穿了他的套路,脚下一动不动,直接抬手攥住了他两只腕子,让他双手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陆健儿若是采取当初段人凤的策略,让金玉郎由着性子乱闹一通,他闹累了也就罢了,然而陆健儿终究是没有段人凤的玲珑心,单是凭着蛮力制服了金玉郎,金玉郎憋着满腔的怒火发泄不出,就气得要疯。红着眼睛瞪着陆健儿,他紧紧的咬了牙,魔怔了似的,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心中说的是这句话,他开了口,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句:"陆兄,我不行的,你对我好也是白好。我从来就没想过升官发财要前途,只想关起门来过清闲日子。我们去年刚刚重逢的时候,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一起玩,那个时候多好啊。" 陆健儿摇摇头:"你记错了,那个时候是你在处心积虑的巴结我,想要和我恢复当年的友情,好利用我去对付金效坤。" 金玉郎方才使尽了全身力量,才在暴怒之中勉强说出了一句温情的人话,哪知道陆健儿真真是他的克星,竟完全不受他的蛊惑。他打架打不过陆健儿,耍心机也还是耍不过陆健儿,两只腕子还被对方攥着不能动,简直是被他欺负到了底。忍无可忍的怒吼了一声,金玉郎开始连踢带撞,因见陆健儿那手攥着自己的手腕,他伸过脑袋就是一口。陆健儿万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被他啃得一抖手松了开,并且发出了罕见的痛呼:"哎哟我的天。" 金玉郎和陆健儿互殴一场,场面类似滑稽戏,幸亏是发生在陆健儿的书房,无人看见。后来二人分了开,陆健儿手背上全是牙印,而金玉郎气喘吁吁的扶着墙,抬袖子一抹嘴,怒道:"我现在就去等着金效坤,如果我死在了他手里,那——那你就等着我找你闹鬼吧!" 然后他一甩袖子,气冲冲的走了。陆健儿揉着手背,没有拦他,因为知道过不了几天,他还会再来。 他很欢迎金玉郎的到来,生活是需要调味品的,金玉郎就是他的一剂调味品。更准确一点的讲,如果他是国王,金玉郎就正好可以做个完美的弄臣。有时候,他也有点怜悯金玉郎——金玉郎遇到自己,也真是有点不走运。他也看出来金玉郎喜欢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惜他并不在乎。 在陆健儿的世界里,他自己便是宇宙的中心。虽然在马秘书长和霍督理面前,他也需要卑躬屈膝,但卑躬屈膝也是为了维持他的利益与权势。所以归根结底,他依旧是最重要,依旧是中心。扭头望向墙壁上的玻璃镜子,他饶有兴味的端详了自己。镜中人算得上是高大挺拔,相貌很周正,他这一类的人,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就是个标准的人样子,尤其他常年面无表情,看着更是铜墙铁壁一般的没特色也没破绽。 他觉得自己这个相貌和神态都特别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特别适合做大事。在他这伟人一般的尊容之下,金效坤之流都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所以他尽管弄走了金效坤的所有家产,还亲手把对方丢进大牢熬了一年,但他内心无忧亦无惧,可以很坦然的再接过五十万,然后放了他。 他完全不怕金效坤找他报仇——他整治的人多了,金效坤算老几? 所以见了金玉郎那个惊恐万状的傻样儿,他感觉非常好笑。他难得能这样快活,虽然是被啃了两手背的牙印,但他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和那小子一般计较。 因为陆健儿是如此的大量,所以五天之后,金效坤糊里糊涂的签了一份文件,又摁了几个指印,然后就被狱卒送出了监狱大门外。 他还恍惚着,不能相信自由竟会来得如此轻易。他先前的衣服早没了,这时穿的还是囚服,囚服肩头湿了一大片,是曲亦直抱着他嚎啕了一场,求他出去之后千万别忘了自己,一定要设法把自己也搭救出去。他如今瘦得等同于一捆骨头,曲亦直差点活活把他揉搓散架。他东倒西歪的点头,告诉对方"我知道"。 大门外停着一辆汽车,汽车外头站着一对男女,男的是果刚毅,女的是傲雪。男的大踏步走向他,女的小跑着紧追慢赶,及至到了他面前,两人一起停下来了。果刚毅张开双臂,笑中带叹:"唉,金兄,行啊,逃过一劫!" 他刚要和金效坤行个拥抱礼,哪知旁边人影一掠,是傲雪抢在他头里,一把抱住了金效坤。双臂紧紧的勒住了金效坤,她紧闭着嘴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来。经此大难,她把一切都看破了。管她和金效坤是什么关系呢,管金效坤是她什么人呢,反正她从今往后,对他是再也不犹豫了,再也不装假了。 金效坤被她扑得一晃。慢慢低头望向胸前那个挽着乌亮发髻的脑袋,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二姑娘,我身上脏。" 监狱大门旁的警卫见了这般景象,都笑着看热闹,果刚毅也开了口:"二姑娘,真的,等他换身衣服你再抱。" 金效坤笑了一下,加重力气拍了拍傲雪的后背:"对,换身衣服再抱。" 傲雪松了手,拉着金效坤要往汽车的方向走,可随即就发现了他那右腿不听使唤。于是扯过他的右臂搭上自己的肩头,她架着他走。他不是往昔那个风采过人的金效坤了,他是如此的苍老憔悴、瘦弱肮脏,还瘸了一条腿,可她看他依然是好,比谁都好。 第97章 新生 傲雪把金效坤带回了家。 果刚毅在北京城有房子,但是那房子空了小一年,而且他当初逃得仓皇,连个看房子的人都没留,所以那房子里现在除了寒冷就是灰尘,住不得,他自己现在都是在北京饭店里安身。他倒是愿意把自己那院房子让给金效坤——五十万都花了,他不在乎这一所房子。 果刚毅那房子如何居住,乃是后话,反正现在不会有人过去收拾屋子。而金效坤本人像是在牢里被折磨傻了,成了个没有意见的人,谁怎么处置他,他都接受。汽车在大街上飞驰,他扭头望向车窗外,就见街上已经有了一点冬日气象。一年的光阴,世界没有变,还是老样子,但他默然无语,竟是看得痴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死里逃生。如果没有人救他,那么他就真的要在深牢大狱里过上一辈子,那样的一辈子不会太长,也许再有半年,也许再有一年,他的一生就会完结了,到死也穿不上一件人穿的厚衣,吃不上一顿人吃的饱饭。 傲雪坐在他身旁,一直握着他的手。然而他知觉迟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触。 他想确实是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汽车停在了连宅门口,果刚毅本想去扶金效坤,可手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因为傲雪那边已经大包大揽,连搀带架的和他一起进了院子。果刚毅对于男女问题,向来有研究,这时候就很有眼色的从一旁挤了进去,不去打扰这二人。厢房里的施新月闻声走了出来,果刚毅一看见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了事做。 他大步流星的走向施新月,离着老远就伸了双手:"哎呀施先生!"然后他对施先生施行了热烈的握手礼,同时高声大气,把施先生夸成了一朵花:"二姑娘他们两个能活着团聚,你施先生是第一功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没有你仗义相助,首先这二姑娘就完蛋了,我就算现在能把金兄弄出来,不是也晚了?"说到这里他回了头:"二姑娘,你运气好,遇上施先生这么个好人。" 傲雪真心实意的同意:"对,施先生没说的。" 施新月这时看清了傲雪身旁的金效坤。金效坤的模样让他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那让傲雪魂牵梦系的情郎,就是这么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半老头子。傲雪这是疯了还是瞎了?她心心念念的盼了一年,盼回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施新月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他别说瞎了一只眼睛,他就是再少几样零件,也自信比金效坤强。 傲雪见施新月对着金效坤目瞪口呆,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脸上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施先生,你看看,十八层地狱怕是也没有那监牢厉害,把人活活折磨成了这样。" 果刚毅这时想起了一件事:"二姑娘,我是不是应该先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傲雪还保持着她那个又要哭又要笑的表情:"还出门去?" "你放心,我寸步不离的看着他,一个时辰就把他给你带回来。" 傲雪为难了一阵子,末了不大舍得的将金效坤交给了果刚毅,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早回来吃午饭。总之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替金效坤做了所有的主。等果刚毅带着金效坤走了,傲雪转向施新月,脸红红的:"施先生,我这一颗心,悬了一年,终于落下来了。" 施新月勉强说道:"恭喜你。" 傲雪又道:"施先生,你对我的恩情,我是永不能忘的。如今他回来了,金玉郎也没了影儿,我想我和他应该算是逃过了这一劫。往后的日子,我都想好了,咱们做了这一年的假夫妻,虽然夫妻是假的,可人情是真的,我自小也没有个兄弟,你就和我亲兄弟是一样,咱们永远都是一家人。除非你将来有了更好的去处,否则不许你走,我这话,你听不听?" 施新月是没想走——如果金效坤方才是个丰神俊朗的形象,那么他自惭形秽,也许要逃,可金效坤那模样简直是不堪入目,他施某人没理由竞争不过那么个半老头子啊! 施新月对着傲雪点了头,心想傲雪和金效坤许久未见,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变成那个样子。傲雪对着"那个样子"多看几天,应该也就把她那爱火看熄灭了。 在傲雪回来之前,施新月已经绝望得喘不过气来,是金效坤的惨相救了他。他现在不但透过了那一口气,还有了闲精神,和傲雪商量起了接下来这顿接风宴的内容。商量完毕,他去搬柴,傲雪去淘米——淘米淘得也不安心,隔三差五的就跑到大门口向外张望,只盼着金效坤早回来,生怕果刚毅把他弄丢了。如此跑了好几趟,她终于把果刚毅望了回来。 果刚毅带着金效坤一进院门,正好和傲雪迎头相遇。果刚毅见了她,刚要发牢骚,可是转念一想,傲雪毕竟还不是金效坤同床共枕的太太,自己对她大谈金效坤身上有着多厚的老泥,似乎不大合适。于是改口说道:"正淘米呢?饭不用急,我们在外头吃了些点心,现在不饿。" 傲雪没理他——不是故意无礼,是忙着去看金效坤,一时走了神,完全没听见他的话。金效坤剃了头刮了脸,头发确是花白了,然而新刮的下巴依旧泛着青。他头发好,身体虚弱到了这般地步,还是密密实实的厚,需要梳子和生发油一起上阵,才能把它治得条理分明。果刚毅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了一件蓝哔叽面的薄皮袍,他微微的有点驼背,衣服架子似的将这件皮袍撑了起来。皮袍崭新,他在澡堂子里被搓澡的伙计狠狠搓了一顿,搓得耳朵梢都成了粉红色,所以整个人看着也是崭新。新人新衣搭配起来,他是名副其实的获了新生。 傲雪看够了他,心满意足的转身又回去忙碌,临走前让果刚毅和他到堂屋里坐着去。果刚毅答应了,而傲雪一走,他变戏法似的一甩手,从手里甩出一支黑漆手杖来:"试试?" 金效坤垂眼望着手杖:"不想用它。" "怎么?嫌不好看?不好看也没办法,谁让你瘸了一条腿呢,手里有了它,起码能让你走得稳当点儿。你以为你不要它,腿就不瘸了?"说到这里,他握住手杖一端,挥刀似的在空中挥出了一股风声:"用外国话怎么叫它来着?司的克?对,没错,就是司的克。明天给你换身西装,西装领结皮鞋礼帽,手里再拎这么一根司的克,齐了,洋派绅士。" 说完这话,他硬把手杖塞进了金效坤手里。金效坤拄着手杖支撑了身体,慢慢的迈步向着堂屋走去,走到门口,他忽然说了一句:"谢谢你。" 果刚毅背着手走在他身旁,这时就是一晃脑袋:"不用。" 金效坤进了门,果刚毅比他更熟悉环境,指挥着他在椅子上坐了,然后自己找来茶壶倒了两杯热茶。金效坤环顾了四周,然后收回目光,说道:"我好像做梦一样。" 果刚毅点点头:"要真是做梦就好了,梦一醒,我的五十万还在。" 金效坤审视着手里的手杖:"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有我在,饿不着你。" "难道我余生就是吃?" 果刚毅笑了:"放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在这儿养一养,等身体好点儿了,你跟我干,肯定有你的前途。" 金效坤听了他这句话,觉得似曾相识,随即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在自己被捕前的那一夜,傲雪过来探望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又问:"玉郎这一年,怎么样?" 果刚毅想了想,想得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你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这小子好像没了。" "死了?" "不是死了,就是没了,一直没露过面。" 金效坤听了这话,不置可否。 果刚毅在连宅,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午饭。 他在傲雪那里受到了救世主一样的待遇,虽然他并不是为了这点待遇而救金效坤的,但傲雪如此的感激他,他还是挺得意。酒足饭饱之后,他告辞离去,打算回饭店补一觉,睡足了再回来继续和金效坤长谈。 他心里美,一路摇头摆尾的进了北京饭店。乘坐电梯上五楼进了走廊,他正晃荡着往客房走,不料前方迎面也有人走了过来,双方自然而然的抬头对视了,果刚毅愣了一下,因为认出对方竟然就是"没了"许久的金玉郎。 金玉郎的姿势有点奇怪,畏寒似的抱着肩膀走路,头上的粗呢子礼帽歪得遮了一只眼睛,他也没腾出手去扶一扶。用余下一只眼睛死盯了果刚毅,他放缓了脚步。 果刚毅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身后,因为第一反应是过去把这小子掐死,可转念一想,他管住了自己的手——他这儿一趟来北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惹事的。 "小子。"他不敢杀人,但是敢吆喝狗似的对着金玉郎吆喝几声:"有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遭了天谴,悄悄死了呢。" 金玉郎停了下来:"救他的人,是你?" "你也听说啦?是不是陆健儿告诉你的?行啊小子,消息还挺灵通。怎么着?怕啦?" 金玉郎没回答,单是用一只眼睛瞪着果刚毅,果刚毅正要再说几句厉害的敲打敲打他,谁知他先开了口:"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呢?" "你什么意思?" "杀我的人除了金效坤,还有你一个,我怎么把你这个帮凶给忘了呢?" 说到这里,金玉郎继续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咕哝了一句:"真是不应该。" 果刚毅转身目送了他的背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刚想起来?晚了! 第98章 愤怒 金玉郎在北京饭店开了间客房,这几天就一直住在这里,而他之所以住进饭店,原因倒是无比的简单:家里太冷了,而且没有仆人伺候,他连口热水都喝不着。 他那个理想的家园,如今已经冷寂得如同坟场一般,白漆家具也像是冰雕成的,在里头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收拾了手头的现金,他用一把大锁锁了院门,然后提着一只手提箱,像个旅人一般,到北京最好的饭店里开了房间。而身处于温暖的客房里,他连着五天只做一件事:生气。 真是生气,气得他窝在床里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睡觉。该死的人真是太多了,他先是恨陆健儿——早就看出来了,陆健儿根本不拿他当个人来看,陆健儿一直是把他当个小把戏在耍着玩。既是恨了陆健儿,那陆五小姐也不能放过,世上要是没有她,陆健儿不就不会异想天开的要招他做妹夫了?况且她明知道她大哥的心思,为什么不反抗?难道她也打算凑一脚热闹,拿自己开个玩笑? 他气昏了头,以至于忽视了自己在年轻小姐中的魅力。他一直以为自己如果不故意的去诱惑旁人,那么旁人就不可能会爱慕他——他的假面具太多了,每张面孔后头都藏着意图。而一旦脱下假面,一旦没了意图,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段人凤一定是知道的,他在她面前倒真是原形毕露,结果就是她逃了。 生了五天的气,他一直没正经的吃什么,并且一阵一阵的发低烧,怎么着都是冷。今天他瑟瑟发抖的出了门,打算去一楼餐厅喝点热汤,再去看看医生,结果刚一出客房门,他迎面遇到了果刚毅。这场相遇的直接后果,是他的食欲再次消失。下楼在餐厅里坐了,他含着一口热汤,含了半天,硬是咽不下去。前些天他光顾着痛恨陆健儿,结果竟然忘了其余人等,现在他把"其余人等"全想了起来,于是胸中怒火窜了个高,他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气。 他恨果刚毅,当初因为果刚毅不是主犯,又逃得太快,所以他放了这人一马,结果这粗心大意的一放,最后是给他自己留了个祸害。心思忽然跳到了段人凤身上,他又恨起了她——要不是她害得他魂不守舍颠三倒四的,他怎么会坐视果刚毅把金效坤从监狱里弄出来?但她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段人龙,段人龙为什么不肯死得干净利落些?为什么非要拆散他和段人凤的好姻缘?难道临死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吗?他还不知错吗?这个混账土匪! 守着一碗冷汤,他坐在餐厅里,目光直勾勾的一动不动,心里恨了一圈。恨到最后,他想起了金效坤。 他有点惊讶,因为发现自己对金效坤倒是不那么恨,也许是因为他一度曾对这位大哥有过好感,也许是因为金效坤已经恶有恶报,吃了足够的苦头。当初报复金效坤时,他的感情似乎也没有波澜万丈的起伏过,纯粹只是为了自保而报复。毕竟金效坤一直是债务缠身,而他的账户里一直放着一百来万。谁知道金效坤会不会哪天急了眼,又要杀他一次? 想到这里,他忽然委屈的一扁嘴。他所爱过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全都离他而去了。最早的是父亲,最末的是段人凤。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命苦,可他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是他命苦呢? 他心中悲哀起来,泪水涌上眼眶,视野也变得模糊。舀起一勺子奶油浓汤送进口中,汤冷得变了滋味,他勉强把那口汤咽下去,然而就委屈得受不了了。 放下勺子抄起餐巾,他低头用餐巾捂住脸,这个时候,他想段人凤想得要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一缩一缩的疼痛。 一声抽泣过后,他忍无可忍,开始低声的哭。 这个时候,不是饭点,但餐厅里稀稀拉拉的几位食客和侍者还是被他的呜咽吓住了。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是怎么了,他涕泪横流的抬起头,泪光之中依稀看见对方是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子是太失态了,便一哽一哽的挣扎着开了口:"老太太,我没事。"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一边擦脸,一边落荒而逃。而那女子——也就三十多岁,头上歪戴着一顶雪白的貂绒小帽——这时就尴尬的要生气。因为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兼之又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最怕的就是一个"老"字,结果那青年真是狠毒到了底,竟然直接称了她一声老太太。 这女子如何生气,姑且不提,只说这金玉郎逃回客房,由着性子大哭一场,哭到最后眼前一黑,趴在床上昏了过去。 他这也说不上是昏迷还是睡眠,总之再醒来时,窗外黑暗,已是傍晚时分。他悻悻的起床开了电灯,洗了把脸,心里知道自己白天是在餐厅里丢了人,所以最迟明早,自己就应该转移阵地,换个地方住了。正好,果刚毅也在这座饭店里,为了安全,他也有必要搬搬家。 先搬家,搬到六国饭店去,开间包月的客房,先住它一个月,然后再去见陆健儿,和他重修旧好,要不然果刚毅和金效坤真串通起来找他报仇,他可受不了。先和陆健儿混着,等有朝一日和督理大人或者大总统交了朋友,他再收拾陆健儿。另外,还得把名下的几个庄子卖掉换钱,一是缓解手头的紧张,二是现在四处打仗,收成又坏,留着那些个庄稼地有什么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想法:他想去见见金效坤。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至少得看看金效坤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他一边想,一边强打精神拎出了手提箱,将散落在床上的几件衣服丢进去,结果稍一忙碌,就出了一身虚汗。他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状况很坏,心中也有些惶恐,因为相信自己和段人凤一定还有再见的时候,他这个人,一举一动都有目的,一颦一笑都是表演,焉能无声无息的轻易病死?他要死也得死在段人凤面前,他要埋也得埋到她的心里。他饶不了她。 把手提箱靠墙放了,他环顾四周,决定明早退房时再收拾。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他正想坐下来歇歇,然而外头又有人敲响了房门。他累得叹了口气,抬头问道:"谁?" 门外传来了回应,低而迟疑:"是玉郎吗?" 金玉郎立刻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盯着房门思索了一瞬,随后把心一横,迈步走过去,扭动门锁开了门。 门外的人,是金效坤。 隔着一道门槛,两人对视了片刻,末了金效坤低声问道:"我进去坐坐,方便吗?" 金玉郎堵着门,问道:"会不会关起门来杀了我?" 金效坤松松的下垂了双臂:"我没有带武器,你可以搜身。" 金玉郎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从他的肩膀往下摸,一直弯腰摸到了小腿。最后直起身,他一把夺过了对方右手的手杖,然后侧身让了路:"请进。" 这一回在金效坤面前,他不再伪装,暴露了真面目。有幸见识过他这真面目的人不多,段人凤算是第一个,金效坤算是第二个。眼看着金效坤一步一顿的挪进房内,他关了房门,上了暗锁。将手里的这支手杖掂了掂,他没掂量出什么异常来,这才把它还给了金效坤——有的手杖暗藏武器机关,不能不防。 金效坤有了手杖,行动立刻变得轻松从容了许多。转身面对了金玉郎,他说道:"果刚毅说你住在这里,我就请他带了我过来。" 第99章 兄弟 金效坤一进客房,金玉郎立刻就关了房门上了锁,不是怕金效坤又跑了,是怕他在门外藏了伏兵。而在北京饭店,没有人敢硬闯客房,一道房门就足以将他和外界隔绝了。 然后转身面对了金效坤,他狐疑的审视了金效坤,第一反应是:头发白了。 白了头发的金效坤给了他一种矛盾之感,他一方面觉得他特别陌生,另一方面又觉得他特别熟悉。因为他们兄弟的父亲,金老爷子,年老之后,也是这么瘦高瘦高的,一脑袋纹丝不乱的花白头发。当然,金效坤实在是瘦得过了分,可是——他的目光一转,转向了墙上的镜子,镜中的他自己连着好些天没吃什么,也已经是形销骨立。 两人一起瘦得没了肉,结果就是越发的相像,都是窄窄的一张脸,大大的两只眼,相互之间简直就是酷似。金玉郎早就知道自己和这位大哥长得像,可没想到会这么像,不由得盯着镜子发了呆,而金效坤见状,忍不住也回头望向了镜子,对着镜中一远一近的两张脸,他也愣了愣。 然后,金玉郎"扑哧"一声,笑了。 他这一笑,并非是心生喜悦,纯粹只是感觉此情此景很有趣,像个什么荒谬刺激的大发现。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金效坤,然而金效坤亦有同感——他也认为此情此景荒谬、刺激。 金玉郎笑了几声就不笑了。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金效坤,他问道:"来见我干什么?总不会是想我了吧?" 金效坤答道:"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讲。" 金玉郎走到沙发椅前,一屁股坐了下来:"讲吧,我听着呢。" "我确实是想过要杀你,因为我当时债务缠身,而你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大部分的存款,这让我非常的嫉妒你。" 金玉郎当然知道他是非常的嫉妒自己,不过自己知道和听他亲口承认,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他不清楚金效坤这是解释来了,还是忏悔来了,不过无所谓,反正手下败将的表演总是有趣的,不妨一看。 金效坤继续说道:"可从长安县回到家后,我很快就后悔了。" "后悔什么?又舍不得我死了?" 金效坤沉默片刻,然后答道:"是的,我不想你死。这并不是出于兄弟之情,而是因为我承担不起这样深重的罪孽,我不能相信自己成了个杀人犯,杀的还是自己的弟弟。所以看到你活着回来时,我很高兴。" 金玉郎翘起了二郎腿,饶有兴味的仰脸看他:"可是钱没了呀。" "钱是可以赚的,但如果人生有了污点,那就洗刷不掉了。" 金玉郎晃着脚,盯着金效坤不言语,因为金效坤这话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人生污点"。人生污点大概就是做过坏事的意思,但是为什么要洗刷? 他想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好像是明白了点:"怕别人知道?" "是我自己知道。"金效坤告诉他:"我想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可我若真害死了你,我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问心无愧了。" 金玉郎听到这里,还是有些困惑,半笑半疑的反问:"做贼心虚?怕我闹鬼?" 金效坤听到这里,对着他摇了摇头,然后疲惫的一笑:"你这是什么脑子,怎么就是听不懂我的话?" 金玉郎向后一仰,窝进了沙发椅里:"我懂,你先是想杀我,杀完又后悔了。可你杀都杀了,后悔又有什么用?我也就是福大命大,要不然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了。"说着他一晃小腿,腿长,这一晃正好能顺势踢上金效坤一脚:"这条腿瘸了?活该,报应。" 金效坤横挪了一步,在旁边的沙发椅上也坐下了。双手搭在手杖柄上,他低头看了自己的右腿:"我承认,是报应。" 然后他抬头望向了弟弟:"对不起。" 金玉郎半闭了眼睛,微微一笑:"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把你的心上人、我的前太太、连傲雪嫁给了别人。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大关系,原来一个是大伯子,一个是弟媳妇,都不耽误你们相好,如今那个施新月没本事没脾气的,更拦不住你们了。" "你误会傲雪了。" 金玉郎睁开眼睛:"没误会!" "我和她是清白的。" "对,清白,两个人一起去长安县,生怕不能一起亲眼看见我死。" "她不知情。我带她去,是想利用她,让她做个见证,证明我确实是全心全意的营救过你,你的死和我无关。" 金玉郎一耸肩膀,换了轻快的语调:"不必利用呀,反正她更讨厌我,更恨不得我死。如果提前知道你去长安县是为了杀我,她一定高兴得要在路上唱歌呢。" 金效坤听到这里,第一次发现了金玉郎的问题:金玉郎似乎只有动物式的爱恨感情,而完全没有人类的理智与控制。金效坤不明白这个弟弟为何会长出这样一副心肝肚肠——他甚至都不只是简单的冷血。 "玉郎。"他勉强自己继续的向他解释:"无论是嫉妒还是讨厌,都不是杀人的理由。我要杀你,是我有罪。可傲雪真的是完全不知情,她是无辜的。你可以怨她不爱你,但你不能误会她要杀你。" 金玉郎听到这里,倒是似笑非笑的皱了皱眉:"唉,你这个样子,有点像爸爸。" 金玉郎一过十岁,金老爷子就发现了这孩子思想奇异,有点欠缺人味,于是开始了漫长的训子事业,隔三差五的就要像金效坤今天这样,对着金玉郎讲述人生大道理,讲一遍讲不通,就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再讲第二遍,讲了十年,只让金玉郎学会了一身伪装正常人类的本领。金老爷子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做了无用功,还以为小儿子不懂人事,是因为年纪尚小。 金老爷子讲了十年都无用,金效坤这短短的一席话,效果当然也和放屁差不多,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糊里糊涂的转变话题,和金玉郎谈起了父亲。 "爸爸喜欢你。"他对金玉郎说:"我不服气,一直在暗暗的和你竞争,可还是竞争不过你。" 金玉郎点点头:"当然,我讨人喜欢,人人都爱我,只要我想。" 说到这里,他再次皱了眉毛:"但你是例外,你不喜欢我。" 金效坤笑了一下:"我从来也没讨厌过你,我对你只是嫉妒。" "现在还嫉妒吗?" "从我后悔杀你的那一刻起,我对你就只有愧疚、没有嫉妒了。" 金玉郎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忽然有了饿意,非常想吃点什么。扭头望向窗外,他从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和金效坤的影子——一站一坐,两个细长条的瘦子。 "饿了。"他忽然说。 金效坤说道:"走吧,带你下楼去餐厅。" 金玉郎想起自己白天在餐厅里的那场哭泣,立刻拒绝:"我不去。让听差把饭菜送上来,我就在房里吃。" 说完这话,他坐着,金效坤站着,互相都在等待对方的下文。如此过了半分多钟,金效坤转身走到电话机前,开始往餐厅里打电话点菜点酒。金玉郎盯着他的背影,暗暗的纳罕,因为金效坤好像从来没请过他的客。 二人没等多久,茶房就用推车将晚餐送了上来。两人在餐桌两端相对落座了,金玉郎不敢吃冷硬食物,照例还是先喝汤,舌头舔着银质汤匙,他见金效坤端坐着拿了刀叉切割牛排,姿态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馋相,便问道:"你在牢里,每天都吃什么?" 金效坤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答道:"那里面的生活,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你一定很想把我也送进去,吃吃苦头吧?" 金效坤抬头直视了他:"我认为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扯平了。如果再斗下去,就是你我自寻烦恼了。" 金玉郎把汤汁淋漓的汤匙送进嘴里连舔带吮,最后将它从口中缓缓拔出——吮得相当干净,汤匙银光闪烁。 将汤匙送进碗里搅了搅,他是边吃边玩:"我终于明白了,你今天来见我,目的是要和我讲和。你怕了,怕我再把你送回监狱里去,对不对?" 金效坤咽下口中的食物,点了点头:"你也可以这样理解,不过我的目的除了讲和,还有道歉。"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扯平了吗?还道什么歉?" "不是为那件事。" "什么?你还对我干过别的坏事?" 金效坤微微的笑了一下:"我道歉,是因为我一直对你不好。身为哥哥,不应该这么对待弟弟。" 他苦笑着叹息了一声:"我不是个好哥哥。" 这一番话让金玉郎委屈起来,他恶狠狠地把汤匙插进嘴里,又恶狠狠地把它再拔出来。而金效坤一边缓缓咀嚼着半熟的牛排,一边凝视着金玉郎——金玉郎的五官有点扭曲,像是不服不忿,也像是忍着不哭,扭曲的五官中嵌着两只直瞪瞪的大黑眼珠,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稚气尚存的魔鬼。 他很恐怖,因为他不可捉摸,也不可救药。 金效坤迎着他的目光,向他慈爱的微笑,同时双手隐隐的有点颤。他正在拼了命的保持着自己的优雅与镇定,在经过了近一年的漫长饥饿过后,他现在对于食物是无比的贪婪。他也不再在意人生有没有什么污点,他只想活着,像人一样的活着。 他的确是离开了监狱,但是先前的世界,他回不去了。 第100章 寒夜春宵 午夜时分,金效坤离开了北京饭店。 他坐果刚毅的汽车回家,果刚毅提前在汽车里等着他,他刚一上车坐下来,果刚毅便问道:"你和那小王八蛋聊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金效坤叹了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有用吗?" "大概是有用,我想近期之内,他应该不会再打我的主意了。" "那小子的话你也信?" 金效坤扭头望向了他:"姑妄信之吧。" 说到这里,他转向前方,淡淡的一笑:"今夜我也算是过了一关。我和他迟早是要见上这一面的,早点见了,把话说开,也免得我一直担心。" "没必要担心,陆健儿收了我五十万呢,况且我身后还有连毅,陆健儿就算是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金玉郎在陆健儿那里再有分量,也大不过五十万加连毅吧?" 金效坤点了点头,随即却是又转向了果刚毅:"你什么时候回河南?" "快了,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反正这个礼拜肯定要走。" "给我留点钱。" 果刚毅笑了:"这话你都多余说,我能把你一穷二白的扔这儿不管吗?现在我东奔西走的顾不上你,正好这边儿有个二姑娘,你就在她那儿好好住两个月,养养身体。等过完年了,我腾出手来,再给你找个差事。"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金效坤的右腿:"别看坏了个零件,只要跟着兄弟我,包你五年之后又是一个资本家。你信不信?" 金效坤摇了头:"不信。" 他是开玩笑,果刚毅却认真了:"你别不信啊,你当我还是过去那个闲散团长啊?早不是了!现在我跟着连毅干,隔三差五就开仗,只要是一打仗,先就有军饷到手,要是打赢了,还能抢一拨,哎呀——"他感慨万千,一巴掌差点拍折了金效坤的腿:"那是真发财啊!跟连毅比跟我舅舅强多啦!你看着吧,连毅迟早还得打回北京,到时候我先把金玉郎那小王八蛋的脑瓜子拧下来。" 金效坤坐在黑暗之中,望着前方汽车夫的后脑勺,笑道:"虽然还是一张空头支票,但我心领了,谢谢你。" 汽车风驰电掣,转眼间将金效坤送回了连宅。翌日下午,果刚毅又来了,带了两千块钱,给金效坤留了一千,另一千悄悄的给了傲雪。傲雪见了钱,简直是着了急:"果先生,按理来讲,应该是我和大哥一起谢你才对,我们如今没本事谢你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向你要钱呢?" 果刚毅经了世事磨炼,如今别有一番成熟的见解,这时就告诉傲雪:"二姑娘,你别推辞,你听我说,这钱给你,一是让你给他买些补品,二是我这一走,就算是把他扔给你了,你这担子可不轻,手里没钱的话,万一遇了什么麻烦,你不就傻眼了吗?再说这一年,是那施先生养活着你吧?恕我直言,一个男的无缘无故的养活一个女的,必然有个目的,只不过他是君子,他憋着不说就是了。现在你这院儿里,那边一个施先生,这边一个金大哥,怎么看都不是长久之计。将来要是实在不行,你给施先生点儿钱,好言好语的请他走,或者是你和金兄出去另找一处房子——我那房子不是空着吗?收拾出来了你们正好可以搬进去——总而言之吧,你拿着这钱,该做主就做主,明白了没有?" 果刚毅这一席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傲雪心坎里,傲雪原来一直认为果刚毅有点糊里糊涂,今天才发现他竟是一个如此明事理的大好人。 从果刚毅手里接了那一千块钱,她仔细的将它存放好了,心中想起施新月,她盘算来盘算去,最后就想:"反正不能对不起人家,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和钱都给了他,他有了这些,再娶一房媳妇也容易。" 傲雪想来想去,都是自己暗暗的心中计较,表面上并未流露出来。而施新月没有读心术,如今就摸不清她的心思。这一夜他半夜醒来,忽见外头有光亮,披着衣服走到窗前一望,他见正房两边的卧室都开着电灯,便像被人猛掴了一掌一般,脸上热胀火辣起来。 与此同时,傲雪将堂屋的电灯也开了,从暖壶里到了一小盆热水出来,她拧了一把湿毛巾,然后返回了金效坤的卧室。 金效坤自从出狱之后,旁的变化没有,只是睡眠一直不好,傲雪睡觉轻,几乎每夜都能听到他说梦话,梦话含糊,语气惊恐,分明是在做噩梦。大黑夜里,她不好过去叫醒他,只能做个煎熬的旁听者。但今夜她不管不行了——金效坤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忽然惨叫了一声,随即又是"咕咚"一响。 她一翻身坐起来,下了床就往那边跑,进门之时,金效坤正坐地上喘粗气。傲雪蹲下来扶了他的手臂,隔着衣服都感受到了他的冷汗:"大哥,你没事吧?" 金效坤答道:"睡觉没睡好,自己滚到地上来了。"然后他扭头看向傲雪:"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傲雪把他扶起来搀上了床,然后走去开了灯:"我去给你拧把毛巾擦一擦汗。" 不等金效坤阻拦,她已经走了出去,又是开灯又是倒水,末了带着一卷毛巾回了来。金效坤伸手要接,她已经抖开毛巾托在手上,亲自给他擦了头脸脖子:"明天我去趟药铺,买些安神的药回来给你。你没有一夜是能安稳睡到大天亮的,老这么着,身体怎么能好?" 黏腻冷汗被狠狠的擦拭了去,金效坤也感到了舒服爽快。向着傲雪笑了笑,他说道:"我没事,大概过些天就会好了。" 傲雪不看他,状似无意的问:"你梦见什么了?" 金效坤停顿了一下,然后答道:"牢里的事。" 傲雪握着毛巾,在床边坐了下来,想问问那"牢里的事"都是什么事,然而话到嘴边,又没敢问——她怕金效坤敢说,自己不敢听。 "把那些事都忘了吧,咱们算是逃过那一劫了。"她垂了头,看着自己的手说话。两只手经了这么久的劳作,略微的有点粗糙了,但依旧是白里透红的姑娘手。夜里屋子有点冷,她穿着薄薄的一层贴身布衣,浑圆的屁股压迫着床边被褥,她觉出了自己的重量和热度——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了,又冷又热,又沉重又轻盈。她想自己该回房去了,可是身体留恋着不肯走,忽然间的,她想起来:为什么要回房去呢?他们是经了千难万险才重逢的,他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是春宵一刻,都应该值千金啊! 总算熬到了这美梦成真的时刻,怎么两个人还都一起糊涂起来了呢? 一把抓住了金效坤的手,她转身望向了他,这一望,她才发现金效坤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几乎是纵身一跃,她拥抱住了他。 她又是冷又是热,又是轻盈又是沉重,她是无边无际的大水,有着无限的深沉与柔软,对他也又是怜、又是爱。粉红面颊磨蹭着他苍白的脸,她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即便不会好起来,即便下一秒两个人就是死,那她也能甘心,也能瞑目。 她一直爱他,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 金效坤也缓缓抬手搂住了她,她能感觉到他在收紧双臂,要狠狠的勒住自己。她闭了眼睛,把自己交给了他,她在他的怀中热烫颤抖,任他处置。 然而下一秒,她被他推开了。 她睁开了眼睛:"大哥……" 金效坤轻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将来……我不想这样亏待你。" 她慌忙摇了头:"我是自己愿意,我——"她忽然又惶恐起来:"是不是你还在怪我,我知道我是太蠢了,我把你的钱都给了金玉郎,这都怪我——" 金效坤抓住了她的手臂:"别胡说,我怎么会因为这件事情怪你?" "那是——施先生?我和施先生真的是假夫妻,我和他没有——" 金效坤向她笑了笑,拦住了她的话:"你啊,还是小,不懂事。" "我怎么了?" 金效坤笑道:"还问?" 傲雪有点明白过来——半明白不明白的,问是不好意思再问了,但还忍不住要看着金效坤疑惑。金效坤无可奈何,只好低声说道:"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休养休养,长个十磅二十磅,明白了没有?小姑娘?" 傲雪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之后的傲雪无地自容。她没想过男女之事是需要体力的——不是不知道,是从来没细想过。听了金效坤的话之后,她心思一转,瞬间想到了最细微处,紧接着就臊得没了法,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去。这回说什么都不能遮羞了,她索性站起来就跑,一溜烟的跑回了卧室去。 她跑了,金效坤也不笑了。下床关了堂屋和卧室的电灯,他上了床,继续睡。 噩梦接续了上,他在黑暗中又回到了那深牢大狱里。他是那间牢房里的异类,所以也就收到了最多的关照。毕竟,如果不是在这自成一统的封闭世界里,如果是在外面的广阔天地中,那么这些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恶徒,根本连他鞋底的泥都够不着,所以对于牢房里的绝大多数老犯人来讲,折磨他不仅仅是一种下马威,更成了一种娱乐。这娱乐一直刺激到了他们的灵魂,直到他忍无可忍的撞了几次墙之后,他们才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 "关照"在梦中继续进行着,他捂着下腹蜷缩在地上,身下冰凉的一片,是他们把他踢打得失禁了。 他们就是喜欢这样,他们热衷于把他摁在地上,猜测着要踢多少脚才能踢出他的尿来。这是他们的狂欢时刻。等狱卒闻声赶来时,他们火速散开各归各位,狱卒们只好捏着鼻子,将他单提出来送去水房。皮管子接到水龙头上,狱卒们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捏着皮管子射出水流,给他"洗澡"。 数九寒天也是这样洗澡,有好几次,他在低温之中陷入了昏迷,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死去,然而老天不肯收他,始终给他留了一口热气。 清晨时分,噩梦中的金效坤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若无其事的起床,出门见了傲雪,他微笑问好。在院子里见了施新月,他招呼寒暄,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文明先生。 第101章 年前 金效坤在两个月内,真长了二十多磅的体重。 傲雪运筹帷幄之中,自己都觉着自己是长袖善舞。她一面从早到晚的照顾着金效坤,不但要给他预备好吃好喝,连他的内裤袜子都是她亲手洗,一面还要兼顾着施新月。施新月这人有点闷,不是那种大说大笑的爽朗人物,据傲雪所知,越是这样的人,心思越重,越不可草率的敷衍。所以她经常没话找话,拿些琐事去问他的意见,同时又小心翼翼的把握着尺度,想要显着自己对他只是友好,绝无丝毫暧昧关系。 她没想到,施新月看她这样自作聪明的对付着自己,不但替她累得慌,甚至要因此恨上了她。他想她这简直就是看不起人,难道自己在她心目中,就是这么个泼夫吗?她这样挖空心思的安抚着自己,想必不是怕自己伤心,那一定就是怕自己闹事了。 对待傲雪,他是爱恨交织,可对待金效坤,他就只剩下了恨——说是恨,其实也不准确,他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单只是想让他立刻消失,还他一片净土。 能让金效坤消失的人,据施新月所知,那就是金玉郎了。但他去金宅找了几次,始终是扑空。金玉郎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效坤没消失,他先消失了。 他一时间没了办法,只好也摆出一张温和的假面,金效坤清晨在院子里遇见了他,向他打招呼,他也含笑回以问候。重了二十多磅的金效坤,一天胜一天的显露出了英俊本色,驼着的背也慢慢挺直了,这一直又直得过了分,铁板似的,施新月先以为他是装腔作势,后来才承认:他就是这种昂然挺拔的体态。 幸而他的右腿依然保持着伤痛与笨拙,一天一张热膏药让他的动作稍微利落了点,但他定然是因这条腿吃过无数苦头,以至于被它吓怕了,走起路来就添了一些小动作,凡是能扶着借力的,他全要扶一下子。这个闲中带忙的走法让他的步伐确实平稳了些,也让施新月更失望了些:他本以为瘸子走路应该是东倒西歪的。 这样的日子,让施新月感觉一天比一天难捱,但是他咬紧牙关,坚决不走。如此到了农历新年,果刚毅回到北京看望金效坤,结果见了施新月,也是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人还在——果刚毅虽然是万花丛中过,但这一女两男的日子怎么过,他真想不出。虽然他也知道傲雪和施新月之间一定是清清白白的没什么。 背地里,他问傲雪:"怎么回事啊?他不走,那你俩就走嘛,又不是没地方住。" 傲雪答道:"我和大哥商量了,打算年后就搬。搬家终归是个麻烦活儿,年前这两个月,我一直是腾不出手来,一是大哥身体太虚弱,离不得人照顾,二是这回我总不好再让人家施先生帮忙了,所以拖来拖去的拖到了今天。如今大哥身体好多了,过了年,天气也暖和了,干活还方便些,到时候我们就找房搬家。" "这行。"果刚毅连连点头:"你这个计划,很有道理。" 果刚毅这么一个糙人,在经过了生活的锤炼之后,忽然成为了大姑娘的知音,和傲雪十分投机的谈了半天,谈到最后,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决定去找金效坤聊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金效坤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的好,都那么的招他的爱。冯芝芳天真烂漫,好似一只快乐之鸟,已经让他动了心也动了手,如今这个傲雪秀外慧中,吧嗒着樱桃小口侃侃而谈,声声入耳句句在理,再次撩动了他的心弦。为了防止自己给金效坤戴上第二顶绿帽子,他及时撤退,决定还是和傲雪保持一点距离。 对着金效坤,他改讲天下大势,讲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直到天黑方走。金效坤被他吵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结果因祸得福,这一夜竟然没做噩梦,翌日清晨起了床,便是神采奕奕。 他精神振奋,想要自己出门走走。这个时候,天刚刚亮,街上的人也都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全都不甚体面。金效坤上了大街,缓缓而行,正想到市场买了早餐带回家去,不料迎面走来一人,是金玉郎。 金玉郎穿着灰呢子长大衣,头上戴了顶黑色礼帽,帽箍是醒目的红白绿三色,这样的天气戴这种帽子,功效自然是只有装饰一途,两只耳朵露在外面,也免不了要冻得通红了。支着这两片山楂糕似的红耳朵,金玉郎微微向前倾身,一手拎着只小皮箱,一手捂着大衣领口,像要和寒风顶牛似的,咬牙切齿的前行。忽然瞥见了前方的金效坤,他先是停了脚步,随即快跑向了金效坤,同时开口就唤"大哥"。 金效坤上次去北京饭店见他,诉了一番衷肠,目的只是想让他暂时的忽视自己,万没想到那一场会面的效果会有如此之强,竟能让他欢天喜地的扑过来叫大哥。眼看金玉郎跑到了自己面前,他因为太惊讶,以至于忘了微笑:"大清早的,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 这回他看清了金玉郎,发现两个多月不见,金玉郎也胖了。而金玉郎气喘吁吁的开了口,简直就是连说带笑:"我赶火车,找我太太去。" 金效坤已经粗略了解了他的家事,这时便问:"你有她的消息了?" "刚有,昨天才把她的下落打听明白了。"说着他对金效坤一展手臂,让他看自己手里的小皮箱:"这不今早就要出发了?"然后他用手指一点自己的胸膛,很俏皮的向着金效坤一歪脑袋:"祝福我吧!这回要是能把太太请回来,我就吃一年的斋,做个大好人!" 金效坤含笑点头:"祝你成功——你是打算到哪里去找她?" "济南。" 金效坤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了弟妹,记得不要再耍孩子脾气,也不可以和弟妹大讲道理,总要尽量放低姿态,让人家看见你的诚心才好。" 金玉郎用力点头:"我懂的!我全明白!" 然后他向前一扑,和金效坤来了个大拥抱。大拥抱还不足以抒发他内心的狂喜,于是他扭过脸,撅起嘴对着金效坤又亲了一口。金效坤就觉着有个冷而湿的软东西在自己脸上一拱,未等他反应过来,金玉郎忽然推开他,张牙舞爪的又跑了。金效坤回过头,见他跳上了一辆过路的洋车——先前他在街上顶风独行,大概就是为了没有拦到洋车之故。 金效坤抬手一擦弟弟留给他的半脸唾沫,然后转身就往家走。 金效坤很着急。 半路上,他在一家刚卸铺板、尚未开门的小饭馆里借了电话,然而连打了几个号码,都找不到果刚毅。于是他出去叫了一辆洋车赶往北京饭店,结果茶房告诉他是有一位果先生住在二楼,但果先生昨夜退了房,说是到天津去了。 金效坤一听这话,一颗心往下一沉,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消除后患的良机。 金玉郎在北京城里,因为有着陆家的庇护,是无人敢动他的,可一旦离了北京城,他就只是一名孤身的旅人,果刚毅随便派两个人跟踪他,就能找到无数机会要他的命,并且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然而偏巧昨夜果刚毅去了天津。 金效坤扼腕长叹,姑且不提,只说那金玉郎兴冲冲的赶上了最早一班火车,因为上火车之前连走带跑,实在是累着了他,所以火车都过长辛店了,他还在喘。 他真是昨天才得到了段人凤的消息。 得到消息时,他正在陆府消遣。他和陆健儿好一阵歹一阵,陆健儿本人都拿他没了办法,陆健儿的朋友们时常的见他,渐渐也和他熟了。其中一人新近从山东过来,那人闲谈自己在济南的家庭情形,结果谈着谈着,谈到了他家的邻居——邻居是个极阔的小寡妇,肚里有孩子,家里没爷们儿,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有钱,平时不爱搭理人,出入都自己开汽车,真有个厉害劲儿。 这位山东朋友对小寡妇很感兴趣,一谈起小寡妇,就恨起了自家的小脚糟糠,从而又打算在北京买个妾。金玉郎对他那百转的心思不感兴趣,倒是他口中的小寡妇让他心中一动,他当即开始仔细的打听那小寡妇的情形,结果打听到了最后,他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我听着她好像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你知道她娘家姓什么吗?" 山东朋友摇了头:"我就知道她姓段,是娘家姓段还是夫家姓段,那就不清楚了。" 金玉郎听到这里,立刻就坐不住了。 昨天坐不住,如今上了火车,他还是坐不住。他越是琢磨,越感觉那个小寡妇就是段人凤。如果真是段人凤,那么——他想好了——只要见了面,他立刻就下跪求她原谅,当然,自己把她哥哥害死了,单是下跪一定不够,但是没关系,他还有谎言,他还会表演。 一身的本领,此时不用何时用? 第102章 相逢之日 山东,济南,段宅。 段宅是座方方正正的院落,放在哪里都得算是好房子,段人凤将它租了一年,原本以为自己要在这里生产,然而人算算不过天,她也没想到自己和济南缘分不深,在这房子里一共只住了半年。 她今天心里有事,醒得特别早,洗漱穿戴出了卧室,她在客厅里和张福生会了面。客厅里亮着电灯,张福生自从胳膊上的皮肉伤好利索了之后,又恢复成了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这个冷天气里,他只在衬衫外头套了一件缎子马甲,双手叉腰盯着地上的两只大皮箱,他兴许是刚刚盘算完毕,自己对着皮箱点了点头,然后一回头,和段人凤打了照面。 现在对着段人凤,他还是称呼"二小姐"。他对段人凤一直是恭而敬之的,这些天因为得了喜讯,他心里美,越发是见了段人凤就要笑:"二小姐,咱们就是这些行李了,你用不用打开再瞧瞧?看看落没落了什么?" 段人凤梳着清汤寡水的齐耳短发,扣着一顶黑色的盆式小帽,身上裹了一件玄狐斗篷,一身黑,衬得一张脸寡白。阴森森细条条的站住了,她瞟了那两只皮箱一眼,随即摇了头:"不用看,真要是缺了什么,到时再买就是了。" 然后她坐下来,顺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了一支烟卷。张福生看着她找火儿点烟,迟迟疑疑的想要劝她一句——他也忘了自己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孕妇不该抽烟喝酒,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然而迟疑到了最后,他终究还是没劝出口,因为段人凤明确告诉过他:她不爱这孩子,只不过是打不掉甩不脱,才只好由着它在自己肚子里生长。而它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也全是听天由命,反正她不管它。 将香烟吸了半截,段人凤舔了舔干燥的薄嘴唇,忽然对着地面一笑:"还是感觉像做梦。" 张福生也点了点头,百感交集的抿着嘴笑:"是像做梦。" 段人凤又道:"我也总算能睡几夜好觉了。"然后她也笑了起来:"他妈的,没死不早说,躲起来吓人,害得我做了半年多噩梦。" 在从北京逃到济南之后,段人凤每夜都会梦到哥哥和金玉郎——梦里的她总是懵懂无知的,和金玉郎还是一对大隐隐于市的恩爱夫妻。夏日的傍晚,她站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而下方的金玉郎穿着短袖衬衫,歪戴着一顶白色凉帽,仰起脸对着她笑眯眯,双手背在身后,他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然而故意藏着,要让她猜。 她在梦里永远猜不出,于是他便一次又一次的伸出手来,手指攥着血肉模糊的一段残肢,残肢上面缠着几缕蓝布工人裤的碎片,是段人龙那尸体的一部分。 然后她在梦里恍然大悟,想起哥哥已经被金玉郎害死了,并且死得凄惨,是死无全尸。 夜夜都是这样的梦,起初让她惊恐欲死,醒来后整夜整夜的睁着眼睛等天亮,后来渐渐的麻木了——想起已经死了的段人龙,她麻木,想起依然活着的金玉郎,她也是麻木。仿佛是她那天生有限的一点感情,已经在这颠倒魂梦之中耗尽了。 可是就在上个礼拜,忽然有人登门拜访。这人她不认识,但他带来了段人龙的亲笔信。 他们兄妹两个真是把"见字如面"这四个字,实践到了极致。那封亲笔信张福生也看了,没看出什么眉目来,但段人凤单是对着那一纸黑字扫了一眼,就猛的站了起来。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段人龙没说自己为何会大难不死,只说自己现在一切安好,要接妹妹过去团聚。张福生起初还有些疑惑,怕这是金玉郎的诡计,于是将来人好生盘问了一番,结果来人也不知道段人龙是怎么起死回生的——他到段人龙手下做事时,段人龙已经是个活蹦乱跳的官儿了。段人凤和张福生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然后她问对方:"他是个什么官儿?" 来人一听,不假思索的作了回答:"他是连司令的卫队长呀!" "连司令?连毅?" "对呀!" "他怎么会成了连毅的卫队长?" "他救过连司令的命呀!" 这人可以说是毫无保留,段人凤问一,他就答一,多余的——因为他真是不知道——所以也答不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了:段人龙大难未死,当真还活着! 对待这位唯一的亲人,段人凤的要求不高:活着就行。至于活得怎么样,是要了饭还是发了财,她则是没往心里放。 段人龙一活,她也跟着活了。 忽视了腹中那条梭梭乱动的小生命,她不动声色,暗暗的和张福生忙乱了两天,有些财产是可以存到外国银行里的,那就先存进去,有些细软是要贴身携带的,那就立刻在内衣上缝制几个暗袋。等到了今早这出发的时刻,他们已经把行李收拾得很漂亮:外人看着,他们就只有这两只大皮箱,一点累赘都没有。 此刻把半截烟卷在烟灰缸里摁熄了,段人凤又从糖盘子里挑出一颗水果糖,剥开了丢进嘴里,同时让张福生去把厚衣服穿上。张福生一边穿毛衣,一边关怀她道:"二小姐,你这么穿不行吧?路上冷啊。" 段人凤一掀斗篷下摆:"里子厚,不会冷。" 张福生不大相信,还特地走过去摸了摸那斗篷。而在这二人研究斗篷的薄厚之时,几条街外的一间大旅馆里,金玉郎对着镜子低下头,翻起眼睛盯着前方,将头发偏分梳开,很认真的分了一条头路。 火车路上走走停停,说是铁轨在前不久的小战争中被炸了,导致列车不能按时运行,比时刻表慢了许多。他昨天前半夜才到了济南,半夜登门显然是很讨厌,况且他自己也已经累得面无人色,所以他先找了家旅馆休息了半夜。 他有心事,睡不安稳,天亮之前就起了床。这旅馆里是没有浴缸和热水管道的,他只好用暖水壶里的热水洗漱了一番,洗得很彻底,耳朵后头都搓得粉红。然后哼着流行歌,他对着镜子,凭着梳子和生发油两样武器,给自己梳了个特别精致的小分头。及至对发型满意了,他调子一转,换了首歌。 对着镜子左歪歪头,右偏偏脸,他缓缓的咧嘴龇牙,做了个鬼怪表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是个美男子,但感情上,他对自己的面孔并无欣赏之意,倒是感觉那个鬼怪表情更有趣。忽然转身走了开,他从行李箱里拿回了一瓶雪花膏。嘬起棱角分明的薄嘴唇,他嘘溜溜的吹起了口哨,一边吹,一边将雪花膏涂上脸蛋。 空气中弥漫开了淡淡的香气,他最后凑近镜子,又仔细的照了照,末了感觉自己真是无懈可击了,才转身走去穿了大衣戴上帽子,拎着箱子出了门。 他像个死士一样,这一走就不打算再回来,非得住进段人凤家里不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当他在旅馆门前雇上了洋车时,天亮了。 这天是说亮就亮,金玉郎并没有让车夫把自己拉到段宅门口,而是在路口就下了来,要亲自走完余下的这一段路。他本意是想走出一身汗来,显出自己的急切与辛苦,然而一路数着门牌号走过去,他发现自己下车下得早了点,怕是要走完这一条街,才能到达目的地。 他没了办法,只好继续前行,而与此同时,在段宅门口,一辆汽车缓缓开动,已经载着段人凤和张福生上了路。段人凤坐在后排,黑色的盆式小帽遮住了她的眼睛,扭头望着车窗,她忽然一皱眉头,因为腹中的胎儿似乎是猛的打了个滚儿,将她的五脏六腑一扯。 捧着肚子坐正身体,她抬头望向前方,透过挡风玻璃,她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金玉郎。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腹中的胎儿继续翻江倒海的闹,她伸手轻轻一拍旁边的张福生:"他来了。" 张福生一抬头,先是一愣,随即说道:"停车,我宰了他!" 段人凤手上用劲,摁住了他的腿:"不用你,你得跟我走。" 然后她向着副驾驶座上的人说了话:"你还有没有人手?如果有,就派人跟上他,杀了他。" 副驾驶座上的人立刻回了头,同时抬手向着车窗一指:"他?" 段人凤一点头:"他杀过我哥。" 第103章 惊魂 金玉郎一路数着门牌号码,数到了段宅大门前。 这一条街的房子都不错,街道平整,各家门口也都洁净。他走到大门前拍了拍门环,门内无人应答,他站了片刻,又去拍门,结果邻居家的大门开了,里头走出了个半老头子。半老头子扶着一把大笤帚,看模样应该是位老仆,一开大门见了金玉郎,老仆愣了愣:"你找谁啊?" 金玉郎连忙说道:"请问,这家是姓段吗?" 老仆答道:"是啊。" "那她家里有人吗?" 老仆扭头看了段宅大门一眼,然后摇了头:"那说不准,他家总不开门,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说完这话,老仆自去扫那地上的霜雪。霜雪是薄薄的一层,而金玉郎顺着他的笤帚低头看去,心中忽然一动。 段宅门口的空地上,分明印着几道凌乱车辙,清晰的车辙通上马路,而他方才走过来时,正有一辆汽车和他擦身而过。济南城里汽车不多,时间又是这样的早,所以那汽车还给他留下了一点印象。 某种预感袭上心头,他下意识的转身跑上了马路,可那汽车早已无影无踪,他纵是能追,也没个方向。整个人僵在了马路中央,他又想她这么早出门能干什么去?总不会是去吃喝玩乐,如果不是有急事去赴约,那么就和昨日清晨的他一样,是要赶火车。难道她知道他来了,所以故意的要躲他?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不过也难说,万一她就是知道了呢? 这么一想,他虽然是没有任何证据,但立刻就慌了神,恨不得直接飞去火车站。就在这时,一股凉气顺着他的脊梁窜了上去,毫无预兆的一抬头,他就见前方路口拐来了一辆汽车,那汽车加大马力,直冲着自己就撞过来了! 一刹那间,他转身一个箭步跃下马路,皮箱脱手落了地,他也无暇去捡。那汽车疾驰而过,而金玉郎回头一望,正和车内副驾驶座上的人对了目光。那人是张陌生面孔,金玉郎确定自己先前从未见过他,可他直勾勾的向外望着,分明是在一直紧盯着金玉郎。 金玉郎活到了二十多岁,几乎从未独自面对过这样的威胁。他怕了,怕到脑子里没了主意,只能凭着本能行动。汽车在前方来了个急刹车,随即再次发动调了头,发动机轰鸣着,车里的陌生面孔依旧紧盯着金玉郎,显然,他们不怕杀人偿命,他们就等着金玉郎再动一动。 然而金玉郎一转身推开老仆,冲进了老仆身后的院子。 这户人家定然算是本城富户,大门看着平常,内中却是屋院错落,别有洞天。这个时候,老妈子大丫头等人也都络绎的出来了,拎着水壶捧着脸盆穿梭行走,要去服侍主人起床,谁也没料到会忽然闯进来个陌生男人,一时间就是吓得鸡飞狗跳。而金玉郎一门心思往后跑,跑到最后迷了路,他抓过一个小丫头问道:"你家后门在哪里?" 小丫头吓得只张嘴不说话,他急了,大声吼道:"我问你家后门在哪里?!" 小丫头哆哆嗦嗦的抬手指了个方向,他将小丫头一搡,继续拔腿狂奔。而等这户人家的爷们儿披着衣服追上来时,他已经如愿以偿的通过后门,上了另一条小街。街上正有一名洋车夫经过,这车夫拉了一夜的活儿,如今松松垮垮的拉着洋车,正是哈欠连天要回家,不料身后洋车一晃,他回头看时,金玉郎已经跳到车上坐下了。 洋车夫挺佩服这位摩登先生的好身手,但还是说道:"先生,你换一辆吧,我得——" 金玉郎急得一跺脚:"二十块,火车站,快!" 洋车夫听了"二十块"三个字,二话没说,拉起洋车就迈了步,虽然已经累得要死,但是为了那二十块,他豁出命来猛跑了一场,硬是将金玉郎拉到了济南火车站。金玉郎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钞票塞给了他,然后快步进了火车站。火车站是无论何时都有人的,可那辆汽车既然敢在大街上向着他撞,大概也有胆量在火车站里对他下手。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他排进了那买票的队伍,打算随便买张北上的车票,先离了济南地界再说,然而这队伍只增不减,金玉郎等了一会儿,竟未向前移动半步。回头向着门口一瞧,他看见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双手空空,绝非旅客,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看人,其中一人,正是那辆杀人汽车里的面孔。金玉郎慌忙转向前方,心知这队是不能排了。抬手摘下自己那顶围着红绿白三色帽箍的醒目礼帽,他低着头横着挪,给自己换了一列队伍。 这一列队伍就短得多了,因为前方是专卖月台票的窗口,众人买完就走,都不逗留。金玉郎也买了一张,扭头见那三人正在长队两侧来回的寻找自己,他连忙快步走向门口,出门之时他忍不住又一回头,结果就见那三人发现了自己,已经气势汹汹的向自己跑过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过了那股子魂飞魄散的慌张劲儿,反倒是镇定了些。将帽子重新扣到头上,他撒腿就跑,凭着月台票通过了关卡,他回头再瞧,就见那三人变成了两人,而那两人因为没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 他松了一口气,甚至想对那两个人做个鬼脸,不料那第三个人气喘吁吁的跑来了,手里赫然举着三张票。金玉郎见势不妙,连着向后退了几步,随即连退后的余地都没有了——一列沿津浦线北上的过路火车停留到了时刻,这时拉响汽笛,马上将要开动,赶火车的人急着往上挤,送亲友的人忙着往下走,月台上登时就是一阵大乱。几人簇拥着一位摩登阔太太从金玉郎面前快走过去上了火车,而等那摩登阔太太经过之后,金玉郎就见那三人已然逼近,距离自己不过几米之遥了。 金玉郎转身追着那名摩登阔太太的后影,仿佛送行人员之一似的,他尾随着她也登了车。上车之后,他发现这一列全是包厢,然而过道上人来人往的乱挤,不比三等车厢松快。回头再看,他就见那三人分明是急了,连推带搡的拨开人群也要上车——至少是有一个人,已经上来了! 就在这时,火车一震,开动了。 金玉郎直到如今,也还是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来路,但是他不敢和他们交锋——他是斯文的,柔弱的,只会借刀杀人,向来不和任何敌人正面开战。 于是趁着前方那阔太太进入包厢尚未关门,他像一条大鱼似的一摆尾巴,顺着门缝游了进去。关闭房门背靠了门板,他见包厢里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自然就是阔太太,另外两人都是半大孩子,一个男孩像是小厮,一个女孩像是丫头。 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怕阔太太叫嚷,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哪知就在这时,包厢的门开了。 金玉郎二话不说,上去抱住阔太太,低头就亲——嘴唇贴着嘴角,他并不是真亲,只是做了个热吻的架势,同时恨不得把脑袋缩进大衣领口里去。忽然心里一惊——他想起了自己还戴着帽子,全身上下,数这顶帽子最花俏。 下一秒,他被那阔太太推了开:"要死呀小混蛋?" 后方也响起了惊讶声音:"白小姐这位是——流氓?" 金玉郎扭头一看,发现来者不是那三人之一,而是个拎着大水果篮的中年男子。而在看清男子之后,他抬手一摘帽子,随即转向阔太太,搂着人家又是一吻。 与此同时,那中年男子冷不防的也受了一推。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人凶气凛凛的停在自己身旁,伸了脑袋正往包厢里看。见里头是两口子在亲嘴,那人也不言语,缩回头就继续向前走去了。 金玉郎抱着阔太太还不放手,把嘴唇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是坏人,有人追杀我。" 那阔太太再次推开了他:"你还抱起没完了?给我松手!" 金玉郎松了手,因见包厢门关上了,自己暂时得了安全,便转向阔太太说道:"姐姐你救救我,让我在你这里坐一路,火车一到站我就走,绝对不会连累你。" 他这声"姐姐",叫得又可怜又亲热,但那阔太太先是上下打量了他,随后冷笑一声:"这回叫我姐姐了?不尊称我一声老太太了?" 金玉郎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什么老太太?" "前几个月,北京饭店,是不是你这小混蛋在餐厅里连哭带嚎?" 金玉郎回忆片刻,依旧是莫名其妙:"那个拍我的老——是你?" "不是我,难道还是你的祖奶奶?" 第104章 得遇佳人 金玉郎看着面前这位阔太太,当真是懵了。 当时他哭得眼前一片迷蒙,对于那位关怀他的女子,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满头白发,可眼前这女子烫着满头乌云似的卷发,哪有半丝白毛? 他懵他的,阔太太自顾自的脱了外头大衣扔给旁边的小丫头,又对那门口的男子说道:"老张,别傻站着,去把水果洗一盘子。" 那位老张立刻答应一声,拎着一篮子水果出了去。阔太太抬手理了理满头卷发——不知道是喷了什么好香水,一抬手就带出了一股子香风,两道精细的眉毛下头,两只秋水眼滴溜溜的向着金玉郎一转,她开了口:"看够了没有?" 金玉郎喃喃的说道:"上次一定是我看错了……我记得当时只看见你头发是白的,还以为是白头发……" 阔太太收回了眼光,一转身在小床上坐下了。她是细腰丰臀的身段,腰身软洋洋的灵活,偏又穿着一身黑地红绿碎花的旗袍,蟒蛇皮似的箍着她,她这一转一坐,姿态仿佛游龙一样。小厮这时走过去蹲下来,给她脱了高跟皮鞋,换了软底拖鞋。小丫头也安放好了她的大衣,将个赛银烟盒和一盒火柴放到了窗前的小桌子上。包厢门一开,吓得金玉郎一哆嗦,他回头一看,却是老张端着一盘苹果香蕉大鸭梨进来了,随即又是"嗤啦"一声响,他闻声去看,正是小丫头刚划燃火柴,给阔太太点了一支香烟。 一番忙碌过后,阔太太甩出一个眼神,让老张带着两个半大孩子去了隔壁包厢休息,然后抬眼去看金玉郎:"还不走?还真赖在我这儿了?" 这包厢里是两张小床相对放置,中间夹着一张靠窗小桌。金玉郎犹犹豫豫的走到对面床前坐下了,把手里的帽子放到了身边,然后从大衣兜里往外掏钱——一掏掏出了几张零票子,他撩开大衣又去掏裤兜,这回则是干脆掏了个空。 看清了那几张零票子的面额之后,他抬起头,语气介于理直气壮和可怜巴巴之间:"姐姐,一会儿查票员来了,你给我补一张车票好不好?" 姐姐让他给气笑了:"我凭什么花钱给你补票?" "我不是没有钱,我的钱在行李箱里,可我逃命的时候,把箱子丢了。等到了北京,我再还你好不好?" "逃命?你是闯了什么大祸,招得人家要杀你?" "我也不知道。" "哟,还'我也不知道',这把你可怜的。" 说完这话,姐姐从红唇里吁出箭似的一道青烟,然后在烟灰缸里摁熄了手里这小半截烟卷,另取一支新香烟点了火。一边浅浅的吸了一口,她一边从缭绕烟雾之中射出目光,去看对面的金玉郎。金玉郎垂头坐着,双手的手指头互相缠绕,像个局促不安的小孩子,靠着玩手指头消遣时间。阳光透过车窗照着他的面孔,他抬手一粒一粒的解开了大衣纽扣,然后微微的向前欠身,将大衣脱了下来。 "太热了。"他向她轻声的解释。 没了大衣帽子的武装,他整个人都像是变小了一圈,虽然个子已经超了普通的标准,但是看着并不显高,总有着几分细皮嫩肉的少年相。 把金玉郎看够了,姐姐开了腔:"怎么称呼呀?弟弟?" "敝姓金,金玉郎。" "名字不错,听着就阔。" 金玉郎顺势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在金玉郎的脸上打了个转儿,随即一笑:"我叫白小英,你是北方人,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金玉郎大吃一惊:"白小英?你是那个很有名的白小英?" 原来白小英这个名字,虽然如今听着平淡无奇,但倒退十几年的话,这三个字可是常在报纸上露脸的,那个时候,她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花国总统",地位和声势,都不次于当时数一数二的名伶。而她之所以能在名妓之中拔取头筹,倒不单是因为她天生丽质、艳冠群芳,而是她"美人巨眼识英雄",对待客人挑三拣四,不理凡夫,只爱豪杰。豪杰若是落难到了她的眼前,她不但不嫌人穷,还要倒拿出些钱来给他去渡难关,于是旁人提起她来,爱她的都赞她有侠气。她一脚踏在烟花巷,一脚踏在江湖中,北方也走,南方也去,什么风头都敢出,时日一久,竟也攥了两手的金钱与人脉。 白小英的这些旧闻,都是金玉郎小时听人讲的故事,后来这白小英结了婚又离婚、离婚了再结婚、结了婚再再离婚等事,虽然也一桩桩的全上了报,但对于十多岁的金玉郎来讲,读这种桃色新闻还不如看耗子搬家有趣,故而也就不肯关注。如今他忽然见了活的白小英,颇有目睹古人复活之感,以至于他忍不住惊叹:"你这么年轻呀?" 他这话虽然说得冒昧,但白小英这三十多岁的佳人听了,倒是正中下怀:"怎么?我年轻还碍了你的眼不成?非得让我成个老太太,你才满意?" 金玉郎听了这话,不反驳,只是笑。白小英看了他一眼,又道:"别这么甜蜜蜜的对着我笑了,姑奶奶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轮得到你在我跟前装神弄鬼?好啦,这一路我收留你就是。反正我也闲着无聊,路上正好拿你解个闷。" 她这话说完,外头有人敲响了包厢房门,金玉郎立刻又是一哆嗦。白小英见了,嗤笑着一撇嘴,起身走去开了门,堵着门向外望,结果来者乃是两名查票员。 她大大方方的取了车票,又给金玉郎补了车票。等查票员走了,她游龙似的扭到了金玉郎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的香气和热度,让金玉郎下意识的向一旁挪了挪——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给她多让点地方出来。先前他只和段人凤这么紧贴着坐过,可段人凤整个人都是单薄清冷的,没什么气味,也不占多少空间,不像这位白小英,腰身窄窄的收进去,胸脯鼓鼓的突出来,屁股大腿则是浑圆丰满,一段身躯波涛汹涌的起伏着,可以将任何男子汉席卷了去。 "要躲我呀?"她问金玉郎:"真要想躲,那你就躲到门外去,那才叫彻底。" 金玉郎有了点不祥的预感:"我没躲你。" "那你就坐过来,给我讲讲你到底闯了什么大祸。别说你不知道。" 金玉郎躲无可躲,只好答道:"我是找我太太来的。" 然后他三句谎话里头夹着两句真话,半真半假的长篇大论了一场,只说自己和太太闹翻了,自己来济南寻找太太未果,反而差点被人用汽车撞死。白小英听到最后,说道:"追杀你的人,不会就是你太太派出来的吧?" 金玉郎沉默下来。 他不肯承认白小英说得有理,也不肯去想这种事情段人凤干不干得出来——不能想,不敢想,因为白小英说得真有理,这种事情,段人凤也真干得出来。 可段人凤是不可以对他绝情的,因为他还爱着她。 她怨他恨他打他骂他都行,他都肯对着她下跪磕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但她不可以对他绝情,她不可以一点希望都不给他。她不给他希望,他就会痛苦悲伤,他就又要哭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了转,他长叹了一声:"不知道。" 今天这火车走得顺畅,清晨启程,傍晚就到了北京。金玉郎一整天都藏在包厢里,如今要下火车了,他还是有些怕,要紧跟着白小英出站。白小英十三岁时就开始见识世界,如今在这万丈红尘里走了二十余年,早已修炼得刀枪不入、为所欲为。一般妇女所遵守的规矩道德,在她眼里全都是屁。她年少之时,最爱那年长些的英雄人物,如今自己到了中年了,却是转了性,爱起了少年郎。 凭她的财与貌,面首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些小白脸利欲熏心,周身自有一种俗气笼罩,今日忽然有个金玉郎从天而降,便把她砸了个心旌摇荡——她可没爱上这小子,她只是喜欢他,因为他年轻漂亮,还会装傻卖乖。 凭着她那两只专识英雄的慧眼,火车刚出山东,她就瞧出了这小混蛋不是善茬,她想这小混蛋生成男儿,有点可惜了他的天赋;小混蛋要是个姑娘就好了,他要是个姑娘,怕是能倾城。 隔着两人的大衣,小混蛋一路紧贴着她出了火车站。火车站外有汽车等着她,他贴着她又钻进了汽车里:"姐姐你再送我一趟,我今晚去朋友家住。" 白小英没说什么,答应了。等汽车停到了陆府后门口,她没白放了小混蛋走,扯过他就是一个告别吻。此吻深且长,以至于金玉郎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竟是被她吓了住。 她不在乎,打开车门推下了金玉郎,她向着他说了声"古德拜",然后就关闭车门,带着她的丫头小厮以及老张,得意洋洋的回家去了。 第105章 豁然开朗 金玉郎回了陆府。 他没和陆健儿打招呼,直接进了客房。白小英那一吻让他非常的难受,她那舌头像灵蛇一般,简直是在他口腔里连打了几个滚。在这之前他没和这样的女中豪杰打过交道,他想自己是吃了个哑巴亏。 金玉郎从来不吃哑巴亏,可他没法为了一个吻去报复白小英,他甚至不能去对着陆健儿诉苦发牢骚,只能把这个哑巴亏咽进了肚子里。 在客房里坐了片刻,他等来了陆健儿。 陆健儿知道他是上济南找老婆去了,可没想到他会去了就回。暗暗估算了一下上下火车的时间,陆健儿问道:"你这是下了火车,直接就到我家里来了?" 金玉郎把脑海中的白小英驱逐出境,开始正视了现实的问题:"陆兄,我想搬回来住些天。" 陆健儿咂摸着"搬回来"三个字,感觉有点儿意思:"出不起六国饭店的房钱了?" "不是钱的事,是我不敢一个人在外面住。" 陆健儿越发感觉有趣:"又是谁把你吓着了?" 金玉郎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我这回差点死在济南。" 然后他向陆健儿讲述了自己的惊魂之旅,陆健儿饶有耐心的听着,听到最后,他心中幸灾乐祸,脸上冷漠无情:"你说你不知道是谁?" "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金玉郎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头:"真不知道。" 赶在陆健儿开口之前,他抢着又道:"段人凤怀着孩子,身边又没有亲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派人杀我?你要说是她干的,我不能信。" "既然和她没有关系,你急着回来干什么?不怕那三个人杀不了你,回头去杀她吗?毕竟你和她还有关系,至少在名义上,她还是你的太太,而且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他们能在她家门口找到你,足以证明他们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你肯千里迢迢的过去找她,也足以证明她对你的重要性,是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你要不要立刻再回济南一趟?也许那三个人追杀你未遂,会去绑架了她来要挟你呢。" 陆健儿阴一句阳一句,句句逼人,说得金玉郎简直招架不住。最后他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口气:"别说了。" 陆健儿冷笑了一声:"玉郎,你应该知道我全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就别说了。" "避而不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金玉郎站了起来,在陆健儿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同时就感觉这陆健儿简直像是一台残酷的机器,逼迫着自己压榨着自己,就不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就非得让自己去面对那个恐怖的现实。 他又不是傻子,他什么不知道? 最后停在了陆健儿面前,他低声说道:"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决的了。我不知道后果会是这样,如果我早知道,那我绝不会把段人龙出卖给你。" 陆健儿还是那么的残酷,告诉他:"后悔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 "除非你以死谢罪,一命抵一命。" 说完这话,陆健儿又是微微一笑。金玉郎没有笑,他看了陆健儿一眼,随即答道:"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如果她就是要让你死呢?" 金玉郎望着陆健儿,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是真的爱她,我会让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陆健儿慢悠悠的抬手鼓了掌:"恭喜你,终于想通了。" 金玉郎摁下了他的双手:"别恭喜我,我现在很难过。" 陆健儿当即换了话题:"马上要过年了,你搬回来也好,要不然一个人住饭店,终究是太寂寞了。明天下午淑媛要上街逛逛,你也跟着散散心去吧。" 所谓"淑媛",便是陆五小姐的芳名了。金玉郎摇摇头:"我没心情。" 陆健儿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别任性了。哥哥给你脸,你得要脸。" 然后他转身离去,金玉郎怔怔的站着,一时间只感觉危机四伏——所有人都在威胁他,谁也不肯给他半点柔情。济南之旅终于让他承认了现实:他的好日子结束了。 当下的情形,比金老爷子刚去世时还要糟糕一百倍。他的舅舅陈七爷再坏,也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命;他的大哥金效坤,当时对他也只是嫉妒和冷淡而已。 而他现在简直不敢独自走出陆府的大门。他还失去了他绝大部分的钱。 金玉郎在陆府住了下来。 翌日下午,他陪着五小姐陆淑媛上了街,在洋行里买了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陆淑媛也知道他这是刚从济南回来,只是不清楚他在济南究竟是碰了多硬的墙壁,才会终于转变心意,开始乖乖的陪了自己。 对于金玉郎,五小姐也是感情复杂——是前头那位金太太不要他了,他才回心转意找了自己,可是自己比那位金太太差什么?凭什么她不要了,才能轮到自己? 这么一想,她就认为这金玉郎要不得,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嫁给他。可她骄傲归骄傲,把她的骄傲和她大哥的命令放在一起,她的骄傲就一分钱都不值。大哥的话她是不敢不听的,因为父亲不管家务,大哥总揽全局,手里攥着她的终身大事。 况且,金玉郎本人也有几分可爱之处,至少,样子是可爱的。 几种感情在陆淑媛的心房中来回交织碰撞,结果就是她对金玉郎一会儿喜爱,一会儿嫌弃。而她虽是一位受过西式教育的大小姐,但这陆家从根上数,就从没出过什么文雅人物,一脉而下,全是武夫。她哥哥陆健儿发脾气时,能把人往死里打,她自己闹起情绪时,那骄而怒的嘴脸也是够可观。所以金玉郎只和她相处了一个下午,就对她讨厌起来了。因着这份讨厌,他忽然想起了段人龙——在他和段人龙的蜜月期,如果段人龙知道他如此的讨厌陆淑媛,那么也许不用他开口,段人龙就会主动去想办法,为他掐断这小娘们儿的细脖子。 想象着陆淑媛断气之时的扭曲面孔,他在这个下午,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陆淑媛留意到了,扭头看他:"你高兴什么呢?" 他说:"我想,我们晚上不要那么早回家,再去看场电影吧!" 陆淑媛看了他这份殷勤,心中那股子别扭劲儿又上来了——他不殷勤,她怀恨,他殷勤了,她又烦。 午夜时分,金玉郎和陆淑媛回了来。 两人勉强算是一团和气,到家之后各回各房。金玉郎进了客房之后,放了热水洗澡,一边洗一边哼歌。明天就是除夕,天气冷极了,冻僵了他的手指,也冻硬了他的心。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并没有专心看电影,而是在那一段空当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想自己应该放弃段人凤了,否则也许真的有一天会糊里糊涂的死在她手里。可他还没有活够,他才不肯死。 放弃了段人凤,也就等于放弃了他的爱情,放弃了他的理想家庭。接下来他又得戴上那张假面具,继续做一个永远登不上大银幕的电影明星了。伪装与表演令他疲惫,但是没有办法,他心中留存着一点希望,他想也许再过几年,自己还会遇到另一个段人凤——另一个真爱他的、愿为了他而死的女人。 反正他还年轻,他还有着很漫长的人生。 想开了的金玉郎,难得的睡了一夜好觉。 然后他在陆府过了个年,陆府全体都知道他是未来的五姑爷了,而且是大少爷钦定的五姑爷,所以待他非常的亲热。而陆永明师长本人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对他来讲,陆淑媛只不过是家里的众多女儿之一,算不得重要。对于不甚重要的子女,陆师长向来是懒怠理睬,况且金玉郎这孩子他也知道,金文舫的小儿子嘛,也算是有出身有根底,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小子。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然而到了年后,金玉郎和陆淑媛并没有走到结婚的路上去,因为南边的革命军闹起了北伐,而霍督理一派,所谓"反动军阀"者,正是他们所伐的对象之一。 霍督理,以及督理麾下的师长们,当然不肯坐以待伐,陆师长连正月十五都没过,就带兵南下上了战场。老子在战场上拼命,家里的五小姐自然不便着急结婚,故而这桩婚事只好暂时放下,要等战事结束了再说。 金玉郎无所谓,自从想开了之后,他收起一切幻想,反倒活得轻松了些。他现在只想活着,并且要舒服得意的活着。他的爱情他的婚姻成了"活着"的手段,如果做陆家的五姑爷会挺舒服,那就去做。娶陆淑媛有什么了不起的?嫁给陆淑媛都无所谓。 第106章 刀子 这一阵子,金玉郎活得又轻松又无聊。 陆淑媛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得知他现在除了一张好脸蛋和几身好衣服之外,几乎就是一无所有,全部财产都被前头的那个老婆席卷了去,自己若是嫁给了他,这辈子都甭想傲视娘家了。凭她的模样身份,完全没必要如此下嫁,况且她都是"下嫁"了,那穷小子还完全没有感恩戴德的意思,对她也就那么回事,冷淡虽是不冷淡了,可也没热烈到哪里去,两人同出同入了这么久,他一共只吻过她一次,还是吻在了眉心上——这也算恋爱? 但话说回来,娘家这边的力量若是可以依靠,那也不错。陆淑媛将一笔经济账翻来覆去的算了许多遍,暗想如果金玉郎一直能得大哥的提携,那么自己和他的小家庭必定不至于穷,而且自己可以做当家奶奶,不必受夫家的压迫。金玉郎慑于大哥的权威,也不会敢对自己太造次——新式的小家庭,她也看得多了,起初两口子自由恋爱而结合,感情全都好得要命,然而结婚之后过不了一年半载,那好劲儿就过去了,在家受气的少奶奶多着呢,讲起来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都说自己瞎了眼,没想到男人全是这样的坏。 陆淑媛思来想去,如何计较,姑且不提,只说这金玉郎也知道自己现在一无所有,所以又黏上了陆健儿。陆健儿朋友遍天下,照理说是不寂寞的,但朋友全是名利场上的人物,全都各怀心肠,互相之间绝不会以诚相待,况且就凭他那张城府森严的冷漠面孔,也没人有兴致愿意和这么一尊木雕泥塑交心。 这个时候,就显出了金玉郎的可贵与可爱。 论本事和资历,金玉郎本来没资格和他平起平坐,但是他就是愿意抬举金玉郎,因为金玉郎"好玩儿"。和金玉郎在一起,他时常会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德国留学是他人生的一道分水岭,留学之前的他还只是个大孩子,他父亲也还没开始重视他,所以他活得又糊涂、又狼狈、又快乐。 他知道金玉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小子之所以偶尔看起来分外可爱,也是因为他在故意的投自己所好。不过没关系,他手里攥着的豺狼虎豹多了,再来一个小鬼也无所谓。 陆健儿是"无所谓",金玉郎知道陆健儿慧眼如炬、已经看透了自己,然而也是无所谓。他如今不是陪着陆健儿玩,就是陪着陆淑媛玩,有时候实在是玩得累了,就随便找个借口开溜,搬到饭店里清静几天。 自从年前回了北京之后,他再也没遇到过刺客,但他还是只住六国饭店,因为这是洋人的地盘,更安全些。又因为他是常来常往,为了方便,索性开了一间月包房,每月单是房费就要五百余元。他是没钱的,这笔钱自然就要由陆健儿来出——陆健儿前一阵子和他开玩笑,说他一个月两千打不住,比自己那姨太太一家子的花销还大。 他当时听了,也是笑,告诉陆健儿:"你认命吧,将来等我成了家,我那一家子,恐怕也得归你来养。" 这话虽是事实,但一般人绝说不出口,唯有金玉郎敢理直气壮的讲,讲完了还不会被陆健儿一脚踹出去,陆健儿还要心平气和的承认他说得有理。 这一天下午,金玉郎拎着一盒奶油蛋糕,独自回了六国饭店——陆师长的三太太今天大请客,请全家吃点心,也有他一份。他不去领受,结果丫头直接把蛋糕送到了他房里,又特地告诉他:"三太太请金先生过去坐坐呢。" 三太太今年三十多岁,是个眉毛眼睛都会说话的美人,一见了金玉郎就有说有笑。所以金玉郎在将丫头打发了之后,没敢停留,拎起蛋糕就跑了——陆师长的姨太太,陆健儿的庶母,他可不敢招惹。 在房间里安然坐下了,他歇了一会儿,正打算倒热茶吃蛋糕,不料又有客人来到。他开门一看,施新月。 他向来不大对人施恩,施新月算是个例外。这家伙着实是受了他不少的恩惠,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但不大想着让施新月向自己报恩,甚至时常会把这家伙彻底忘掉。此刻把施新月让进房里,他疑疑惑惑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施新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金先生,我这些天一直在找您。" "找我?有事?" "是……是我的家事。" 金玉郎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并没有招待施新月的意思。"施新月的家事",听着就让他提不起精神来。切了一块蛋糕放进碟子,他用小勺子挖下一块送进嘴里:"说。" 施新月站在他面前,有些局促:"傲雪……傲雪要和我分开。" 金玉郎瞟了他一眼:"因为金效坤回来了?" 施新月点点头:"是。" 虽然金效坤曾经极力的向他解释过,说傲雪从头至尾都是个无辜之人,但金玉郎对她就是不能释怀,就是要恨她到底。如今听了施新月那个"是"字,他冷笑了一声:"活该,谁让你瞎了一只眼,偏偏看上她了呢。" 施新月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之后,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分家的话,是过完了正月十五,傲雪才向他提出来的,在那之前她和金效坤已经悄悄商议了多久,他不知道。也许从金效坤出狱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筹划着要甩掉他了。 她把话讲得很漂亮,先是感激他的大恩大德,说她对他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然后就露出了无情的真面目,要和他一刀两断。这处房子留给他,家里还有些钱,也留给他,她和金效坤出去另租一处小房暂且住着,要是果先生能帮忙给金效坤找份新差事,那他们就跟着差事走,兴许离开北京也说不定。 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的,这一套话让她说得密不透风,一点无理的地方都没有,直接堵得他哑口无言。可是他不想要房子,也不想要钱,他只想和她关起门来、过一辈子。 于是他横下心来,对她说了实话:"傲雪,难道你真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他一句话问出来,傲雪垂下头,也哑巴了。 两人都是有着千般的为难,说着说着就要一起沉默。为难之处在于傲雪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知道傲雪的心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误会,就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施新月没了办法,于是想起了恩公。金效坤当初就是恩公送进大牢里去的,凭着恩公的本事,再送一次大概也无妨。于是费了许多的力气,他今日终于找到了金玉郎。可他没想到金玉郎此刻身心俱疲,并没有兴致替他出头。 不但没兴致,甚至还因为他的打扰,让金玉郎感到了不耐烦。那点不耐烦和金玉郎心中暗藏着的怨气混合了,生成了一种冷飕飕的恶意。在这恶意的驱使下,金玉郎端起茶杯在沙发上一坐,先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热茶,然后抬头向着施新月说道:"这种事情,应该由你自己解决,不该来找我。"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贸然登门,实在是太无礼,可我当真是无能为力。" "你不是说你爱那个连傲雪吗?" "我对她是有感情。" "多深的感情?" "这……很深。" "敢为了她杀人吗?" 施新月立时抬头望向了金玉郎:"杀——" 金玉郎笑了:"我是敢的,可惜我不爱连傲雪。至于你敢不敢,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他放轻了声音:"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不了算你个误伤,有我在,没人能让你去偿命。" 说完这话,又过了五分钟,施新月走了。 在这五分钟里,施新月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足以证明他内心的斗争是何等的激烈。金玉郎慢悠悠的吃着蛋糕喝着热茶,心情倒是好转了些许。对他来讲,这只是个恶作剧,如果金效坤真能死于这场恶作剧,那更好。 金玉郎一直不知如何处置金效坤,杀了他?有点下不去手,留着他?又有点不安全。如果为情所困的施新月能够把金效坤处理掉,那倒是消除了他许多烦恼。 这也符合了他借刀杀人的人生宗旨。 第107章 凶杀 施新月出了六国饭店之后,在街上来回的逛。 他想回家,可那个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儿。遥想这个小家庭刚刚建立的时候,遥想他还客气的称呼傲雪为"连小姐"的时候,他难过得简直想哭。那时他们的境况是多么的坏啊,他没有钱,傲雪没有生活的经验与本事,两个人像是一对笨拙的小伴儿,互相拉扯着过日子。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那一段光阴就已经是他的黄金时代,他还以为将来会更好——将来,等她对金效坤渐渐淡了感情、或者金效坤死于狱中,她就会看到眼前的他了,就会发现他的好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做"日久生情"吗? 他一直等着傲雪对自己生情,等来等去,他没有等来傲雪的情意,反倒是等回来了个金效坤。 傲雪没有欺骗过他,傲雪每个月都是光明正大的给金效坤预备吃穿,为了金效坤,她在他面前哭过不知多少次,她对他未做任何隐瞒,她没有错。 她既是没有错,那错的人,就只能是金效坤了。金效坤错就错在不该回到这个家里来,金效坤就应该永远留在监狱里。 或者干脆去死。 施新月在街上来回的逛,魔怔了一样。他是见识过死亡的,想起"杀人放火"四个字,也并不觉得是天方夜谭,人是可以杀的,火也是可以放的,只不过后头有个后果等待着,但金先生不是说了吗?"大不了算个误伤","没人能让你去偿命"。 溜达到了傍晚时分,施新月从铁器铺子里买了把匕首。匕首小而锋利,刃锋闪着蓝光,看着寒气凛凛。将匕首揣进长袍里头的口袋里,他又买了肉和菜,然后踱回了家。 家里已经做起了晚饭,院子里弥漫着炒菜和米饭的香气,还能听见后院厨房里那青菜下油锅时爆出的"嗤啦"一声。金效坤站在正房外头,正在打量房门两侧的红春联,一副闲极无聊的样子。听见施新月回来了,他转过身,含笑一点头:"施老弟,今天回来得晚。" 他讲话时有种亲切腔调,然而施新月听着很不舒服。那亲切不是个好亲切,是居上位者纡尊降贵,怜老惜贫的那种亲切。可施新月自认为没有哪里是不如他的,自己瞎了一只眼,可他也瘸了一条腿,自己还能按月领个几十元薪水呢,他可是彻底的一无所有。自己若是没了那几十元薪水,立刻就还能找个别的差事养家糊口,他能吗? 心里怀着恨,他也向金效坤笑了笑:"今天天气好,出去多走了走。"然后他一拎手里的东西:"顺路买了些菜,先送厨房去。" 借着这句话,他大步走了开,同时下了决心,一定要让金效坤这个人永远消失。 这个晚上,他苦思冥想,没有想出让金效坤消失的好方法——反正他总不能现在冲进金效坤的房里,一顿乱刀将其扎死。这事要办得人不知鬼不觉,尤其是得瞒住傲雪。 第二天,他得了机会。 傲雪那大姐傲霜昨夜又生了个孩子,按照老礼,除非娘家人是死绝了,否则哪怕就剩了个狗大的人,也得提着礼物过去恭喜恭喜。如今这任务落到了傲雪身上,傲雪一得着消息,自觉着义不容辞,立刻就穿戴整齐要出门,临走前告诉家里的二位男子汉:"吃喝自己张罗吧,我晚上大概回不来,晚上要是不回来,明天早上我一定回。" 说完这话,她忙着上街去买礼物,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她一走,院子就寂静了下来,施新月不愿和金效坤共处一院,故而也溜达了出去,一溜达就是一整天。 天擦黑的时候,他回了来,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可见傲雪真是要留在傲霜那里了。他照例回房洗漱休息,最后关闭电灯上了床,他直挺挺的躺着,一手握着那把匕首。 他已经筹划一整天了,该考虑的全考虑了,他也没有第二条路了。 况且他有优势:他比金效坤更健康更灵活,他有武器。事后他会擦除痕迹收拾武器回房来继续睡觉,等明早傲雪回来发现金效坤的尸体了,他再闻声而出,他再大惊失色,他再叫警察。 金效坤蹲了许久大狱,一个人没有无缘无故蹲大狱的,有几个仇家要杀他也不稀奇。也许有人会怀疑他施新月,但是他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谁都知道他安静斯文,谁都知道他是个不声不响的老实人——至少,傲雪是知道的。 况且,还有金玉郎给他兜底呢。 于是他不睡,他静静的等待,等到过了十二点钟,他轻轻的起了床。 他换了一双薄而破的旧单鞋,傲雪早让他扔了的,他忘了没扔,结果在今天派上了用场。侦探小说里的神探不是经常通过鞋印来追查凶手吗?很好,追查去吧,他今夜就会把它投到炉火里去,这么薄薄的一双布鞋,很快就会在火中化灰。 鞋是旧的,身上的单衣单裤也是旧的,杀完了人就全烧掉,一丝布头也不留。 轻轻的推门走了出去,早春时节的夜风瞬间把他吹了个透心凉。院子扫得干净,地面坚固平整,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知道自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要是倒退一个月就不行,地面上的雪和霜会让他一步一个脚印。所以现在真是最好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 家里就是这么三口人,胡同里也不闹贼,所以除了夜里院门上锁之外,其余房门都只是关掩。他推开正房房门,不出一点声息,然后转身进了旁边那金效坤的卧室,依旧是不出一点声息。看准了床上那个黑黢黢的人影,他将力气运到了握刀的右手,随即把牙一咬,上前对着那人影举刀便刺。 可就在下一秒,床上的金效坤扯起棉被兜头罩向了他。 他慌忙挥手打开棉被,结果就因为这一刻的忙乱,他失去了先机。金效坤撞向了他,将他撞了个四脚朝天。握着刀一翻身,他正要爬起来,然而头上猛的剧痛了一下,让他眩晕着又倒了下去。 是金效坤抄起手杖,一手杖抽上了他的额角。 这一抽的力气太大了,杖尖将他的皮肉都划去了一道,而金效坤随即狠狠一踩他的右手,他痛哼着松了手指,眼看着匕首被金效坤夺了去。拼了命的又爬起来,他知道今夜自己要和他来一场生死决斗了,可未等他站稳,金效坤抡起手杖,对着他的天灵盖又是恶狠狠的一敲。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了墙,脖子随即一凉,是金效坤冲过来,把匕首抵上了他的颈侧:"谁让你来杀我的?" 鲜血顺着施新月的发际线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他喘息着忍痛:"你抢走了我的傲雪,你该死!" 金效坤继续逼问:"是不是金玉郎?" "要不是你,傲雪怎么会狠心抛弃我?" 刀锋切入了他的皮肉,金效坤压低了声音:"他依然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施新月猛的一挣扎:"这和金先生没关系!" 然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金效坤从牙关中挤出了怨毒的两个字:"走狗。" 刀锋一划而过,切开了他的喉咙。他惊恐的倒了下去,并没有立刻就死,还能在地上抽搐辗转。于是金效坤再次抄起手杖,劈头盖脸的抽向了他。他要叫,然而发不出了声音,他要逃,却已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响。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自己终究还是死于了爱情。可这为爱而死的感觉和他先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只有无尽的痛苦,没有丝毫的浪漫。 金效坤不知道施新月是何时断的气。 他疯了一样,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下接一下的抽打地上的施新月。他就是要活活打死他,因为施新月是来杀他的,施新月不死,他就要死。这一刻,施新月成了监狱里那些妖魔鬼怪的总代表,他都已经逃出监狱了,怎么他们还不肯放过他?怎么他们还要杀他? 他苦够了!怕够了!受够了! 乌木手杖"啪嚓"一声断裂成了两截,这让他终于停了动作。后退一步坐在了床边,他在满室温暖的血腥气中,呼呼的喘息。 地上摊着个血肉模糊的扭曲人形,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垂眼看着,看到最后,他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憋住,然后缓缓的呼出来。 他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挺美好,起码是个吉兆,预示着他要破开旧天地、杀出新血路。 他和金玉郎之间那假惺惺的和解与平衡,也终于结束了。 第108章 惊人 傲雪起了个大早往家赶,要收拾几件衣服带回关家,好伺候姐姐的月子。昨天亏她去了,要不然那傲霜能让她家的大姑奶奶活活欺负死,大姑奶奶见了傲雪,因知道她那婚姻大事不清不楚的,还被前头的丈夫休了一次,便也不把她往眼里放,殊不知这傲雪如今是除了金玉郎之外,谁也不怕,她铿铿锵锵的和关家大姑奶奶对阵一场,最后逼着她姐夫杀鸡煮蛋熬小米粥,让她那位傲霜姐姐吃了顿好饭。 她打算在关家住上个五六天,她姐姐苦惯了,也不娇贵,能安然的歇个五六天,便能恢复大半元气。心里将一切事务都盘算清楚,她昨晚熬夜,今朝起早,顶着寒风回了家,料想着施新月和金效坤都不会起得这么早,所以她拿个长杆铜钥匙塞进院门门缝里,上下左右的活动了一番,最后听得"啪嗒"一声,正是横在里头的门闩被她挑得落了地。推开院门进了去,她转身将院门依着原样关好,心想幸好家里是总有人的,要不然这门锁就是个摆设,连自己都防不住,还能挡得住贼? 一边思索着安全问题,她一边向内走,一进正房的门,她就下意识的抬手捂了鼻子——屋里有股子热烘烘的腥味,让人闻了犯恶心。扭头看到金效坤的卧室虚掩着房门,她便皱了眉头走去轻轻推门,心想这是哪来的怪味?是大哥在这热屋子里留了剩饭剩菜? 她怕金效坤还没醒,所以动作很轻,无声无息的探进身去,她看清了房内的情形,一颗心随即漏跳了一拍。 房内寂静,金效坤穿着贴身的白绸裤褂,端坐在床边。白绸裤褂上面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闻声抬头望向傲雪,脸上也印着零星的血点子。 而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若不是傲雪和他朝夕相处了一年有余,那么绝不会认出他会是施新月——他的面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头颅也变了形状,后脑勺枕在一片红的白的浆子里。 一口气梗在胸口,傲雪靠着门框不哭不叫,圆睁二目单只是看。看了好一阵子,她才抖颤着发出了声音:"大哥……谁杀了施先生……" 金效坤看着她答道:"是我。" 傲雪软了两条腿,靠着门框打晃:"你?" "是我,因为他昨天半夜摸了进来,想要杀我。" 说着他对着屋角方向一抬下巴:"那是他的刀。" 傲雪望过去,见那地上果然扔着一把匕首,匕首染了血,看着眼生,不是家里的东西。转动目光又望向金效坤,她像是痴傻了,对待一切都不能理解:"他……杀你?" 金效坤慢慢的站了起来:"你知道他和金玉郎的关系吧?" 傲雪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 金效坤又道:"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你说他让施先生杀你?" "你不信吗?" 傲雪哆嗦得又说不出话了,心里只觉得不可能,施新月不是那样的人。他认识金玉郎不假,可他并不鞍前马后的围着金玉郎转,他和金玉郎就只是"认识"而已,这么疏淡的关系,怎么能让他为了金玉郎来杀人?心里转着一千一万个不可能,她一时间竟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最后就只哭出了一句:"施先生救过我的命,他是好人啊。" 说完这话,她泪眼朦胧的望向金效坤,心中随即一惊。金效坤直勾勾的注视着她,黑压压的两道浓眉下,他那轮廓分明的两只大眼睛凹陷在了阴影里。她说不出他的眼神究竟是冷酷还是疯狂,总之是生平第一次怕了他,怕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这时,他开了口:"二姑娘,北京城我是不能再住下去了,趁着金玉郎还没有找上门来,我打算带你离开这里,到果刚毅那里去避一避风头。" 傲雪颤巍巍的"啊"了一声,哪里还有主意?而金效坤一步一顿的挪到了靠墙的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一支新手杖。拄着手杖走到傲雪面前,他的语气恢复了往昔的和善:"二姑娘,劳驾你给我倒一盆热水,我这样子太狼狈了,一会儿得洗一洗,换身衣服。" 傲雪后退了一步,带着哭腔答应了一声。而金效坤转身走回到尸体旁边,垂头又审视了片刻,随即放开手杖,随手抓过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外衣。 弯腰用外衣包裹了施新月那面目全非的脑袋,然后他抓住施新月的双臂,开始把人往门外拽。其实没了手杖他也照样能活动,他在监狱里是干什么的?他在监狱里要一瘸一拐的从早走到晚,双手还要推着沉重的石磨。 只不过是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在他看来,太过狼狈和丑陋罢了。 他这体面到底的人,此刻顾不得体面了,一路把施新月拖到了后院的柴房里,他还想挖个坑把施新月埋起来,但是那么干就成了大工程,而他不敢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傲雪傻愣愣的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并没有依言给他预备热水,他只好自己回房提起暖壶,倒了一盆热水洗脸洗手。 半个小时之后,连家人去屋空,院门上加了一把铁锁头。 这个季节,虽然算是开了春,然而天气依旧是冷,并没有立刻的春暖花开。如此过了十多天,左邻右舍一点察觉都没有,只有飞檐走壁的野猫们进了连宅的柴房撕撕咬咬,野猫之一叼着一只人手窜入胡同,被几个淘气孩子拦了住。野猫松了口,径自逃了,而淘气孩子们围着那只手,看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什么,立刻一起爆发出了惊叫。 警察闻讯而来,封锁了整条胡同,捉弄野猫的淘气孩子们也都吓得哇哇大哭。警察撞开了连宅大门,从后院柴房里抬出了一具骷髅。 真是骷髅,野猫们这些天在柴房里吃了又吃,已经把施新月啃得不剩了什么。 这件凶案立刻就上了报纸,一时间舆论大哗,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那天随口打发走了施新月后,也就把这事丢了开,万没想到施新月竟会因为自己那一句话送了性命。手拿报纸愣在了六国饭店的客房里,他倒是不很难过——他可能是上辈子欠了施新月的,所以这辈子对这家伙是只要奉献不求回报。他从来没打算过让施新月为自己卖命,然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像瘟疫或者毒液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连施新月这么个和他不大联系的人,竟然也横死了。 施新月那天是打算回去杀了金效坤的,所以他的死亡肯定和金效坤脱不了干系,或者干脆就是金效坤和连傲雪联手杀了他。这倒也罢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让金玉郎放心不下:金效坤知不知道施新月之所以动了杀机,是因为受了他的怂恿? 如果金效坤认为是他支使了施新月去杀人,那他可有点委屈。他当时只不过是心情不好,只不过是有点烦施新月,只不过是那么随口一说——仅此而已,就这么简单,他可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杀人魔王,成天琢磨着要取人性命。 怀着这点小委屈,他知道自己和金效坤的和平期就此结束了。自己接下来得多加些小心,要不然四面八方都是仇家,谁知道哪一位会抽冷子向他开一枪? 他那可不是普通的仇家啊,他那些仇家,和他结的可都是血海深仇。 这么一想,他收拾行装,趁着天亮,搬回了陆家。他那位陆兄实在是拿他当了儿子养,总想给他弄个官当当,让他将来能有个前程。他也正是为了逃避这个前程,才溜回了饭店。如今他两害相权取其轻,认为和死亡相比,还是跟着陆健儿当差更安全些,况且这么胡乱的混日子也混不出什么乐趣来,不如换种生活,兴许能另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来,也未可知。 第109章 在山东 山东比北京要热得早些,傲雪离开北京的时候,还能觉出残冬的寒意,可一路南下到了这山东地界,她停下来也没住多少天,世界就已经变得春意浓重了。 她所停留的这个地方,是一座挺富庶的小县城,果刚毅上个月带着一个团的人马开过来,也不知道是要在这里驻扎多久。北伐的火焰正在从南向北席卷,他那位充满智慧的、给他教训教他做人的老上司连司令,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放出眼光,为自己精心挑选了新的阵营。果刚毅随着连师长走,就也糊里糊涂的成了革命军。 果刚毅水平有限,胸中实在是没有大格局,但让他见见人说说话,或者带兵守个小县城,那倒还完全没有问题。金效坤带着傲雪前来投奔他时,他表示了热烈欢迎——他这人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发财的,尤其是前些日子损失了五十万,让他更加的奋发,必要尽快把那五十万再赚回来。赚钱的道路——在他看来——有很多条,但单凭他一人之力,他有点力不从心,所以金效坤来得正好,这回他们二人联手,他出钱,算东家,金效坤出力,算经理。这座小县城也算是交通要道,守着这条要道,他得把生意做起来。 金效坤和果刚毅到底做的都是什么生意,傲雪一点也不知道。和金效坤住在团部后头的一座小院里,她忽然空落落的没了事做。先前在北京家里的时候,她从早忙到晚,家里的活怎么干也干不完,如今她清闲了:饭有厨子去做,衣裳有老妈子洗,柴禾和水也有小勤务兵去挑。如果她愿意,她满可以从早睡到晚,而且不会有人挑她的理。但她琢磨着自己可能是贱,闲了几天居然还闲得难受了,早上也是越醒越早,恨不得要和公鸡一起起床。可是起来了又能干什么呢?没事干,只能是坐下来想想心事,一想就想到了施新月身上,然后她那心里就火烧火燎的疼了起来。 她总觉着施新月死得蹊跷,"觉着"而已,不敢细想——那天清晨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她在事后都不敢细想。她知道自己必须狼心狗肺的忘掉施新月,必须死心塌地的相信金效坤,非得这么着,才能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这天早上,她又早早的起了来,推门走到院子里,她看见了金效坤。金效坤穿着一身鸦青色哔叽夹袍,独自站在院角一丛花木前,他歪着脑袋,正在审视枝子上的芽苞。清晨阳光照射下来,他气色不错,新刮的脸,下巴微微的有点泛青。忽然一扭头望向了傲雪,他笑了,眼角显出浅浅的纹路,给他添了一点慈眉善目的意思:"多穿点,不冷吗?" 傲雪低头扯了扯身上的小袄,然后答道:"不冷,大哥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一会儿要和刚毅出门去,去见个人。"说到这里,他很诧异的一笑:"你猜是去见谁?" 傲雪也笑了,同时发现金效坤的白发在转黑,他的身体状况真的是在一路好转:"那我上哪儿猜去?你的朋友里头,我就认识个果先生。" "是段人龙。" 傲雪听了这三个字,迟疑着没言语。金效坤见了,便解释道:"段人凤的哥哥。" 一听"段人凤"三个字,傲雪想起来了:"哟,段人凤不是那个——的太太吗?" 她现在视金玉郎为鬼魅邪祟,提起这个人来,她连那个"他"字都不想用。金效坤却是无所谓,心平气和的答道:"已经不是了。这里头也是一场大戏,我也是昨天才听刚毅讲的。" 傲雪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惊讶,心想那个段人凤能和金玉郎闹掰,证明她还算个正常人。 金效坤这时又想了想,然后告诉她道:"段人龙那里不远,我们坐汽车去,大概明天就能回来了。你好好的在家里等着我,要是无聊,晚上就让门口那个小勤务兵带你看戏去,这里除了看戏,也没有别的娱乐了。" "我不用你管。"她含笑答道:"你自己路上小心。" 这时候院门一开,是一名副官进了来,请金效坤到团部去。金效坤向傲雪道了别,然后跟着那副官出了门。傲雪目送着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对她一直是好,好得彬彬有礼。有个形容好夫妻的词,叫做"相敬如宾",傲雪看他如今和自己的这个光景,就正是标准的"相敬如宾"。 可他们并不是夫妻。 她不知道金效坤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的身体分明已经没有大碍,这个院子里分明也只住了他们两个人,可他对她就只是以礼相待。 在团部的院子里,金效坤和果刚毅会了面。 果刚毅一身戎装,戎装穿得不大利落,脸倒是洗了。抬手摸着新剃的寸头,他看了金效坤那脑袋一眼,心想这位老兄真有个恒心,十年如一日,头发永远梳得这么一丝不苟。想象着金效坤早上"当窗理云鬓"的情景,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金效坤抬眼望向了他:"你笑什么?" "没你的事。" 金效坤无意深究他那个笑,从旁边的小勤务兵手里接过一顶礼帽,他抬手把帽子小心扣到了头上:"刚毅,我真的有必要去吗?要不然,我还是别去了。老实讲,我若是见了段人龙,怕会尴尬。毕竟——" "没什么可尴尬的,你俩挺有缘,算是一对难兄难弟。你呢,不用说了,段人龙呢,当初让小畜生逼得跳了火车,也是九死一生。"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金效坤的肩膀:"不开玩笑了,你真得去。在咱们这个公司里,你是我的经理,只管事不见人哪行?" 果刚毅所言非虚,他很认真的和金效坤达成了个口头协议,开了家一不挂牌二不纳税的秘密公司,这公司依托于果刚毅的军事力量,目标是不管干什么,先弄个五十万。 汽车开了过来,副官上前打开后排车门。果刚毅推了金效坤一下,金效坤弯腰钻进汽车里,然后他也坐进来。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这汽车响了几声喇叭,慢吞吞的上了路。 段人龙所在的县城,距离此地约有一百多里的路途,一路上这果刚毅继续大讲段人龙——段人龙当初在北京城里招惹了小畜生,结果好家伙,他一行七八个人出北京,差点被小畜生害了个全军覆没,最后一共就逃出了两个活口,其中段人龙是在火车过桥时跳了车,被河水冲出了好几里地,幸亏后来被个好心人及时捞了上来,饶是捞得及时,还躺了一个多月才能爬起来。 "说是受了内伤。"果刚毅兴致勃勃的解释:"原来这人从高处跳到水里,也不安全,人往水面上'啪'的一拍,能把五脏六腑震碎了。" 金效坤点了头:"然后呢?" "然后他能爬起来之后,就去找了我们连司令,连司令一看他这么忠心,自然是相当感动,等他又养了几个月之后,就给他放了个卫队长当,但是连司令身边有个姓李的,不知道是副官还是什么玩意儿,这姓李的总跟段人龙打架,有好几次都差点打出人命来,连司令就又给他连着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这不就跑到这儿来当团长了嘛。我跟你讲,这个段人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和他合作,要和气生财,账目算清楚,千万别占他的便宜。我不是怕他,我是懒得惹他,知道吗?" 金效坤听到这里,却是笑叹了一声:"你确实是有长进了。" "什么长进?" "知道了怕和躲,这就是长进?" "你是不是拐着弯的骂我呢?" "我不拐弯,要骂就直接骂了。" 第110章 不虚此行 金效坤怀疑天下的指挥部可能都是一个样子——大兵成队的开进城里,找一处好些的房子霸占下来,这处房子就成了临时的团部。好房子都差不多,里头住的人也都是丘八太爷之流,所以各处大同小异,比如此刻他随着果刚毅下了汽车,抬头一看这段人龙的大本营,简直以为自己这一路兜了个圈,又回到了果团的团部。 他记得自己对段人龙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看着大门前的那个人,他愣了一下,只觉那人似曾相识。而段人龙一抬头看见了他,目光也定住了。 他们原来是见过面的,就在段氏兄妹护送金玉郎回到北京的那一天——他们似乎也就只在那一天,见过一次面。他们是因为金玉郎才打起了交道,而当他们在长安县为了金玉郎讨价还价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之中,那个看起来最柔弱的,竟是最凶残,那个看起来最天真的,竟是最邪恶。 他们都是从金玉郎的手中死里逃生出来的,所以虽然先前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如今这样互相看着,如同故人相见一般,心中都是百感交集。果刚毅莫名其妙的打量了他俩,忍不住清了清喉咙:"你俩这是……还需要我介绍一下吗?" 金效坤没理会他,抬手摘下帽子合在胸前,他向着段人龙浅浅的一躬身:"段团长,久仰大名了,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会是在这里,真令人有造化弄人之感。" 段人龙也是军装打扮,他是果刚毅那一款式的大个子,只是因为瘦,所以才没长出虎背熊腰的身量。寡白着一张脸,他的眼角眉梢一起长长的扫向鬓角,样貌是好样貌,但是这一路的眉眼,无论是长在男子脸上还是长在女子脸上,都是薄情寡义的风流相,至少也是个没福气的。扬着这么一张脸,他眼珠子打转,盯住了金效坤的头发,看了一两秒钟,他开了口:"你出来啦?" 金效坤明白他的意思,向着果刚毅的方向一点头:"全凭了果团长相救,我才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那你命挺大,我还以为你肯定完了呢。"说完这话,他抬手挠了挠鬓角,又道:"那小王八蛋当初恨你恨成那样,结果把你扔进牢里就算了,我一没杀他二没打他的,他反倒非要我的命,真他妈邪了门了。" 金效坤说道:"段团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段人龙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我当初就该直接把那小王八蛋掐死,那小王八蛋早点上西天,也就没有后头这些烂事了!"然后他一挥手转了身:"跟我走,进来吧!" 果刚毅一扯金效坤,迈开大步追上了段人龙:"哎,段老弟,你这个月收着饷钱了没有?" 段人龙单手插在裤兜里,且行且摇头:"没有。我看咱们就别指望那点军饷了,除非开仗,否则甭想从司令手里抠出一个铜子儿。" 果刚毅一笑:"谁说不是呢,还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找钱。" 段人龙回了头刚要说话,前方忽然跑来了一名副官,那副官见了果刚毅和金效坤,略一犹豫,随即凑到段人龙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段人龙微微的有点变脸色,问那副官:"这回看准了?当真是要生?" 副官小声说道:"连来了两个婆子,都看了,都说这回是真要生了。" 这时候,仿佛是从后院,隐约传来了一声哭喊。段人龙的脸色彻底变了,拔腿向前跑了一步,随即又原地做了个向后转。果刚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怎么着老弟?你老婆——尊夫人——要生孩子了?" 段人龙痛心疾首的一摇头:"不是我老婆,是我妹妹。"然后他恨恨的一指金效坤:"你家那个小畜生,真他妈的能活活害死人。我好好的一个妹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换了话题:"你俩谁生过孩子?"他四面八方的喝问全院:"有没有生过孩子的?" 果刚毅哭笑不得:"我俩怎么可能生过孩子?"紧接着,他理解了段人龙方才这一句话:"这事你得听接生婆子的,问别人没用。" 他这话一说完,后院又响起了更尖锐的一声惨叫。段人龙像是被那声惨叫吓住了,呆在原地怔了怔,然后撒腿就往后头跑。留下果刚毅和金效坤在院子中央,果刚毅扭头问金效坤:"这叫什么事?咱们好容易来一趟,还正赶上他这儿生孩子。那他还招不招待咱们了?" 金效坤向他走近了一步,迟疑着问道:"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家的小畜生害了他妹子?难道他妹妹要生的这个孩子,是玉郎的?" 果刚毅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他妹妹和小畜生在一起过了小一年,后来小畜生杀他这事闹出来了,他妹妹才悄悄跑了。你说那孩子不是小畜生的,又能是谁的?" 金效坤沉默片刻,最后说道:"女人生孩子,是一桩凶险事情,我们不要打扰段人龙,让他先去照顾他妹妹。一切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横竖我们也不急着回去,是不是?" 果刚毅一耸肩膀:"急也没用。" 这个时候,两名勤务兵引着个小脚老太太,从这二人身边如飞而过。二人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就觉着这院子里空气变化,所有人都焦灼起来了。 段人龙一去不复返。 一名副官出面招待了果刚毅和金效坤,三言两语的交谈之后,他向这二位贵客透漏了不少情况:段团长这位妹妹,天天肚子疼,自打半个月前就说要生,搞得团长十分紧张。如此闹了半个来月,团长妹妹还鼓着大肚皮,团长本人却因为吃不香睡不好,瘦得瘪了下去。 团长自己受煎熬,周围的人也随之没了好日子过,所以方圆二里地内的人们都在盼着团长妹妹快点生。盼到今天,终于盼出了头——据接生婆子们联合会诊,妹妹今天应该是真的要生了。 副官将这二人招待了一番,然后走了出去。果刚毅有点坐得不自在,对着金效坤说道:"要不咱走?改天再来?" 金效坤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我倒是很想再等一等,那个孩子,说起来也是我金家的人。" "是你金家的人又怎么样?那可是小畜生的崽子,你还打算认它做侄儿不成?" 金效坤叹了一声:"我刚才一直在想,这孩子和金家所剩的缘分,大概也就是我们这点伯侄关系了。你还能指望玉郎去给他做父亲吗?" 果刚毅笑了:"怎么着?你还想给那孩子做伯伯?"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金效坤向着门外丢了个眼色:"那一对兄妹是做过土匪的,能有什么好家风?" "你家的家风好,出了个小畜生。" "他不是我家的人。他是在小公馆里长大的。" "行行行,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不跟你犟。但是我总不能一直坐——" 话说到这里,后院猛的又起了一声尖叫,那叫声渗人,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哥呀",震得果刚毅一哆嗦,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又开了口:"吓我一跳。" 段人龙请果刚毅过来,确实是有要事和他相商,然而妹妹忽然正式生起了孩子,他也当真是因此顾不上了果刚毅。匆匆的回来了一趟,他对果刚毅说道:"果大哥,实在对不住,你俩得留下来住一宿了。咱们有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这段人龙不是个平易近人的善类,先前在连毅身边的时候,豪横得很,他能对果刚毅唤出一声"大哥",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这个面子,果刚毅不能不要:"行,我们没事,你忙你的去。" 金效坤这时问道:"段团长,令妹现在情况如何?" 段人龙对金效坤本人其实是没什么意见,但是现在顶着一脑门子的热汗,他一见金效坤就想起了金玉郎,一想起了金玉郎就要发狠。抬手指了指金效坤的鼻子,他咬牙说道:"都是你家那个小畜生害的!我妹妹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我先宰了你!" 然后他转身又跑了。 果刚毅和金效坤面面相觑,最后果刚毅开了口:"早知道你这么招人恨,我就不带你来了。" 金效坤摇摇头:"我倒是觉得,不虚此行。" 第111章 新生命,旧世界 午夜时分,段人凤觉得自己要活活疼死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大哭,单只是有气无声的在床上辗转,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她的娘,她的爹,最重要的人是她哥哥,他们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是她的亲人,又是她的朋友。 除此之外,也有金玉郎。 她恨他,恨了已有八九个月,然而前头那八九个月的恨意加起来,也没有此时此刻恨得刻骨。他可真是害人害到底啊,哥哥福大命大没有死在他手里,他又用他的孩子来折磨妹妹。肚里那个小小畜生横生逆产,接生婆子怎么舞弄也舞弄不出来它。窗户挂了帘子,窗外有人来回咚咚的走,那是她哥哥,她知道段人龙一直守在外面,她还知道他又惊又怕,快要急死了。 有人扶起了她的上半身,将一碗黑稠的红糖水送到了她嘴边。她挣扎着喝了几大口,糖水顺着她的嘴角流进衣领里,她又听见了接生婆子的声音,那声音粗糙严厉,是个恶婆子的喉咙:"使劲!让你使劲就使劲!" 她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于是完全听了恶婆子的话,咬紧了牙关去使劲。忽然间她又大叫起来,就在这大叫之中,接生婆子从她双腿之间硬扯出了个小活物。 屋子里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段人凤瘫在床上,只剩了一丝两气,然而心里还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道鬼门关,自己接下来,又有好些年的人生路可以走了。 往后,她再也不会和哥哥做对了,她要和他兄妹一心的活下去,她再也不会私自去爱上什么陌生人了。 像是完成了善后工作的最后一步,段人凤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一时间只觉得轻松又笃定。和金玉郎最后的一丝牵连,也随着鲜血彻底脱离了她,她祛除了一切烦恼与累赘,自觉着像是个下凡历劫的什么神仙,历劫完毕,终于又恢复了真身。 她的真身曾经是古怪顽劣的女学生,曾经是长安县外的小女匪,曾经是北京城里的赌徒,唯独不是那个大隐隐于市的金太太。她想她之所以能够在一座小宅院里坐牢似的一坐坐上小一年,也许只是因为金玉郎需要那样的她。 金玉郎需要一个理解他疼爱他的伴侣,所以她不知不觉的变化了自己,只是因为他需要。 似睡非睡的躺了,她像是要昏迷,但依稀还能听见外界的欢声笑语。接生婆子——不止一位——自知这回是立了功劳,正争着向外报喜,段人龙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不知道是问谁:"真没事?已经睡着了?" 她听了哥哥的声音,像是又得了一重保险,于是身体一飘,沉沉的睡过去了。 段人凤休息睡眠,一时三刻是不能再受惊动的了。段人龙那一颗心悬了半个多月,如今也终于落回了原位。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他把余下事务丢给了张福生,自己唏哩呼噜的喝了一大碗热馄饨,然后回房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日上三竿之时,他睁了眼睛。 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这几个小时的觉睡得太死了,一个梦都没做,周身的关关节节也都松散了开,如今需要时间重新组合。窗外传来了隐约的婴儿啼哭声音,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妹妹昨夜生了个小男孩,自己昨夜添了个小外甥。 他想去看看妹妹,也想去看看小小畜生,但是忽然抬手一拍脑袋,他记起了昨天光临的两位客人——那两位客人让自己安排到哪里过夜去了?不知道,昨天他忙得发了疯,后来好像干脆就把那二位给忘了。 段人龙当即下床洗漱,然后出门寻找二位贵客。幸而二位贵客离他不远,就住在前院的两间厢房里,他找出来的时候,这二位已经用过了早餐,正在房内嘁嘁喳喳的说话。忽见他进来了,果刚毅站了起来,笑道:"段老弟,恭喜啊。我听说你已经活活熬了半个多月,今天令妹母子平安,你终于熬出头了。" 段人龙叹了口气,找椅子坐下了:"是,终于熬出头了。"随即他抬头望向了果刚毅:"对不住啊,我这回实在是慢待你们了。" 说到"你们"二字,他顺势又转向了金效坤:"昨天我是不是骂你了?" 金效坤摇头微笑:"我能体谅段团长当时的心情。" 他笑得和善,讲话也是娓娓道来、不急不躁,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文明劲儿。段人龙见了,越发的有点过意不去:"我昨天是太着急,急得就口不择言了。其实这全是金玉郎做的孽,和你没关系。" 段人龙在吃饱睡足之后,恢复了理智,就打算说两句转圜的话,和这二位交个朋友。不料金效坤听了他那一番言辞,却是又摇了头:"不,段团长,我是有些责任的。" 此言一出,果刚毅先转向了他:"嗯?有你什么事?" 金效坤叹息了一声:"我是玉郎的哥哥,长兄如父,家父去世之后,我身为金家的一家之长,对他就应负有管教之责。可是我——" 话说到这里,果刚毅抢着又开了口:"责任不能乱揽,他能受你管吗?你管得了他吗?"随即他又向段人龙解释道:"确实和他没关系,因为金玉郎这小王八蛋是个姨娘养的,自小就在外头长大,心里可能根本就没认他这个大哥。" 果刚毅这话是好意,怕金效坤胡说八道引火烧身,然而金效坤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又道:"可是我那个时候,不但没想着管束他,反倒鬼迷心窍,自己先犯下了大错。" 果刚毅持久的瞪他,段人龙却是感觉他这一番话说得挺诚恳。而金效坤继续说道:"那些往事,我如今想起来只有惭愧和悔恨,实在是无颜再提。对于令妹的选择,我很赞同,因为我这位弟弟,确实已经成了个危险人物。继续和他在一起,别的问题姑且不论,首先这自身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证。" 这话说得还是特别有理,让段人龙不能不点头。等段人龙点了头,金效坤扭头看了果刚毅一眼,然后换了话题:"段团长,我可以看看那个孩子吗?" 段人龙很痛快的站了起来——这有什么不行的? 果刚毅虽然对任何人的孩子都没有丝毫兴趣,但是闲着也是闲着,便跟随这二人一同进了后院。段人凤在正房卧室里坐月子,早上刚到的奶妈子刚在厢房给孩子哺了乳,如今正守着那孩子,忽见外头进来了三个男人,吓得奶妈子当场起身靠了墙。果刚毅看了奶妈子一眼,见奶妈子姿色平平,便收回目光,又去看金效坤。金效坤站在个小摇车前,正俯身看那里头的婴儿,果刚毅发现他的那个看法有点奇特——他不带感情,当真只是"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非常的细致。 顺着他的目光,果刚毅也望向了那个孩子,一见之下,他忍不住"哟"了一声。 那孩子虽然是刚出娘胎不久,虽然还红通通的一半像人一半像猴,但是猛的一眼望过去,活脱就是个小金玉郎。他既是酷似金玉郎,那拐着弯的也就像了金效坤。金玉郎处处都比金效坤清秀柔和些,所以这孩子若是就按照这个模样一路长下去,那么未来极有可能是先像金玉郎,后像金效坤,最后老了,就是又一个金老爷子。 果刚毅感觉这挺有意思,但是没敢将它当个笑话说出来,因为这笑话里有个重要人物金玉郎,而对于金效坤和段人龙来讲,"金玉郎"三个字好似一种忌讳,无事的时候顶好不要提。 这时,段人龙忽然说了话:"这崽子真不会长,像谁不好,偏偏像他。" 金效坤这时终于"看"完了,他直起身来,叹了口气:"孩子是无辜的。" 那孩子本是熟睡着的,这时忽然闭着眼睛抿嘴一笑,金效坤见了,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也回了他一笑。段人龙旁观到了这时,心里倒是生了个主意出来,只是不能自己做主,需要去和妹妹商量。 三人看够了孩子,回到前院,开始商议正事。所谓正事者,便是果刚毅和段人龙打算联合起来去弄钱——非得联合着干不可,要不然各自为政,成了竞争的关系,那只能是闹起内讧,谁也别想得着好处。 这个道理,双方都是知道的,所以谈得十分顺利。当天下午,果刚毅便心满意足的踏上了归途。和金效坤并肩坐在汽车里,他大说大讲,口沫横飞,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金效坤心不在焉,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金效坤答道:"我在想那个孩子。" "那玩意儿有什么可想的?" 金效坤听了这话,却是显出了几分庄严态度:"刚毅,我有个想法。" "说。" "我想把那个孩子接到身边抚养。" "你有病啊?想要孩子就自己生呗,眼前不是有个现成的二姑娘吗?要是嫌二姑娘一个人不够用,我再给你弄个三姑娘四姑娘也没问题。那崽子毕竟是那小王八蛋的种,你把他放到眼前,看着不别扭?" "但他终究是金家的血脉,留在段人龙那里,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况且你也说了,他是玉郎的孩子,或许天性不会很好,留在段家若是再无人管束,长大之后不知道会成个什么样子。把他放到我这里,我好好的教育着他,让他将来走上正途,也算我对得起父亲。"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些:"父亲最喜欢玉郎。玉郎本人已经是不可救药,我要救,就只能救他这个孩子了。" 果刚毅听到这里,嗤之以鼻:"我看你是闲的。" 第112章 踌躇 果刚毅路上听了金效坤的话,确实以为他是闲的,可到家之后一想,他又感觉自己能够理解金效坤——金效坤这人特别适合做个大哥或者家长,能不能做好另说,至少他自己是愿意。金老爷子这些年把心眼偏到了胳肢窝里,一贯只守着金玉郎那娘儿俩过活,对金效坤这边堪称冷漠,而据果刚毅看,这金效坤越是不受待见,越是奋发图强,总憋着要让金家兴盛起来。虽然后来事与愿违,但是他这份心情并未冷淡,还想着他上一辈的偏心眼儿父亲,与下一辈的小侄子。 果刚毅不是这种性情的人,他有点像段人龙,自己吃饱天下不饿,段人龙还有个妹妹要牵挂呢,他连这么个妹妹都没有,单是自由自在,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大奉献,就是为金效坤花了五十万。五十万不能白花,他认为金效坤总得活到八十岁,才能对得起自己这一笔巨款。 既是要活到八十岁,那么就不能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要从长远计。因此果刚毅问了金效坤:"你把那个崽子弄回来,是当侄子养啊?还是当儿子养?" 金效坤被他问住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做伯伯的,只要是养得起,养几个侄子倒是没什么,可问题是你那侄子的爹可是金玉郎。你不记金玉郎的仇,可你那二姑娘也不记吗?"说到这里,他那思维一跳,跳到了二姑娘身上:"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别说要等打完仗,谁知道这仗要打到哪天去?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是三十几来着?我记得你是比我大三岁,但你长得着急啊,你不像我,我看着还是大小伙子呢,我过个十年八年再结婚也行。" 说到这里,他那话题再次拐了弯,讲到了他的婚姻计划——他自认为是个魅力无限的伟男子,加之没了次长舅舅的庇护,所以为了前途和金钱,他不结婚则已,一旦结婚,至少也得娶个次长家的小姐。 金效坤洗耳恭听,希望他就这么一路东拉西扯的说下去,说到离题万里才好,千万不要再研究自己了。 这边果刚毅对着金效坤滔滔不绝,而一百里开外,段人龙也在和段人凤窃窃私语。 他们两个窃窃私语,倒不是怕谁窃听,是段人龙认为妹妹此时太虚弱,自己若是高声大嗓的讲话,会震着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他嘁嘁喳喳的说:"看看金效坤的意思吧,他若真是想要,我看那就给他。要不然留着是个累赘,看着也不痛快。" 段人凤躺在床上,因为中气不足,所以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我是不在乎,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 "我死去活来生下的孩子,被金效坤轻轻巧巧的抱走,我不甘心,我宁愿那孩子是生下来就死了。" "那我现在去把那孩子掐死?"段人龙跃跃欲试的要起身:"你要舍得,我就敢去。" 段人凤扫了他一眼:"你着什么急?够不着金玉郎,要拿小孩出气?" "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吗?" 段人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半闭着眼睛,有了点深谋远虑的意思:"先留着他的小命,将来也许有用。" "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金玉郎若是爱这个孩子,那他就是我们的人质,金玉郎若是不爱他,那到时再把他当个人情送给金效坤也不迟。" 段人龙笑了一下:"至于吗?金玉郎那小子再邪,也只能在北京城里横行,难道还能把手伸到我这里来?我们还用养个小人质来对付他?"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厢房——厢房里住着奶妈子和小婴儿——然后又转向了段人凤:"把他给金效坤吧。金效坤和那个小畜生不一样,我这回仔细的看了他,感觉他是个——是个——" 段人龙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特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是个——正经人。" 段人凤睁开眼睛望向了哥哥:"正经人不会去杀弟弟。" 然后她疲惫的又闭了眼,嘴里咕哝道:"全是坏人,只不过,不是一个坏法。" 半睡半醒的躺了一会儿,她猛的回了头:"你揪我的头发做什么?" 段人龙收回了手,低声道:"要不然,咱们索性把那孩子留下?毕竟你是他娘,我是他舅舅,他也算是咱们家的人啊。" 段人凤有点不耐烦:"这又不是什么急事,等我出了月子再说!" 段人凤安安静静的坐起了月子。 在月子期间,她吃得好,睡得足,所以出了月子之后,她那脸蛋白里透红的,看着倒是比先前更好看了些。她的孩子——如今还没有名字——同她只隔了半个院子,但她管住了自己,对那个孩子,她是坚决的不闻不问。 她有直觉:自己非得狠心到底,才能真正和金玉郎一刀两断。 出了月子之后,因为天气一天暖似一天,她没法子继续躲在房内了,不得已的出门见了太阳。结果第一天出门,她就和奶妈子打了照面。奶妈子正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低着头往外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她一眼将那孩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愣了愣,先是暗暗的惊讶,因为生平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婴儿,随即又是一阵难过,因为那好看的小婴儿,简直和金玉郎就是一个模子。望着孩子出了神,她又想和他亲近,又想转身逃避。而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院外有客人来到,正是段人龙陪着金效坤走了进来。 这就让她没法逃了,站在原地望向金效坤,她挺好奇的打量了他。近来天气是特别的好,世界都变得花红柳绿起来,金效坤穿着一身茶色西装,配着雪白衬衫和条纹领带,整个人笔直昂然,好似一副衣服架子,只是走得缓慢,步伐小心翼翼的,同时借助着手杖的支撑——手杖也是特别的精致,笔直纤细,杖尖和手柄包银雕花,上等的雕工,比一般的银首饰还精致。 金效坤这个打扮,放在本地简直有些刺目,方圆三百里内,绝对找不出第二位,但刺目之余又挺顺眼,好像他就非得这么穿戴了才对劲,他要是穿件粗布大褂走过来,看着反倒要别扭了。段人凤又想起了当初金玉郎描述金效坤在牢里有多么多么的凄惨,凄惨的表现之一,就是金玉郎满头满脸的比划,说他"头发都下来了"。 这点回忆,配着金效坤那又"上去了"的头发,让段人凤忍不住笑了笑。段人龙见了她,倒是挺高兴:"出来了?"又用大拇指向旁一指:"大哥来看看孩子。" 段人凤的眉毛一动,心想金效坤什么时候在这儿成了"大哥"? 未等她想出眉目,金效坤已经在她前方停下来,含笑向她打了招呼,又对着段人龙说道:"二小姐气色很好。" 段人龙有点自傲:"我妹子天生身体好,她就不是那种病恹恹的娘们儿。" 金效坤含笑转向段人凤,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忽然换了话题:"这院子里会不会有风?二小姐现在可以吹风吗?" 段人凤答道:"我早没事了,不怕吹风。" 金效坤颇认真的倾听点头,随后回头看了孩子一眼,他对段人凤继续说道:"这是我第三次来了,前两次二小姐在房内休息,我就没有过来问候。我很感激段团长的宽宏,因为我毕竟是玉郎的哥哥,凭着玉郎的种种恶行,我这个哥哥,其实是没有资格登门的。" 段人凤抬眼盯着他那泛青的下巴,心里又想起了金玉郎。金玉郎没有他这么重的须发,但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是一样的。 将金玉郎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她承认金效坤看起来确实是个好人,即便不是真好,至少也是个文明人。但她不打算陪着文明人玩文字游戏,目光向上扫到金效坤的眼睛,她开了口:"你是不是想把这孩子带走?" 金效坤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略微犹豫了一下,他点了头:"是的,我的确是有这种想法,但我一直无颜开口。" "为什么要他?" "我没有儿女。" "没有可以生。" "老天不成全。" "他亲爹可是金玉郎。" "但毕竟和我也有血缘关系。" 段人凤一鼓作气问出了他的实话,而他既然肯以诚相对,她便也回了他一句实话:"这件事情,你不能急,我要考虑考虑。" 金效坤凝视着她:"好,我不急,二小姐也无需急。若是二小姐舍不得把他交给我,那么只要能让他认我这个伯伯,我也心满意足。" 第113章 时局 对于这孩子的去留,段人凤真是左右为难,如此又为难了一个多月,空气中偶尔都有了夏意了,她还是没拿出个准主意来。段人龙起初还催促她早做决定,催着催着也不催了,闲来无事还经常过去逗逗那只知吃奶睡觉的小无名氏。也说不好这小崽子是会长还是不会长,他那小模样是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像金玉郎。 没人给他起名字,除了奶妈子肯叫他几声宝宝,从段人龙到段人凤,提起他来都是恶狠狠的一声"崽子",段人龙有时候真喜欢这个崽子,见了崽子心都痒痒,有时候想起崽子之父,就忽然翻了脸,又恨不得扯腿把崽子摔死。段人凤则是更冷酷一点,她和崽子始终保持着距离,不管他也不看他,然而耳朵像是变长了些许,厢房里的崽子哼唧一声,正房里的她立刻耳朵一动,心脏一蹦。 段氏兄妹在不知不觉之间,和个吃奶孩子打起了暗战,一会儿要他一会儿不要他,两个灵魂左右摇摆,而崽子只知吃奶,其余全不知情,所以他二位算是各自在唱独角戏,唱念做打的挺热闹,可惜没有观众。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兄妹二人依旧是没有主意,段人凤已经快要练出千里眼和顺风耳,厢房里崽子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段人龙则是学会了抱孩子,金效坤还是常来,而且很讲礼数,每次来都带着大包小裹,来了坐坐就走,一点也不讨厌,说话也是句句通情达理,有时候段人龙抱着孩子和他坐而论道,论着论着,就感觉自家若是能有金效坤这么一门亲戚,也挺好。 好日子持续到了五月初,结束了。 这两年时局剧烈变换,太平光阴本来也是短暂的,所以这好日子结束了也不稀奇,况且对于果刚毅段人龙二位英豪来讲,打仗也有打仗的好处——起码能从连毅手里得来一笔军饷了。 依着上峰的命令,果刚毅和段人龙联合布防,要抵挡来自直隶的直鲁联军。联军由霍督理亲自指挥,这一次是要和北伐的革命军们打一场大战。大军所过之处,空气都染了硝烟与血色,而这一日果刚毅得了个新消息,立刻不远百里的跑去见了段人龙。段人龙如今和他已经成了熟朋友,这时见了他便是一惊:"你怎么来了?" "你知道冲着咱们杀过来的二十三师,谁是师长吗?" "谁?" "陆健儿。" 段人龙对着果刚毅眨巴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和陆健儿是死仇,但他也知道陆健儿私底下和连毅有生意来往,和果刚毅也有交情。不过他们那交情都不值钱,就算值钱,也是明码标价,可以买卖。 "你不敢打?" "你敢?" "我听连司令的,司令让打我就打。反正我打他也是应该。" 果刚毅听了这话,感觉有理。现在不是讲旧交情的时候了,自己若是守不住阵地,首先就可能丢了性命。交情是太平岁月才讲的,现在讲不起了,现在只能讲"军令如山"。 果刚毅告辞离去,亲自上了前线督战,结果第一天和陆师交火,就被打了个屁滚尿流。他不敢后撤,怕连毅拿军法办了他,在阵地上苦不堪言的死撑。 他越是痛苦,几十里外的陆健儿越是快活。陆健儿先前没正经的带过兵,然而虎父无犬子,一出手就击溃了敌方一个团。和果刚毅相比,他的格局果然是大了许多——他根本不在乎果刚毅的死活,他只知道如今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和父亲必须保住霍督理,霍督理一旦倒台,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改朝换代,他们陆家的权势就要随之丧失。 面无表情的坐在师部里,陆健儿照例是不动声色的快活,快活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按捺不住,起身走了出去。 师部的前身是个地主家的宅院,地主相当的识相,乖乖的带着一家老小躲避去了亲戚家,留下高房大屋供过路的师长暂住。院子内外全有卫士站岗,守卫堪称森严,他这师长不同于一般的师长,他是陆永明的儿子,而陆永明手握重兵,如今已然升为军长。因为爹是那般的伟大,所以他这做儿子的,性命也特别的贵重一些。 然而如此森严的师部大院里,偏偏就活动着那么一个一点也不庄重的金玉郎。 金玉郎是上个月和陆五小姐订婚的,陆健儿当然知道他完全不爱自己的五妹,但是没有关系,陆健儿向来不认为可以从婚姻里找爱情,婚姻就是婚姻,类似某种联盟,所以利益至上,比如他自己的婚姻,就是如此。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了,金玉郎糊里糊涂,懂得晚了些,但是总比糊涂到底强。订婚之后,金玉郎成了他的准妹夫,理直气壮的向他要差事,以及钱。而他早盘算好了——金玉郎要跟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亲信,金玉郎也不用精通某项事务,只要在各机关都走一走,开开眼界,什么都知道一点,就可以了。 因此,他这回给金玉郎在师秘书处里挂了个名,然后带着他上了战场。说是上战场,其实不比在北京城里逛大街更危险,因为金玉郎始终紧跟着他,而他当然是只肯运筹帷幄之中,绝不会迎着枪炮真上前线。 这么轻轻松松的跑一趟山东,从此就算是上过战场的人了,提起来也是一项资格。这么好的事,金玉郎却一点也不领情,大白天的不干正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逗狗。秘书处上下都知道他是"五妹夫",谁也不敢管他,由着他在太阳下跑出一头大汗。 陆健儿看着他和一条狼狗你追我赶的闹,看了好一阵子,看得他都倦了,金玉郎才留意到了他。直起身和他对视了片刻,他始终是冷着脸,而金玉郎渐渐有了笑意,低头将那狼狗呵斥了开,他笑模笑样的走向陆健儿,且走且将军装上衣脱了下来。 等他到了近前,陆健儿看清了他满脸满脖子的汗,便道:"我看你和狗倒是很玩得来。" 他把上衣搭上臂弯,上身只剩了一层白衬衫,衬衫下摆还拖在军裤外头,是个丢盔卸甲的军人。陆健儿上下打量着他,怎么看他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而金玉郎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随即点头附和:"是,我就和狗玩得来。" 陆健儿轻轻踢了他一脚:"找死。" 金玉郎继续掏裤兜,这回掏出了个扁扁的小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香烟先给了陆健儿,然而他自己也叼上了一支。用打火机给陆健儿和自己点了火,他深吸了一口:"心虚啦?踢我。" 陆健儿说道:"你那位前妻,若真是和她哥哥在一起的话,那么现在离你可不远了。" "他们兄妹肯定是在一起。" "想不想去见见?" 金玉郎摇摇头:"我无所谓。" "真没感情了?" 金玉郎笑了起来:"哥哥,她都要杀我了,我还怎么和她讲感情?"然后他瞬间收敛笑容,抬头对着陆健儿说道:"我恨你。自从前天知道段人龙没有死后,我又开始恨你了。"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也没想到他命这么大。你恨我也没有用。" 金玉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正色说道:"我把你的坏处都记在心里了,我先一件一件的攒着,等攒得放不下了,我就再和你打一架。" 从来没人对着陆健儿这样说话,陆健儿听了,感觉很有趣:"你怎么打?论拳脚,你不是我的对手,用牙?再啃我一顿?" 金玉郎舔了舔牙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扭开脸继续抽他的烟,段人凤的影子在他心中时隐时现,他算过日子,知道段人凤一定已经将那个孩子生下来了,不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他不爱孩子,但是因为那孩子是他和段人凤凭空制造出来的,体内流着他和她的血,所以他对那孩子,有一点好奇。 他默默的好奇着,对外不说一个字。现在他依附着陆健儿生存,那就要活成陆健儿需要的样子。陆健儿需要一个小伴儿,所以他就去做一个招猫逗狗没心没肺的纨绔小子,过一天算一天。 过了这一天,他随着陆健儿一起拔了营。 果刚毅已经溃败,他打仗打得一般,但是逃得漂亮,谁也不管,直接带着残部逃之夭夭,所以陆健儿挥师前进,直奔着段人龙杀去了。 第114章 巷战 段人龙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全是果刚毅连累了他,本来他这里各就各位、秩序井然,已经预备好了抵抗,可果刚毅那边忽然发疯一样的开始了大溃逃,一百里外的段团得了消息,人心立刻就受了影响。本来敌人开来了一个师,力量就已经超过了这边的两个团,两个团如今还散了一个,那余下的这个团,哪里还有勇气出战? 然而段人龙是不能后退的。 他和果刚毅不同,他看果刚毅就是个混混,只要有好日子过,在哪一界混都行。可他段人龙不一样,他是有心有肺的人,他喜欢战争与杀戮,他喜欢带兵。当团长比当土匪有劲得多,所以他还需要继续高升。一个想着要高升的团长,怎么可以一个漂亮仗都没打就撤退?他要是也学了那个混混,那么回头怎么去见连毅? 他越想越感觉自己不能撤,炮声一直在耳边响,是双方已经在前线交了火。把武装带系了上,他正打算亲自去前线督战,妹妹来了。 段人凤是带着张福生一起来的,张福生拎着个沉甸甸的皮箱,里头装着金银细软。段人龙一见他们这个阵势就明白了,不等妹妹开口,他直接摇了头:"不行不行,我不能逃,真逃了对司令没法交待。" 段人凤上下打量了他:"你不会是要和阵地共存亡吧?" "那我倒也没那么傻。" 说完这话,他盯着张福生手里的皮箱,先想了想,随即叫来了一名司机兵,又对段人凤说道:"你俩上汽车,到西城门那边等着。我也不知道我还能顶多久,要是真顶不住了,这回咱们怕是得往远了逃。" "多远?" "要多远有多远。"段人龙抬手向上一指:"我怕连毅枪毙我。" 段人凤一听这话,扭头吩咐张福生道:"走。" 张福生跟着她走了,到西城门外守着去了。段人龙叹了口气,迈步要往外走,结果走出了没有两步,就被一声巨响震得一晃,正是陆师的炮弹接连而来,将这县城的城墙轰塌了半面。段团士兵还没来得及撤退,县城就已经失守了。 段人龙想了无数套御敌逃生的方案,唯独没想到自己最后会糊里糊涂的和敌人打起了巷战。陆师士兵潮水一样冲入县城,段团士兵有的逃有的躲,大街小巷枪声不断。段人龙火速脱了自己那一身军装,拎着一把手枪也钻进了小胡同里。 县城很大,街道纵横,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了,所以巷战有始无终,天色都暗了,街上还有零星枪声。起初还有副官卫兵追随着段人龙,追着追着就追散了,最后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背靠着一堵砖墙喘了几口气,他发现自己误打误撞,竟是逃到了团部的后身,这面砖墙开着一扇小门,正是团部的后门。 他本没想回到这里来,可如今身到此处了,他心里一动,猛的想起了一个人:崽子。 妹妹和张福生来的时候,俩人只拎了一只大皮箱,可没见奶妈和崽子啊! 如果段人龙这时已经逃到了城外,那让他为了崽子折返回来,那他是绝不肯的。可崽子近在咫尺,他背靠墙壁略一思索,决定为了崽子冒个小险,要是能把他救出来,就救,实在救不出来,那说明崽子是个小短命鬼,也怪不得他这个舅舅了。 小心翼翼的进了后门,门内摆着柴禾和水缸,前方就是正房的后窗。他高抬腿轻落步,绕过这一大堆破烂,然后进了后院——刚进了一步,他火速后退,又躲回了暗处,一颗心怦怦的狂跳。 因为一队陆师士兵小跑着也进了来,中间簇拥着两名军官,一个是陆健儿,另一个——段人龙简直以为是自己有了幻觉——竟然就是金玉郎。 陆健儿没有深入,因为走到半路又被个副官叫了住,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回了前院。留下金玉郎一个人进了后院。站在后院正中央,他仰头望了望天,心想这就是他们住过的地方。他曾经是多么的喜欢"他们"啊,可是造化弄人,他和"他们"如今已经成了仇敌。 "全怪龙。"他想:"如果他肯继续喜欢我,我们现在还会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是他先变了心,不是我的错。"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段人凤。段人凤让他失望到了绝望的地步。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哭声来自厢房,离他近得很。他猛的扭头望过去,心里觉得不可能——毕竟是段人凤生的,怎么可能他们都跑了,只丢下了孩子在这里? 大踏步走过去推开了厢房门,他向内望去,随即张大嘴巴,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惊讶的一声:"哇!" 房内砌着半截火炕,炕下摆着个小摇车。摇车里躺着个小婴儿,正闭了眼睛大哭。他慢慢走上前去,俯身低头去看那婴儿,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一眼就看出了婴儿像他。 "你是谁啊?"他一时间有点失神,轻声的问道:"你是我儿子吗?" 婴儿哭得面红耳赤,对他回以呱呱的嚎啕。 金玉郎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又问:"你是儿子还是女儿呀?" 然后他想起了婴儿不可能回答自己。眼看这小东西哭得那样厉害,他试探着伸了手,把他从摇车里抱了出来——不知道怎样抱才好,于是他连着换了几个姿势,最后让那婴儿仰卧在了他的臂弯中。而婴儿受了他这一番摆弄,睁开眼睛望向了他,却是不哭了。 睁了眼睛闭了嘴的婴儿,显出了本来面目,和金玉郎越发的相像。金玉郎低头看着他,心想这就是自己和段人凤凭空创造出来的新生命——世上本没有这个娃娃,但因着自己的创造,世上有了他。 这一切都太神奇了,这简直就好像是魔法。他,金玉郎,竟然造出了一条生命来。 抱着孩子抬起头,他环顾了房内,屋子有点乱,炕头摆着一叠破布,破布旁是些小衣服小裤子,炕里还扔着一件女式的小袄。金玉郎走过去,俯身嗅了嗅那叠破布,布是干净的,所以他猜测,这些应该就是尿布。 隔窗叫了一名士兵进来,他让士兵拿了那叠尿布和两件小衣服,自己抱着婴儿出了房门。婴儿见了天日,越发的来了精神,将两只黑眼睛睁了个滴溜圆。 金玉郎张着嘴看他,没想到他还有情绪和表情。 惊讶完毕了,他抱着孩子向外走去,带走了后院的士兵,也让段人龙无声的吁出了一口长气。 以他藏身的隐秘角度,他刚才满可以一枪毙了那个小王八蛋,然而他不能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眼睁睁的看着金玉郎抱走了崽子,他不住的咬牙切齿——这几个月,他成天琢磨着要抛弃崽子,可如今崽子真被人抱走了,他又不甘心起来。 把手枪收好,他一步一步的后退,夜色渐浓了,他无声无息的退出团部,然后钻进了更黑的小胡同里。 他得趁乱赶紧逃,一旦城内恢复秩序,四面城门都被陆师士兵把守住,那他就完了。 第115章 保卫战 在团部大门外的台阶上,金玉郎坐了下来。 那小婴儿依旧安然的躺在他的臂弯中,不哭不闹,仿佛是很舒适。而他低头盯着婴儿的小脸,心里还是有点恍惚,一阵一阵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在心里向这小生命发问:"你是我的?" 片刻之后,他自问自答:"你是我的。" 世上竟然会有一条生命,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这让他感觉不可思议。腾出一只手搭上了婴儿的小胸脯,他想自己只用两根手指,就能把这小生命轻松的扼死。不是他强有力,是这小生命太脆弱。 所以他得保护这个由他创造出来的、最纯洁最脆弱的小伴儿。 抱着孩子坐在石头台阶上,金玉郎解开了军装纽扣,俯下身尽量用前襟包裹了那小婴儿,怕夜风太凉,吹冷了他。他并没有初为人父的自傲,心里单是感觉欢喜和热闹,像是冷清太久的屋院里,忽然来了一位花团锦簇的新房客,让他这个寂寞的房东忍不住要发人来疯,忍不住要慷慨招待、热烈欢迎。 而且这位房客与众不同,这位房客永远不会背叛他、抛弃他。只要他肯好好的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一定也会永生永世的爱他。 这么一想,他简直激动了起来,忽然直起腰低下头,他扯开了婴儿屁股上的尿布看了看:"啊,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小男孩呀?" 这时,他的前方一暗,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陆健儿。 陆健儿莫名其妙的盯着他:"干什么呢?" 他答道:"我找到了我儿子。" "你儿子?" "段人凤生的,我儿子。" 陆健儿立刻低头细看了那婴儿的面貌,看完之后,因为认为已经没有滴血认亲之必要,所以他直接翻了脸:"你这不是胡闹吗?" 金玉郎嗅到了危险气息,把婴儿往怀里又搂了搂,然后站了起来:"我怎么了?" 陆健儿背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然而声音恶狠狠:"我陆家养你一个不算,难道还得给你养个私孩子?你要是把这个孩子带回去,让淑媛的脸往哪里放?又让我陆家的脸往哪里放?" 陆健儿的意思,金玉郎明白得很。穷家小户倒也罢了,略有资产的家庭,都最怕家里有这么个庶出的大孩子,不怕别的,怕这大孩子抢弟弟妹妹们的家产。况且陆淑媛和金玉郎结婚,本来就已经算是下嫁,她不挑剔金玉郎就不错了,怎么会容忍他在从外面带个孩子回来?陆淑媛不能让,陆健儿也不能让,这孩子身上也流淌着段家的血,而陆健儿和段人龙是死敌。 该明白的道理,金玉郎全明白,紧紧的抱了孩子,他正想说两句好话哀求陆健儿,可是未等他开口,怀里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怀里也是一热。短暂的愣怔过后,他反应过来:孩子尿了。 抱着这么个湿漉漉的孩子,他也没了主意。陆健儿见他六神无主的发呆,伸手就要去抢孩子。他吓得向后一躲:"你别碰我。" 他的本意是说自己被孩子尿了一身,太脏,然而陆健儿无法领会他的言外之意,见他竟敢公然的反抗自己,陆健儿一时气得失控,冲着金玉郎便是一脚,正好踹中了他的肚子。金玉郎向后一屁股跌坐下去,眼看陆健儿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他慌忙单手撑地爬起身,抱着孩子撒腿就跑——跑得倒是够快,陆健儿在后方刚骂出了"你他妈的"四个字,他已经一溜烟儿的没了影子。 陆健儿瞪着他的背影,有心去追,又觉得自己身为师长,在前线和妹夫你追我赶,让部下们看了,实在是有失体统。忍住一口恶气,他自去忙他的军务,如此到了午夜时分,本县的士绅们在县衙门里给他安排了晚宴和床铺,而他吃饱喝足之后,刚要休息,金玉郎像个小鬼似的回来了。 这几个小时,他不知道是躲到了哪里去,如今回来了,也不进门,单是靠着门框站了,胸前鼓鼓囊囊的,是他还裹着那个婴儿。陆健儿盘腿坐在迎门的大床上,冷着脸不出声,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 金玉郎没有立刻开口,靠着门框站了一会儿,他像是也在思考。后来,在陆健儿将要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出了声:"哥哥。" 对待陆健儿,他有时候称陆兄,有时候随着陆淑媛叫大哥,开玩笑的时候才会喊一声哥哥,但此刻他显然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一声"哥哥",郑重而又可怜兮兮。 陆健儿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冷气。 金玉郎垂眼看着地面,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如何处置这个孩子,想了个主意出来,所以……要来和你商量商量。" "说。" "我想,段人凤一定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如果喜欢的话,怎么会随便把他丢下来?所以我想把他带回北京,找个好人家收养他,总比跟着段人凤强。"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了陆健儿:"求求你,别逼我把他扔在这儿。" "你少装这个可怜相。" "我不是装,我本来就可怜。我刚才跑了很多的路,才给孩子找到了奶。现在他是吃饱了,可我还饿着呢,从下午到现在,我连口水都没喝。" 陆健儿怒道:"那你就喝去!" 金玉郎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一场可怜没有白装,陆健儿这是对自己妥协了。 在县衙门里胡乱凑合了一夜,翌日清晨,金玉郎"先走一步",在一队卫兵的护送下,前往最近的火车站,登车回北京去了。而陆健儿之所以放他回去,也是因为没有办法——他总不能让金玉郎抱着孩子在军中乱晃,可若是逼迫金玉郎扔了孩子,首先金玉郎必定和他结仇,其次他自己也觉着这么干有失人道。所以他放了金玉郎回北京,先把那孩子处理了,再说后话。 陆健儿军务在身,打发走了金玉郎之后,便继续忙他的大事。而在另一方面,金玉郎抱着儿子登上火车,心里真是快活得无法形容。及至到了北京,他也没有去陆淑媛那里报道,陆淑媛也不知道未婚夫已经从前线返回。 金玉郎一去不复返,陆健儿也无暇管他。山东的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段人龙和果刚毅这两个败军之将在逃亡路上会和了,大概是怕再逃下去,会一起被连毅毙了,所以二人重振旗鼓,又杀了陆师一个回马枪,与此同时,连毅也派了援军过去,所以双方力量一时间不相上下,便是僵持了起来。 如此僵持了半个多月,陆健儿接到军令,带兵后撤,把阵地留给了旁人防守。他一时间闲了下来,便也回京休息。结果到家之后,他发现金玉郎已经失踪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陆家上下全没见过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回了来。陆健儿纳了闷,立刻派出人马找他,结果不出两天就有了消息。陆健儿顶着烈日,亲自出马,把金玉郎堵在了家里。 金玉郎这个家,乃是他新租下来的一所小四合院,陆健儿闯进来时,他正在院内新搭的凉棚下吃水果,凉棚里摆着两张大躺椅,他占了一张,另一张上面铺着小褥子,睡着他的光屁股儿子。院内另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大胖娘们儿,和金玉郎相对而坐,是这个家里的奶妈。金玉郎叼着一只桃,胖娘们儿啃着一只梨,二人一团和气的在凉棚底下避暑,旁边还摆了一盆冰块,冰块里镇着几瓶橘子汽水。 大热天的,能在家里过上这样的生活,就要算是享受了,金玉郎正是舒服,猛地看见陆健儿闯了进来,一颗心登时往下一沉。捏着桃子站起来,他看着陆健儿,嘴唇动了动,然而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所以最终只哼出了一声:"哥……" 陆健儿在看清了院内的情形之后,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大踏步走过来,先弯腰从那冰盆里拿出了一瓶汽水。在凉棚柱子上磕开了瓶盖,他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一瓶进肚,然后痛快的长出了一口气。 胖娘们儿见势不妙,悄悄的起身抱起孩子,溜回了房里。金玉郎孤零零的直面了陆健儿,知道陆健儿这回饶不了自己,所以有点怕:"陆兄,你也回来啦?" 陆健儿环顾四周:"你这是自立门户、自己过上了?" "不是,我一直在给孩子找人家,这不是还没找到吗,就把他放在这里先养着。" "你要是和那孩子父子情深,我也不能一定要让你们骨肉离散。你可以和淑媛退婚,和我陆某人一刀两断,那我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干涉你任何事。" 金玉郎瞄了他一眼,嘀咕道:"也不会给我一分钱了。" "你胆子这么大,骨头这么硬,还稀罕要我陆家的钱?" 金玉郎舔了舔嘴唇,没了话讲。 第116章 好人家 陆健儿想自己对金玉郎一定是太纵容了,惯得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周围的人谁敢这么阳奉阴违的哄骗他?谁也不敢,唯独这小子敢。人人都知道他喜欢金玉郎,金玉郎这就是恃宠而骄,就是故意的要挑战和降服他。 亏得这小子不是个姑娘,亏得他陆健儿没有断袖之癖,要不然就完了,要不然这金玉郎能把他活活拿捏死。他要的是个能陪伴他的弄臣,不是一个专门惹他生气的佞臣,金玉郎要是总这么和他对着干,他可受不了。 他不能打他,双方力量相差悬殊,打他和打大姑娘是一样的,打赢了也没脸,也不解恨,既是不能对他动武,就得换个方式教训,于是他开了口:"玉郎,我的想法,你很清楚,但是你明知故犯,一定要让我不高兴,你的想法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金玉郎在这沉默的短暂片刻里,已经镇定了下来。听了陆健儿的话,他没急着回答,转身把自己坐过的躺椅摆正了,他上前搀了陆健儿的一条手臂,像恭敬老太爷一样,把陆健儿扶到了躺椅前:"你先坐,坐下了我们慢慢说。" 外头的太阳确实是大,于是陆健儿一屁股坐了下来——没躺,只是坐着。金玉郎后退一步,先是下意识的想要坐到旁边的躺椅上去,可是一转念,他又改了主意,打算可怜巴巴的蹲到陆健儿腿边,然而脑筋又一转,他还是坐上了椅子。 不能直接就开始装可怜,今天这件事情,不是装装可怜、说说好话,就能解决的了。 垂头望着地面,他低声开了口:"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也在着急。只是我觉得他可怜,想给他找户好人家。要不然,就算把他送走了,我心里也放不下他,一辈子都要惦记着。"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我要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那我成什么了?我不成坏人了嘛?" "你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金玉郎一歪头,做了个思索的姿态:"我……我觉得我不坏。我是害过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并不是我故意的要去害人取乐。要说我哪里不好,我也就是个没本事、没出息罢了。可我没本事没出息也碍不着旁人啊,要不是段人凤卷走了我的钱,我一辈子不成器,也照样有饭吃。" 他这样认真的思索与回应,让陆健儿反倒不好再继续阴阳怪气。但是凭着他对金玉郎的了解,金玉郎这一番表演,也绝不会让他软了心肠。 "既然你是个好人,狠不下心送走那个孩子——"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说完了后半句话:"那我就替你做一回恶!" 然后他迈步就往房里走。 金玉郎还存了一肚子天真动人的言语没有讲出来,万没想到他会临时改换战场,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去追,然而那陆健儿腿长步大,三步两步就已经进了房内。等他跑进去时,眼前情景吓得他满头短发几乎一起直竖——陆健儿抓住了婴儿的一条小腿,已经把那孩子倒拎起来了。 胖奶妈子一点也不济事,吓得靠了墙,那孩子大头冲下的被陌生人拎了,也是哇哇大哭。金玉郎见势不妙,婴儿的嚎啕又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下一秒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陆健儿面前。双手紧紧攥了拳头,他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要杀了他! 但是两只手抬起来又放了下,他哆嗦着发出了声音:"你要干什么?" 陆健儿的眼珠子泛了红,一贯木然的面孔,隐隐现出了一丝狰狞:"帮你一了百了。" 金玉郎伸手要去接孩子,可陆健儿抬手一躲,把那孩子像个玩意儿似的在空中一甩,孩子的哭声随之惨厉起来,尖锥锥的扎进金玉郎的脑子里去,于是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和那孩子之间的羁绊:那小生命痛一分,他会跟着痛十分。 房内是陆健儿,房外是陆健儿荷枪实弹的随从,他走投无路,打也打不过人家,抢也抢不过人家,急得只能是哭:"陆健儿,你不能这样,你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你爱你的儿子,我也是一样啊。" 然后他"扑通"一声,下了跪。 双臂紧紧搂住了陆健儿的腿,他仰起脸来向他哭诉:"我再也不敢骗你了,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他送走,我说到做到,否则我们两个都任你处置。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我发毒誓。" 陆健儿低头看着金玉郎,有点惊讶,因为从未见过这小子如此激动过。纳罕之余,他也冷静了些,心想自己若是真把未来妹夫的亲生儿子摔死了,也不是事,如果金玉郎这回真受了教训,肯乖乖的把这孩子打发掉,那岂不是更好? 这么一想,他把那孩子往旁边床上一扔,然后对金玉郎说道:"好,那我就给你三天。希望你不要再耍花招让我失望。" 金玉郎起身扑向床边,先把孩子抱起来了,随即转向陆健儿,连连的摇头:"我不敢,我不敢了。" 陆健儿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迈步走了出去。金玉郎站着没有动,直等听见外面院门一响,那一行人确实是离去了,他才靠着墙壁,缓缓的瘫坐了下去。 婴儿哭声渐歇,在他怀里抽抽搭搭。他直着眼睛向前看,良久的不言不动。胖奶妈子靠了另一面墙,最先回了魂:"先生,您这是招惹了什么仇家啊?用不用赶紧躲一躲呀?" 金玉郎轻声答道:"躲不了。" 过了片刻,他又自言自语道:"还有三天。" 金玉郎,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真不是坏人;也发自内心的,认为陆健儿心理变态。 正常人不会这么执着的要控制他,毕竟他们说到底也只是朋友而已。或许他们将来还会成为亲戚,但即便是对待亲戚,也没有陆健儿这么干的。所以,金玉郎断言,陆健儿就是心里变态。 他需要这个变态去死,陆健儿死了,他才能继续轻松自由的活下去。但陆健儿还不能立刻就死,因为他需要从对方身上再尽量多的攫取一些利益。像他这样一个娇弱的公子哥儿,让他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饭吃,那是绝不可能的,他不会创造,只会寄生。 况且,想杀陆健儿也不容易。想杀陆健儿的人多了,他在其中都排不上号。 没有硬碰硬的本事,那就只能暂时妥协,可是在三天之内,他上哪儿能找到一家有钱有势无儿无女的好人家去?这一送,就不知道何时才能把孩子接回来,他不能随便找户人家就把孩子扔过去。 金玉郎开始去找那个他心目中的"好人家"。 第一天第二天,他梦游似的在街上乱逛,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他抱着孩子出了门,心情类似那即将被问斩的死囚,大限将至,他又是呆,又想哭,又想让时间停滞,让自己可以永远的抱着怀里这个小伴儿。 可是时间并不停滞,到了中午时分,他和孩子都被烈日晒的发昏,只能躲进了一家咖啡馆里。他要了一杯牛奶,一盘冰淇淋。坐在靠窗的位子里,他给孩子喂了两勺牛奶,然后自己低头去吃冰淇淋。他吃得很快,一勺接一勺的往嘴里送冰,吃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了动作。牙齿咬着勺子,他的眼泪滴进了盘子里。 他想接下来可怎么办呢?再去给陆健儿下一跪?不行的,没用了,在陆健儿面前,他向来不占上风。怀里的这条小生命真可怜,就像他这个父亲一样可怜,没人疼,没人爱,没人要,一个大可怜,一个小可怜,两条可怜虫,却又无法相依为命。想到伤心处,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全落进了冰淇淋里。 这时,一只手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 他吓得一哆嗦,立刻回头望了过去,而那人款款的走过来坐在了他对面,正是花枝招展的白小英。 白小英和他也是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一见就又是他在餐厅里垂泪,这让她忍不住的又惊又笑:"哎哟,又怎么啦?"紧接着她展眼一望,越发的惊讶:"孩子是谁的?" 金玉郎抬头看着她:"姐姐?" "这回认得我是姐姐了?不说我是老太太了?"她笑着又问:"谁那么心大,把孩子给你抱着?你会抱吗?" "这是我儿子。" 白小英一挑细眉:"你儿子?" "就是上次济南的那个……"金玉郎说到这里,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中间的事情一言难尽,总之就是她不要这孩子了。" "她不要,你就要呗。"说着她欠身向金玉郎怀里看了看:"多好的一个小娃娃呀,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我叫他宝宝。" "那就叫金宝儿得了,和你一样,听着就有钱。" 说到这里,她正了正脸色,意识到了此刻不是自己欢声笑语的时候:"你是得了个儿子,又不是丢了个儿子,大白天的哭什么?" "很快就要丢了。" "丢什么丢,除非是你没心肝,不要他,要不然他这么点的一个娃娃,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金玉郎叹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眼泪。这回眼前清亮了,他看着面前的白小英,心中忽然一动。 "姐姐,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白小英有点警惕:"什么忙?你先说来我听听。" "我能不能把宝宝放到你家里去?不会太久,只放几天。奶妈子是现成的,你能找间屋子,让她们两个住一阵子就行。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再把他们接回去。" "这一阵子?"白小英上下打量着他:"你这一阵子有什么大事要忙?连儿子都不要了?" 金玉郎幅度很大的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的未婚妻家里不允许。" "你要结婚了?" "是。" 白小英当即一撇嘴:"你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你要结婚,我就得帮你养孩子呢?" 金玉郎望向了她:"我不会让你白帮,我会报答你的。" "你怎么报答我?" 金玉郎看着她的眼睛,她那眼睛水汪汪的,是相书中的桃花眼。她面貌保养得很年轻,沧桑全藏在了瞳孔里,水汪汪的桃花眼中,藏着一份老辣。 "我听你的。"他说:"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第117章 短暂的和平期 白小英听了金玉郎的话,含笑不语。 她这样一个有金钱、无家庭的半老佳人,从十几岁刚成个人的时候起,就开始在男人堆里打滚,滚到如今,她一方面是侠骨柔肠讲义气,另一方面,一双眼睛看透世情,心肠也已经是铁硬。 对于爱情,她早已不抱希望;对于男子,她则是非常的讲求实际,只打算从他们身上寻些快活,金玉郎这类少爷,一看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床笫之间未必是她的对手,她喜欢他,无非就是喜欢他那张小白脸,还有他那一声声的"姐姐"。 他求她收留他的儿子,这事对她来讲,倒是容易,腾间空屋子出来就是了,横竖他自己雇了奶妈子,又不用她亲自出什么力气。不过金玉郎的小白脸到底值不值得让她帮这个忙呢?她掂量来掂量去,最后抬眼望向了金玉郎,就见金玉郎也正眼睁睁的紧盯着自己。他真是个最名副其实的小白脸,脸皮薄薄的雪白紧绷,一根青色血管从额角一路凸到了太阳穴。眼中含着一点泪光,他抱着孩子,忽然向她一笑,眼睛微微的眯起来,眯得眼眶里没了白眼仁,只剩下一片水光潋滟的漆黑。 白小英感觉他这个笑容简直有些恐怖——恐怖,而且凄楚,使得他的面貌也怪异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不大像人,更像是个伪装成为人的什么邪祟,这邪祟因为只是一抹灵魂,所以是没有年纪的,也是雌雄同体的。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她定了定神,对面的金玉郎垂下眼,对着怀里的婴儿,从嘴唇中喷出"啪"的一声轻响,逗得婴儿笑了一声。婴儿一笑,他抬起头重新面对了白小英:"我要被这件事情逼死了。他们让我随便找户人家扔了宝宝,可是我舍不得,我怕宝宝落到坏人手里,一辈子都要受苦。"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我是好人?" "我看得出来的嘛。" "万一看错了呢?" 金玉郎眼巴巴的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他笃定的摇了头:"不会错。你别拿话逗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又垂了头,给那宝宝理了理小衣服的领子,然后沉沉的叹了口气。 白小英见状,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便伸手在他面前桌上轻轻一叩:"好啦好啦,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别做这个丧气样子给我看了。但我事前要跟你讲清楚,我只提供一间屋子三顿饭,别的全不管。宝宝长得是好是坏,都是你那奶妈子的责任,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金玉郎猛的抬了头:"姐姐你答应我啦?" 白小英翻了个白眼,这白眼翻得漂亮,眼波横飞:"不是说了吗?就管你一间屋子三顿饭,多了没有!" 金玉郎回头四顾,见咖啡馆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便欠身向前凑过去,在白小英的额头上用力一吻。白小英刚要嗔他,他已经坐了回去,同时给了白小英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你救了我们两个的命。"他高兴得坐立不安,抄起勺子吞了一大口冰淇淋:"姐姐,我对我真好,我一定会报答你,一定!" 白小英到这咖啡馆来,本是打算会一位男朋友的,她没计算好时间,到得稍微早了一点,结果遇到了金玉郎,导致她下午的幽会化为了泡影。 她用汽车将胖奶妈子以及孩子——她自作主张,给那婴儿起名金宝儿——全带回了家。胖奶妈和金宝儿在白宅角落里得到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各色陈设一应俱全,足够一大一小两个人住的。金玉郎非常满意,等奶妈子和金宝儿安顿下来了,他随着白小英走去客厅里休息,白小英让丫头送上了汽水点心,然后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边吃喝,一边和金玉郎聊起了闲话:"你那未婚妻,是哪家的闺秀呀?" "是陆将军家的五小姐。" "陆将军?陆永明?" "对。" 白小英斜睨着他:"行啊,有点本事。" 金玉郎摇了摇头:"没本事,陆五小姐不喜欢我。是我和陆大少爷有交情,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那更说明你有本事了,陆大少爷的老朋友多了,未必全都被他收去做了妹夫吧?" 金玉郎笑了笑,拿起一瓶汽水喝了一口,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今天需不需要陪白小英睡一觉,需要睡的话,那就睡。为了儿子有家可归,他可以牺牲自己的贞操。 他确实认为自己拥有纯洁的灵魂和肉体,自己是有贞操的。 他想到了一个"睡"字,其实白小英也早想到了,在她眼里,他无疑是一口小嫩肉,值得吃上几口。然而如今肉在嘴边了,她又迟疑起来——她没在金玉郎的身上找出任何毛病,但总忍不住要把他和"隐患"二字联系起来。今年年初从济南回京之后,她也小范围的打听了金玉郎其人其事,结果她发现这小子有点神秘,什么大事都让他赶上了:他继承了巨额遗产,他遭了土匪绑架,他和他大哥兄弟内讧,他无端的失踪了许久,他在济南被他太太追杀,他又成了陆五小姐的未婚夫。 迟疑到了最后,白小英决定暂缓吃肉一事。她不想贸然的和金玉郎建立亲密关系,怕自己糊里糊涂的也成为金玉郎的"大事"之一。 又想吃,又不敢吃,这让她心里一阵阵的做痒。想到自己也许正在和一个披着人皮的小魔鬼周旋,她简直要兴奋起来。四平八稳的日子过久了,她也有点烦。 金玉郎被白小英招待着吃了顿晚饭,然后见白小英没有要和自己睡觉的意思,便告辞离去,向陆健儿复命去了。 他不敢向陆健儿撒谎,一切都是实话实说。陆健儿听闻过白小英的艳名,这时就恨不得大笑几声:"这就是你找的好人家?" "她……不好吗?" "窑子里出来的货。"他冷笑了一声:"我当你要找什么样的好人家,合着你千挑万选,最后是把儿子给窑姐儿了。" "她早从良了。" 陆健儿摆摆手:"我不管,但是我告诉你,往后不许你和这个白小英有来往。" "我知道。" 陆健儿的心里舒服了些许:"谈谈你和淑媛的婚事吧,总这么拖着也不像话。" 金玉郎立刻点头:"好!" 二人就此开谈,谈得其乐融融。而今晚这一场会谈的结果,就是在整整两个月的忙碌过后,金玉郎与陆淑媛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婚礼过后,二人到北戴河度蜜月,半个月后二人回到北京,全都晒得黧黑,像是被火烤过。陆健儿在家里给他们收拾出了一处房屋,也不说金玉郎算不算入赘,单是这么含糊着让他们继续留在陆家。而二人刚到家不久,这对新夫妻就被拆了开——北方风云变幻、战事又起,金玉郎非常积极的跟住了陆健儿,随着大军南下去了。 第118章 绝地 陆健儿这一次带兵南下,其实原本没打算带金玉郎,因为金玉郎让他太不省心了,动辄就要气出他的表情来。然而金玉郎死活非要跟着他走,说是在北京住腻了,想跟着他再出去见见大世面。 陆健儿怀疑他腻歪的不是北京城,是自己的五妹妹陆淑媛。对待这第三任妻子,金玉郎显然是没什么感情,而他冷淡,陆淑媛也犯不上去巴结他,于是二人相敬如冰,幸而也只是如冰而已,还没有开始拌嘴吵架。 陆健儿没把五妹的痛苦当回事,和五妹相比,显然是金玉郎更重要些,因为五妹是老天爷分配给他的,而金玉郎是他自己挑选的。金玉郎这条惹是生非的小鱼在他周围游来游去,扰动一池春水,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生机。 他爱这些生机,所以既然是金玉郎非要跟着他走,那就走吧! 陆健儿九月出兵,本以为又会像上次一样,先和北伐的革命军对着乱轰一阵,再势均力敌的僵持一阵,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把这个局面保持下去。没想到这一回,万事全都出乎了他的预料。这一回,竟然是场生死大战。 在战场上打了一个多月,他看出了形势不妙,然而已经没了退步抽身的余地——他差一点就是兵败如山倒,本来如果狠狠心,他还可以乔装改扮临阵脱逃,趁乱藏进天津租界里避祸,就算霍督理要拿军法治他,他也有法子在西洋朋友们的保护下蛰伏起来,不受他那个法。可他不能逃,因为他父亲陆永明军长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里。 陆健儿对于全家老小,都不大有感情,单是以准家长自居,凶而冷的管束他们,唯独爱父亲,甚至说"爱"都说轻了,他简直是崇拜。他这父亲是个低调的豪杰,平时不声不响,然而无所不能,可以一边读经念佛,一边杀人发财。对待陆健儿这个长子,他又总是那么的和蔼慈爱,仿佛陆家其余的人都是街上捡的,唯独陆健儿一人是他的亲人。 这么好的父亲,陆健儿不能丢了他老人家不管。所以他带兵一路东奔西突,想要将父亲营救出来,结果就在距离父亲百里之遥的一座镇子上,他也被革命军包围住了。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下旬,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他的军队没有冬衣,没有粮食,弹药更是紧缺,枪口对外龟缩在镇子里,陆健儿发疯似的往大本营发求救的急电,然而没有用,霍督理自己都是火烧眉毛了,连陆永明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陆永明的儿子? 陆健儿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没想到"败"的后头,会连接着一个"死"字。 两个月前,他还是北京城里威风八面的陆大少爷,陆大少爷带兵出征,既是锻炼,也是玩票,横竖他身后站着父亲,他父亲法力无边,他永远输得起。 他没想到自己的气运和父亲是相连着的,父亲在得意的时候,他从来不输,如今父亲自身难保了,他也落入了绝境。独自坐在临时师部的会议室里,他扭头望着窗外,长久的沉默。 师部的所在地,是一座二层楼的小教堂,陆健儿这样坐在二层楼上,便算是占据了整座镇子的最高点。可是居高临下眺望出去,也并没有什么好景色。镇子上的老百姓最怕大兵过境,能逃的全逃了,没逃的也都躲藏了起来,所以整座镇子几乎变成了一座灰冷的死镇,只有一些饥寒交迫的士兵还在活动着。 逃兵也越来越多了。 陆健儿也想逃。 但是他和逃兵们又不一样,逃兵们烂命一条,走到哪里算哪里,半路挨了枪子那就半路死。他不行,他若要逃,就必须提前规划出一条安全路线来,否则还不如坐在这二楼的会议室里,起码在这里,他依旧是师长,暂时是安全的。 楼下有人进了教堂大门,他垂眼看着,认出那人是金玉郎。轻轻的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传过来,最后会议室的房门一开,正是金玉郎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走到他身旁,金玉郎把手伸进军装下摆里向内掏,掏了一个胶皮热水袋出来。把热水袋送到陆健儿怀里,他唤了一声"哥",然后自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陆健儿捧着那只热水袋,僵冷的手指被烫得重新有了知觉。 金玉郎也并非总是惹他生气,在一些生活小事上,他是知道关怀他的。 "我刚在下面听人说,昨夜逃了一个班。" 陆健儿"嗯"了一声。 金玉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掌薄薄的,手指细长,皮肤冻得泛了青紫。出来这么久了,这双手还没摸过枪,不是没机会,是他自己不肯摸。 虽然心里已经将陆健儿杀了一千遍一万遍,但刀枪都属于凶器一流,他不愿触碰。对于他来讲,动刀动枪乃是自降身份的行为,他这双手不是用来干这种粗活的,他这双手——他想——应和他的灵魂一样,又柔弱又纯净。 将这两只手揣进衣兜里取暖,他抬头向着陆健儿一笑:"你有什么新办法了吗?" 陆健儿瞟了他一眼,重新望向了窗外:"哪有什么新办法,要么抵抗,要么投降。" "那……" 后头的话,金玉郎没法明说,毕竟陆健儿的父亲还在包围圈里吉凶未卜,可他确实是在急切的盼望着陆健儿投降。他没想到这一次出行,会随着陆健儿走到了这冷飕飕的鬼门关里,如果早知道的话,那他死也不会来。陆淑媛固然讨厌,但还没有讨厌到不堪的地步,敷衍陆淑媛,总好过在饥寒之中受煎熬。 况且,他心里还思念着更重要的一个人:他的金宝儿。 临行之前,他去看望过金宝儿,金宝儿长得很好,而且分明是认识他,一见了他就欢天喜地的笑。金宝儿的"认识"让他受宠若惊,因为胖奶妈子说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娃娃,又隔了好些天没见他的面,照理来讲,是不该还认识他的。胖奶妈子说他们"到底是亲爷儿俩"。 这句话触动了他心底深处的一点软肉,让他一直不能忘怀,也让他现在心急如焚的想回去,他怕自己走得太久太久,金宝儿会把自己忘掉。况且胖奶妈子虽然算是个负责的,但她终究不是金宝儿的亲妈,谁知道她对金宝儿会不会总那么好呢? 种种的思念和惦记,让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北京。可陆健儿成天就是这么要死似的等待着,就是不肯干脆利落的做个决定出来。 因此,金玉郎越发的恨他了。 两人沉默着坐了片刻,金玉郎忍不住,喃喃的又说了话:"哥,我想回家。" 陆健儿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早知如此,就不带你出来了。" 金玉郎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在责怪自己唠叨。 陆健儿随即又开了口:"不是我骨头硬,不肯投降,是我一旦投降,父亲那里怎么办?父亲的政治生命就完了。" "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霍督理倒台了,有了新政府,那么凭着父亲的资格,照样可以占上一席之地。" 陆健儿摇了摇头:"你不懂,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现在已经太晚了,父亲即便投降,也只是能保住性命而已,其它的,想都不要想。而且父亲一旦投降,霍督理能立刻抄了我们在北京的家。" 金玉郎一听这话,陆健儿如今竟是走投无路,心中便是长叹了一声。 他想自己还是太高看陆健儿了,其实陆健儿之前就已经是昏招频出,他连个段人龙都没杀死,导致段人凤和自己反目,让自己家庭破裂,又因为五十万元放了金效坤,给自己留了个新的隐患,现在他索性打仗也打不赢了,害得自己和他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挨饿受冻。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混蛋,对自己不是连累,就是控制,夏天的时候,竟然还想摔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金玉郎不打算给陆健儿陪葬,他想真到了生死关头,大不了自己也去当一次逃兵。 站起身来,他轻轻的走了出去。 如此又过了三天,陆师因为实在是已经吃光了镇上一切可吃的食物,于是闹起了饥荒。 逃兵越来越多了,陆健儿知道自己再不行动起来,那么这些饿红了眼睛的士兵虽然打不过外面的革命军,但是可以拿自己这个最高长官开刀泄愤。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他虽没亲眼见过,但听说过。 他不想死,他要活着,为了这一个"活"字,他管不得百里之外的父亲了。 陆健儿决定投降。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同时,包围圈外的革命军换了一批队伍,先前包围他们的人马拔营而走,新来的队伍人多势众,将陆师围得越发严密,一丝活路也不肯留。 这支队伍的长官,是段人龙。 段人龙接到了陆健儿的投降书,把这封投降书悄悄的扣了下,他没有向他的连司令报告。 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接受陆健儿的投降,他就是要亲手围死他。 第119章 居心 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了。 金玉郎蜷缩在小床上睡觉,梦里他长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一望能望到北京城里去。北京城里有他的儿子,他在梦里看见自己的儿子被那个胖奶妈抱走卖了,胖奶妈数着一摞大洋,欢天喜地的回她自己家里去,没人管得了她,她把金宝儿卖给了一个要饭花子,金宝儿在那要饭花子的怀里呀呀的叫,而那要饭花子存心不轨,是要买了金宝儿,随着他一起要饭去。 他在梦里急得心如刀割,他想自己即便是现在立刻回北京去,怕是也晚了,自己再也找不到金宝儿了,金宝儿的一辈子也完了。 急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一挺身坐了起来。 喘息着睁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可是,他又想: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呢? 他总不回去,已经欠了奶妈子一个月的工钱了。 他也已经知道了包围他们的敌人,是段人龙。 段人龙不接受陆健儿的投降,甚至根本不给陆健儿一个示好的机会。很显然的,他就是要让陆健儿死。然而杀过他的人不止一个陆健儿,其中也有他金玉郎一个——甚至,金玉郎想,段人龙可能更痛恨自己。 因为他和陆健儿不一样,陆健儿和段人龙一直是一对敌人,他们无论谁杀谁都是合情合理,可他和段氏兄妹的关系就复杂了,虽然他杀段人龙也是迫不得已,但他想,段人龙未必这样认为。 投降这条路已经是走不通了,留下来是等死,向外冲是找死,唯一的法子,就是悄悄的逃走,这些天来,逃兵是越来越多了,虽然逃兵也是谁见了都抓,但他有个特别的优势: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兵,他的头上没有军帽勒出的印子,他的手指没有开枪磨出的老茧,只要把身上的军装一脱,那么任谁也看不出他会和"逃兵"二字有关系。一旦离开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就满可以买张火车票,安安然然的回北京去。 至于陆健儿,就让他见鬼去吧!金玉郎和他做朋友也真是做够了,和陆健儿同行的这一段人生,比噩梦也强不了多少,所以他亟需摆脱这个人,开始一段新生活。 金玉郎决定做逃兵,而且不会再等,说逃就逃。毕竟战场上风云莫测,谁知道陆师的士兵饿极了,会不会哗变?别说那些士兵,就连他这个胃口和鸟差不多的人,这些天都一直没吃饱过。扭头望向窗外那一小片铁灰色的天空,他想这是什么时候了?上午?还是傍晚? 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现在是傍晚,傍晚好,再等一等天就黑了,逃兵都是天黑行动,他也一样。 房门一开,他抬头望去,看见了陆健儿。陆健儿端着个搪瓷杯子,杯子里头不是水,而是一个冷馒头。进门把这杯子递向了金玉郎,他没说话。 金玉郎从杯子里掏出了那个冷馒头:"你吃了吗?" 陆健儿端着杯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点了点头。金玉郎看着他,就见他脏而瘦,一张脸灰扑扑的胡子拉碴,眼珠子似乎都不大转。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等死之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会是风光无限的陆大少爷,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就要做个饿死鬼。 一个冷馒头,是扭转不了他这饿死鬼的命运的,所以他把它给了金玉郎。金玉郎咬了一口,三嚼两嚼之后便皱着眉头往下硬咽,陆健儿知道他吃不惯这东西,望着他想了想,陆健儿忽然起身出了去,片刻之后回了来,他递给了金玉郎一杯热水。 金玉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向他一笑:"别对我这么好,我害怕。" "你怕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我怕你。" 陆健儿也笑了一下,然后他唤道:"玉郎。" 金玉郎抬了头:"嗯?" "你恨不恨我?" "我恨你做什么?" "别装傻,老实回答。" 金玉郎摇了摇头:"不恨,这事又不怪你。父亲打了那么多年仗,这回不也是败了?" 陆健儿沉默片刻,又道:"若是最后突围不成,恐怕,你就要和我……"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的停了停,声音随着脸色一起黯然下来:"你甘心吗?" 金玉郎一手端着搪瓷水杯,一手捏着大半个馒头,眼睛盯着陆健儿腰间的手枪皮套,手枪皮套没系严密,露出里面银色雕花的手枪柄。那是一把在比利时定制出来的好枪,陆健儿专用。 枪很好,可惜陆健儿的枪法一般,不过凭着此刻他们之间的咫尺距离,陆健儿就算闭着眼睛开枪,都能将他一击毙命。所以他含糊着只是苦笑:"你别问我这话,我本来就怕,你这么一问,我更怕了。" 陆健儿直视着他:"回答我,你甘心吗?" 金玉郎像是被他问住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抬眼正视了陆健儿:"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和你一起死,我甘心。" 陆健儿看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也放心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了头,又道:"我说句自私的话,现在我开始庆幸这一趟带了你来,起码到了最后关头,我身边还能有你这个兄弟陪着,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金玉郎笑了:"你又说这种话来吓我。" "别怕。"陆健儿将他上下打量了:"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希望我们最后都能跑出去,如果实在是跑不出去,我也一定会先给你个痛快,不会把你丢给段人龙。" 话音落下,他这一回是真的走了。金玉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随即低下头,继续咬那个冷馒头。这冷馒头实在是难以下咽,但他夜里是要做逃兵的,一个好逃兵,至少得有逃的力气。一边用力的咀嚼,他一边回想着陆健儿方才那一番话,有些恐慌,也有点想冷笑。陆健儿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自信,竟认为他会愿意陪着他同生共死? 真是神经病! 咽下最后一口冷馒头,他咕咚咕咚的喝了杯中热水,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他所在的地点,乃是师部的一楼,天已经黑起来了,最近的几个夜晚,陆健儿会在阵地上长时间的来回的巡视,今天也不例外。金玉郎站在窗后,目送着外面的陆健儿飞身上马,带着一队卫士离去。 等陆健儿走远了,他转身回到床边,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皮箱,箱子里是他来时带的行李,都是衣物用品之类。他火速的脱了军装换了便装,然后再把军装穿到最外面。手枪他始终是不大会用,于是他提前给自己预备了一把军用匕首。匕首就掖在腰带上,照理说也是用不上,只不过是带着壮胆。一旦出了这个包围圈,到了安全地带,他就会把它立刻扔掉。要不然当真遇上了歹人,他拿着匕首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对手,倒是很容易被人把匕首抢去,反宰了他。 将周身上下收拾停当,趁着肚子里那个冷馒头还没消化干净,他推开了房门。 刚迈出一步,他就听见了隆隆的炮声,他听不出那炮声是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段人龙向着这座小镇,发起了毫无预兆的总攻。 脚步略一停顿,他继续向外走去,而就在他从后门走出师部之时,陆健儿快马加鞭的冲进了教堂前院。方才追随他的卫士们全不见了,其余的士兵也开始在漆黑的镇子上胡乱逃窜,陆健儿气喘吁吁的冲进师部,一边冲一边大声喊道:"玉郎!" 第120章 凶杀 充当师部的小教堂一共只有上下两层楼,每层不过几间小屋,陆健儿火速的上楼下楼寻觅了一遍,然后顺着后门冲了出去。 刚一出后门,他就看到了前方的金玉郎。金玉郎正要跑上一条小路,而小路两头都有熊熊火光,子弹已在空中穿梭出了尖啸声。整座镇子都乱套了,到处都是兵,兵们不分敌我;到处都开枪,子弹也是不分敌我。于是陆健儿猛冲几步一把抓住了金玉郎的后衣领,不由分说的拽了他就往教堂里走。金玉郎吓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了,踉跄着转了身去打陆健儿的胳膊:"你放开我!我们各走各路——" 他完全不是陆健儿的对手,而陆健儿对他的反抗视而不见,一路几乎就是把他拎进了师部后门。 把他往黑洞洞的师部里一扔,陆健儿先把后门锁了,然后后背靠了墙壁,他抬头望着金玉郎,呼呼的喘粗气:"你跑什么?你想被那些溃兵们乱枪打死吗?" 金玉郎不懂军事,但是凭着本能,他不怕乱,越是乱,他越有机会趁乱逃亡。所以恶狠狠的瞪着陆健儿,他没别的话讲,只有两个字:"让开!" 陆健儿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左臂:"让什么让!你跟着我!" 然后他拽了金玉郎又要走,可是刚迈出一步去,他的动作忽然停了。 慢慢的低下头,他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那手柔弱纤细,所以紧握刀柄的手指需要用力到关节泛白,才能将一柄匕首直插进他的胸膛。 顺着这只手,他的目光向上走,最后看到了金玉郎的面孔。黑暗之中,金玉郎的面孔也是惨白,双眼是深深的黑洞,深不见底,单只是黑。在这样惨而冷的一张脸上,陆健儿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金玉郎的疯狂。 金玉郎告诉他:"别挡我的路。" 然后他使出浑身力气拔出匕首,见陆健儿怔怔的望着自己,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他便不假思索的又给了他一刀。 刀尖刺破军装扎入血肉,第二刀之后,是第三刀第四刀。鲜血滔滔的涌出来,陆健儿终于开了口:"我是回来接你……一起走……" 鲜血顺着他的口鼻喷出了一股子,截断了他后面的话。他当然也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当然也想活着回北京城去。除非段人龙的子弹当真打到他身上去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再最后一搏?他要死也得死在路上啊! 早在防线崩溃之前,他就已经筹划出了逃跑的路线,不确定是否走得通,但是可以一试。而在那一试之前,他顶着枪林弹雨飞马而归,就是为了要带上金玉郎。 到了这生死关头,他是谁都可以不管,唯独不能不管金玉郎,因为金玉郎是他的好兄弟,金玉郎愿意陪着他一起死。他对谁都是利用,唯独对着金玉郎这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废物小子,他不利用,他讲感情。 手指滑过金玉郎的左臂,他向后倒了下去,在教堂那古旧的地板上,他砸出了一片血与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金玉郎迟疑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闭了眼睛,心想自己只不过是先走一步,不会把金玉郎落得太远,金玉郎这个问题,就等到双方都上了黄泉路,自己再回答吧。 金玉郎呆呆的看着陆健儿,看了好一阵子。 后来,"嘡啷"一声,他右手的匕首落了地。 忽然间的,他回过了神,想自己还是得跑,于是撒腿冲向了后门,然而刚一推开后门,一粒子弹就击中了门旁的砖墙,碎屑险些崩了他的眼睛。他慌忙向后一撤,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爆发出了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气浪将他直接掀回了门内。他慌忙关门后退,而巨响接二连三的响起,隔着教堂的玻璃窗,他就见外面火光连着火光,整个世界似乎都落进了大火里。 他没法子再出去了,只能是接连的后退,退到最后,脚下一绊,他一屁股跌坐下去,身下起伏不平,正是他坐到了陆健儿的尸体上。伸手摸上了陆健儿的脸,他拍了拍,带着哭腔呼唤:"陆兄,哥哥,你别死,你起来。" 他拍了满手黏腻的鲜血,心中悔得作痛。不该杀陆健儿的,如果陆健儿还活在他身边,那他现在至少不会这么怕。外面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是大火?陆健儿毕竟是见多识广,也许自己跟着他一起走,真能逃过这一劫。抬手抓了自己的头发,他忽然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深深的低下头大吼了一声。 下一秒,一颗炮弹落在了教堂窗外,金玉郎后方的一整扇玻璃窗随之炸了开来,吓得他抱着脑袋紧闭了双眼。玻璃碴子像疾雨一样打向了他,他咬牙硬顶了住,随即站了起来,迈步跑向了楼梯。 他想二楼也许会更安全些,然而当真上了二楼了,他环顾四周,还是心慌得很。转身咚咚咚的又跑了下去,他弯腰拖了陆健儿,拼了命的把他也拖上了二楼。拖上这么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有什么用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把陆健儿拖到墙角扶起上身,他给这具尸体摆了个坐姿,然后自己也在一旁靠墙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他瑟瑟的发抖,同时盼着奇迹降临,比如陆健儿突然复活。 震人心魄的爆炸持续了整夜,整座教堂都在颤动。天光微亮的时候,外面渐渐寂静下来,然而依旧还是有枪声。 奇迹并没有发生,陆健儿的尸体已经僵冷了。 金玉郎紧挨着陆健儿,头脑已经被彻夜的大爆炸震得昏沉迟钝。他知道自己这回真是无路可逃了,接下来要等待的,就是看自己会不会死,或者说,是会怎么死。 楼下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是不止一双马靴踏上了地板。金玉郎依稀听见了,然而没有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他一直在耳鸣。 直到楼梯口那里有人走了上来。 他觅声望去,认出了来人就是段人龙。 段人龙穿着灰呢子军大衣,周身整洁得很,几乎就是一尘不染,可见在昨夜的战斗中,他一直都是纯粹的指挥者,并没有亲自上阵。 右手握着一根指挥鞭,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左手,一边在卫兵的簇拥下走向金玉郎,一边把军帽帽檐向上抬了抬。目光从金玉郎身上划过,他认出了窝在墙角里的陆健儿,随即一挑眉毛,做了个惊讶表情。 停在这二人面前,他微微的弯了腰,伸出指挥鞭挑了挑陆健儿的衣襟。在已经硬结了的大片黑血之中,军装前襟上依稀可见几处匕首扎出的孔洞。 用指挥鞭敲了敲陆健儿的脸,他直起身,居高临下的转向了金玉郎:"死了?" 金玉郎满身满头都是尘灰,右手和右袖子血迹斑斑,看着也已经不大像活人。抬头望向了段人龙,他"嗯"了一声。 段人龙歪着脑袋,斜睨了他:"你干的?" 他点点头:"嗯。" 段人龙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金玉郎:"小子,你这是转着圈的杀啊?" 金玉郎仰脸看着他,不言不动。对待段人龙,他不存侥幸之心,因为段人龙和陆健儿不同,陆健儿的冷酷是后天习得的,而段人龙是天生残忍。 段人龙笑够了,审视着他又问:"为什么杀他?" "恨他。" "恨他?他也对不起你了?" 金玉郎再次点点头:"是。" "他又怎么对不起你了?" 金玉郎伸手扶墙,一点一点的起了身,为的是能够平视段人龙。酸痛寒冷的双腿站直了,他凝望着对方的脸——到了这个时候,尽管他知道段人龙对自己不会存有任何慈悲,但他还是在寻找生机。 "他答应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可是你没有死,他骗了我。就因为你没有死,段人凤才会离开我,我好好的一个家才散了。所以我恨他。" "那我该死不死,你一定也很恨我吧?" "我对你不是恨。" 段人龙饶有兴味的一笑:"不是恨,是什么?"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变了心。在杀你之前,我没有亏待过你,我拿你当我的亲人看待,可你忽然就讨厌起了我,还不许段人凤和我好。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我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因为我发现你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坏种,我就那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跟你走。"说到这里,他微笑着一耸肩膀:"现在看来,我想得不错。凭你这个杀法,我妹子要是真跟了你,恐怕迟早也是得死在你的手里。" 金玉郎起初想要用往日情谊软化段人龙,可是听到这里,他心中一股恶气猛的顶了上来,让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胡说!要杀也是段人凤杀我,她在济南已经杀过一次了!我怎么会杀她?我爱她都来不及我怎么会杀她?你讨厌我你就直说,你想我死你就直说,你别他妈的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算是对不起天下所有人,也没害过段人凤!不信你就把她叫过来,你让她自己说,我金玉郎对她到底是怎么样!" 段人龙也瞪了眼睛:"你连她亲哥都要杀了,还敢说对得起她?" 金玉郎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昏过去,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公然的胡说八道?这段人龙究竟是无耻无理到了什么地步? "是你要拆散我们!"他气急败坏的喊了起来:"我是无缘无故的就要杀你吗?我杀你是为了我和段人凤的家!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段人龙被他气笑了,笑的同时,他一指挥鞭抽上了这小子的脑袋:"你杀老子还杀出理来了?" 这一鞭直接抽出了飞溅的血点子,金玉郎痛呼一声抱了脑袋,整个人也随着这一鞭的力道向旁一栽。靠墙忍了几秒钟的疼痛,他放下手看着满掌的鲜血,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多重的伤,反正一只眼睛被血糊了,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摸索着转向陆健儿,他扑下去把手伸进了对方怀里——他忽然想起来,陆健儿身上有枪。 他准确的摸到了那把枪,甚至也准确的解开了手枪皮套上的暗扣。可在拔枪的时候,他受了阻碍。 因为陆健儿的手臂搭在腰间,僵硬不可移动,再一次挡了他的路。 第121章 仇人相见 金玉郎没能立刻拔出手枪。 其实拔出了手枪也没用,他根本不会用枪。然而他要被段人龙气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和他拼命。 手枪卡在了陆健儿的手臂之下,而段人龙没有再给他用力拔枪的机会。弯腰抓住他的领子,段人龙轻轻巧巧的将他拎起来抡了出去。一抡之下,段人龙发现他如今轻得出奇。他直飞出去撞上了另一侧墙壁,未等他落地之后爬起来,段人龙已经走过去,弯下腰一手抓了他的后衣领,一手抓了他的腰带,把他举起来向着地面狠狠一掼。 这是个摔孩子的摔法,他摔出了金玉郎的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刺激了段人龙的神经,他忽然发现这种杀戮方式非常的美妙,非常的适合自己和金玉郎。从相识的第一天起,金玉郎在他眼中就是"小"的,小二爷,小糊涂虫,小混蛋,小坏种,他的"小"没有让段人龙生出任何怜爱之情,反而正是因为他的"小",段人龙才越发认定了他是天生的邪祟,是彻底的不可救药。 他决定活活摔死这个小东西。 再次举起金玉郎,这回他把这具轻飘飘的身体砸向了窗户。窗子被金玉郎砸得吱嘎一声,然而依旧紧锁着未开,于是段人龙走过去,专门花了一点时间打开窗闩推开了窗扇,然后在呼呼灌进来的寒风中,他又拎起了金玉郎。 金玉郎的眼睛全被鲜血蒙住了,在一片鲜红的朦胧中,他伸手向旁抓了一把,是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想要去向陆健儿求援,随即意识到陆健儿已经死了,他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声:"哥哥。" 风越来越急越来越凉,他向上又去抓段人龙的军装,段人龙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所以他慌了神,整个人都抖索起来,声音也颤得变了调子:"龙……" 段人龙抬头打量了窗户,窗户方正宽阔,窗下院内的地面也是坚固平整,教堂虽小,举架却高,二楼的高度也已经很可观。 一切都令他十分满意,以至于他再也等不及,扯开金玉郎的两只血手,他双臂运力举起这小坏种,将他大头冲下,掼向了地面。 金玉郎下意识的抬手抱头,几乎是一头砸在了地上。 段人龙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就见金玉郎落地之后一动未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心念一动,他转身走向陆健儿,弯腰从陆健儿怀中硬拔出了那把手枪。低头将手枪摆弄了几个来回,他对这支银光灿烂的手枪一见钟情,三下五除二的将子弹上了膛,他扭头又看了陆健儿一眼,心里说道:"谢了。" 然后他走到窗前,举枪对准了瘫在楼下的金玉郎。这把枪已经归他所有,现在他要试试这把枪,看它是不是表里如一的漂亮。然而就在他将手指搭上扳机的一刹那,一辆汽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直冲到了教堂楼下,随即在刹车声中车门一开,有人从中跳了下来,正是他妹妹,段人凤。 段人凤是伶伶俐俐的一身黑,下车之后,她一眼先看到了二楼窗前的哥哥,然后顺着哥哥手中枪管的方向,她看到了地上那个扭曲蜷缩着的血色人形。 迈步走到了那个人形跟前,她蹲下来,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了他的面目。她不知道段人龙是如何的整治了他,反正一定是没轻饶。他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微微的还在喘气,气息很弱,只剩了一丝两气,血沫子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的眼皮并没有闭严,黑眼珠露出一半来,木然的不转。 看过了金玉郎,她站起身仰头对着段人龙喊:"先让他把孩子交出来!" 段人龙收回手,用手枪柄轻轻一磕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的感叹:"啊,我忘了!" 可不是,金玉郎的身后,还藏着个不知所踪的崽子呢! 调转枪口对着天空,段人龙还是开了一枪,然后把手枪揣回了怀里。回头又看了陆健儿一眼,他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唯独有点惋惜,感觉陆健儿死得不值——陆健儿要是死在了战场上,或死在了自己手里,也算是他快意恩仇一场。可他偏偏是死在了金玉郎的手里,简直是死得荒诞可笑。 对着陆健儿叹了口气,他向着卫兵伸了手:"刀。" 卫兵立刻拔出佩刀奉上,而他接过佩刀走向陆健儿,单膝跪下,将僵硬了的陆健儿放倒在地。 然后他挥刀斩下了陆健儿的头。 从裤兜里掏出一条丝绸手帕,他给陆健儿擦了擦脸,然后丢下手帕,他抓着头发拎起人头,转向了卫兵。将人头滴溜溜的扔向了卫兵们,他发了话:"找根杆子把它挂起来,示众。" 卫兵们吓了一跳,但是谁也不敢表现出惊恐来,站在最前方的卫兵责无旁贷的接住了人头,没敢言语,双手保持着接人头的姿势,他快步下楼去找杆子。而段人龙又踢了那无头尸首一脚:"把他埋了吧。" 然后他也下楼出了教堂,在前院和妹妹会合。兄妹二人围着金玉郎,一起低头看了半晌,末了段人龙开了口:"是不是摔坏了?" 段人凤横了他一眼:"你就不好问完再摔?" "你不知道,这小子太可恨,还敢对我顶嘴,我一急眼,就动了手。" "没涵养。" "我还是太年轻。" 段人凤低头望向了金玉郎:"不会是要死吧?" 段人龙没回答,心里有点怕金玉郎死,因为金玉郎一死,北京城那么大,他上哪儿找他那个外甥崽子去?这几个月来,他和妹妹没少互相埋怨,段人凤当初撤离县城的时候,以为他爱那个崽子,必定会想着带上,所以自己就空着手和张福生先走了一步;段人龙则是因此第一次骂了妹妹傻,说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兄妹二人还险些为此打了一架——幸有张福生在中间拦着,没打起来。 "福生呢?"他换了话题。 "马上就到。" "我现在一看这小子,心里就发慌。你可给我放明白点儿,别让他再骗一场。福生那人真挺不错的,反正我是看上他了,将来你要再嫁人,嫁给福生就挺好。" "不嫁更好。" "随你的便。" 话音落下,他一招手,招来了一名副官和两名勤务兵:"找副担架,把他抬走,让军医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 副官答应一声,和勤务兵合力运走了金玉郎。段氏兄妹停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对视了片刻,末了段人龙说道:"我看其实就是你故意想把崽子扔了,但你不好意思承认,所以回头就赖到了我身上。" 段人凤道:"你放屁。" 第122章 沉重事实 金玉郎认为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一时摔懵了而已。 他不知道,在意识到自己"摔懵了"之前,他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而在一日一夜之后,他睁了眼睛,心中混混沌沌的,不知此时是何夕,此地是何处。他先前百伶百俐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是如何的明白,如今糊涂得人事不知了,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了,他却又无端的自信起来,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的发懵。 谁摔的他,他还记得,是段人龙。可段人龙怎么就从天而降把他摔了呢?他可就想不起来了。回忆往事,最近的一桩大事件是他和陆淑媛的婚礼,后来……后来他应该是和陆健儿出征打仗去了,那么问题又来了:陆健儿呢? 他以着他自己的逻辑来思考,思考得头头是道。他想陆健儿一定是战败逃了,没有带上自己。这很合理,因为陆健儿向来就是这样的可恨。自己落到了段人龙手里,被毒打了一顿,这依然很合理,因为自己和段人龙有死仇。 他一阵一阵的昏迷,所以思绪也是一段一段。躺在一副门板上,他起初连一口水都不能喝——不是因为呕吐,呕吐是后来的事,在最初的时候,他干脆是连吞咽都不能够。自以为清醒的呼吸着几丝凉气,他周身冰冷,遍体鳞伤,亏他在挨摔的时候有点心眼,一直抱着脑袋,所以还能留下那几丝凉气,但是抱着脑袋的双手就惨不忍睹了,他那细皮嫩肉的手背经了几次三番的撞与蹭,关节处全露了红赤赤的血肉。 他自以为是的清醒着,偶尔会没来由的抽搐,抽搐的时候大概是非常的痛苦,因为他会无意识的呜咽出声。段人龙和段人凤过来看他,正好赶上了他的抽搐和呜咽。段人凤的双手在披风了动了动,是下意识的想要伸向他,可因为哥哥就在身旁,所以她强忍了住。 "他是不是……不行了?"她问。 段人龙摇摇头:"不知道。" "军医说他不能吃也不能喝。" "再等两天,要是两天后还这样,我就给他个痛快。" 段人凤垂眼看着金玉郎,她感觉自己看的不是金玉郎这个人,看的是自己那一段有着爱情的岁月。那段岁月现在变得如此不堪,扭曲肮脏,被血和灰尘糊着,瘫在一副破门板上。或许根本不必再等两天了,也不必再管那个孩子的下落了,现在就把这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心里是这样的想,但是从来到走,她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 如此又过了两天,段人龙并没能给金玉郎一个痛快,因为金玉郎已经可以喝粥了。 他时常呕吐,但也有不呕吐的时候,留在肚子里的几口粥让他渐渐还了阳,他一点一点的恢复了记忆,眼前时而黑暗时而迷蒙的世界,也渐渐的恢复了清晰。 在想起了陆健儿的最终下场之后,他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陆健儿活着的时候,金玉郎恨死了他,提起他这个人,想到的全是坏处;如今他死了,金玉郎又记起了他的好处,然而思来想去的躺在门板上,他始终没有动感情。 不但对陆健儿不动感情,甚至见了段人龙,他也照样是无情无绪,甚至都没有怕。为什么不怕,他不知道。 他心中空荡荡的,忧思喜怒悲恐惊全没了,他想怕也无法怕。靠墙坐在门板上,房里连个火星都没有,他的御寒工具,就是身上披着的一条脏毯子。他腿上也有伤,不敢蜷缩,只敢长长的伸着。段人龙站在他面前,低头瞟了一眼他的腿,心想这腿一定是相当的细,因为乍一看上去,裤管里几乎像是没东西。 "知道为什么留你一条命吗?"段人龙问他。 金玉郎抬头看他,脖子没力气,抬头也抬得艰难:"不知道。" "我问你,那孩子你抱哪儿去了?" 金玉郎先是被他问住了,随即想起来:孩子在白小英家里呢,白小英还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金宝儿。 "你要孩子?"他的声音很轻,是虚弱的一股小风在吹。 "对,你告诉我孩子在哪儿,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你派人送我回北京,我亲手把孩子交出来。" 段人龙没想到他还敢对自己讨价还价,简直有点惊讶:"胆子不小啊,还向我提起条件来了。" 金玉郎看着他,不言语。 段人龙和他对视了,暗暗感觉他像是有了点变化,先前的金玉郎有着莫测的情绪,孩子一样喜怒无常,现在的金玉郎则是只剩莫测,没了情绪。 他不知道金玉郎又在搞什么鬼,不知道,也懒得猜测和奉陪。在金玉郎面前来回踱了两圈,他最后停了下来,说道:"小子,你这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金玉郎想摇头,但是没那个力气:"你派人送我回北京,我亲手把孩子交出来。" 段人龙冷笑了一声:"看来,是真得给你尝尝罚酒的味儿了。" 段人龙叫来士兵,让他们把金玉郎扶起来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房内终于有了一点热气,是士兵奉命送进了一只小炉子,炉中火炭殷红,段人龙把烙铁插进了炉火里,然后走上前去,一把撕开了金玉郎的衣襟。金玉郎怔怔的望着炉火,一点火光在他的瞳孔里跳跃。这种酷刑,他听陆健儿描述过,烧红的烙铁贴上皮肉,能把人烫得皮焦肉烂。他当时听着,只当是恐怖的天方夜谭,没想到今天那天方夜谭实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想自己得把它扛过去,金宝儿是他唯一的砝码了,在确保安全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个砝码交出去。 段人龙饶有耐心的等在一旁,等着烙铁烧红,也等着金玉郎魂飞魄散痛哭流涕——这小子向来和"硬汉"二字没有一分钱关系,比一般的大姑娘还娇,他知道。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金玉郎直勾勾的望着炉火,不但没有痛哭流涕,甚至连一点挣扎、一句哀求都没有。 他握住烙铁的木柄,将它从炉火中抄起来,然后走向了金玉郎。将烙铁头伸向了金玉郎,他问:"还是不说?" 金玉郎凝视了那冒着红光的烙铁头,凝视了片刻,然后闭了眼睛。他也认为自己此刻应该哭一哭闹一闹,也许示弱可以让他逃过这一场酷刑,可他就是哭不出来、也闹不出来。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是被段人龙摔坏了脑子,他失去了他所有可爱的可怜的假面具。 段人龙等到最后,失去耐性,将烙铁贴上了他的胸膛。 他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门外的段人凤一抖。她是刚走过来要看看金玉郎的,没想到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推开门进了去,她一皱眉头:"哥你干什么呢?" 段人龙转向妹妹,同时把烙铁往地上一扔,叹了口气:"这小子长本事了,死活不说。" 段人凤望向椅子上的金玉郎,就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衣襟敞开着,青白色的胸膛上一片血肉模糊。 段人龙的这一烙,虽然是什么成绩都没烙出来,但确实是让金玉郎吃足了苦头。他瘦得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皮肉,上身的肋骨都一根根支了出来,经了这么一烙,他几乎连骨头都受了烫。军营里的烫伤药止不住他的剧痛,他甚至也不能再穿上衣,只能长久的侧身躺着,身上盖着那条脏毛毯。 段人凤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对他有些怕,所以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但是在金玉郎因为烫伤感染发起高烧后,她没法子再回避他了——再不来个细致些的人管管他,他就真的要死了。 她一天两趟的过来瞧他,瞧过就走,并不逗留。这一天下午,她又来了,金玉郎最近得到了一张行军床,她在床前弯下腰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而金玉郎并没有睡,她刚一触碰他,他就睁了眼睛。 她冷漠的收回了手:"退烧了。" 金玉郎重新闭了眼睛——她对他好也罢歹也罢,他一直对她视而不见。 段人凤直起了身:"不知道你是在犟什么。你是要拿孩子来报复我吗?" 他终于又睁开了眼睛:"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我没有,你有?" 他笃定的回答:"我有。" "你把那么小的孩子丢给别人养活,你还敢说你有资格?" "比你有资格。" 说到这里,他慢慢的坐了起来,仰头望着她说道:"我看透了,你们兄妹,都不是好人。" 段人凤气得冷笑了一声:"你刚看透?" 他点了点头:"我刚看透。所以我的条件不会变,除非你们把我送回北京,否则有关孩子的事情,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一个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盯着段人凤的眉眼,他又说了一句:"我恨你。" 段人凤几乎是狞笑了一下:"你恨我,不稀奇。这世上还有你不恨的人吗?" 他也微微一笑:"但是我最恨你。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的,我信了。结果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说话不算话,都那么的爱变卦。" 段人凤听到这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叹了出来,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太沉重,连她自己都不愿面对、不想相信。 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她说:"金玉郎,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疯子?" 第123章 所谓团圆 金玉郎向来不认为自己疯狂。 他认为自己的思想一贯是条理分明的,自己做人也一贯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对着疏远的外人,他会寒暄有礼貌,对着心爱的亲人,他以赤诚之心相待。他没有狂饮滥赌之类的恶习,他会主动的爱人,也享受着被人爱。 他这样的人,简直和天使差不多,怎么会和"疯狂"二字扯上关系?段人凤到底是有多么恨他,竟然要睁着眼睛说瞎话,硬要污蔑他是个疯子? 到底是谁恶?到底是谁疯?是谁把亲生骨肉丢弃在了个战乱的小县城里?她怎么还有脸对着他侃侃而谈?他们兄妹怎么还有脸逼着他交出孩子? 怒火烧灼着金玉郎的心,他怒视着段人凤,不能相信纯洁如赤子一般的自己,当初竟然爱上过这么一个无耻的女人。所以他怎么可能把金宝儿送给这个毒妇?他要是真把金宝儿给了她,他自己不也成个坏人了吗? 他愤怒,但是并没有失控,不知道是他的自控力变强了,还是他的情绪变弱了。从段人凤的脸上收回目光,他开了口:"好,我是疯子,我是魔鬼,你随便说,我无所谓。好的词全留给你,你高尚,你正义,你当土匪绑我票,你骗我爱你,你卷走我的全部身家,你在济南派人追杀我,你让你哥哥往死里摔我,你让你哥哥用烙铁烫我,你先把孩子丢了不管,现在又逼我把孩子交给你,你好,你最好。可以了吧?满意了吧?" 段人凤看着他,心中纷乱,这一刻她对他不是痛恨而是怜惜,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个在山窝子里扑草虫儿的小人质金二爷,那个小二爷有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让她一见而倾心,让她知道了黑色竟然也可以明艳。她不知道那个小二爷究竟是真正的存在过,还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梦幻迷影,她只看如今床上坐着的这个金玉郎是一片残骸,是死剩下来的一团冤魂和一捧枯骨。 和金玉郎分开了这么久,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 这个事实让她的心脏猛然疼了一下,她想,原来这就是心疼。 就在这时,房门一开,她回头望去,先是看见了哥哥,随即她向外一转身,没动脑子,完全是下意识的一点头一招呼:"金先生。" 门外的金效坤衣着华而不实,只适合在有暖气的洋房公馆里坐而闲谈,而不适合在外长途的奔波。他冻得耳朵鼻尖和眼圈全是通红,整个人都直哆嗦,但依然那么的和蔼可亲,像根绅士派的冰棍。向段人凤唤了一声"段二小姐",他被段人龙让进了房门,一手提着手杖,一手拿着一条手帕,他先是擦了擦鼻子,然后对着段人凤张了嘴,像是还要说点什么,然而目光扫到了床上的金玉郎,他立刻把嘴闭了上。 金玉郎抬头望着他,心里很平静,债多了不愁,反正他如今已经是任人宰割了,再来一个金效坤也无妨。 金效坤上下打量了他,随后回头望向了段人龙:"段团长,这——" 段人龙一耸肩膀:"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家这小王八蛋不老实,我把他教训了一顿。" 金效坤像是被吓住了,向段人龙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他随后走向那张床,而段人龙向着妹妹一招手,把段人凤招了出去,又随手关了房门。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金效坤走到床边,俯下身去细看金玉郎。金玉郎不但瘦和脏,而且身上散发着腐肉和血的腥臭气。围着毯子靠墙坐了,他从毯子上方露出两侧瘦骨嶙峋的肩头,锁骨高高的支着,绷起他一层青白色的薄皮肤。 他看金玉郎,金玉郎扭过脸来,微微的歪了脑袋,也望向了他:"你也来了?" 金效坤看了他一眼,伸手捏住毯子一角,将他身上的毯子掀起了一半。 随即他猛的一闭眼睛一扭头。 金玉郎笑了一声:"来得正好,再晚几天,我就死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只能对我鞭尸解恨了。" 金效坤重新转向了他:"我不恨你,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已经扯平了。" "扯平了,你还来干什么?" 金效坤在那张同样脏而臭的小床上坐下了,垂眼望着金玉郎腿上那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裤,他低声答道:"我刚和段团长谈了一次,我向他做了保证,我说我亲自来带你回北京,到北京之后,我再亲自把那个孩子送过来。如果中间出了差池,让他拿我是问。" "我不给。" 金效坤转向了他,声音压得又低了些许,然而咬牙切齿,每一句话都带着力道:"玉郎,金家传到我们的手里,已经被我们祸害得散了,现在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了你我兄弟二人,你听大哥一句话,别再犟了,别再作死了,好不好?!" 金玉郎看着金效坤,看了好一阵子,末了,他轻声开了口:"这话你要是在两年前说,就没有后头这些事了。" 他惨笑了一下:"你信不信?" 金效坤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先是愣了愣,然后才领会了这话的意思。 领会了,然而不肯深思,也不肯相信。因为他知道,他们一路厮杀到了今天,已经全都回不了头了。 掀起毯子又看了看那一片溃烂的烫伤,他说道:"你听大哥的话,先回北京,把这条性命保住。至于孩子,段家要就给段家,大哥将来再给你娶一房太太,你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子嗣吗?" 金玉郎盯着他,直勾勾的死盯,心里想:"不可能。" 那不可能是金效坤的真心话,金效坤不可能对他这样好。要善待他早就善待了,怎么会等到今天才给了他好脸色?难道金效坤不喜欢那个活泼健康甜言蜜语的弟弟,反倒喜欢眼前这个又脏又臭的活鬼? 不过要是能先跟着他回到北京,那倒也是个办法。等到了北京,再找活路也不迟。 想到这里,他说了一个字:"好。" 金效坤并没有为了这个"好"字而欣喜,反倒是看着金玉郎,叹息了一声:"我们其实,都是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做富家翁的。" "我能,你不能,你欠了债。" 金效坤笑了一下:"现在想想,那点债真不算什么,实在不行,卖几处房子几块地,也就够了。" 然后他收了笑容,直视了金玉郎的眼睛:"听话,跟大哥走。" 金玉郎感觉这话似曾相识,想了又想,终于想了起来:陆健儿那一晚把他从街边拽回了教堂里,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让他跟着他。 他没听陆健儿的话,还乱刀捅死了他。这件事情他是做错了,所以这回面对着金效坤,他虽然还是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但他点了头:"好,我跟你走。" 第124章 一路 金玉郎随着金效坤离开了这座军营。 段人龙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对金效坤几乎是有点感激,因为一日问不出孩子的下落,他就得和金玉郎僵持一日。然而如今的这个金玉郎让他心内常有不适之感,仿佛吃错了什么东西似的,也像是搬家搬进了凶宅,总而言之,就是坐立不安的不舒服。况且金效坤一看就是个可信赖的人,他总那么和蔼,总那么体面,总让人觉着他家大业大,是个高级的人物,不屑于对任何人撒谎使坏。让金效坤去接孩子,他心里有底。 段人龙沉默,段人凤也不置一词。段人凤如今是越来越想那个孩子,不是她的母爱延期发作,是她对金玉郎彻底灰了心。她所爱的那个青年已然消失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已然成了梦幻泡影,唯一留下的纪念,就是那条小生命。 那是个小的、新的金玉郎,她需要他,因为眼前这个真正的金玉郎,确实是已经腐烂到了骨头里、不可救药了。 段人凤向来不曾以好人自居过,然而现在对着金玉郎,她竟也怕了他的坏。 金效坤带着金玉郎上了路。 他们先是登上了一列火车,这火车乃是一列货车,露天车厢里垒着木条箱子,也看不出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总之应该不是煤土之类的脏东西,因为车尾连着两节客车车厢,车厢里一路都是干干净净。 金效坤带了两个随从,把金玉郎抬上了火车。金玉郎在登车之前已经沐浴更衣过了,一张脸刮得干干净净,越发显出了他的瘦与弱。穿上了金效坤的干净衣服,他蜷缩着侧卧在车厢里的小床上,冷眼看着金效坤在车厢里出出入入的忙碌。他听出来了,这一整列火车的货物都和金效坤有点关系,金效坤这一趟北上,既是为了带他回北京,也是要顺路把这几十车皮的木条箱子押运过去。 车厢里开了暖气,热空气中流窜着几道冷风,是金效坤上车下车穿梭个不停,冷风里含了一点芬芳,芬芳源于古龙水与发蜡——两样都是法国货,是金效坤先前用了多年的牌子,那个牌子陆健儿知道,但是不会法语,叫不出名字来。 他等了许久,甚至还打了个短短的瞌睡,终于等到火车上了路。前后的车厢门都关严实了,一道寒冷的香气扑面而来,他睁眼望去,见那香气的化身,果然就是金效坤。 车厢里相对着摆了两张小床,一张被金玉郎占据了,金效坤便在对边的空床边上坐了下来。将手杖倚着床头放了,他见金玉郎正直直的望着自己,便是一边喘息,一边一笑:"火车开起来就没事了,段人龙再有势力,也不能拦火车。" 金玉郎轻声问道:"你在做生意?" 金效坤慢慢的伸直了右腿,想要舒展舒展筋骨,然而伸到一半,他发现两床之间空间狭窄,自己的腿则是太长,再伸就要把脚伸到金玉郎的床底下。他认为这姿态有些不雅,所以半路又把腿收了回去。 "是。"他告诉金玉郎:"托了果刚毅的福。果刚毅现在不带兵了,在连司令身边办事,常能给我找些做生意的机会。"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让我把家业恢复到爸爸在时的规模,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一是时代变了,二是我也没有爸爸的本领。" 金玉郎开了口:"爸爸也不见得有多么大的本领,你的债务,不都是他留给你的?" 金效坤当即答道:"话不是那样讲,爸爸后来也是有苦衷。他是投资失败赔了一笔,那时候——"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说了,都是旧事,你应该不会有兴趣听。" "你倒是很维护他。" "我是他儿子。" "他对你又不好。" 金效坤凝神想了想,然后答道:"也没有到'坏'的程度,他只是更偏爱你而已。" "所以你恨我。" 金效坤望着金玉郎,叹了口气:"玉郎,大哥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大人,大哥也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哪个孩子不想要父亲呢,可是我的父亲常年就只在你那里,对我不闻不问,以我当时的眼光来看,可不就是你把我的父亲抢走了?" 然后他抓起手杖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踱了出去。金玉郎以为自己方才那话冒犯了他,把他气走了,心里倒有些不安——不怕别的,只怕金效坤忽然翻脸,会在半路把他丢下火车,让他自生自灭去。 不安了足有十多分钟,车厢门一响,正是金效坤又回来了。 他单手端着一只搪瓷杯子,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在金玉郎面前停了下来,他说道:"忽然想起来,上车时我让伙计烧水煮了一壶咖啡。我刚才过去自己喝了一杯,这杯是你的。" 金玉郎自从秋天随着陆健儿离了北京,就再也没嗅过咖啡的气味。但是狐疑的看着金效坤,他有点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金效坤是要毒死自己,还是当真只想给自己喝一杯热咖啡。 金效坤把咖啡放在靠墙的小桌子上,然后俯身扶着金玉郎一点一点坐起身,等金玉郎坐稳当了,他才把那杯咖啡递了过来。金玉郎接了咖啡,把心一横,抿了一口。 金效坤在他身旁坐下来,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了一份崭新报纸。读着读着,他"哎哟"了一声。金玉郎立刻望向了他:"怎么了?" 金效坤不理他,自顾自的读完了头版新闻,然后答道:"陆健儿的父亲,也死了。" 然后把报纸折起来放在腿上,他抬起头,对着前方车窗发表议论:"看现在的形势,霍静恒怕是迟早要败。霍若是倒了台,对我倒是很有好处,否则我始终不敢公开的活动。他若真倒了,我也可以趁机运动新闻界,把我的名誉回复起来。" 金玉郎一点一点的啜饮着热咖啡,咖啡里加了大量的糖,彻底盖住了原有的苦,正合他现在的口味。而金效坤继续侃侃而谈,一会儿预测战争即将结束,一会儿又希望战争不要结束得太快,因为战火导致的交通封锁,足以让他这样有后台有门路的商人大发一笔战争财,他须得抓住这个机会,淘出第一桶金。 金玉郎从来没见过这么唠唠叨叨想得美的金效坤,感觉他像个庸俗可笑的圈椅政治分析家,平时足不出户,然而有自信去评论天下所有大事。而金效坤这么一庸俗,倒是显得更亲切了些,确实像个家里大哥了。 喝完一杯咖啡,兄弟二人各自休息了片刻,然后趁着天光还亮,金效坤亲手给金玉郎换了药。金玉郎仰卧在床上,衣襟敞开来,露出了胸膛上贴着的层层纱布。金效坤紧锁眉头,轻轻的往下揭纱布,一边揭,一边告诉金玉郎"别怕"。 金玉郎忍着剧痛,一声不出。等金效坤给他涂了药贴了新纱布,将他的衣襟纽扣也全系好了,他才冷汗淋漓的长出了一口气。扭头望向金效坤,他见金效坤也是一头的汗。 因为咖啡里并没有毒,因为金效坤给他换药时换出了满头大汗,所以金玉郎在天黑时分,很安然的闭眼睡了。 他决定相信金效坤。 第125章 兄弟 火车走走停停,不时要给前方经过的军队专列让路,沿途还常有关卡,需要金效坤出面去把它打通。金玉郎静静的躺在车厢里,自觉着像一只小虫,蛰伏在了冰天雪地里,静等春暖花开。 金效坤给他换了一种西式的烫伤药,药效很好,他胸前那一大片溃烂的皮肉开始有了结痂的趋势。烫伤见了好,他却又添了新的毛病——不过也可能是已经存在了许久,只不过是被烫伤的痛苦掩盖了住,使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他经常会头痛,并且变得畏光,仿佛成了个极度敏感和脆弱的生灵,禁不住外界的任何刺激。他把自己的变化告诉了金效坤,金效坤听了,忧心忡忡,怀疑他是被段人龙摔坏了脑子,比如严重的脑震荡之类。 忧心之余,他告诉金玉郎:"你也不要记恨段人龙了。你和他的关系,就如同当初我和你的关系一样,如今一报还一报,你没杀了他,他也没杀了你,这就算是扯平了吧。要不然,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才二十多岁,将来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没恨他。"金玉郎靠着床头坐了,呼吸着他大哥散发出来的古龙水气味,和这气味朝夕相处了几天,这气味已经给他留了极深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了几分温馨。他不得不承认了血缘的力量:终究是亲兄弟,打断骨头了还会连着筋。 他也确实是不再恨段人龙——说"不恨",其实也不甚准确,恨还是恨的,但不至于一想起这个人就恨得黑血翻腾,事实上,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想这也许是因为自己又有了新的依靠,又得到了新的爱。 所以他也不再为陆健儿的死而悔恨悲痛了,横竖他这个寄生物已经找到了新归宿,陆健儿身为没了用处的旧宿主,纵然依旧活着,也是"虽生犹死",既是如此,那自然还是真死了更好,免得将来再找他的麻烦。 谈过了段人龙,他和金效坤换了话题,金老爷子会用嫩柳条编蛐蛐笼,因此他幼年时有无数个蛐蛐笼,金效坤听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也有一个。由此又说起了抓蛐蛐的事情——金玉郎因为抓蛐蛐被毒虫咬过,金效坤则是从来就没这个爱好,他自小就是那么的"文明"。 由着抓蛐蛐说下去,他们一路说到了他们的学生时代,金效坤在学校里,称得上是人人敬仰,金玉郎则一直只是混日子,混得倒也有水平,没有一门成绩是拿得出手的,但又不至于坏得要被学校开除。 "你那时候怎么不出洋留学去?"金玉郎问他:"那时候留洋的人也不少了。" 金效坤笑了笑:"我也想过,但是母亲不许我走。我要是走了,她身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爸爸不是偶尔也回家吗?" 金效坤思索了一下,只答:"他们感情不好。" 金玉郎很理解他这句话,因为金老爷子确实是喜新厌旧,若不是小公馆里有了金玉郎这么个小儿子,若不是金老爷子一见这个小儿子就心花怒放,那么他老人家不会一生只纳一个妾。 这时,金效坤忽然问道:"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七岁,新年的时候,爸爸让我和娘回家过节,结果大年初一那天,我的娘和你的娘吵起来了。"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当然清楚,我那时候上学了,和同学打架,打不赢,就想家里要是有个大哥哥,能帮我打架就好了。可是到了北京一看,又很失望。"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我没想到大哥哥会是这么的大,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叔叔。" 金效坤想了想:"可不是,那时候我都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你还是小孩子。" 金玉郎继续说道:"你当时还不理我。" "这我倒记不得了。" "我记得,我让你带我去放鞭炮,你装没听见。" "会不会是真的没听见?" "不可能,我抱着你的腰说的。" 金效坤扭头望向金玉郎:"今年过年,我带你放鞭炮,给你补上。" 金玉郎笑了,金效坤的一言一行都酷似金老爷子,此刻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新的爸爸。他喜欢这样的大哥,有了这个大哥,他又能心满意足的再活好些年。唯有一个女人,原本早被他忘了的,如今又成了他的心头刺,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大哥,连傲雪是不是还跟着你呢?" 金效坤答道:"你对我和二姑娘,始终是有误会。我和她只是兄妹之情,我如今怎样对的你,当初就是怎样对的她。" "你是流水无情,但架不住她落花有意。" "你啊,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不说她了。说说嫂子吧,你和嫂子就这么完了?" "我上个月回北京,已经和冯家的人见了面,和冯芝芳协议离婚了。冯家怕丢人,离婚声明就没有登报,这样正好,我也不愿报纸上出现我的名字。" "那你得付她赡养费吧?" "没有,冯家不敢向我要赡养费,他们还怕我是个穷极无聊的无赖,会借此机会敲他冯家的竹杠呢。" "其实嫂子那人挺好的,是你总冷着她。" "我和她谈不来。" "你就和连傲雪谈得来。" 金效坤抬手指了指他:"又讲歪话。" 对于金效坤来讲,这就算是粗鲁到极限了,金玉郎从没听他正经的骂过人,似乎是也说过"他妈的",在非常急的时刻,不过到底是不是真说过,金玉郎也不能确定。和陆健儿相比,他让金玉郎感觉更安全,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一路,金玉郎感觉自己都变得更温柔和文明了些。 甚至,金玉郎隐隐约约的生出了一点希望:如果一直和这位大哥在一起,那么也许自己将来也可以做些正事。自己是没什么学问,但字总是认得的,白话信也能写明白,这就不算太糟,而且自己算得上是聪明伶俐,即便真是什么都不会,那也可以学习啊。 然后,他也许会把生活完全的换一个样。前二十多年,他一直是在浑浑噩噩的凭着小聪明混日子,这回他不混了,他也像他大哥一样,做个社会上的体面人,踏踏实实的干些事情,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与事——例如段氏兄妹——一刀两断。 他是可以重新做人的啊!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些激动。头晕目眩的晃了晃,他自己摸索着向下躺,金效坤见了,立刻问道:"怎么了?又头疼了?" "不疼,是晕。" 金效坤站起来,扶着他躺下去,又顺手给他向上牵了牵毯子。金玉郎闭了眼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里有什么呢?有一张大铜床,睡着他和奶妈子,床上铺着些粉红浅蓝的被子褥子,床角有个小笸箩,里头装着他的玩具,有外国来的洋娃娃和木头军舰,有上了发条就能走路的铁皮鸭子,有几本小童书。父亲经常会很早或很晚才回来,那时候他通常是在迷迷糊糊的睡,依稀能听见父亲问奶妈子的话,还能感觉到他走到床前弯了腰看自己,给自己牵牵被角,或者摸摸自己的头发。 回忆到了这里,他忽然涌出了满心的酸楚。他讨厌这个世界,恨外面所有的人,他们骗他,害他,折磨他,甚至要杀他。他吃够苦头了,他怕了,他要逃回家里去,从此做个好孩子。 换过了几次火车之后,在腊月的第一天,金玉郎到达了北京。 这个时候,他看着已经像是换了个人。低眉顺眼的跟着他大哥,他一派恬静安然,像是个吃足了教训的小孩子,再也不敢淘气,只想老老实实的回家等着过年了。 第126章 回家 金玉郎到达北京后,所听到的第一桩大新闻,便是陆家散了。 陆健儿父子在的时候,陆家全体各司其职,秩序森严,上下众人真是要多安稳有多安稳,谁也没想到陆永明的儿女们竟然全是韬光养晦的高手,山中一旦没了老虎,这些猴子——从少爷小姐到姨太太们——全都各自为政的称起了大王。而大王们的第一要务,就是各显神通的分家产、抢钱。 烈火见真金,这些大王们,有一个算一个,到了这危急关头,全显出了真本领,个个都是人才,一个礼拜之内就让偌大的陆府陷入瘫痪。陆永明的尸首还在前线没人收,家里姨太太可是已经跑了五个。金玉郎不知道陆淑媛战况如何,不过好像陆家小姐们的成绩,全都不如少爷们,因为少爷们更为尚武,五少爷已经往三少爷的大腿上扎了一刀。 陆府既是这样的炮火纷飞,金玉郎这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也就不敢再贸然的往前凑,他甚至都没有去找陆淑媛。随着金效坤在果刚毅家里住下了,他决定先去找白小英,把金宝儿抱回来。 果刚毅常年不回家,这宅子已经成了金效坤专用的招待所。听了金玉郎的主意,金效坤很赞同:"应该这么办,我们尽早把这件事情完结了,一是免得段家担心,二是也卸下了一桩重任。你若怕段家不好好的待那孩子,我常去看看就是了。" 金玉郎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金效坤笑了一下:"我现在就想去看金宝儿。" 说完这话,他抬头往窗外望,窗外是一片漆黑,不但已经入了夜,而且还是个月黑风高夜。金效坤也抬腕看了看手表,答道:"明天吧,明天白天去,也好提前买几样礼物带过去,谢谢那位白小姐。" 金玉郎又问:"大哥,等你带着金宝儿走了,我怎么办呢?我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走之前,先把你送到天津去。我在那边租了一处房子,就算是我临时的家。你在那儿好好休养身体,等我回来过年。" "那边家里就我一个人?" "还有二姑娘。"说到这里,他看了金玉郎一眼,有点皱眉头:"屋子多,你俩别往一起凑就是了。况且你是男子汉,就算二姑娘到时候见了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多担待些。你想想,二姑娘在你那里,受了多少冤枉和委屈?" "那她要在咱家住多久?不会一直住下去吧?" "那是后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低声又道:"若是你能和她解开误会,破镜重圆,就最好不过了。" 金玉郎听了这话,几乎作呕:"那不可能。" "我知道,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然后他又指了指金玉郎:"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以为就你看不上人家吗?人家也根本看不上你呢。" "对啊,她看上的人是你。" 金效坤立刻呵斥了他一声:"又胡说!" 金玉郎闭了嘴,怕自己会真惹恼了金效坤。他现在已经完全以幼弟自居了,长兄如父,大哥的话是不能不听的。 金效坤让仆人预备了两间卧室,临睡觉前,又亲自过去给金玉郎换了烫伤药。金玉郎仰面朝天的躺着,斜了眼睛看大哥的下巴。金效坤正在全神贯注的揭纱布,嘴唇都紧张的抿成了一条线,下巴是早上刮的,经了一天,如今已经长出了一层胡茬。金玉郎现在没什么心事,此刻便是盯着对方的下巴出神,心想幸好自己没有这么重的胡子,不过也难说,谁知道再过十年他会是什么模样呢?他也发现了,自己是越长大越像金效坤。 金效坤忽然扭头望向了他:"疼了吗?" "不疼。" "明天就不上药了,让它自己慢慢的好起来,你也不要碰它。" "会留疤吧?" "身上有块疤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在脸上。" 说完这话,他直起身,一边用手帕擦手上的药水,一边说道:"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 金玉郎向大哥微笑——是的,明天开始要起早了,正经做事的人,哪能天天睡懒觉? 翌日下午,金玉郎提着一串很精致的礼品盒子,登了白宅的门。结果刚一见了白小英,他就感觉气氛不对。白小英红着眼睛,头上插着一朵小白绒花,见他来了,也没有嬉笑怒骂,只说:"原来你没事呀,白让我惦记了好些天。" 金玉郎仔细的观察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接了个消息,一个老朋友,在上海生急病,没了。他当年对我是有恩的,我还一直没有报答过他。他年纪也不算很老,忽然就这么走了,我心里就——就——"她从肋下纽扣上解下帕子,轻轻摁了摁眼睛:"我这心里就像多了一道坎似的,怎么着也过不去。" 金玉郎听到这里,猜测那位老朋友,十有八九是白小英当年的一位风尘知己。 "那你也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你别也因此生了病。" "我就是后悔,早知道他是个短命的,我当初就不和他吵闹了。他为了我和家庭闹翻,我还对他那样坏,我真不是个人。" 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了情绪:"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在战场上煎熬的?" "我……是。" "瘦就瘦吧,能活着回来就好,我听说陆家父子是全军覆没?" "是。" "那你还算是个命大的,听姐姐一句劝,往后再别冒险了,安安稳稳的在家找点乐子,比什么都强。" "是。我也是刚到北京,这一趟登门,就是想看看你和金宝儿。" "我才不信你是来看我的,你就是为了你儿子才来的吧?"说着她叫来了个小丫头:"让她领着你去看吧,我心口疼,不起来了。" 金玉郎答道:"我不只是来看,我这回还要把他带走。金宝儿的娘想要他,我同意了。" "不是不要吗?又要了?" "又要了。" "也好,去吧去吧,我这回不招待你了,我说说话就想哭。" 金玉郎发现自从自己决定重新做人之后,心肠都变得柔软了许多,见白小英这样哀哀的,他也发自内心的叹了几口气,又说了几句好话来安慰她。几句好话全都源于他的内心,绝非有口无心的敷衍。 然后跟着小丫头离了开,他见到了他的金宝儿。 九个月大的金宝儿,已经不认识他了。 胖奶妈子,因为按月还能从白小英那里得到一份工钱,所以并没有脱逃,依旧照顾着金宝儿,并且把金宝儿照顾得和她一样白胖。听闻金玉郎要带孩子走,她挺乐意,因为白小英看她做事可靠,很看得上她,承诺等她这奶妈子工作做到头了,就收留她在自家当个女仆。白宅的主人天天就是吃喝玩乐,仆人为她效力,能多揩不少油水,比看孩子强。所以金玉郎今天是一路顺到底,白小英没刁难他,奶妈子也是乐呵呵的把孩子往他怀里一交,既不找他要工钱,也无意继续跟着他。 天擦黑时,金玉郎抱宝贝似的,把金宝儿抱回来了。 金效坤今天没出门,一直在等着他。及至他抱着孩子进了房了,金效坤先走过去把孩子接了过来,然后说道:"去把衣服脱一脱,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金玉郎答应了,一边解大衣纽扣,一边说道:"你看我把金宝儿养得多好。" 金效坤仔细看着怀里的孩子:"是你养的吗?" "是我找人养的。" 金宝儿不怕生,对着金效坤眨巴大眼睛,小嘴唇湿漉漉的红。金效坤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看到最后,俯下身去嗅了嗅他的额头。 "奶妈子呢?" "奶妈子辞工不干了。" 金效坤"唉"了一声:"应该留她再帮几天忙的,难道这一路上,让我来照顾他吗?" 说到这里,他对着金玉郎皱了眉头:"你先吃晚饭,然后我们连夜出发,先用汽车把你送去天津,然后我再抱着金宝儿上火车去段家。" "这么着急?" "还是尽早送去得好。你辛苦一点,明天到了天津家里,再好好休息吧。" "我不是怕累,我是觉得坐汽车去天津太慢,不如明早坐火车。" "听话,快去吃晚饭。" 金玉郎现在就服金效坤这个大哥的派头,金效坤一让他"听话",他这以好孩子自居的人,就当真吃晚饭去了。 第127章 雪夜血夜 金效坤在出发之前,对着怀里的金宝儿,动了好些脑筋。 他想要尽量的让这孩子吃饱穿暖,把孩子摆在小棉被上,他琢磨着亲自动手,将金宝儿包裹成了一口小水缸。金宝儿长时间的没有看到奶妈子,后知后觉的哭了起来,金玉郎凑过去,轻轻亲他的脸,又呢喃着哄道:"别哭别哭,爸爸在这儿呢。" 说完这句话,他抬手一蹭眼角,是被自己那句话勾出了眼泪。这孩子是他心里的一块软肉,这些天金效坤向他大讲道理,讲得头头是道,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应该把金宝儿送给段人凤,可道理归道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见这个孩子,他就想哭。 他舍不得金宝儿,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如果有金宝儿和他作伴,那他这一辈子都可以不再恋爱结婚,反正他寻来觅去,也不过是为了找个"伴儿"。 金效坤推开了他,俯身抱起了金宝儿。金宝儿一有人抱,就止了哭泣。金玉郎也直起了腰:"我来吧。" 金效坤单手抱着金宝儿,摇了摇头:"不行,怕他碰了你的伤。我抱得动,不用你管。你把那个网兜拎上就好。" 金玉郎"哦"了一声,拎起了屋角的一只网兜,网兜里装着奶粉罐子,饼干筒子,一沓子尿布,两个围嘴,和个花布缝制的小玩具,也不知道缝的是猫是狗。随着金效坤出了门,他迎着风走,很快又是眼泪汪汪。他想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有朝一日还是要把金宝儿抢回来,只不过,他会抢得文明体面些,因为他已经洗心革面了,他不能再杀人作恶了。 汽车停在大门外,车屁股上装了个木炭箱子,散发的热量可以温暖车内。金家兄弟并肩坐在了后排,前方的汽车夫原来是果刚毅手下的汽车兵,副驾驶座上坐着小宋,小宋是金效坤的跟班,说是"小"宋,其实人高马大,原来是果刚毅身边的卫兵,一点也不小。 有着这样的汽车夫和跟班,赶夜路去天津便不成了问题。金宝儿在金效坤的怀里睡了,金玉郎委顿在一旁,也犯了困,但是困得安然,像深夜里做客归来的小孩子,疲倦而又笃定的只跟着大人走。 歪了脑袋靠向金效坤,他闭了眼睛,打算闭目养神,没想睡,然而神魂一阵一阵的向梦里飘荡,他不睡不睡还是睡了。 睡眠很浅,他一直是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徘徊,依稀听到金效坤唤了一声"宋",他没动,但迷迷糊糊的等着下文。 结果金效坤和小宋都没有再说话,反倒是汽车夫一脚踩了刹车。 寒气让他睁了眼睛,正看到小宋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这让他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话音落下,小宋已经绕过来,打开了他身旁的车门。他莫名其妙的扭头向外看,然而未等他看清楚,小宋俯身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不由分说的就把他拽下了车。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惊惶的望向了车内的金效坤:"大哥——"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因为他看见金效坤正漠然的看着自己。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挣扎着爬起来,他还是不敢置信:"你骗我?" 金效坤开了口:"宋。" 小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枪口指向金玉郎,他将子弹上了膛。 在小宋拔枪的这个空当里,金玉郎不假思索的向车内一扑,想把金宝儿抢过来抱到怀里。金宝儿是他的护身符,他不信金效坤敢连他带金宝儿一起杀。手指抓住了金宝儿的厚襁褓,他惊出了金宝儿的一声哭叫,而金效坤先是向后躲了一下,后背撞了车门,随即他硬扯开了金玉郎的手,而小宋这时也一手拎枪,一手把金玉郎拖了出来。 将金宝儿小心的放上了座位,金效坤推门下了汽车。手杖杖尖点上雪地,他快步绕过车尾走到了金玉郎面前,先关严了汽车车门。金玉郎坐在雪地上,仰起头气喘吁吁的看他,忽然爬起来跪好了,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金效坤的腿。 "大哥,你别杀我。"他带着哭腔哀求:"我知错了,我一定改,我以后一定好好的做人。我们毕竟是亲兄弟,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你别杀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死死的抱紧了金效坤:"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好好过日子吗?你不能说了不算……我已经在改了,我已经在学好了……" 他语无伦次的哭诉着,心中除了巨大的恐慌,就是巨大的悲哀。原来那光明的未来全是假象,原来他并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没有人愿意救他,这个世界对他除了恨、就是害。 而与此同时,金效坤低头看着这位弟弟,既不动心、也不动容,只想:"金宝儿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一个父亲?" 紧接着他又想金宝儿这个名字也偏于庸俗,不过拿来做乳名倒也没关系,将来再正式的给他起个学名就是了。 金玉郎依然紧紧的贴着他,隔着层层的裤子与衣服,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栗。这一刻,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许是因为这一切都已经筹划得太久太细,所以到了这大仇得报的时刻,反倒感觉是理所当然,没了喜悦的滋味。冬夜确实是冷,金宝儿还在车里嚎啕,所以他低头最后看了金玉郎一眼,然后抬头望向了小宋。 小宋怕误伤了主人,所以上前一步出了手,要把金玉郎从金效坤身上扯下来。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那,金玉郎忽然放开金效坤,起身扭头就狂奔向了远方。 汽车所停之处是一片荒野,四野茫茫,黑不可测。小宋向着金玉郎的背影开了一枪,然后拔腿也追了上去。金效坤拉开车门上了汽车,先将冰冷的双手用力搓了搓,然后才把金宝儿抱了起来,轻轻悠荡着哄。 远方又响起了枪声,清脆到了刺耳的程度,于是他捂住了金宝儿的小耳朵,怕再次吓哭孩子。 金效坤等了许久,才等回了小宋。 这不是小宋的风格,小宋办事向来崭截利落。回来了的小宋没有立刻上汽车,而是先就地抓了大团的雪,把裤脚和皮鞋擦了又擦。金效坤隔着车窗向外望,就见他像是刚在泥涂里趟过,从膝盖往下都是泥水淋漓。 然后上了汽车,他回头报告道:"办完了。" "检查了吗?" "没有。那边有个冻住了的水塘,他跑上去后中了弹,我正想过去再补一枪,没想到冰面太薄,我走到半路就裂了。我赶紧跑回了岸上,眼看着他沉下去了。" 金效坤不置可否的向后一靠,对着汽车夫的后脑勺发了话:"开车。" 第128章 如愿 上午时分,傲雪独坐在小客厅里读杂志。她是半年前被金效坤送来天津的,因为战场毕竟是太危险,不适宜她那样一个女子久留。 这半年来,她就活在这一处半中半西式的小公馆里,起初心里还暗暗的打鼓,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糊里糊涂的就跟了金效坤,也不知道金效坤究竟要如何的对待自己。没名没分是不行的,她想,她虽是名义上结过婚又离过婚,但本质上还是个黄花大姑娘,金效坤要是低看了自己,那自己可得跟他说道说道。 心中的小鼓打了半年多,打到最后,她渐渐觉出了自己的可笑与无味,金效坤与她的联系,就是每月的一封书信,信中没有任何甜言蜜语,他单是像个老大哥一样向她报个平安,再问问她的近况。 如果金效坤当真只是她的哥哥,那倒也好了,他是个完美的哥哥,她也可以做个安安稳稳的好妹妹。可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成兄妹了?谁发起的?谁同意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傲雪也知道,自己若是个有头有脸有志气的,这时候就该甩袖子走人,他不跟她说个明白,她就和他一刀两断。然而她空有志气又有何用?她没有亲人,无处可去。北京的连宅是她永生永世都不敢进的了,施新月就死在那里啊! 这半年来,闲着无事,也没有家务让她操劳,她除了做些针线活儿,就是翻来覆去的看书看报,高深的学问她没有,她只能看些个青年杂志和妇女杂志,从杂志上,她得知了不少的新词语和新思想,然而没用,她没觉着自己受了什么压迫,也没有要奋发的劲头,她单只是茫然。 茫然到了此时此刻,她照例又是翻开了杂志,看那上面的蛋糕制作法,琢磨着自己也去买些材料,回来做一锅试试。正掂量着哪样材料买多少,她听见了外头的人声车声,立刻就一挺身站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扯了扯旗袍,她迈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想起了外面天冷,自己得穿大衣,于是临时拐弯到了衣帽架前,一边穿衣服,一边又清了清喉咙。 然后她推门出去,刚走了没几步,就迎面看见了金效坤。脸上的五官一起动了动,她有点不知如何调动表情——哭自然是不行,板着脸也不合适,可她又含着一点怨气,不愿意给他笑脸。及至见到金效坤单手抱着个挺大的棉被卷子,她莫名其妙的迎了上去,暂时忘了表情的事:"大哥,你这是抱了个什么行李回来?" 金效坤的脸色发灰,薄嘴唇没了血色,抱着棉被卷子的手也有点哆嗦。勉强向着傲雪一笑,他答道:"进去再说,外面太冷。" 傲雪跟着他进了客厅,金效坤直奔了沙发而去,抱孩子的手臂弯得太久,已经发僵,他须得深深的俯下身去,让孩子直接落在沙发上。而傲雪跟过来看清楚了,见那棉被卷子里分明是藏着一个奶娃娃,便是一惊:"哟,哪来的一个孩子?" 金效坤一转身,脱力一般跌坐在了金宝儿旁边:"坐了一夜的汽车,累去了我半条命。" 抬头见傲雪怔怔的看着自己,他想起了她方才的问题,立刻答道:"哦,你问孩子。"他扭头望向金宝儿:"孩子是金家的孩子,我抱回来抚养,往后他就算是我的儿子。" 傲雪听到这里,因为惊诧到了一定的地步,所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金效坤慢慢的伸展了手臂,他自己是累得半死不活了,但眼看金宝儿恹恹的也是半死不活,他便强打精神,对傲雪说道:"二姑娘,劳驾你让人到门外汽车里,把车里的网兜拎回来,里面有代乳粉和饼干,是用来喂孩子的。" 傲雪糊里糊涂的出去叫仆人拿网兜,又找来热水冲了一碗代乳粉,把饼干放进去泡了个稀软。金效坤手哆嗦着,亲自喂金宝儿吃了半碗,金宝儿腹中有了新食,喜新厌旧,立刻连拉带尿,将襁褓里弄了个一塌糊涂。 若是倒退几年,金效坤面对此情此景,手足无措之余,定然要一边作呕一边逃离。但是在监狱里守着马桶睡了一年之后,他现在很镇定的先脱了外头大衣,然后挽起衬衫袖口,摘下手表,自自然然的解开襁褓,开始为金宝儿收拾残局。一边收拾,他一边仔细看了看金宝儿的身体,越看越是满意:这孩子长得大而健壮,是个完美的婴儿。 他不怕脏,但是缺乏经验,收拾得笨手笨脚。傲雪站在一旁,则是看得呆了住。好容易把金宝儿收拾干净了,他把脏了的襁褓尿布卷起来,让女仆拿去扔掉,然后自己抱着金宝儿重新坐下来,说道:"得赶紧找个奶妈子回来,要不然,我就什么都别想干了。" 傲雪在对面的沙发椅上也坐了下来,看着金宝儿的面貌,她迟迟疑疑的说道:"这孩子和你有点像。" "是玉郎的儿子。" 傲雪立刻抬了头:"他?" "他……我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大概是死了吧。从今往后,当着孩子的面,你我都不要再提他了。" "他和那个段的孩子?" 金效坤点了点头。 傲雪没了话,伯伯收养没人要的小侄子,理所当然,绝不稀奇。可一想到金玉郎其人,她就连带着厌恶了那个孩子——那孩子无精打采的趴在金效坤怀里,双腿蜷着,像只小而肥的青蛙,胖脚丫蹬着金效坤的肚子,蹬得理直气壮。 第129章 心病 金效坤在天津住了下来。 他给金宝儿腾出了一间屋子,里面收拾洁净了,床上扔了几个布娃娃,墙上贴了几张五颜六色的贴画。奶妈子也请来了,是个二十多岁、刚生了娃娃不久的小媳妇,这小媳妇专门负责养育金宝儿,另外还有个老妈子,负责洗洗涮涮之类的粗活。原来在白宅,金宝儿的娱乐乃是被胖奶妈子抱着,看白宅上下怎么请客怎么跳舞怎么打牌,如今他彻底的换了世界,每天清清静静的跟着新奶妈子,偶尔听听留声机里的西洋音乐,或者看看墙壁贴画上的彩色动物。 金效坤的动作很快,几天之内便布置好了这一切,然后他坐下来,给段氏兄妹写了一封长信。 这封信写得流利诚恳,讲他如何将金玉郎带回了北京,如何从白宅接回了金宝儿,半路金玉郎又是如何的反悔,如何的想要抢了金宝儿逃之夭夭,而他又是如何的当机立断开了枪——本意绝不是要杀人,只是为了震慑那个混账小子,没想到这一开枪引起了混乱,最后那混账小子在逃命途中掉进了河里,幸而金宝儿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归安然无恙,但是那么小的孩子,经了冻和吓,还是变得有点病恹恹,而他在天津还有几件公务要办,既无法——也不应该——立刻带着金宝儿又顶风冒雪的赶长路。所以他打算先不南下,等过完年了,天气好些了再说。 写到这里,他又格外的请段人凤放心,说自己已经给金宝儿找了奶妈子,金宝儿是自己的唯一的侄子,单从血缘上论,自己也绝不会亏待了他。 这封信写得堪称是无懈可击,段氏兄妹读了它之后,也确实都认为金效坤从头到尾,全办得对。兄妹二人夸了金效坤一顿,然后各自闭了嘴,谁也没提金玉郎——嘴上不提,不代表心里没想,但是那金玉郎宛如一枚鬼胎,单是想上那么一想,都会让人生出罪恶感,仿佛和魔鬼有了什么联系似的。 所以兄妹二人难得的藏了心眼,全是分头偷着想。 段氏兄妹那一边,金效坤不是太担心,在他落下最后一笔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段氏兄妹的反应。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令人无限信赖的本领,所以他平日的和蔼和亲切都是有用处的,他的信誉和他的体面,也都是有用处的。 然而生活中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傲雪。 他这回留在了天津,自然免不了要和傲雪朝夕相见。傲雪现在已经不再向他流露出任何情意了,但双方一味的这么互相冷淡下去,终究不是了局。 他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见了谁都能谈笑风生,唯独对待傲雪,他没了主意。而傲雪终究还是体谅他的,不肯让他为难到底。这一天,她主动的进了他的屋子:"大哥忙着吗?"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不忙,年前这些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接下来等着过年就是了。" 傲雪笑了笑:"那……大哥刚清闲了点,我就又要给大哥添麻烦了。" "客气话,有什么事情要我做?" "我昨天出门,见了一处公寓出租房屋,公寓是洋楼,屋子在二层,一共是一间半,电话线自来水全有,价钱也不贵。我看着挺好,想租下来搬过去住。" 金效坤怔了怔:"二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傲雪又是一笑,非笑不可,为的是显着自己心底无私,是坦坦荡荡的真想搬家:"大哥,我是……我这可不是和你赌气,或是赶在大年下的故意闹事,我是早就想搬,可一直也没遇到合适的房子。我要搬家,也并非是你亏待了我,是我想着,你我毕竟不是亲兄妹,是两家的人,我总这么住在你家里,日子久了,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金效坤沉默了片刻,有些话,他原本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可是事到如今,他把心一横,决定实话实说:"二姑娘,我并不是负心薄幸之徒。我有我的苦衷。" 傲雪听到这里,脸上还是笑着的,然而泪水涌了出来。何必呢?她想,何必还要编造个苦衷来敷衍她呢,她是不会纠缠他的啊,她也是不会恨他的啊。 金效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话说了下去:"我之所以收养金宝儿,是因为我……我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傲雪猛的抬了头,就见金效坤照例是站得笔直,然而一张脸褪了血色,嘴唇都是惨白的。 "我是……在牢里受了伤。" 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都讲得迟慢:"这是我的难言之隐,我永远都不愿提它。可你这样年轻,我不能耽误了你一生一世。" 傲雪上前几步,一把拥抱住了他。把两眼泪水蹭上他的胸膛,她就感觉自己胸中积了半年的冰山,瞬间融化成了滔滔的热泪:"我不在乎,没儿女就没儿女,没儿女的夫妻多着呢,不也都是照样的活?你要是没看上我,你就直说,我不会赖着你。" 金效坤抬了抬手,想要回抱住她,然而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你还小,你不懂。" 傲雪仰了涕泪横流的一张脸,气咻咻的喘出热浪:"我怎么不懂?你不就是怕我守活寡吗?我乐意守,无非就是一辈子不干那个事,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我不懂,是你不懂,你不懂我的心。" 金效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知道她终究还是年轻,只懂爱情,不懂欲望。等再过些年,她就会懂了。一旦懂了,对他就要嫌了、恨了。 尤其是,他还比她年长了十四岁,他无法永远风华正茂风度翩翩,他一定会先她一步的老去。 但他领了她这份情了,他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谢谢你。" 然后握住傲雪的肩膀,他轻轻的将她推开了一点:"我们还是不要立刻结婚,你要好好的考虑考虑,考虑一年考虑两年都可以,因为这是一生一世的大事。这几年你受了很多苦,我希望你接下来可以活得安安稳稳,生活里再也不要起任何波澜。" 傲雪抬手擦了眼泪,鼻音很重,齉齉的回答:"嗯,你也看着我的吧。" 金效坤那一番话,解除了傲雪的心病。 她不在乎金效坤是穷是富,即便金效坤缺了条胳膊少了条腿,对她来讲,也照样是没关系。她就怕他心里没她。她从小就喜欢他,爱他爱得看不够,爱他爱得心痒痒,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过日子,她便能心花怒放。 至于男子的"那东西",男女的"那件事",她真没太往心里放。二十年了,她一直一个人睡,不是也挺好的?一辈子当老姑娘的人也是有的,没见她们受什么苦楚呀!倒是像她大姐傲霜那样三年两胎,才叫吓人。 她给她大姐伺候过月子,她知道女人生孩子,要受多么大的罪。 没了心病的傲雪,立刻就有了精神。 她喜气洋洋的涂脂抹粉,虽然偶尔想着自己此生不会有儿有女,心里也要难受一下子,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还没到想孩子的时候,难受也难受得有限,并且通常就只是那么"一下子"。 况且,家里已经有了个现成的金宝儿。因为没有金玉郎对照着,所以所有人见了金宝儿,都认定了他是金效坤的亲儿子。奶妈子初来乍到,一直没摸清金宝儿和金效坤的关系,索性自作主张,一见了金效坤,就告诉金宝儿"这是爸爸"。 金效坤没有纠正这个叫法,同时他冷眼旁观着兴高采烈的傲雪,也暗暗的头痛,没有办法。 金宅渐渐有了过大年的气氛,果刚毅来了一趟,得知了金效坤对金宝儿的企图与计划,很不赞同,认为小畜生留下的破崽子,根本不值一养。金效坤没了法子,只好把自己那难言之隐又拿出来晾了一遍,说的时候他是羞愤得要死,果刚毅听了,一时间也哑巴了。 最后,果刚毅向他拍了胸膛保证,说自己一定帮他保住这个孩子,如果将来姓段的敢来抢,他就亲自出马、去揍姓段的。 第130章 还魂 北京,白宅,腊月,风雪夜。 守门的老听差听到了拍门声后,骂骂咧咧的披了棉袄推门出去,骂的声音很低,不敢让人听去,但心里确实是有怨气,因为这个时候来的,定是不速之客。大门的门板上有个方方正正的门洞,他从门洞里向外望:"谁啊?" 门外站着个瑟瑟发抖的人,那人说道:"我姓金,来找白小姐。" "我们小姐前天就上上海去了,不在家。" "那……那劳驾你开门,让我进去过一夜好不好?我是白小姐的老朋友,今晚刚进北京城,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 老听差暗暗冷笑了一声,心想你连白小姐的行踪都不知道,还敢说是人家的老朋友?这不定又是哪里来的一个落魄小子,自己可不能放他进来,要不然家里要是少了什么东西,自己这把守大门的,还得担责任。 "那不行。"老听差告诉门外的人:"这我可不敢。您还是自己另找地方吧,想见白小姐,您年后再来,白小姐说了,年前不回来了。" 然后他关闭小门洞,静等了片刻,末了开了门洞再向外瞧,就见外面白雪飘零,已然没了人影。 老听差打了个冷战,忽然有了一点见鬼之感。 在老听差怀疑自己见鬼的两小时后,在北京城的另一边,又有一扇大门被拍响了。 这一扇大门后的听差,没有再次将金玉郎拒之门外,因为门内的女主人,是陆淑媛。 陆淑媛一直以为金玉郎也死在前线了,只不过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所以还不便立刻给他发丧。所以今晚忽然听闻丈夫回来了,她和白宅的老听差产生了同感:见了鬼了。 及至她披着衣服走去客厅,当真见了金玉郎,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丈夫活着从前线回来了,妻子自然应该是喜出望外的,然而面对着金玉郎,她只觉得这个丈夫,其实真死了也行。 原来她爱金玉郎,一是受了大哥的影响,二是看上了金玉郎的好模样,可如今大哥已经死了,徒有其表的金玉郎没了靠山,就变成了个要吃她喝她的小白脸,身价立刻大贬,况且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金玉郎,连"徒有其表"四个字都挨不上了——以陆淑媛的眼光来看,他的形象,简直是堪称恐怖。 他的脸是惨白颜色,额角鲜红的烂了一片,细看又不是烂,是一片皮肉伤。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形状的破棉袄,棉袄下头露出了大衣的下摆,可见这棉袄并不是他的。直勾勾的盯着陆淑媛,他轻声唤道:"太太,我回来了。" 然后他直挺挺的栽了下去,陆淑媛慌忙过去查看,发现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陆淑媛发现小家庭也有小家庭的难处,仆人太少,就只有一个大丫头和一个老妈子,老妈子白天还告假走了,总得到了明天才能回来。看门的听差或许有把子力气,可那老头子一直只负责看大门和扫院子,她嫌他脏,不愿意让他踩着新地毯走进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对当下的生活心满意足。在陆家的大内战中,她算是高瞻远瞩的一个,自知斗不过那几位兄弟,所以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她先搜罗了一切能到手的财物,然后提前退了场,只说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没有理由再继续赖在娘家了。 陆家的少爷小姐们这时还没有抢红了眼,见她这样的自觉,又想她寡妇失业的怪可怜,便还很同情她,她临行时拉走了几大车的红木家具,陆家也没人阻拦。而她在外自立门户,刚把自己的小日子过起来,就听说家里的兄弟动刀子了。她要是晚走一个礼拜,别说拉家具,只怕自己的行李还要被那些人打开了搜查呢。 她沾沾自喜,只等着再过半年,若是还没有金玉郎的音信,自己就给他立个衣冠冢,然后向前"再走一步",另寻觅个如意郎君。万没想到这金玉郎该死不死,竟又回了来。托起金玉郎的脑袋,她试着给他灌了一点热水,见他呼吸平稳,不像是要死的样,便又让他躺回了地毯上,反正地毯柔软,屋子温暖,让他慢慢的缓着就是了。 像守着一件大垃圾似的,陆淑媛守了金玉郎大半夜。 凌晨时分,他睁了眼睛,在看清了身边的陆淑媛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好太太,救救我。" 陆淑媛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好,好,你要不要先泡个热水澡吃片阿司匹林?需不需要我叫医生来?" 金玉郎摇了摇头:"不用。" "那——我扶你起来?" 金玉郎这回点了点头。 陆淑媛咬着牙皱着眉,虽然感觉金玉郎很脏很臭,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他搀扶了起来,同时又大声呼唤了丫头,让丫头赶紧去浴室放热水。 陆淑媛打算尽一尽妻子的义务,帮金玉郎洗个澡,然而金玉郎拒绝了她,只说自己身上脏,还有伤,怕她看了要怕。向她要了一卷绷带和一瓶碘酒,他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单手撕扯着脱了层层衣物,他最后赤裸着跪在地上,在连绵的钝痛之中呼呼的喘粗气。 他没有欺骗陆淑媛,如果陆淑媛见了此刻的他,一定真的会怕。 他的身体瘦骨嶙峋,左臂却是青紫肿胀,青紫肿胀源于上臂的一处枪伤,枪伤被破布条子胡乱包缠了,解开时须得用力撕扯,因为脓和血已经将它层层的粘连在了一起。 然而,很奇异的,他并未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知觉全变得迟钝了,疼也没有那么疼,冷也没有那么冷。将肮脏的布条子扔进那堆脏衣服里,他扭过头,去看上臂的弹孔。 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右手,把食指伸向了那一处血肉模糊的孔洞。 浴室里响起了压抑的痛哼,他颤抖着去挖自己的血肉,血肉深处埋着一颗子弹,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它。 不能去医院,不可以抛头露面,他怕金效坤得知自己没死,又要继续追杀自己。指尖拼命的向肉里钻,他疼得紧闭双眼弯下腰去,心想怎么会这么痛苦? 人活着,怎么会这么痛苦? 忍无可忍的,他发出了颤抖的呜咽,一边低声的哭泣,他一边将那颗子弹从肉里挖了出来。然后仿佛嫌这痛苦的程度还不够似的,他又拿起了碘酒瓶子,哭着把碘酒浇上了自己上臂的那个血窟窿。 从那一夜陷入水塘开始到现在,这颗子弹已经在他的肉里停留了三天,他承认自己命大,枪击、溺水、寒冷都没能要了他的命,翌日清晨,他在塘边被人发现,得了救。 救他的人,是附近的村民,这村民在水塘不远处搭了个窝棚,打算这几天到塘上凿冰捕鱼,结果鱼没捕到,他先捕了个人。而在用热米汤救活了这个人之后,这个人倒是也没再为难他,趁着他不注意,这人顺手牵羊的抓了他一件厚棉袄,不声不响的溜了。 这村民损失了一件棉袄,自认倒霉,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单凭着胸中的一口凉气,硬是一路走回了北京城。这一路上,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也不思索,也不休息。在白小英那里碰了壁之后,他想起自己听说过陆淑媛已经从陆府搬了出来,地址还隐约记得,便一路又寻觅了过来。独自走在漆黑的夜里,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个孤魂野鬼,可他怎么就变成个孤魂野鬼了呢?他原来不是个俊美活泼的阔少爷吗?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在爱着他吗?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连大哥都在骗他杀他,他再也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了。那些光明的好日子,那些远大前程美好人生,全没有他的份了。 可他是多么的想到那个好世界里去啊! 痛苦压过了他的悲哀和愤怒,他第一次发现,人活着,竟可以是这样的痛苦。 除了左上臂的血窟窿,他的腰侧也开了一道豁子,是子弹擦身而过,擦去了他一条肉。他呜呜的低声哭泣,继续往这一条伤口上倒碘酒。伤口是不应该再沾水的,但他还是颤巍巍的爬进了浴缸里,坐进了热水中。 一边哭一边低头捧了热水洗脸,他想自己被他们抢光了,钱,人,希望,都抢光了。 第131章 病人 陆淑媛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受了多重的伤。金玉郎不让她看,她也没那个兴趣和胆量看。找了间屋子安顿了金玉郎,她让丫头把他脱下的那一团脏衣服拿出去烧了,然后自己也回了卧室去补觉。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心里一阵阵的发烦,时而想要老实的认命,和金玉郎把日子过下去,反正两个人俭省一点,眼前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时而她又不甘心,她知道金玉郎不爱自己,他娶自己完全是迫于两点:一是大哥的逼迫利诱,二是他前头那个太太彻底的不要他了。一想到这两点,她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看不上我? 她凭什么拿自己的体己钱,去养一个不爱她的人? 两个念头交织起来折磨着她,让她辗转反侧,简直没法入睡。到了下午,她好容易打了个盹儿,然而很快就又醒了过来。坐在床边想了想,她末了披着睡袍下了地,走去金玉郎的房里看了看——金玉郎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正在发高烧。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心里略微的有点慌,俯身轻声的问:"你要不要去医院瞧瞧呀?" 金玉郎气若游丝的回答:"太太,不用,你别声张,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别告诉外人我回来了,我……惹下了几个仇家,怕他们会来找我报仇。" 陆淑媛直起身来,垂眼看着他,心想这可不算自己虐待了他,他若真是这么活活病死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只是到时办后事,又要一票花销,不过没办法,谁让自己和他夫妻一场呢? 她倒是有心问问他又惹上了什么仇家,不怕别的,怕仇家看他们是夫妇一体,收拾他的时候会把自己也捎上,她嫁了他一场,没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也就算了,要是再受了他的连累,那可真是要活活的委屈死她。 然而金玉郎气息奄奄,看着仿佛是马上就要咽气,这让她怎么问呢? 左思右想的了一番,陆淑媛还是转身出去了。真有仇家找上门来也不怕,她想自己大不了把金玉郎交出去,若是交了金玉郎还不算完,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谁也别想从自己手里抠出一个铜子儿去。 金玉郎所在的这间小屋,像是拦了一把无形的大锁,因为他一直是昏睡,所以一直也无人进去看他。陆淑媛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老妈子最近有点上头上脸,她要整治整治这个老奴才。 在这间安静的小屋里,金玉郎连着做了很长的梦。 他在梦里又见了金效坤,一见金效坤,他心都冷了,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是骂他还是杀他。然而金效坤是个忙忙碌碌理直气壮的样子,他没开口,金效坤先批评起了他,问他怎么还不复习功课。他恍恍惚惚的想了起来:是了,应该复习功课的,把学问捡起来,下半年好出洋留学去。大哥已经开始和外国人做生意了,需要弟弟去喝些洋墨水,回来好帮他的忙。 没有欺骗,没有谋杀,那些都是他的梦,梦是假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他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就要去找书本,一边找一边还告诉金效坤,说自己不行的,自己从来就不爱念书。 他和金效坤交谈,谈的都是人间正事,谈着谈着,火车票就买好了,他要乘坐西伯利亚火车去德国,好些个人都来送他,他知道那些人都是他的同学,都和他一样,是上进有为的青年,将来不是出洋去,就是进大学。他登上了火车,在车门口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然而有人一把将他拽了下去,他定睛一看,是陆健儿。 陆健儿气冲冲的,质问他为什么临阵脱逃,丢了自己跑回北京。他眼看着火车要开,心里急得要冒火,对着陆健儿直跺脚:"陆兄,我不跟你做官了,我要到国外读书去了。" 然而陆健儿揪住他不肯放,非要耍他的大少爷脾气。他眼看着火车开走了,急得猛一挣扎,随即气喘吁吁的睁了眼睛。 望着前方低垂的窗帘,他喘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的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之后,他的感觉一是疼,二是冷。疼是有缘故的,不稀奇,然而那冷不是好冷,外冷内热,他呼呼的喘出热气,热气好像两道小火龙,嘴里又干又黏,喉咙则是不敢动,略微咽口唾沫,都疼得像是吞了刀片。 他想要是能喝口凉水就好了,可是张了张嘴,他没能成功的喊出声音来。 他闭了眼睛,默默地忍着,结果昏昏沉沉的,他又坠入了梦中。这个梦就不好了,他在梦里见到了段人凤,段人凤又嫁了人了,住在一所阔气的大宅子里,又生了新的儿女。她嫌金宝儿身上流着他的血,对待金宝儿一点也不好。金宝儿长成了个瘦瘦的大脑袋小男孩,穿着破衣服,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全都欺负他,没有任何人肯保护他。 金玉郎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父爱,但是他在梦里流了眼泪。梦里的他是个鬼魂,遥遥的看着金宝儿受苦,金宝儿的脑袋那么大,他记得原来听人说过,小孩子若是营养不良,脑袋就大。 他想把自己锦衣玉食的童年分给金宝儿一半,或是把金宝儿杀了,让他的鬼魂和自己作伴。金宝儿是他的儿子,他是永远不会欺负金宝儿的。他可以带着金宝儿在人世间永远游荡下去,如果有伴儿的话,那么做孤魂野鬼也不会太凄惨。 魂梦颠倒的躺在床上,他冷一阵热一阵。屋子里没烧炉子,幸而隔壁房间都是温暖的,让他这里也不至于冷成冰窖。他的体温一度升到极高,浸了泪水的枕头成了他的冰袋。 这天夜里,他忽然发现床头的矮柜上,放着一只茶杯。 茶杯早就摆在那里了,然而他先前对它竟一直是视而不见。他挣扎着向前蹭了蹭,然后翻身趴着爬向了床头。伸手攥住茶杯柄,他没敢贸然的端起它,而是继续向前爬,一直爬到了茶杯近前。 他把嘴唇凑上了杯沿,然后才端了杯子喝水。小半杯冷水流过了他的喉咙,他最后心满意足的伏在床上,第一次发现水是甜的。 他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唯独放心不下金宝儿,金宝儿要是死了就好了,金宝儿一死,他就彻底轻松了。 他不是故意的要诅咒儿子,他是怕儿子将来一个人长大,会受欺负,要吃苦。他这样一个从来不受欺负的人,如今都落到了这般境地,金宝儿一个小小的孩子,还不是任人揉搓?所以他永远放心不下,除非金宝儿回到他身边,或是干脆死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个爱孩子的。 那小半杯冷水,让金玉郎睡了个无梦的好觉。 这回再清醒时,他听到了许多未曾留意过的声音,隔了一间屋子或半个院子,陆淑媛正在气愤愤的说话,听众应该是那个她从娘家带出来的丫头,说的是什么?听不大真,仿佛是在骂老妈子,要让老妈子滚蛋。 金玉郎听得很烦,但是不敢抗议。陆淑媛对他有几分感情,他清楚得很。现在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需得巴结着她,要不然她真把他丢了出去,他就只能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了。 第132章 陆淑媛的烦恼 陆淑媛提心吊胆的等着仇家登门,结果等了几天,门外一直是风平浪静,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于是她把心思收了回来,开始专心致志的对付家里的老奴——这老妈子也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当初在陆府里时,这老妈子手脚勤快,看着倒也是个好样的,没想到跟着陆淑媛自立了门户之后,她大约是觉着陆淑媛终究是个年轻的少奶奶,可以欺负一下子,便日益的上头上脸起来,说告假就告假,说偷懒就偷懒,还公然的到厨房里随意吃喝。 陆淑媛不能受她这个奴才的气,立刻就要请她走路,结果老妈子也不是吃素的,闹着要回陆府去,把陆淑媛偷带出来的那些财物,一样一样的全表白一遍。陆淑媛一听,险些气昏过去,誓要把这婆子整治一番。而她既是这样愤愤的忙于战斗,自然也就无暇再理房里的金玉郎,以至于这天她看到金玉郎颤颤巍巍的走出房时,第一反应是愣了愣——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了。 愣过之后,她回过神来,心知这位丈夫大概是没有要死的意思了,他自己不死,她也不便逼他去死,只是——她看着面前这个形似枯鬼的金玉郎,忍不住的要皱眉头。这样的金玉郎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她早知道他没什么内秀,可他要是连个外在美也没了,那她可就真不想和他再过下去了。 "你……好些了?"她勉强发出柔和的声音,想给他一点好脸色。 金玉郎已经扶了墙,然而还是佝偻着腰,像只细瘦的大虾米,怯生生的哑着嗓子回答:"今天退烧了,我……我有点饿,想喝点粥。" 陆淑媛说道:"你喝点藕粉吧,厨房今天还没开火呢。新换了个厨子,今天下午才上工。" 他微微的一点头,声音轻得好像一阵烟:"好,那劳驾翠云给我冲碗藕粉吧,谢谢太太了。" 陆淑媛见他这么可怜巴巴的,不禁皱着眉头笑了一下:"一家人客气什么。"随即她扭头扬了嗓子喊丫头:"翠云啊,给先生冲碗藕粉,再拿些饼干点心。" 翠云答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果然端着一碗藕粉外加一碟子黄油饼干过了来。金玉郎这时已经挪回了他的冷屋子里,他也不记得自己已经饿了多少天,总之在见到饼干时,他的手快过了他的脑子,在他"想"吃之前,他的手已经抓起一块饼干送进了嘴里。 他几乎是直着脖子将那块饼干硬吞了下去。 饼干噎在了他干燥的咽喉里,"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他随即就泼泼洒洒的端起那碗藕粉,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翠云吓了一跳,刚说出了一个"烫"字,他已经将那碗藕粉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瓷碗再抓饼干,他左右开弓的将饼干往嘴里填,填到最后,碗和碟子全空了,他低了头,直着眼睛拼命咀嚼。 翠云对金玉郎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和陆淑媛新婚之时,所以见了他这个饿鬼一样的吃相,就有点怕。轻手轻脚的端起碗碟,她先是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问:"先生还要吗?" 金玉郎满嘴都是饼干,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翠云连连点头。 吃了两碟子饼干之后,金玉郎又喝了一杯热茶。呆呆的坐在床边,他望着窗外,静静的呼吸,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又还了阳。 祸害活千年,他死不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正在缓缓蠕动,将那些食物消化吸收,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趾,双手双脚全听使唤,他依旧有着完整健全的身体。 额角上有点痒,是凝着一片血痂,他抬手摸了摸,想不起这伤是打哪儿来的。忽然解开纽扣脱了左边衣袖,他低头去看自己那条缠着绷带的左臂。 一点一点的解开了绷带,他看到了那个弹孔。弹孔四周依旧红肿着,但是不很严重,也没化脓。那个小宋用的是一把小手枪,子弹的力度有限,所以只是钻进了他的肉里。这依旧是他幸运,因为有的子弹射出来,可以直接轰掉他半条胳膊。 那样的强力手枪,他在战场上见人用过。 垂眼看着那个弹孔,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金玉郎不声不响,一味的只是吃饭睡觉。 他察言观色,看出了陆淑媛不待见自己,所以非常的有眼色,不多言不多语,唯独吃得多,但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并不以男主人自居,让陆淑媛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如此吃了一个来月,他凭着一天三顿的家常饭菜,渐渐恢复了元气。 他长了肉,面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在家门口的理发馆里理了发,他换上一身新西装,立刻就又显出了往昔的漂亮。周围的邻居渐渐认识了他,叫他金先生,称呼陆淑媛为金太太。而陆淑媛迟迟疑疑的,还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个金太太的身份,因为做金玉郎的太太实在是有点吃亏——首先,她这个太太,得用花一分少一分的嫁妆养活先生;其次,她不知道自己将这位先生养活到哪一天。养孩子还有个养出头的日子,养金玉郎可是遥遥无期、养一辈子都有可能。 陆淑媛没到白小英的年纪,也没有白小英的资产,她自己还想找个有钱的丈夫寄托终身呢,哪里有那个闲钱去填给金玉郎?家里那个作乱的老妈子,前几天终于被她击败并赶走了,照理说应该立刻再找个新老妈子来填补空缺,可是新老妈子一直就没影儿,一是大年下的,不好雇人,二是她想着能晚雇一个月,就多省一个月的工钱。 谁不想过呼奴唤婢的威风日子?可她手里就是那些钱,除了那些钱,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啊! 她又是生下来就做阔小姐的,"自食其力"四个字,向来是想都不曾想过。 年关将近,她很小心的冷对了所有娘家人,怕他们过来占自己的便宜。和娘家人拉开了距离之后,她又把目光转向了金玉郎:"家是咱们两个人的家,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支撑着。你在北京天津也混了这么久了,之前我大哥也没少提携你,你就不能再找个差事养家糊口么?" 金玉郎听了这话,登时笑了:"我也早这么想了,年后我就开始行动。本来嘛,我们现在出来组建小家庭了,养家的任务就该由我负责的。" 陆淑媛让他出去找事做,可又不相信他真能找到事做——当初大哥在的时候,他尚且是游手好闲,如今没了大哥了,单凭他自己,能有所作为才怪。 所以对着金玉郎的笑脸,她把脸一沉:"你也不要答应得这么痛快,你当现在的差事是那么好找的吗?没了大哥的面子,我看你啊,难。" 金玉郎依旧是微笑:"那我没和大哥重逢的时候,不也活得挺好?" 陆淑媛一听这话,忽然来了脾气:"你还好意思说?是,你一直活得挺好,偏偏等到我认识你了,你的钱就被前头那个女人卷跑了,合着我是天生的倒霉,你有钱的时候和我没关系,等我要嫁你时,你就成了个穷光蛋。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钱就让她白白卷走了?我看你还是对她旧情未了,故意的把钱留给她享受,自己过来吃我的喝我的!你俩倒是真不傻!" 金玉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要,是我——" "是什么呀是?我早听大哥讲过了,你为了那个女的死去活来,想要你也不舍得要!原来想着有大哥在,你没出息就没出息,我也认了;谁知道大哥命短,这么早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你这么穷耗,耗到哪天算完?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办,年后你不找个办法出来,我就和你离婚。" 金玉郎又笑了:"好好好,我的好太太,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想个好办法出来。" 然后他凑近了,又问:"我也养得差不多了,今晚儿搬回卧室里睡,太太准不准?" 陆淑媛这些天装了满肚子的烦恼,抬眼看着金玉郎,她带着点怒意答道:"不准!本来就穷,要是再弄出个小孩子来,更了不得了!你算没算过雇奶妈子一个月要多少钱?还是你打算让我亲自照顾孩子去?" "我们小心一点,先不要弄出孩子来不就行了?" "放屁!这是能小心的事情吗?"她不耐烦起来,将金玉郎向外一推:"离我远点,别动手动脚的。" 第133章 罪孽 除夕就在眼前了。 陆淑媛铁了心,非要等到年后再雇老妈子。把翠云叫过来,她这回揎拳捋袖的要了强,亲自开箱开柜,更换房内的一切装饰。一主一仆先是更换了床褥,又换了窗帘桌布沙发套,活儿不算多,然而已经累得陆淑媛手酸气喘。这么一累,她又来了脾气:"先生呢?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装什么大少爷?你把他叫过来,让他也帮帮忙。" 翠云领命而走,不一会儿就把金玉郎领进了房。陆淑媛不许他睡进自己的卧室里,明面上的借口是怕弄出小孩子来,其实是心里烦他,不爱和他亲近。而无论原因如何,反正金玉郎平时是没机会进来,如今进了门,他先在房内踱了一圈,就见屋子不小,四壁贴着漆皮印花纸,靠墙摆着一张黄铜大床,床上已经换了崭新的真丝床单。除了大床之外,便是满屋的紫檀家具,屋子当中又摆了两只大木箱,箱子开着盖子,里头光华灿烂,全是丝绸料子缝制的玩意儿,一眼望过去,也分不出是垫子还是罩子。 停在大木箱前,他仿佛是有些好奇,特地的弯下腰去细看,又伸手拍了拍木板。陆淑媛瞪了他一眼:"不是叫你过来玩的,我们累成这个样子,你倒也帮帮忙呀!" 金玉郎直起了腰,向她微笑:"太太吩咐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把箱子盖好,推到床底下去。" 金玉郎答应了一声,然后费了不少的力气,颇艰难的将那两只大木箱推进了床下。陆淑媛冷眼旁观,见他推个箱子都是这样的难,力气可能还不如翠云大,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对他就越发的恨:"不爱干就别干,推个箱子而已,至于让你这样咬牙切齿的吗?" 金玉郎解释道:"我胳膊上有伤,不敢使劲。" "那你养着去吧,不用你了!" 金玉郎笑了笑,并没有走,转身去帮翠云擦拭家具,虽然是笨手笨脚,但态度确实是诚恳得很,连愤愤然的陆淑媛都看出来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帮忙。而因为毕竟是多了一个人手,加之三人今天都是豁出了力气,所以到了傍晚时分,房屋内外当真是变了样子,有了几分新年时节的喜意。 陆淑媛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了点,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继续尾随着她,满口太太长太太短,而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淑媛虽然没什么兴趣做他的太太,但到了入夜时分,她还是不情不愿的、糊里糊涂的、让金玉郎躺上了自己那张大铜床。 关灯之后,她硬下心肠,无论金玉郎怎么撩拨,她都只肯给他一个冷脊背。在她将未来道路筹划清楚之前,金玉郎休想近她的身,一旦有了孩子,那再想什么都晚了。 午夜时分,她没睡,金玉郎先睡了。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辗转反侧,末了坐起身来打开一盏小壁灯,她轻轻的下了床。回头看了金玉郎一眼,她走到窗前桌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和钢笔。打开本子拧下笔帽,她思索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下笔。 末了,她垂下头,在本子上写道:我如今不恨别人,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主见。我那年若肯继续求学,何至于——"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眼前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影子,那少年所读的中学,曾和她所读的女校只隔了一堵墙。她当初若是肯把书读下去,现在也许已经和那少年一同到欧洲留学去了。可她那时以千金小姐自居,总以为一辈子都会是注定了的富贵荣华,一步一步都被家庭推着向前走,哪料到她的富贵竟然也会烟消云散。 她一手托腮,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随手又写了八个字: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收拾纸笔放回抽屉,她站起了身,心想自己年纪这样轻,可不能把时光虚度在悔恨之中。自己虽穷,但比一般人的光景总要好,至少还有这一处房子可以安身,还有一些积蓄可以度日。至于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丈夫,先留着查看查看,若是实在不成器,就把他一脚踹出去,离婚! 起身回到床上,她闭眼睡了,睡得晚,醒得也晚,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金玉郎早醒了,正在客厅里读报纸。她洗漱完毕走过去问道:"我要上街买点东西,你去不去?" 金玉郎站起来,一脸歉意的向她笑:"太太,对不起,出门还是让翠云陪着你吧,我一吹冷风,就咳嗽得厉害。" 陆淑媛点点头:"好,你会咳嗽,我不会,我就是个活该吹冷风的。" 金玉郎连连的向她道歉,她懒得理,叫了翠云出门去了。金玉郎像个狗腿子似的,一路送她到了大门口,眼看着她和翠云在胡同口上了洋车,这才瑟缩着跑回了房内。搓着手进了卧室,他站在窗前,先是向外又望了望,然后才低头拉开抽屉,拿出了陆淑媛的日记本。 他早知道陆淑媛有个写日记的习惯,刚结婚时,他出于好奇,曾经偷看过一次,结果发现陆淑媛的日记内容非常无聊,全是她今日买了什么见了何人,让他懒得再看。如今打开日记本,他飞快的浏览了一遍,末了停在最后一篇,他将那两行字看了又看。 陆淑媛的日记内容,和新婚时比,有了变化。 她如今的日记,都是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偶尔几篇干脆就是账目。那片言只语全是忧郁烦恼的,而她忧郁烦恼的根源之一,就是他这个丈夫。她时而恨他,时而怨她的短命鬼大哥,她这婚结得太不值了,没得到爱情,也没得到金钱,结了还不如不结。 将日记本依着原样放回了抽屉里,他坐了下来,心里很平静。 平静,是因为他已经认了命。 认了命,就不挣扎,就承认一切都是天注定,就平静。 原来他一直不认命,总以为自己能有一个知心的恋人,能创造一个理想的家庭,能够挽回爱情破镜重圆,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以为会这样,以为能那样,因此去追去求,去杀去害。一路辗转到了现在,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他将继续杀下去害下去,抢下去夺下去,他想象自己是永生的魔鬼,要造无量的罪孽。 手指顺着上层的抽屉往下走,他摸到了下层抽屉的锁眼。抽屉锁得严密,钥匙在陆淑媛身上。陆淑媛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但他知道,已经晚了。 下午时分,陆淑媛和翠云带着一身寒气回了来。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厨子在后院正加紧忙碌,要预备出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的饮食来,因为明天下午他要回家过年去,总得过了初五才能回来。看门的听差到时候也要告假回家,不过他比厨子回来得早,初二就能继续上工了。 陆淑媛忙忙碌碌,同时发现有些钱真是不能省——等过完了这个年,自己哪怕在其它的方面少花一点,也要往家里多添两个仆人,这种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苦日子,她过不了。 晚上回了卧室,她早早的睡了觉,倒是没有防备金玉郎。她早就发现了,金玉郎似乎不是很热衷于男女之事,这不是说他古板保守,他仿佛是天生的不那么好色。 一觉睡醒了,她在家中四处看了看,看到最后,叹了口气,心想这小门小户,真是没什么可看的。 等到了下午时分,她拿出赏钱,打发了厨子和听差,然后让翠云关了院门。远近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确实是有了年味和喜气,可她回想着往昔陆府新年时的盛况,就皱着眉头,还想继续大叹。 翠云看她气色不善,也没敢欢喜。天黑时候,这丫头将厨子留下的年夜饭热了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伺候主人夫妇吃饱喝足了,她端走残羹冷炙,然后偷偷抓了几大把花生瓜子和糖果,躲回了自己房里。 金玉郎陪着陆淑媛坐了一会儿,见陆淑媛无情无绪的,便问:"你还熬夜守岁吗?要是没精神,就早点休息吧。" 陆淑媛答道:"唉。" 金玉郎沉默下去,将一张彩色糖纸叠来叠去。隔了好一阵子,他又开了口:"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分开?" 陆淑媛犹犹豫豫的扫了他一眼:"怎么想起了这个话?" "是不是呢?" "你要是一直都这么没出息,那我自然要嫌弃你。这应该也算不得我势利眼。" "我有个办法。" 陆淑媛想问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话到嘴边,自动的变成了"什么办法"。话一出口,她心里别扭了一下,感觉自己问得不对,好像自己多么急切的想要找个办法和他分开似的——虽然这也真是实情。 "我现在实在是一无所有了,离了这里,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你给我点钱,我就拿钱走人,怎么样?" 陆淑媛一听这话,霍然而起,冷笑了一声:"好,好,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真是有脸面的男子汉,人家离婚,都是妻子向丈夫要赡养费,你可好,反过来了,还要我花钱打发你。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我这个办法如何?你同不同意呢?" 陆淑媛一瞪眼睛:"你趁早别做梦!要是能让你从我手里拿出一毛钱来,我就不姓陆!" 话音落下,桌子上的小座钟叮叮当当的报起了时,正是已经到了新的一年。外头立刻响起了鞭炮声音,与此同时,金玉郎站起来,慢慢的走向了陆淑媛。 陆淑媛以为他要来纠缠自己,昂着头一转身背对了他。察觉到他走到自己身后了,她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屋子小,她眼看就要撞了墙,只能气冲冲的一转身:"你少来——" 她只说出了这三个字,因为金玉郎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他一刀攮进了她的心窝里。 第134章 非人 金玉郎注视着自己这第三任妻子,同时拔出刀子,换个位置,再狠狠的刺入。 一刀接一刀,握刀的是右手,右手右臂不曾负伤,所以更加的灵活自如些。让他卖力气推箱子,他干得辛苦笨拙,可让他用快刀去刺透柔软的衣物和皮肉,他却是把好手。滚烫的鲜血涌出来,顺着陆淑媛身上那件绒线外套的下摆滴落,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小心的后退半步,和血淋淋的陆淑媛拉开了一点距离。 保持了他自己的洁净。 当陆淑媛变得柔软与顺从之后,他用双手握了她的肩膀,扶着她缓缓的靠墙坐下。陆淑媛委顿在血泊之中,圆睁二目望着前方,已经没了气息。 他收回手直起身,见椅子背上搭着一条手帕,便拿过来擦了擦手上和刀上的血。刀子是他下午从厨房拿出来的,看着是柄油渍麻花的破刀,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锋利。格外细致的擦干净了刀柄,他将右手的手腕和手指活动了几下,然后握起刀子,推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气喘吁吁的拖着翠云回了来。 翠云,因为已经是上床睡下了的,所以身上只穿了一层单薄裤褂,刀子斜斜的没入了她的颈侧,刀尖向下直刺向了她的锁骨。她还没死,两只眼睛半睁着,嘴唇还在微微的开合,嘴角汩汩的流出血沫子。 双手抓着翠云的脚踝,他把她拖进房内关了门。松了手坐下来,他喘息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扭头望着地上那一坐一躺的主仆二人,他又站了起来。 这回,他从床底下拽出了那两只大木箱。 打开箱盖,他将里面的绸缎布料大捧大捧的抱出来扔到了床上,然后低头一粒一粒的解纽扣,脱了自己的马甲和衬衫。打着赤膊走到陆淑媛跟前,他弯下腰,一路将她连拖带抱的送进了大木箱里。 她还柔软温热着,可以由着他的摆弄,蜷缩成为一团。 第一口箱子给陆淑媛,第二口箱子给翠云,他始终没有拔刀,翠云也始终没有彻底的咽气。关好两口木箱的箱盖,他拧了把湿毛巾,认真擦拭了身上的鲜血。他腰间与左臂的枪伤都在抽搐着疼,也许是因为他方才用力,牵扯到了这两处的肌肉。但是疼得有限,他能忍耐。 从床上扯下了一件绸缎制的沙发套子,他用它擦了地上的血。然后打开翠云所在的那口木箱,他将染了血的沙发套子扔进去,盖住了翠云的脸。 "咣当"一声关了箱盖,他穿上衣,系纽扣,从衣帽架上的小皮包里找出陆淑媛的一小串钥匙,逐个的试着使用,打开了房内所有的锁头,搜出了一堆金银首饰。 真的是"一堆",数量够了,然而据他所看,质量一般,没有什么宝贝。除此之外,还有两万块现款,他想应该还有存折,然而找了一圈,连褥子底下都翻了,没有找到。 重新坐回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他心里空空荡荡的,只是感觉疲惫。疲惫之余,他也有点诧异,诧异于自己的镇定与"不怕"——照理说应该是怕的,他向来不是嗜血嗜杀的人,此刻的无畏,不像是他的性情。 随即,他又想,或许自己真的是被段人龙摔坏了脑子,所以不怕了段人龙的烙铁,也敢徒手去挖肉里的子弹。这样的无畏与麻木是好还是不好?他不知道,他只是感觉这样的自己有点陌生。 累,还是累,起身披上大衣,他出门走去厨房,吃了一点尚还温热的剩饭剩菜,然后回了来。将两口木箱推到一旁,他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 木箱里隐隐传出微弱的喘声,还仿佛有指甲在抓挠木板。他有点烦,扯过一只枕头盖在了头上,同时怒道:"安静!" 金玉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他睡得很沉,最后还是因为炉子里的火熄灭了,才把他冻了醒。蓬着短发坐起来,他又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慢慢的转动眼珠,望向了地上那两口大木箱。 两口木箱,如今都是死寂的了。 他起了床,先是花了一点力气,把洋炉子重新生了起来,然后烧上一壶水,他一边等着水开,一边坐到窗前桌旁,从抽屉里又拿出了陆淑媛的日记本。对着日记本上的字迹,他握着一支铅笔,揣摩着描画,等到水开了,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回原位,继续他的功课。 末了,他在桌上铺开一张信笺,又拿了一支钢笔,思索着落下了第一笔。 在大年初一这天的下午,陆家的二少爷,接到了金玉郎的电话。 二少爷也新近自立了门户,刚接听电话时,还以为是五妹妹要给自己拜年,及至听到了金玉郎的声音,他挺惊讶,在心里问:你没死啊? 然后,出乎他的意料,电话那头并不是五妹妹五妹夫联袂向他拜年,他的电话号码原来是五妹夫从电话簿上查到的,五妹夫告诉他:五妹妹和人私奔了。 就是大年初一私奔的,趁着家里仆人都放了假,陆淑媛带着丫头和钱,逃了个无影无踪,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和他没有爱情,要和他离婚。陆二少爷被五妹夫问得一愣接着一愣,满口的"不知道",同时想起了自己已经和五妹妹不是一家,五妹夫要找麻烦,也找不到自己的头上来,自己又不是陆家的家长,没有义务给他看守太太。 陆二少爷把陆三少爷的地址给了五妹夫,然后匆匆挂断电话。于是陆三少爷人在家中坐,迎来了前来寻妻的五妹夫。五妹夫病恹恹的,问陆三少爷知不知道陆淑媛原来的男朋友姓甚名谁。陆三少爷连连摇头,说了六七个"不知道"。五妹夫还不肯走,又给他看了一封信,请三哥想想办法。陆三少爷展信一看,先是认出了五妹妹的笔迹,再一细读,他明白了:五妹妹认为自己和金玉郎是包办婚姻,一直就不满意,所以金玉郎大难不死的一回家,她便忍无可忍,携款和个相好的某某先生逃了。 陆三少爷建议金玉郎去问问七妹妹,因为七妹妹平素和五妹妹最为密切。金玉郎当即告辞离去,天黑之前找到了陆七小姐。陆七小姐是庶出的女儿,和姨太太出身的娘住在一所小房子里,冷不丁的见了五姐夫,又听五姐夫说了五姐姐的事,她心里不觉稀奇,但是脸上装着惊讶:"啊?五姐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三言两语的打发走了金玉郎,陆七小姐关起门来,兴高采烈的和母亲嚼起了这桩大新闻,又因她家里安装了电话,所以不出一个小时,陆家的亲戚们都知道陆淑媛大年初一和情人私奔了。 这些亲戚们各自惊讶,姑且不提。只说天黑之后,金玉郎回了家。家里冷飕飕的,弥漫着极淡的血腥气味。他在房内烧了壶热水喝了,然后走去后院,从柴房里拿出了一把铁锹。 他试着在那没铺青砖的土地上铲了几下,发现不行,土都冻着,坚硬得很。于是把铁锹放回柴房里,他拎出了两小桶煤油。这还是从段氏兄妹那里学来的招数:杀人放火,一气呵成。 大年初一的后半夜,这处宅子起了火。 没人知道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反正等左邻右舍发现之时,正房已经被大火包围住了。宅子里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还是邻居们奔走呼号,招来了救火会。到了天明时分,大火还没有灭,幸而墙高风弱,火势没有蔓延到邻居家去。又过了两个时辰,看门的老听差回了来,万没想到自己只回家过了个年,这边的宅子就烧成了废墟——厢房还立着,正房几间屋子全烧塌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将到中午的时候,有人从东交民巷那边的白俄酒馆里找回了这一家的男主人金玉郎。金玉郎成为了此胡同里最不幸的男人——大年初一丢了太太,初一夜里他一个人去借酒消愁,又失了房屋。因着他这份不幸,左邻右舍都没忍心骂他。 而这不幸的男人在废墟里来回踱了几圈之后,便离了开,从此一去不复返,连救火会的费用都没支付,于是左邻右舍一边凑钱,一边还是忍不住骂了他。 第135章 时代 这一年的春节过后,金效坤听闻有人在北京,又见着了金玉郎。 他心中一惊,立刻就派了人回北京,去寻觅金玉郎的踪迹,结果他这么一找,金玉郎却又没了。遍寻不得之后,他疑疑惑惑的收回了人马,结果隔了一两个月,他手下的小宋去北京办事,回来后告诉他,说是自己亲眼见到了金玉郎——这人确实是没死。 小宋是在六国饭店看见的金玉郎,说金玉郎当时是跟着个阔太太一起下汽车进了饭店,他自己是西装革履,一副阔少爷的装扮,那个阔太太更是珠光宝气,绝非普通的有钱。他怕被金玉郎发现,只看到了这里,后来找机会再去六国饭店,金玉郎早走了。他想花钱买通六国饭店的茶房,问问这金玉郎到底是什么来头,然而人家茶房都是受过训练和教育的,不为金钱所动,坚决不讲客人的闲话。 金效坤是了解小宋的,小宋说出来的话,他不能不信。心中登时拉起了警铃,他立刻就往家门口安排了三名保镖,还养了两条狼狗,前门一条,后门一条。 他还嘱咐了傲雪,让傲雪出入之时多加小心,傲雪比他还知道慎重,不但自己小心,还嘱咐了奶妈子小心。这奶妈子——夫家姓张,人称张妈——也是个懂事的,自从受了傲雪的嘱咐之后,无论天气多好,她也从来不往远走,至多只是抱着金宝儿站在大门口,看看往来的行人解闷儿。站还不是孤零零的独站,旁边如果没有看大门的保镖陪着,至少也得卧着一条大狼狗。 因着她这份小心,所以金效坤虽然认为一个奶妈子站在大门口看风景,有失体统,但是也忍着没有干涉。而如此又过了几日,未等他忍无可忍的下达禁令,奶妈子自己就不出大门了,倒是省了他的口舌。 对着主人,奶妈子只说是小少爷越来越重,抱着久站有点支撑不住,没敢说自己是那天傍晚在大门口受了惊吓——那天傍晚,天半黑不黑的,她抱着金宝儿正在大门口逗狗,忽然那好脾气的大狼狗龇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向着前方暗处炸了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鸣,它并未狂吠着乱跳乱冲,反而是夹了尾巴,要往奶妈子的身后退。奶妈子当即一抬头,只见暗处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乍一看那人的身形,她还以为是家里的先生回来了,然而定睛一看,又不是金效坤。那人的衣着更摩登花俏些,体态也更年轻些。浓重暮色让他面目模糊,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他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她。 奶妈子没细想,单是出于本能,转身一步就迈回了院子。迈步之时她的小腿毛烘烘的热,是大狼狗厮跟着她也跳过了门槛。一人一狗匆匆的回了去,唯有她怀里的金宝儿向外伸出一只小手,嘴里"嘎"的笑了一声。 这场惊吓,奶妈子思来想去的,不知如何告诉主人——怎么说呢?说是被人吓着了,那不像话,门口成天人来人往的,难道她还没见过人不成?说是见了鬼,那更是无稽之谈,尤其是这家的主人都是文明人物,奶妈子只怕自己谈鬼论神的,会招了他们的厌恶。 所以奶妈子索性把嘴一闭,老老实实的缩在院子里伺候小少爷,不出门了。 因为金玉郎再次消失,并且消失得很彻底,所以金效坤也就渐渐的把这个人放下了。自从和果刚毅合作开辟了新事业之后,他交了许多的新朋友,也结了许多的新仇敌,这让他渐渐理解了陆健儿那一类人的思想。陆健儿那一类人素来是不怕结仇的:恨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这可不是一个正派商人应有的思想,但是没关系,他现在知道了:不正派的人,也可以顺风顺水、舒服的活,比如此时此刻的他。 在果刚毅一派的庇护下,他发了一笔战争财,即便要分出五成利润给果刚毅,那也还是大赚。金钱恢复了他的体面与尊严,而从那风云变幻的天下大势上看,他还将更加的有体面、更加的有尊严。 因为北京城里的霍督理兵败如山倒,改朝换代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果然,又过了一个月,霍督理率领残部仓皇撤出北京城,旧政府的五色旗降下来了,满街飘扬起了新的旗帜,是青天白日满地红。 第136章 为难 盛夏时节,段人凤到了北京。 她自己计算了时间,发现自己离开北京已有两年。两年的光阴,说起来并不是漫长岁月,然而她回首两年前的种种往昔,只觉得是恍如隔世。 还别说两年前,就是和一年前半年前相比,她都已经是变了又变了。 先前她那半长的头发,想要烫而又在行军途中无处可烫的,如今剪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和这朴素短发相搭配的,是一身哔叽军装。这不是她又女扮男装的闹着玩,这就是她每日的平常面貌。 段人龙在年初,因为打仗打得实在是漂亮,所以升了旅长。而他将革命军的招牌打得久了,渐渐的也真浸染了几分"革命"的气味,革命的同志是不分男女的,女子一样可以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所以他先把自家妹妹送进了参谋处当秘书。 他们兄妹二人依然保持着天生的默契,这段人凤叫名是秘书,其实更类似段人龙的眼线和爪牙,权限并不止于秘书。兄妹二人合作,将旅部上下人员全攥进了手掌心里。而自从霍督理一派仓皇逃亡之后,段人龙率兵随着连毅北上,这段人凤因为揣了满腹心事,所以快人一步的先进了北京。 她的心事,便是孩子。 金效坤自从把那个孩子接回了家之后,先是说天冷事繁,要等过了年后再把孩子送到她那里,这话合情合理,她没意见;等过了年了,他又说战火激烈交通不畅,想等局势稳定些了再送,这话依然是合情合理,她还是不便有意见;如此等到了上个月,大战的胜负已分,局势也算得上是稳定了,然而金效坤又一团和气的找了新借口,说什么孩子学走路时摔破了膝盖,天气炎热,他不敢让带着伤的孩子太受颠簸,怕孩子幼小娇嫩,伤口会发炎。 反正说来说去,他总有借口。若是倒退几年,段人凤早就杀奔天津,直接把孩子抢回来了,但如今她长了几岁年纪,又在参谋处里受了历练,言谈举止便都增添了许多的人味——具体说来,就是她知道给自己和他人留余地了,再具体一点的讲,就是她说话做事之前都会先思先想,不像当年那样,翻脸如翻书了。 临来之前,她也和哥哥商议过,她有些不安:"金效坤是不是不想把孩子给我们了?" 段人龙点了点头,也有同感。 "那……" 段人龙抬手挠了挠短发,犹犹豫豫的说道:"要是咱们和金家做亲戚,常走动,那么……" 段人凤知道他的意思——他挺高看金效坤的,偶尔提起金效坤来,会下意识的称他一声"大哥"。平心而论,他认为那孩子若是落到了金大哥的手里,也许比跟着他的亲娘和舅舅强。原因有三:第一,金大哥确实是爱那个孩子,这一点他早就看出来了;第二,金大哥老是那么慢条斯理和蔼可亲的,孩子若是和那么个伯伯朝夕相处,一定能够活得轻松愉快;第三,金大哥本人是一身的高尚绅士派头,绝无吃喝嫖赌抽之类的恶习,对于孩子来讲,足可以做个很好的榜样。 总而言之,段人龙认为金效坤干别的或许不在行,但是做个长辈养个孩子,还是能胜任的。而若是真把那个孩子接回来,那么妹妹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一是带着孩子随军,二是辞职回家养孩子。 段人龙就像高看金效坤那样高看着妹妹,总觉得妹妹是个女中豪杰,应该做出一番胜过男子的事业来。所以不如就把孩子放到金家,妹妹若是想孩子,那隔三差五的登门瞧瞧就是了。或者干脆就让孩子在两家轮换着住,让双方都放心。反正只要孩子别落在金玉郎那小坏种的手里,那就一切都好说。 对待哥哥的这一番看法,段人凤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则是不以为然。金玉郎是坏种不假,金效坤也未见得善良到哪里去,真善良的人,脑子根本就不会有杀弟弟夺遗产的念头。金效坤再好十倍,她也不想把孩子放到他手里养。 这回她不是孤身一人出行,身边也带了两名便衣保镖。段人龙提前派人在北京为她安排了下榻之处,于是她在北京先从从容容的休息了一夜,翌日上午才登上火车,前往了天津金宅。 在花团锦簇的金宅,她受到了热烈欢迎。 傲雪以着女主人的身份出了面,挺不好意思的见了她,这不好意思的原因甚多,其中之一就是她如今的未婚夫,乃是她先前的大伯子,而且她与段人凤都和金玉郎有过一段关系,提起来总像是有点不堪回首。而段人凤想起自己还曾吃过她的醋,也暗暗有点臊得慌。 当年她们二人就是各有各的风格,如今隔了许久再见,越发的不是了一路人。傲雪胖了,一张白脸圆得团团,眉目如画,看着真是甭提多么有福气了,入宫做皇后都够格。而段人凤不施脂粉,则是走了飒爽英姿的路子。 傲雪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并没有缺了礼数,她欢声笑语的招待了段人凤,以至于金效坤都后退一步成了配角,奶妈子也抱着金宝儿登了场,段人凤走到金宝儿面前,就见这孩子长得粉雕玉琢,一瞧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娃娃。试试探探的伸了手,她从奶妈子怀里抱过了金宝儿。 金宝儿倒是不怕生,伏在她的肩头,他默默的由着她抱,不像是天生的和她亲近,倒像是宽宏大量,念她是个虔诚的信女,所以施舍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抱了一会儿,因为不惯抱孩子,不会抱,所以姿势别扭,累得手臂发酸,而且不知为何,还有点讪讪的。将孩子交还给了奶妈子,她问金效坤:"他叫金宝儿?" 金效坤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还是他原来的乳名,我没有改,就这么叫下来了。" 傲雪见他二人像是要做一番谈话,就向奶妈子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只说要去厨房看看晚饭,带着奶妈子退了出去。客厅里一时没了旁人,段人凤面对着这位人人赞颂的天下第一大好人金大哥,忽然生出了几分沉重感觉。 为什么沉重?说不清楚,这金大哥并不是她的敌人,她对他也没必要怕,然而抬眼审视着他,她就发现他和金玉郎实在是酷似,但他没有金玉郎那么讨人喜欢——是的,直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还是得说,金玉郎一度是"讨人喜欢"的,至少,是讨她的喜欢。 她喜欢金玉郎身上那股子天真烂漫的劲儿,尽管那股子天真烂漫十有八九只是一场假象。而金效坤绝不天真烂漫,她看着他脸上那一层和蔼的笑意,心中响起了四个字的评语:老谋深算。 "他确实是死了?"她忽然问。 金效坤苦笑了一下:"或许还是没有死,上半年,有人说在北京看见了他。但是——"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大概是在故意躲着我。我们兄弟好了没几天,又成了死仇。" 她冷淡的答道:"他其实还是死了好。" 这是她的真心话,他日益的坏下去,从她心中的天使一路坏成了魔鬼,她禁不住他继续这么坏下去了,他再这么坏下去,将来她再回想起这个人,就一点美好的印象都留不下了。 唯有死亡能够止住他的堕落,唯有死亡,能让他身上仅有的那一点美好永存。 金效坤这时又道:"我听说,二小姐进了参谋处?" "是,不过全是仗着我哥的面子,我在处里无非是混日子罢了。" "二小姐太谦逊了。段旅长并不是那种任人唯亲的长官,二小姐能进参谋处,必定是您有这个本事和资格。" 段人凤笑了笑,没说什么,因为懒得和金效坤互相吹捧,只想直入主题:"金先生,我这一趟来,是为了孩子,金宝儿。" 金效坤依旧是微笑:"是的,说起来实在是惭愧,照理来讲,不应该让二小姐跑这一趟,当初我们谈好了的,应该是我把金宝儿送到您那里才对。然而……" 他沉吟着停顿了一下,随即抬头注视了段人凤:"我向您说句实话吧,我这半年来,屡次寻找借口,不肯把金宝儿送过去,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 他再次向着段人凤苦笑:"我舍不得这个孩子。我知道我没资格在他的母亲面前讲这种话,但对我来讲,金宝儿确实是意义非凡。" 段人凤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和我前头的太太结婚十年,一直没有子嗣。后来和连二姑娘……虽然我们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但是……"他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也许我就是命中注定了没有儿女。玉郎已经是不可救药的了,我总不能眼看着金家到我这里,就断了血脉。所以这半年来,我几次三番的拿话来敷衍您与段旅长,为的就是我舍不得送走这个孩子,我想把他留下,当我自己的儿子抚养,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可金宝儿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也绝没有厚颜无耻到要把这个孩子扣留下来。所以,我一是想求您的谅解,二是还想和您商量一下,能否平时就将金宝儿放在我这里抚养,金宝儿在这里已经住了这么久,生活也习惯了,奶妈子也很可靠,等他再长大一点,到了求学的年龄,到外国学校读书也很方便。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搬家了,那时宅子会宽敞得多,您若不嫌弃,我们就算是一家人,我给您和段旅长预备出单独的院子,您和段旅长随时到天津,随时就来住。您若是嫌不方便,想要单住,我也看好了一处公馆。您要是出去单住的话,也可以接金宝儿过去生活,总之一切都好说,只要能让金宝儿留在我的眼前,能让他认得我这个伯伯就好。" 他向着段人凤的方向俯着身,姿态是一种克制着的哀求。段人凤看着他,没分辨出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分辨不出,所以无法采取对策,所以很为难。 第137章 有缘千里 段人凤一时间没了主意。 金效坤对着她有点低声下气,是一副有求于她、但又不至于低三下四的模样。他身上总有这么一份克制,这份克制在无形之中给他添了几分尊贵,别人求人只是求人,他求人就是降尊纡贵、就是忍辱负重。 求归求,他只讲自己的苦衷,并未逼着段人凤表态。段人凤对于他的话,因为为难,因为没了主意,所以不置可否,于是他自自然然的转换话题,讲了讲战争局势,讲了讲金宝儿多高多重平时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从金宝儿的成长,又说到了租界里哪家外国小学校最好,哪家中学校读下去可以直升外国的大学。段人凤静静的听着,听到最后就灰了心——金效坤确实是比他们兄妹更"高级",她和她哥只知道要给孩子找个奶水足的好奶妈子,还知道给孩子弄个布老虎和拨浪鼓玩玩,别的一概不懂。 两人谈了一场,就到了晚餐时候。金效坤没请段人凤去外头的馆子,用一桌家宴招待了她,家宴并没有预备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菜的样数有限,然而有一样算一样,全是色香味俱全。金效坤像是很高兴,特地开了一瓶好香槟,金宝儿虽然不能喝酒吃菜,但是也被奶妈子抱了过来,让他和自己的母亲多亲近亲近。开香槟时"砰"的一声响,吓着了金宝儿,金宝儿咧嘴要哭,段人凤抬头看着他,心里也知道他受了惊,然而继续稳如泰山的坐着,直到看见金效坤快步走过去抱了金宝儿又亲又哄,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应该去摸摸金宝儿的小脑袋的。 金宝儿不哭了,回到了奶妈子的怀抱里。金效坤继续招待段人凤,天气这么热,他依旧整齐的穿着长裤衬衫,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他瘦削的小臂和洁净的双手。他和段人凤说笑,劝她吃菜喝酒,又打开了屋角的电风扇。段人凤在嗡嗡的风扇声中,微微的有点恍惚,感觉自己是一个入侵者,入侵到了这个美满文明的世界里,要把金宝儿抢走,跟着她随军去,或者被她丢给个陌生的老妈子抚养。 她看自己像个恶人。 金效坤喝了一点香槟,又喝了一杯白兰地,喝得红了脸,于是不用傲雪劝,自动的就不喝了。推开酒杯,他给自己点了一支雪茄,怕烟雾呛着孩子,所以让奶妈子把孩子抱出去。金宝儿挺喜欢这里的热闹劲儿,哇哇的叫,不肯走,于是他放下雪茄拿起手杖,站起身从水果盘里挑出一只大个儿的李子,走到金宝儿面前,把大李子给了他:"让张妈带你去吃李子。"他柔声的哄:"甜的,甜。" 金宝儿把李子丢到了他的脸上。 金效坤没恼,转身又拿来了一只小毛桃子。这回金宝儿乐意了,双手捧着小毛桃子,他让奶妈子把他抱了走。 金效坤弯腰捡起了那只大李子,举目盯着奶妈子和金宝儿的背影,他将李子随手擦了擦,然后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慢慢的转身走回了座位,他扫了段人凤一眼,发现她正在望着酒杯发呆,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举动。不动声色的放下李子,他坐下来,继续抽他的雪茄,嘴里和心里都挺甜美。 段人凤在金宅住了三天。 金效坤,据她看,真是诚心诚意的欢迎她长住,完全没有离间她们母子感情的小心眼,确实是很想和段家结为最紧密的亲戚,让金段两边都成为金宝儿的家。这样的话,他有了侄子做继承人,段人凤也没有失去儿子,正是皆大欢喜。 金效坤这个伯伯堪称完美,那个傲雪也让她挑不出毛病来。段人凤看她对金宝儿的感情显然不如金效坤深厚,但也绝不坏——她这个人本身,就不是坏人。 三天后,她决定走,不能总在金家这么住着,哥哥也是要进北京的,她得提前回去等着,以便能和哥哥及时会面。况且她走也可以走得安心:金宝儿的小日子,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并且是好得多。 唯有临走时的一件小事,让她心里别扭了一下——临走时,金家全体都出来送行,而她在坐进汽车的一刹那里,忽然听见奶妈子小声的管教金宝儿,好像说的是"别打爸爸"。她当即向外望去,正好看到金宝儿从金效坤的肩头收回了一只小手。 汽车夫从外面给她关了车门,然后跳上车来,发动了汽车。她向金效坤和傲雪挥手告别,心想也许自己是听错了,把"伯伯"听成"爸爸"了。 段人凤回到北京,开始等待哥哥。 她的居所,乃是一处清静的大院落,不知道段人龙是从何处接洽而来的这座宅子,反正宅子里尽管空空荡荡,大门口却是已经安排了卫兵站岗,颇有一点驻京办事处的架势。段人龙说来不来,她等得百无聊赖,有心再回天津金宅住几天,又怕自己这边刚到天津,那边哥哥就进了北京,到时自己还得折返回来,不够麻烦的。 她越住越无聊,白天炎热,阳光能晒死活人,她只能缩在房内避暑,缩到了这天傍晚,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出门溜达溜达。 她现在活得挺谨慎,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跟着至少两名保镖,保镖之一是张福生的眼线,她知道,但是看破不说破。她实在是不想再结婚了,否则凭着张福生对她的一片深情,她想自己就是真嫁了他也行。 爱不爱的,倒无所谓。反正她是爱过了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虽然后来她发现她的沧海,其实是一眼毒潭。 走过了一条大街,她发现纵然太阳落山了,四处也还是热,为今之计,要么回家吃冰吹电风扇,要么去电影院里享受冷气。那个空旷的"家",她是住够了,所以决定抄近路去电影院。带着两名保镖一头钻进小胡同里,她拐弯抹角的正想快走,结果没走几步,她就被一场热闹挡了去路。 这场热闹可不高雅,是一群人在前方的死胡同里打架——第一眼看着是打架,定睛再看,原来是一群人在打一个。暮色黯淡,那群打架的人都面目模糊,只能看出他们穿得都不赖,最次的也是一身绸缎裤褂。段人凤这在战场上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不会对这种小打小闹感兴趣,依着她的意思,她是要拐弯继续走她的路。然而就在她将要经过之时,那个挨打的人忽然向外冲了两步,仿佛是要逃,于是后头有个小子追上来,一棒子抽上了他的脑袋。 段人凤猛的站住了。 她看清了那个挨打的人,那个人是金玉郎! 她不知道金玉郎认没认出自己,因为那一棒子在他头上抽出了一声闷响,他顺着那一棒子的力道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没了知觉。那一伙人围上来还要打,段人凤开了口:"住手!"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的胖子,抬头打量了段人凤,他一个"滚"字刚要出口,段人凤身后的保镖一撩衣襟,向他露了腰间的手枪皮套。 胖子立刻把那个"滚"字咽了下去,但是气色依然不善:"这位小姐,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走你的路,别管闲事。" 段人凤问道:"你为什么打他?" 胖子以为她是要打抱不平,登时愤愤然的冷笑了:"我打他?我杀了他都应该!这小子勾搭我的姨太太,不但要人,还他妈的要钱,从那个娘们儿手里弄走了五千,我不揍他还留着他?" 段人凤冷飕飕的"哦"了一声,然后垂眼看着地上的金玉郎:"他都坏到这步田地了?" 胖子看了她一眼,没摸清她的路数,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子来,他决定继续复仇:"老子就是不要他的命,也得花了他这张脸。他不是能靠着脸吃娘们儿的饭吗?老子今天就砸了他这个饭碗!" 说着他弯下腰,一手握刀,一手抓了金玉郎的短发要让他抬起头,一抓之下,他愣了愣,因为没想到金玉郎会是满头鲜血,短头发湿淋淋滑腻腻,竟然让他抓不住。他低头再去细看,这才发现方才手下那一棒子打得狠了,这小子的血已经渗进了土里、和成了泥。 段人凤旁观到了这里,真想拔腿就走。然而她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这人我认识,所以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是你杀人偿命,与我无关;第二条是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悄悄的滚蛋,我负责给他收尸。" 她向着胖子一抬下巴:"选吧。" 胖子没犹豫,起身对着后方的手下们一招手,他贴着墙边就开了溜。段人凤侧身给这一群人让了路,心想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自己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趁热给他一枪,直接送他上西天算了。 第138章 天意 因为金玉郎还有一口气,所以段人凤把他送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他被那些人打得鼻青脸肿,半张脸全是血,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尸体。医生带着看护妇跑过来,忙忙碌碌的给他处理伤口注射药水,她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心想这回他大概真的是要死了。 要死了,也该死了,否则继续活下去,也无非活成个拆白党兼男妓。他的每一步堕落都是在挑战她的极限,他再这么活下去,她也扛不住了。 她盼着他快点死,但当医生说他失血过多的时候,她还是花钱给他买了两磅血。 除了这两磅血,还有医药费和住院费,医生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百十来块钱陆续的花了出去,她最后疲惫不堪的走出医院,抬眼望向天边,看到了一缕霞光。 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忙碌了一夜。 医院的院子里砌着青砖花坛,她在花坛边坐下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呼出青烟,她抬眼盯着袅袅烟雾,感觉自己是在玩火——即便金玉郎下一秒就死了,这一秒她也还是在冒险、在玩火。 况且,谁知道金玉郎下一秒会不会死?祸害活千年,万一他就是不死呢? 一天过去了,金玉郎还活着。 活是活着,但也只剩了悠悠的一丝两气,紧闭双眼的躺了,他没有意识,也没知觉。段人凤坐在病床边,见他从薄毯子一侧露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倒是一点伤也没受,白白净净的纤长秀丽,有一点女性化。她试探着抓住了这只手,然后将它紧紧的握了住。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触碰过他了。 她望着他,渐渐的含了眼泪。对于这个人,对于这份爱,她终于是要熬到头了。 又过了一天,她等来了段人龙。 段人龙风风火火的进了北京,本打算要和妹子好好的展望一下前途的,万没想到妹子在北京没闲着,竟然又和小畜生有了联系。他起初打算直接去宰了那个小畜生,以除后患,及至急赤白脸的和妹子交谈了几句之后,他镇定了下来:"已经要死啦?" "医生说是脑出血。"说到这里她想了想,想不起医生所用的那些医学术语,故而用自己的大白话,继续解释道:"那一棒子可能是打得太狠了,没开瓢,但是震得他脑子里头出了血。" 段人龙有点诧异:"脑子里头不是脑浆吗?还有血?" 哥哥没知识,妹妹也不是个有学问的,被哥哥问得懵了住:"那……医生是这么说的。" 做哥哥的又问:"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不知道,可能死,也可能不死,说不准。" "那咱们还得等着给他办后事?" "办就办吧,不过就是一口棺材的事。" "我不是舍不得那口棺材,我是……" 段人龙皱着眉头措词,措到最后还是没词。他不肯承认自己是见了金玉郎如见鬼,甚至害怕自己一旦给金玉郎办了后事,这小畜生的魂魄还要继续纠缠自己。原本他是不信鬼神的,但金玉郎有点邪性,他感觉死后闹鬼这事,金玉郎干得出来。 "找他大哥。"他给妹妹出主意:"这事应该归他大哥管。" 在哥哥面前,段人凤对此事表现得相当冷淡:"行,那就找他大哥去。" 段人凤一个长途电话打去天津金宅,把金效坤叫了过来。 金效坤在接到电话之后,立刻赶乘最近的一班特快列车,当天就赶到了北京。而在他到达医院之时,段人龙也刚刚打听出了金玉郎这大半年来的生活轨迹。 这轨迹的起点,是某条胡同里的一片火场废墟,金玉郎就是从那里走了出来,先是在六国饭店里过了一阵挥金如土的快活日子,然后开始不定期的消失又出现,出现再消失。他也闹出过几桩桃色新闻,但那新闻都是甫一出现便被人花钱压了下去,始终不曾在社会上掀起过什么波澜。 金效坤进门之时,段人龙也在病房里,正向妹妹报告金玉郎这些时候的所作所为。那所作所为,因为大多都是神秘不可知的,所以讲起来倒也容易,三言两语便说尽了。接下来兄妹二人沉默相对,全都琢磨着那个"起点"。 那个"起点",让他们都有了似曾相识之感。 未等他们琢磨出眉目来,金效坤进了门。双方见了面,金效坤无暇寒暄,直接奔了病床,俯身看着床上的金玉郎,他未曾开言,先叹了口气。 然后他直起身转向段氏兄妹,低声说道:"这样也好。他若是活着,大家全要提心吊胆,所以……"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也好。" 段人龙有军务在身,所以趁着金玉郎还没咽气,离开医院办公去了。金效坤也趁着金玉郎还没咽气,出门去棺材铺订棺材。段人凤没有差事,便独自留在了病房里。 偷情似的,她先是关严了房门,然后才坐回床边,又握住了金玉郎的手。 "玉郎。"她轻声开了口:"你知道吗?大家都在盼着你死,包括我。" 她又说:"我是个胆子大的,什么都不怕,但我怕你;我哥胆子更大,敢顶着枪林弹雨打冲锋,可是他也怕你。你不是坏,你是疯。" 她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疯子?" 然后她笑了一下:"你当然不知道。疯子从来不承认自己疯。" 这时,她所握着的那只手,食指微微的一勾。 她低头望去,就见那只手抽搐似的又是一哆嗦。她慌忙又去看他的脸,然而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脸依旧是死的、冷的、无表情的。 她长久的盯着他,盯到最后,她凑到他的嘴角,轻轻的吻了一下。 然后她松开手站起来,出门去找医生。 医生来了,对金玉郎做了一番检查,末了却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段人凤听医生那意思,似乎是他若下一秒醒了,那很正常,如果下一秒死了,那也很正常。 医院是好医院,医生也是正经医生,所以段人凤虽然认为医生这话还没个屁有价值,但是忍住了没有撒野。医生一走,段人龙回来了,是特地的过来告诉妹妹:"这小子要是醒了,你就立刻离他远远的,听见没有?" 段人凤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我怕他干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段人龙走得很急,进了病房之后还在喘粗气:"这小子离吃人不远了。刚才那个谁,说开煤炭公司的那个谁他妹妹,上半年就跟这小子好过,好了没几天,他妹妹就带着钱跑了。别人都说他妹妹是私奔,那个谁气得和他妹妹断绝关系了,也没找她,结果那姑娘就没消息了。还有这回揍他的那个老小子,他姨太太也失踪一个多礼拜了。" 段人凤花了一点工夫,才从满篇的"那个谁"之中提取了中心意思,领会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并未感觉惊讶。 这时,段人龙咽了口唾沫,气息平顺了些,又道:"还有他那个太太,就是姓陆的那个,我打听出来了,他太太白天失踪,晚上他家就着了火。你说这——" 他一摊双手,后头的话不用讲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段人凤回头向着病床看了一眼,然后对着哥哥一耸肩:"这不稀奇,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疯子。" 段人龙向着病床一指,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赶紧让他去死。" "我不杀他,也不救他。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段人龙盯着妹妹,没多言语,只说了四个字:"妇人之仁。" 段人凤好脾气的微笑了,段人龙依旧凝视着她,看她脸上那个微笑,简直堪称凄惨。 他知道她心如明镜,只是下不了手。那小畜生若是活蹦乱跳意气风发,她还未必有这样的仁慈,然而那小畜生此刻偏偏是只剩了一口气。 那小畜生对她以柔克刚,她心如明镜,无计可施,所以只能凄惨的微笑。 段人龙和她兄妹连心,她凄惨,他也无言以对、只觉悲凉。 第139章 光阴 金效坤定下了一口棺材,又捎带着让棺材铺联系了裱糊匠,订了一批纸人纸马。在裱糊匠开工的同时,他出城去看了坟地。 该他办的他全办妥了,现在只差了金玉郎的一死。然而这一天,段人凤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金玉郎大概是不死了。 当听到"不死"二字时,他的心往下一沉,以为这个孽障是清醒过来了,然而等他到了医院亲眼一看,又发现事实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金玉郎确实是醒了,半睁着一双眼睛,他面无表情的仰卧在病床上,不认识人,也不说话,似乎是有意识,也似乎只是换了种昏迷的方式。唯一能证明他那"醒"的现象,是他偶尔会动一动手指,有时候还能蹬一蹬腿。 他,段人龙,段人凤,三人围着病床站了,瞻仰遗容似的低头看着金玉郎,全都有些懵。这是他们全未设想到的第三种情形,他们都以为金玉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生、就是死。 最后,段人龙先开了口:"这怎么办?" 余下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段人凤见金效坤始终是一言不发,便答道:"没办法,看着办吧!" 如此又过了三天,金玉郎有了进步,懂得吞咽和咀嚼了。 他木雕泥塑似的半睁着眼睛,依旧是不认识人,但当有盛着汤水的小勺子触碰嘴唇时,他会机械的张开嘴。 医院的病房,再高级也就是这么一间,段人凤在里头住得憋闷,便在征求了医生的意见过后,将金玉郎接出了医院。段人龙对她的所作所为是相当的不赞成,气得对她不闻不问,而如此单方面的和妹妹冷战了半个多月之后,他因为要出京办军务去,临走之前放心不下妹妹,所以又单方面的和妹妹讲了和,自己找上了门去。 他心想妹妹伺候那么一个活死人似的东西,定然会有百般的辛苦,然而进了院门一瞧,他迎面先看见了金玉郎。 金玉郎坐在院中的轮椅上,正在吃梨。梨是切好的一大块,汁水淋漓,正好能让他抓个满把。他的胳膊和手腕都是明显的发软,但还是能够颤巍巍的把梨送到嘴边。手颤,嘴也不利索,张大嘴巴咬下去,有时候能咬下一口,有时候则是啃了个空,只蹭得下半张脸都是梨汁。 段人龙停在了他面前,双手扶着膝盖俯下了身,去看他的眼睛。他如今能把眼睛彻底睁开了,还是黑白分明的一双好眼睛,四周簇拥着一圈长睫毛,带着天真的多情相。 段人龙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脸,然而他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只像是无知觉。于是段人龙开了口:"哎,小子!" 他还是没反应。 段人龙直起身,绕过他向前方的堂屋走去,且走且喊:"妹,我来了!" 没人迎接他,而他一路走进堂屋里,就见他那妹子正独自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盘子点心和一碟子花生,以及一大瓶香槟。眼看他来了,段人凤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一条腿蜷起来,脚后跟蹬着椅子边,完全没有要起立的意思,只将手里的大玻璃杯向他一举,然后自己喝了一口香槟。 段人龙看了她这个做派,忍不住又惊又笑:"你干什么呢?" 段人凤答道:"庆祝。" "庆祝什么?你有什么好事了?" "庆祝他今天能够自己坐马桶,我不用一天给他换八条裤子了。家里老妈子也算熬出了头,往后不用天天洗尿布了。"说到这里,她用大拇指向后一指:"你可以到后院看看去,尿布挂得像万国旗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儿开育婴堂了呢。" "不用看,听着都恶心。"说着他走到桌边也坐了下来,直接抄起香槟瓶子仰头灌了一口:"渴死我了——你是怎么个意思?就跟他这么过下去了?" 段人凤叹了口气:"他要是一直这样,那我也许能和他过一辈子。" 段人龙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段人凤一扬眉毛:"他这样挺好的,一天就是吃喝拉撒,特别省心。"说到这里,她转向哥哥一笑:"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在山里,我们当土匪,他当人质。他现在有点像那时候,吃饱了就没别的事。" 说到这里,她转向了门口:"你把他摆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让他坐着,他能坐一天,让他躺着,他也能躺一天。我有时候也好奇,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觉,是糊里糊涂的根本不会思想了,还是像金宝儿一样,什么都不懂,要重新的学做人?" 段人龙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外望。门外院子里,金玉郎坐在树下的阴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他短发乌黑,肌肤鲜嫩,衬衫洁白,沐浴着清凉的光,像是个无垢的人。 段人龙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很喜欢过他。 那个时候,他看他天真无邪,他当他是小兄弟,他想要保护他。 "像梦。"他忽然说。 段人凤点了点头:"是像梦。" 他抄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我从梦里,学了一点教训。" "什么教训?" "人活一世,还是无情最好。" 段人凤笑了起来:"对,没错,我要是无情,不就不必挂那一后院的万国旗了?" 她笑得鼻梁上纵起了细纹,这点细纹让她看起来挤眉弄眼,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大号顽童,向着哥哥的方向偏过头,她告状似的小声嘀咕:"从来没这么伺候过人,真是脏死了。" 段人龙也反胃似的做了个鬼脸:"你自找的。" 忽然扭头望着妹妹,他出了主意:"把他送给金效坤去?" 段人凤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真要是送过去,我保证金效坤不会让他活过一个月。" "不至于吧?" "我还是那句话,他们金家没好人。" "那咱们和金家做亲戚,会不会吃亏?" "没关系,你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段人龙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于是又灌了一大口香槟。然后放下酒瓶站起来,他走出堂屋,走到了金玉郎面前。 再次俯下身来,他见金玉郎手里攥着小半块梨,嘴里还在慢慢的咀嚼。伸手一抬他那黏腻的下巴,段人龙直视了他的眼睛:"哎,看着我。" 金玉郎迟钝的转动了眼珠,看了他。 "认识我吗?" 金玉郎木然的望着他——像是望着他,也像是对他视而不见。 "你乖乖的听话,我们就让你多活几天,好不好?" 金玉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抬起那只不干不净的手,他继续去啃手里那一小块梨。 段人龙看着他,又像是威胁,又像是玩笑,又像是恳求:"以后给我乖乖的活着,好不好?" 他的嘴唇开合,含糊的咕噜了一声。段人龙一愣,随即抬头对着房内高喊道:"他说话了!他好像说了个'好'!" 段人凤坐着没动:"他胡说的,他问他什么,他都说好。" 段人龙不信,低头恶狠狠的瞪了他:"那老子杀了你,好不好?" 金玉郎面无表情,嘴里又咕噜了一声,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金玉郎都只会说那么一个含糊不清的"好"。直到了入秋的时节,他才又有了新长进,懂得摇头说"不"了。 他胖了些许,气色很好,西装革履的穿戴起来,像个漂亮的傀儡。起初他的身体麻木,从早到晚只能坐着或躺着,后来四肢渐渐的有了力量,开始能站能走。段人凤不再好奇他的内心世界了,她被迫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事实:金玉郎就是被那一棒子打坏了脑袋。 他甚至不如傻子白痴有人味,他干脆就是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但是他也有可爱的时候,晚上洗漱更衣完毕,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段人凤这时会伸手去抓他腋下和腰间的痒痒肉。他翻翻滚滚的挣扎躲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段人凤不知道他的大笑究竟是真高兴,还是只是一种条件反射。但是听着他的傻笑,她不由得也感到了几分欢喜。 他的动作不灵活,逃也逃不利落,逃到最后逃不动了,他便躺下来用脚蹬她,不许她靠近。她抓住了他的脚踝,问他"我是谁",他气喘吁吁的回答"我",段人凤再问一遍"我是谁",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答错了,于是改了口:"谁。" 段人凤笑了,不再为难他。他不知道什么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谁。把他拉扯过来让他躺了,她给他盖了被子,让他闭眼睡觉。他不闭眼,瞪着天花板发呆。她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他这回闭了眼睛,睫毛像是小鸟的翅膀,在她掌心里轻柔的一扇。 段人凤没有收回手,又等了片刻,才轻轻的将手抬了起来。金玉郎依然闭着眼睛,呼吸深长,正是已经睡了。 段人凤也在一旁躺了下来,忽然感觉这样的日子也挺好,虽然和她先前的理想生活并不相同,但是仔细想来,在某种意义上,自己也算是如愿以偿。 她的玉郎终于彻底的改邪归正了,他这一生一世,想坏也坏不成了。 初冬时节,段人凤家里来了客人:金效坤。 金效坤见了段人凤,开口就是一段长篇大论的道歉,他显然认为照顾金玉郎应该是他这个大哥的责任,然而他因为生意上的事务,前一阵子在热河一带耽搁了几个月,不声不响的把弟弟丢给了段二小姐,实在是令他抱愧。 段人凤听出来了,他这是诚心诚意的要把金玉郎带走,凭着他和金玉郎的微妙关系,他这份诚心实在是透出了几分险恶。所以她干脆利落的做了拒绝:"不必,反正我现在也是闲着。" 金效坤叹息了一声:"虽然二小姐是有着这样的慈悲心肠,但我这个做大哥的,又怎么能够把弟弟就这么丢给你呢。" 然后他再次长篇大论,段人凤冷眼看着他这个娓娓道来的劲头儿,感觉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终于遇上了克星。和金效坤这个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的本事相比,金玉郎的疯狂都显得幼稚笨拙了。想要战胜金效坤,要么是给自己配上三寸不烂之舌,以着同样的劲头对他讲理、硬是把他说到哑口无言,要么是直接一个嘴巴子把他抽出去。 段人凤不便对着儿子的伯伯动武,又实在是说不过人家,末了心思一转,她决定将计就计:"也好,那就让他住到你那里去,我也跟着他一起走,正好看看金宝儿。" 金效坤含笑答道:"好,您和段旅长的屋子,我都收拾出来了,您这回搬过去,就直接留下过年吧。正好我们两家聚在一起,还显着人多热闹些。" 段人凤也是微笑点头:"是的,人多,热闹些。" 第140章 (大结局) 从北京到天津,段人凤一路领着金玉郎走。 金玉郎自从出了医院之后,就一直是在那处宅子里过生活,大门都不曾出过一次,如今跟着段人凤上汽车下汽车,上火车下火车,他便显出了极度的不安。他的身体,原本已经恢复得比较灵活了,这回重新僵直起来,体内似乎苏醒了一个躁动的新灵魂,这灵魂被汽车的喇叭声和火车的汽笛声惊着了,于是在这具僵硬的躯壳里惊恐万状、左奔右突。坐在头等车厢的宽敞座椅上,他圆睁二目望着前方,胸膛起伏不定,深一口浅一口的乱喘气。 金效坤坐到了他的身边,让段人凤可以去餐车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段人凤料想做哥哥的总不会在火车上宰了弟弟,于是转身离去。金效坤一手揽住了弟弟的肩膀,一手轻轻摩挲了他的胸膛,同时凑到他耳边,柔声的耳语:"好了好了,她已经走了,你不必再演了。" 金玉郎呻吟了一声,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金效坤揽着他向后一靠,向着前方轻声又道:"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段旅长已经告诉我了,我想你若是想把先前的一切一笔勾销,从此重新做人,那么这样一场表演倒也很有必要。只不过凡事都应适可而止,你一直这么装疯卖傻的活下去,难道不怕段二小姐的耐心会耗尽吗?" 金玉郎面无表情,身体开始前后的摇晃,像是体力支撑不住,也像是精神将要崩溃。这时段人凤端着一杯咖啡回了来,金效坤见了她,便起身让了位置:"二小姐,您看看,玉郎好像是很不安,是不是在这火车上不习惯?" 段人凤放下咖啡,一手握住了金玉郎的手,一手在他后背拍了又拍,同时轻声的哄了他几句。金玉郎渐渐的安定下来,金效坤这时开了口:"二小姐对待玉郎,真是费了心了。" 段人凤端起了那杯咖啡,漫不经心的回答:"没什么,反正我也是闲着没事做。" "二小姐不回参谋处了吗?" "现在不想回,将来再说吧!" 金效坤想了想,随即微笑说道:"有点可惜,虽然我知道二小姐不在乎这个小小的前程。" "其实也不是我潇洒,我是托了我哥的福。"她对着金效坤说道:"如果这个前程是我自己卖命挣来的,现在就不舍得这么轻易的放手了。" 金效坤点点头:"二小姐这话是老实话。" 两人说到这里,都觉得心平气和,颇谈得来,于是就前途问题,聊了个一发不可收拾,等火车到达天津时,金效坤已经将段人龙那边的情形打探出了八九分。一行人一团和气的下了火车前往了金宅——金效坤一个月前搬家了,这回搬进了大房大院里,段人凤进门之后四处打望,就觉着金宅这回不止是"好日子"三个字可以概括的了,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堂皇的富贵气象。 傲雪照例是花团锦簇的迎了出来,见了金效坤,她喜盈盈,见了段人凤,她也是笑眯眯,唯独在看到金玉郎时,她的脸色变了变,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金玉郎的情形,但她像被他吓出了心病一样,还是不肯直视他。 金效坤说到做到,当真是为段氏兄妹单收拾出了一院房屋,屋内陈设皆是富丽堂皇的,金效坤又派了几个仆人,专门为段人凤当差。 段人凤身为旅长的妹子,在外虽然骄横得意得很,可真还没享受过这样舒服的日子。金宅的人,从上面的金效坤到下面的老妈子,全都那么斯斯文文,连看门的狼狗都不大狂吠,那傲雪无论何时见了人,都是盛装,从来没有蓬头乱服的时候。段人凤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感觉自己受了不少美的熏陶。 金玉郎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他再没有新的长进,每天就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或站着,像一件有生命的装饰品。金效坤有时会抱了金宝儿过来坐坐,金宝儿现在已经快满两岁,能够跌跌撞撞的乱走乱跑,也能哇啦哇啦的说话,他说话是鹦鹉学舌,并且学得不清不楚,十句里头,金效坤能听懂一半,段人凤至多只能听懂一两句,两人都笑这个小崽子是"胡说八道",也正因为金宝儿是公认的胡说八道,所以虽然段人凤偶尔听到他对着金效坤叫"爸爸",也只能是心里别扭,不便较真。 金宝儿对着金玉郎,很有兴趣。 金玉郎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端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金宝儿最爱扶着他的膝盖站着,仰起小脸去向他笑。他呆呆的望着前方,不理会金宝儿的笑,于是金宝儿就急得用小手拍打了他的大腿,向着他呀呀的大叫。 然而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段人凤与金效坤旁观着这一对父子,心中各有感慨。到了夜里,房内没了旁人,她虽然知道金玉郎不会给自己任何回应,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的儿子,长得那么大了。" 金玉郎拿着一块充当夜宵的蛋糕,一口一口的咬着吃。段人凤推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撼了他:"听见我的话没有?金宝儿都长得那么大了。" 他顺着她的推搡晃了晃,脸上没有表情,只木然的咀嚼着蛋糕。 段人凤收回手,叹了口气:"傻子,亲儿子都不认识了,就知道吃。"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在除夕的前一天,段人龙来了。 他是来金家过年的,不来不行,金效坤连着给他发了三封电报,诚诚恳恳的邀请了他,他那个妹妹大概是在金家住得挺舒服,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及至他到了金宅一看,发现这儿的日子确实是不错,妹妹竟然都见胖了。 看完了妹妹,他再去看他嘴里的小畜生,一边看一边问妹妹:"没变化?" 段人凤摇了头。 他拍了拍金玉郎的脸,金玉郎坐在那张沙发椅上,微微垂着头,不言不动的随着他拍。于是他又摸了摸金玉郎的脑袋:"小子,我宁愿你一辈子傻到死,也不想让你再变回原来那个小畜生。我们都禁不住你再折腾了,知道吗?" 然后他收回手,向着妹妹一笑:"走,带我看看外甥去!" 段人龙和金宝儿,欢天喜地的玩了一下午。 第二天,金宅四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的是左一对来右一对,家中仆人们忙得四蹄生风。段氏兄妹也并无寄居之感,金宝儿昨天和段人龙玩出了瘾,大清早上的就要找舅舅,让舅舅连个懒觉都睡不成。段人凤也被傲雪叫去了——傲雪请她做参谋,看看是绣着红玫瑰的沙发垫子好看,还是绣着红牡丹的那一套更有喜气,选完了垫子,又选桌围子,段人凤没想到金家过年会过得如此复杂,选了个眼花缭乱,选到一半,厨房里的小厮偷着放鞭炮玩,崩了两只待宰的大公鸡,大公鸡振翅高飞,差点啄了厨子的眼睛。傲雪连忙跑去厨房,将小厮数落了一顿,而她刚从厨房归来,金效坤又进来了,找他那件海龙领子的大衣,说是果刚毅要回北京家里过年,他得亲自送这个老朋友去火车站。 段人凤看着傲雪满屋里转,看得头晕目眩,而金效坤穿了大衣刚走,段人龙头顶着金宝儿,"唿"的一下子从外面冲了进来,在屋里兜了一圈之后,"唿"的又冲出去了。隔着一道厚门帘子,她听见了金宝儿那奶声奶气的哈哈大笑。 段人凤被这些人闹得头痛,有心回去看看金玉郎,然而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糊里糊涂的到了天黑时分,她终于得以脱身,回去提前让金玉郎吃了晚饭——晚饭还没吃完,外头就又来了仆人催请,说是外头大餐厅里,年夜饭要开席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盛宴。 金效坤和段人龙全喝多了,金效坤无缘无故的一直是笑,笑得嗬嗬的,段人凤没见他这样失态过,纳罕之余,她望向傲雪,结果发现傲雪以手托腮,正看画儿似的凝视着金效坤,金效坤笑,她也跟着笑。 段人凤这回可真见识了什么叫做恩爱夫妻,看到最后,她像受了傲雪的感染似的,忍不住也想笑,结果就在这时,她那哥哥酒过三巡,兴致高昂,站起来要给大家唱首军歌助兴。嗷嗷的高歌了一曲之后,金效坤率先鼓掌,傲雪也立刻跟着拍了手,段人凤抬手捂了脸,脸上火辣辣的发着烧,不是替哥哥臊得慌,是她也喝了一大杯白兰地,虽然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无需照镜子,她知道自己肯定也是面红耳赤。餐厅门口有人探头进来瞧了一眼,她望过去,认出那是张妈,张妈平素并不鬼鬼祟祟的讨人嫌,段人凤心想她肯定也是被哥哥的歌声招过来了。想到这里,她扶额摇头,替哥哥害羞。 与此同时,张妈见大餐厅里并没有金宝儿的影子,主人们又都是酒兴高昂、不便打扰,便悄悄的退出去,继续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心想这小东西是跑哪儿去了呢?反正是跑不远,不是在这间屋子里,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怎么着也出不了金宅的地界。 因为心里有底,所以张妈并不急迫,找得从容,而金宝儿那个小东西,便是趁着这个空当,迈开小腿儿溜出了老远。 他不怕黑,加之金宅乃是他的天下,连大狼狗见了他都只有摇尾巴的份儿,所以他无所畏惧,一路由着性子走。穿过了一重院子,他看见了前方亮堂堂的玻璃窗。那间屋子是他这几个月里天天都要来一趟的,屋子里有个好玩的大人,从早到晚总坐在椅子上,像个大号的娃娃,然而又是活的,会喘气,也会吃东西。 房门半掩着,里头垂下一层厚门帘,金宝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顶牛似的顶开门帘进了房间。然而前方的沙发椅是空着的,那个人不见了。 沙发椅上分明是天天都有人的,如今忽然空了下来,这就让金宝儿想不通了,疑惑的噙住了大拇指,他下意识的转动小脑袋,随即撒腿跑向了屋角——原来那个人没有消失,那个人背对着他,正站在屋角的衣帽架前。 衣帽架高高的,上面挂着男装女装,军装便装,金宝儿走过去,一扯那人的衣角。那人顺势转过身来,同时用手里的一个铁家伙,指向了他的小脑瓜。津津有味的吮着手指,金宝儿认出了那个铁家伙,那是手枪,舅舅的手枪,有个银光灿烂的枪柄,有根黑漆漆的枪管,舅舅来的第一天就给他看过了,枪柄上雕着层层的花,还怪好看的。 看过了手枪,他仰起头再去看那个人的脸——原来那个人除了会喘气、会吃东西之外,也会笑。 那个人向着他笑,灿烂的笑,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得两只黑眼睛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感觉这个笑容挺有趣,于是含着自己的大拇指,也笑了。 然后,那个人弯下腰抱起他,把他放到了那把沙发椅上。 "你是我的儿子。"他说。 "我才是你的爸爸。"他又说。 他亲吻了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爸爸爱你。" 然后他直起腰来:"爸爸现在要去解决几个问题,很快就会回来,你坐在这里乖乖的等着,爸爸回来了,就带你远走高飞。" 金宝儿在沙发椅上坐得挺舒服,本来也没想走,抬头看着那个人,他见那人提着舅舅的漂亮手枪,转身出门,走进了寒冷的夜色中。 金宝儿无所事事的等了一会儿,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犯了困,想要回去找张妈,让张妈带自己睡觉去。可就在他伸腿想要溜下沙发椅时,窗外忽然响起了连绵的爆竹轰鸣声,正是旧岁已逝、新年已至。 在这陌生而又漫长的巨响声中,金宝儿吓得大哭起来。 …… …… …… 民国十八年春,上海法租界,白公馆。 白小英自从前年冬天出京南下、给老友操办后事之后,因战事频繁,交通不畅,自己又是灰心丧气的没了精气神,故而就留在了上海,一住便是小两年。 所以在听仆人说外头来了一位北方的先生时,她挺诧异,不知道北方的哪位先生这么长情,过了这么久了,还能找上自己的门来。懒洋洋的亲自迎了出去,她在大门口停住脚步,笑了。 前方站着的人,是那个可爱的金玉郎。 金玉郎一手拎着个小皮箱,一手抱着个小男孩,头上歪戴着一顶粗呢子礼帽。他向着白小英一笑,两只大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说:"姐姐,好久不见。" ——全文完